劳动涅磐 汉字999
一
上世纪七十年代,学农,让在城市中长到十三岁的学生们第一次走近了农村,也就打开了城市围墙里的生命视野,苍莽而古老的自然景象,丰收的酒醉、耕者的脊梁和沉重的呼吸,在心中留下抹不去的痕迹。特别亲身体验到农耕者这一古老行业,给予从业者苦涩的沉重和欢欣。这在城市是无法体会到的。也就理解了农民的幸福观,理解了原来不熟悉的这个广大的生命群体身上具有的坚韧意志,勤劳,乐观,豁达,以及特有的包容心和忍耐力。由此引起今日的感慨:这些品质只属于用精耕细作支撑起中国五千年历史绵延不断的、伟大而忍辱负重的中国农民。.
到学校农场参加劳动,大致开始于1973年,那年我正好读初中一年级,学校农场也是那年建的。学校安排去农场的班级每批都是三个,并将其中一个班安排到附近的一个生产队去,如我们第二次学农就是被分配到该生产队的,无非与社员和知青们共同劳动。算起来前后参加了四次学农劳动,三次在农场,另一次在生产队。
作为学生,每年还要到工厂进行学工实践。这种劳动从小学五年级就开始了,记得是一周时间。是到小学附近一家大型国营饭店去劳动,走进饭店的大门和宽阔的前院,从主楼和南楼之间的一条水泥路向西走不久,就见到枝叶扶疏的果树林和松柏。沿着绿荫道,拐几个弯,前方豁然开朗,一长排大型车库矗立在那儿,靠里头的两间堆满了钢铁壳,记不清是什么东西了,我们的任务就是戴着防毒面具,配合工人师傅用喷枪往钢铁壳的正反面喷漆,晾干后,再在正面喷上一行白字。其实什么配合不配合的,主要还是工人师傅们在干,他们只让我们干与年龄相符的活,多半时间闲着。不过,钢铁壳,喷枪,喷漆,我们动手劳动的过程,犹如在书本,校园、家属院,小伙伴们的打仗游戏和上学走过的街道组成的生命围墙间,破开了个洞,瞅见了现实社会的一角,新鲜的内容扑面而来。以后的学工学农学军,将这个洞不断地破开,扩大,生命的视野也就不断地开阔。至于国营饭店为何搞那些个与主业不相干的加工行当,就不知晓了。
上中学时,劳动实践增加到一个月时间。要么到校办工厂参加生产电容器二极管的劳动,无非是给加工好的电器毛坯沾上漆,然后打上一行极小的黑字;要么到离学校离家较远的一家大型电机厂去参加劳动。这是家可以生产军用电机的大型电机厂。记得第一次去厂里劳动,我和三四个同学被分配在一个大型车间里的一个小套间里,任务好像是清洗机械配件吧,除了一位工人师傅进来检查一下质量外,大部分时间就是我们几位同学在那里。我总是坐在门口处,一边劳动一面将目光投向明亮的车间,细细审视高大的厂房,一排排整齐的机床,工人师傅们操作机床和休息时的言谈笑貌。
小学和中学还多次组织参观过无线电厂(正攻关生产电视机)、柴油机厂、炼钢厂和万人以上规模的大型化工厂炼油厂,还有如奶牛场食品厂造纸厂灯泡厂等等工厂,差别如此巨大的工业场景,从化工厂、炼油厂闪着金属银光的高大储存罐和巍峨的高塔,和从储存罐和高塔处盘延而出的,悬在厂区高空的密密匝匝粗细不一的管道群,从整洁的现代化的控制车间(这里有些是70年代初从日本引进的),到炼钢厂吞云吐火的炼钢炉,生产电视机的工作平台;从酿造酱油和醋的水泥地窖,和将纸浆变成白纸的造纸生产线,到让人望而生畏的似高出一人的雄性种牛,以至到工人师傅拿着一根长杆吹出各种奇异形状的玻璃器皿,和吹出一支支灯泡的机械转盘,等等,等等,这些完全出乎想象的景象,真的,大大拓展了加深了对教室里难以认知的丰富的工业领域的印象。
还进行过理论与实际结合的实验教学,就是针对课文专门到工厂进行结合实物的现场教学。如,记得第一次在电机厂学工时,一个下午,阳光明媚,在车间外几棵树冠婆娑的林荫下,同学们围着一台异步电动机,听着天津口音的女工程师针对物理课磁场和电的章节进行的现场教学的情景。
现在想来,我将当初工厂对我的吸引力,归结为生命本体对站在人类社会制高点上的工业文明自动而发的兴趣和冲动。那些高大宽敞的车间厂房、机械生产线、数控机床和普通机床;眼花缭乱的生产进度表,安全警示图表,耗材计量表和产品质量图表,镶着神奇数字和指针的大大小小的仪表壳,以及这些符号组合起来的有别于城市其它场景的空间,所展示的有别于一般生活景象的工业景象和行为,包括各种齿轮组成的令人眼花缭乱的、传动装置和灵巧运行的结构,每一次将钢铁毛坯变成精巧产品的生产过程,包括工人师傅凝神专注的机械操作和机床操作、甚至仪表前专注的神情,还有让人倍感亲切的、被马克思赋予崭新价值观的、工人阶级身上焕发的一层精神理想的光环,以超越少年生命认知范畴的特定符号语言,刺激并诱惑着我们这些生命视野渐渐展开,生命力日渐活跃的少年青年们。我将我们的学工,比作一群谈不上具备成熟智慧的生命体,站在工业文明的门坎处,向着现代人类智慧的集大成者——工业的复杂流程好奇的张望,由此,感性的认知领域在急速的扩展。包括学军学农活动给予的扩展度。而理性认知的时日,还很远很远。
可是,工厂在我看来依然像个邻居,毕竟,工厂和我处在相同的文化价值范围内。农村却不同,它的幅员、它的自然风貌,加上世代生活其间的农民们和他们的耕作,给当时的我谜一般的诱惑。
共和国第一次兴起支援大西北的移民浪潮时,父母亲就于1958年离开工作地武汉,来到古城兰州,并在几年后让“我”,这个具有实体生命和精神形态的人,降生在西北这片广袤的黄土高原并长到13岁,除去四岁那年仅有的一次回老家的经历外,毫不夸张,就没有迈出过兰州城一步,更别说能在农村生活哪怕一天了。所以,农村一直对我有着极大的诱惑。院子里那些比我大的插队知青探家回来讲的农村故事,不仅没有减弱反而加深了这种诱惑。他们很少像后来那样讲农村时的困顿和艰辛,在那时的语境里,那样大概会给人以意志脆弱的口实而被耻笑吧,尽讲些逸闻趣事。现在我相信为了征服我们这些听众,他们一定在故事里编造了不少诱惑人的情节。可是,他们这个小小的错误,延续了我的乡村之梦:广阔的田野、茂密的树林,蓝天白云下的羊群,战天斗地的社员和知青,农庄的袅袅炊烟,农家炕头的老汉和娃娃、挂满红艳艳辣椒黄澄澄苞米的院落,一直在心里就像云一样高远缥缈。
不知道农村苦吗?不是,它的苦,因为不具体而苍白无力,另外,那时的宣传也叫苦披上了浪漫的色彩,谁能否认那时的人们多少都会受到铁人精神、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主人公保尔、和战天斗地之类的口号宣示的浪漫主义精神的影响呢?况且心里还窝着许多对农村的浪漫想象,除此之外,同窗共读的同学们,能离开各自小小的家庭和栖身的那张小床铺,到异域的广阔农村里过一番集体的生活,同吃同住同劳动,自然也很令人兴奋的事。到农村去,过集体生活,使心绪难以平静,心里想,这是双喜临门啊!想想也是,一个学生还能有什么事可以和这两件事相比呢?所以,第一次听到学校建立了农场,心里真的很兴奋。
就在我情不可耐的当儿,一学期的学工学农行程安排了下来,我们班被安排到前面提到的那个生产军用电机的电机厂去学工,下半年去农场。还得等半年呢,心里很失望!
二
1973年9月,13岁的我,终于迎来平生第一次去农场的日子,我们10班和9班8班一齐去。记得提前几天给学校交了伙食费和粮票。出发的前一天被告知,要求学生们在第二天早晨将行李送交学校,由学校派车直接拉到农场;下午正式出发。要求学生们以拉练的方式徒步走到17公里远的农场。
第二天早晨,先陪回家探亲的父亲用自行车将行李和衣物洗漱用具拉到学校。下午坐上4路公共车在城东头的终点站下车,与站台周围的同学们在钢厂的一座大楼前集合。
记得那天阳光格外亮。在和旬的秋风中,带队老师站在一个斜坡上,对三个班的同学讲话,主要强调拉练路线和安全问题,噢!还说要对三个班的拉练成绩进行评比。末了说老师们都将乘汽车去农场,要同学们互帮互助顺利完成拉练。
简单讲话之后,一声“出发”!一百五十多个同学列队向东走去。我是首次走如此长的路,冗长的路途和跋涉之苦,摆在心里,不由得心虚得慌。但是,逃兵不可能当——集体,纪律,意志,正铁面地望着我,立刻将几许犹豫和示弱的心迹丢到脑后。鼓起勇气,跟着队伍朝前走。
午后的阳光,照在兰州城东面的大山上,远远望去,它像两条巨龙横卧在前方,巨龙之间闪开一道通道,是一条通向东方的柏油公路。我知道,巨龙的身后,将是山连山、川连川纵横数百平方公里的山乡田野。我们的队伍爬上一个大坡,越来越接近前方的山谷,心想,走进去就算要真正离开自己的城市了。不由得回首西望,百万人口的城市在青紫色的光影中默默肃立,似乎看到了殷殷惜别的母亲神情。顿感一股热流涌上心头,为即将离开的城市、父母,为自此面临的一个月之久的农村生活,咀嚼到从来没有过的惜别滋味。
每个身穿军装的学生,腰扎皮带,交叉斜跨着绿色帆布书包和军用水壶,自我感觉比平时平添了几分英武。书包里装的东西大都是吃的。我的书包就塞满了出发前母亲装进去的饼干罐头之类的食品。口袋里还揣着几斤粮票和12块钱——这对于我来说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啊。
走进山谷没多久,我们的身后,就呼啸地急驰过两辆载满行李的汽车,见我们的班主任坐在后一辆汽车一面向我们招手,一面嘱咐说注意安全,别掉队!汽车一瞬间消失在山道的拐弯处。没有成年人陪伴,感到所有的约束都从身边走开,直接面对到自己的兴奋,还有那么一丁点不久就消失的畏惧。于是,歌声自发而起,夹杂着痛快酣畅的吆喝声。鼓舞着大家走向漫长的路途。此起彼伏的声音,稚嫩的歌声和喊叫声,胡乱地碰溅在四周的山壁上,回荡在空阔的山谷间。现在想起来,那些有点放肆的歌声和喊叫声,就像自然生成在大地上的风声,带着天然质朴的气息,透着几分稚嫩的朝气野气,听不见娇娇的语气雕琢,与天地和为一体,而这些,在现在城市中的孩子身上很难见到了。现在城市里的孩子身上,有着比我们更深的都市化烙印。
山道弯弯,大路起伏,喊声,歌声,人流,在山麓旷野,荡起生命的青春潮。
可是,午后白晃晃的阳光,使体力在灼热中渐渐衰竭。长蛇般的队伍,终于被汗水浸透,似乎是它而不是路途将整齐的队伍拖累的凋零四散,漫山遍野都见到叉着腰、喘着气,满面通红的却不停止脚步的学生。
现在回过头来比喻,可否说生命中横立着许多道门,每道门后面都潜藏着前面那道门里不具有的生命潜质,一般在生活里人们不经逼迫是不会打开这些门的,只有不断地逼迫自己,才能不断地打开这些门。所谓的生命意志力,是否就是不断逼迫自己不断打开新的生命之门?那么,现在这些门中的又一道门正被学生们牛犊般的韧劲撞开,感到新的生命潜质正涌进血管,肌体,使力量在疲倦的生命中复兴。
汗水浸透了后背,并不时从额头滚下挂在眼帘,模糊了视线,用手用力地抹掉,继续不停歇地朝前走。
虽然没有了开始时的欢声笑语,可每个同学却默默地与自己与其它同学叫着劲,身体、步履和意识像机械一样的在运转。竞赛的紧张感让脑海白茫茫一片,只闪现着一个念头:保持步频,往前赶,不要落在别人后面。
不知走了几道川、几条沟、多长路。
如果你走过山路,就会知道许多山口地貌都很相似。这不,顺着半山腰的公路,看到前面立着又一个山口。心里盘算着:拐过去就可以看到农场了吧!拐过去,不仅失望,又是一处盆地,四周的山岭围成了椭圆形的盆壁,南北山岭遥远难望,东西山脊隐约可见。东西山梁各豁开一个口,是进出这里的必经山口,公路就靠着东南部盆壁的半山腰,划出一道漫长的月牙般的弧线,将两个山口连接起来。俯瞰山下,树木茂盛乱草丛生。
身边几个同学望着公路那月牙般的弧线,又看到东西两个山口对应的距离那么近,就商量着从脚下的路基滑下山脚,取捷径直达对面的山口。但是,商量归商量,看着陡峭的山坡却不知怎样办,正犹豫着,刚才提议的X同学已很有把握地走到山坡前,从容地滑下去。他的办法很新奇,先蹲下身子,然后,将一条腿向前伸,搭在山坡上,另一条腿蹲着,双手在身体两侧随着陡坡的地势不停地调整下滑的姿态、速度、方向,很有章法地向山脚滑去。前伸的那条腿又起到了防止向前倾倒的作用。我们几个同学看了纷纷叫好,也学着他的样子蹲在公路边,向山脚滑去。
蹲下去的时候,直接面对到陡坡和毫无遮拦的空间,心一下子悬起来,硬着头皮将身体滑进危险的陡坡,小心地一点点地滑行,心一点点地平稳下来,接着,快乐也就冒出来,不由自主地对着山野尖声地喊起来。
随后到达的同学见状也纷纷效法。一时间,整个山坡尘土滚滚,尖叫声,欢叫声又响成一片。
谷底的树林枝叶繁茂。我们在幽暗的树林里穿行,四周都是脚踩枯树枝的咔嚓咔嚓的声响。渐渐接近了对面的陡坡。正手脚并用地往上爬,突然,听到头顶有人高喊着:同学们,农场到了!农场到了!浑身一激灵,抬头看,蓝天白云衬着一个身影,那是我们班的W同学,这小子是学校的长跑冠军,难怪跑这么快。见他站在上面的公路上,用左手不停地指点着我们看不到的一个方向,冲着我们激动地喊叫着。
我们欢呼着一鼓作气爬上陡坡,疾步走出山口,扑面而来的是另一番天地:宽广的山乡四野,飘荡着广阔的金光轻风,遥望南面,遥远的一个高丘上有一溜青砖红瓦的房子,见到西面有一扇大门,悬着一块匾额,被夕阳染得通红明亮,上面的字迹小而难辨,勉强看清写着学校农场几个字,噢!农场到了!
喊话!我们向着后面山谷的队伍使劲地喊起来。农场到了!农场到了!一声一声地接力下去,传得很远很远,立刻,欢呼声装满了山谷,惊扰了无数的鸟儿从密林深处飞起,在金色博大的空间、在透明无际的蓝天上飞鸣……
正张望着,身后有人拽了我一下,待回头看时,他已将一堆东西塞到我手上, “快!把东西拿着。”还未待我拿稳,他就转身向农场方向跑了起来,噢!还是同学W。低头一看是他的水壶和书包,原来,他乘我们向农场张望的时候,早已将水壶和书包从身上解下来。轻装上阵,为十班抢个头名?脑子里刚闪过这个念头,就见其他人、包括其它班的同学似乎也反应过来,纷纷仿效。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解水壶书包和接水壶书包的同学乱作了一团,然后,一个个轻装的同学飞火流星般地向着农场的方向跑去。
这个情节极平常不过,但在记忆中一直磨蚀不灭:青春时代的秋天红霞,映着沃野上疾跑的青春身影,使我在最短暂最不起眼的人生的一瞬间,见到了足以称道的生命闪光点。
不久,我们这些身挎几道书包和水壶的人,走进了农场。
场部建在一个高台上,南依高山,北临我们走过来的平川沟壑。场部中间是两个篮球场大小的操场,南北长东西窄。东面是三所教室大小的学生宿舍,西面:自南往北依次是厨房、一间教室和三间单身宿舍,教室摆满了桌子凳子,像是食堂兼会议室及教室,因为南面墙上开着几个方形的洞,一看便知是供师生打饭之用的。北墙又有块水泥黑板,黑板上方挂着一条红布条幅,上面用白纸黑字写着几个大字,模糊记得是学农动员大会之类的字样;北面:西北角是场部大门,往东是门卫室和三四间单身宿舍。南部:主要是食堂的库房和大烟囱,东南角是露天厕所,在烟囱和厕所中间有条小道,通向一个打麦场。
陆续赶到的同学,按着东面宿舍挂着的牌子,纷纷涌进自己班的宿舍。里面按东西墙分别排列着两长溜上下床,中间是过道。我选准靠东墙中间的一张床位,顾不得解除身上的“武备”,将床板上的尘土草草地打扫一下,身子一歪就倒向空荡荡的床板,水壶碰在床板叮当响。躺下,深吸一口气,大呼快哉!便感到倦意拂上全身,不知不觉地睡去。
吃晚饭时,抬眼看到生来没有见到过的红霞,就端着饭,走到农场大门口东边的一个土坎上坐下来,一边吃着一边眺望着平川和天空。红艳艳的夕阳,担在遥远的一道深紫色的山梁上,将半个天空的云,尽情地燃红。头顶上的云,好似烧的熟透,尽是幽亮的红色,稍靠西的云是一团团通红的云,再往西,就是金红一片。太阳的四周则没有一丝云,是一抹耀目的金黄,大地尽是红色,山乡尽是红色。这景色让少年怦然心动。这是只能在电影上看到的景色啊!可是,银幕上的景色是平面的局部的,而这时的景色却装下了整个世界,整个天穹、山川、空气和人,于是,莫名的感动和对大自然的敬重,一并涌上心头。问自己问世界,真有灵台仙界?明明知道没有,却假想有。当时的我和现在的我,已处在岁月长河间的两头,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将岁月长河间的两个我,分割在永久的不可相会的时空两地。只是记忆的河里,童稚的我和现在的我倒是常常重逢,也是无尽的思绪、无穷的感怀。
三
到达农场的第二天早晨,开了动员大会。直到会议结束,也没见公布拉练的成绩,因为我们班总体成绩是第一,所以老惦记着这件事。可是,竟莫名其妙地再没有人提及。
下午,农场场长带我们十班上了劳动工地。
这是农场身后南山的半山腰上的一块梯田。上方是长满野草的山坡,正下方,是个三台式的地,最高一级是个打麦场、第二级是农场部,再往下就是辽阔的平川了;最东面,梯田连同整个山体被一个巨大的山谷断开,于是地就依着山势向南转、延伸。我们拐过去站在地的南头,可以看到幽深的山谷和对面几乎垂直的山体,网状的羊肠小道附着其上;往下看,远处有一块梯田,在后来的30天里偶然能看到一两个社员在上面平田整地,这块地的下面就是幽深的山谷了。我们这块地长约三.四百米,宽约7米,大部分是东西走向,少部分是南北走向。场长是原来给我们教物理的王老师,一个很随和的人,因为说话含混不清常引起同学们不带恶意的哄笑,由此也影响了课堂秩序,这是他为此申请到农场来的缘由吧。只见他拿根木棍带领大家沿着一条羊肠小道来到地头,指指戳戳地布置开任务,要求我们将所有地都拓宽1米。
站在山上,惬意地望着高天平川,听着王老师的话,心里充满了与这个比教室开阔得多、处处是细腻黄土的地方,打交道的期待,不过,望到西方光气缭绕的天空,心里也发现了自己的失落,原来熟知的书包课本教室外婆父母和家属院内的小朋友,全都悠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眼前的山坡、幽谷,天空和黄土地。
当天晚上做了个梦:飘忽地身子不知怎的游走在城市的街道上,心里迷惑地问,我不是离开了这里吗?周围来来往往的男人女人和几个熟知的朋友似乎全然听不见我的发问,依然无声无息的走着,遇到我也不躲避,竟像一股气息从我的身子飘然穿过,头也不会地走向远处,好像我根本就不存在一样。于是,心里火急起来,想大声的呼喊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来,情急之下去拽熟知的朋友、去触摸路边的大树、电线杆和人行道边的院墙,依然一摸一个空,那一刻,全身似击过一道掣痛心灵的闪电,惊慌地睁开眼睛看,四周依然躺着酣睡的同学,窗外,一根孤零零的木电线杆上亮着一盏灯,金黄色的灯光,烟一样地飘进室内,这才感到原来做了场梦,竟惊悸地出了一身的汗。
后来的日子里,镐头铁锹箩筐,将原来头脑中的幻影压灭,代之于没完没了的劳动、思家的焦虑,也由此孕育了另一种美,用作家老鬼在他所著的反映知青生活的长篇小说《血色黄昏》来讲,就是“血色黄昏”式的美。不过,学农与插队,几乎是没有可比性的。
自此,一种思家的心事被蓝天融化,浑身的劳累用晚霞慰籍的生活,滋生在现实的劳作之外,在灵魂中蔓延开。每次坐在田间地头,或者吃罢晚饭坐在农场大门旁的高台上,都会望天空。甚至在劳动时也会情不自禁地瞥一眼远处。痴痴地想,盘旋在心头,谈不上“心事浩茫连广宇”,只算作懵懂心事问青天吧。
30年后的今天,已成人父的我,同样凝神地审视那个蹒跚在生活门坎处,在苦闷和焦虑中坐在黄土或者挖着黄土的少年,那个脑袋装满神话故事的少年。看着他是怎样在黄土铁锹的生活中,挨在思家和劳累的苦门,被动地扩展着对生活的认知,尽管,远谈不上成熟,但,过去的浪漫,已被现实的风,撕毁, 吹远。
现在,就像看宽银幕电影,看着30年前的那群孩子的所作所为,一幕幕场景一段段故事,让我唏嘘不已。不知道“煽情”,也不知道渲染和抹黑,只是想这支笔不能辜负了那群几多苦干的孩子,不管怎么说,当时,这群孩子大都是真诚的。
现在,耳边响起30年前第一次进入劳动现场时,老师说的那句话:“今天起,让我们展开竞赛吧”!劳动的序幕由此展开。
远景:蓝天白云衬着一道绵延起伏的山梁,远远可见“备战备荒为人民”七个斗大的白底红字标语敷在半山腰上,四周原本一片寂静,却传来悠远的喧嚣声,在半山腰的标语下方升起,将寂寥的空间搅起阵阵涟漪,是稚嫩的声音,一样叫山川大地侧耳倾听;
中景:悬河般的梯田上,人影如梭情势热烈。挥锄挥锹的同学,肩膀勒着绳索拉着装满黄土的箩筐向前冲的同学,都起劲地干活,将梯田溅起一层浪沫般的尘雾,因为新土旧尘混合着,尘土不可能扬得更高。
近景:阳光照着嫩红的脸,挂着汗水泥土混合的浊流。
镜头推移:镐头一下、一下砸向山体,在镐头探进山体的沉闷声里,黏结的黄土,一部分一部分碎裂成土块纷纷掉在地上;铁锹的长木把,被一双双细嫩的手握着,将堆积地上的土,一锹一锹地铲起,装满箩筐;地上的箩筐,静静承载着不断增高的黄土。细看:箩筐用手指粗的柳条编织,箩筐边沿的一头,用粗麻绳拴着,分出两股长长的绳索由两个同学挎在肩上,筐装满了,两人就齐声吆喝一声,俯下身子拉紧绳子往前拽,筐随人动,在松软的地面上划出一道深深地痕印,不一会儿,箩筐就被拉到梯田边,四只手把住筐,猛喝一声,就将箩筐倾斜,随之,整筐潮湿的黄土滚向山下,像飞挂在苍白山脊上的一道道瀑布。
也有轻松的时候。会跑到南面的地头,面对空阔的山谷,大声地吆喝,接着听到整个山谷震荡起自己悠长的回声,心里新奇不已。我第一次站在那里,听到山谷回响自己的声音时,有那么一瞬间,竟冒出奇异的想法。以前,在电影银幕上看到过这样的镜头:山水魁伟的旷野里,人的身影与山水交融一体,这时,人总会将双手圈围在嘴边,深吸一口气,然后放声一吼,接着,山峰旷野萦绕出阵阵回声。那一刻,人的喊声,自然的回声,似乎使画面显得更宽广更奇伟。当时看了只是觉得美,心里并没有产生什么奇异的想法。但是,当自己站在真实的世界里,环望四周,高山巨壑山谷蓝天田野尽收眼底,高大的让人敬畏,辽远的让人心旷神怡,眼前的,让人觉得能听到自然的呼吸,在这真实的三度空间里,人,只剩下感慨地份儿了,虽然处在意识朦胧的年龄,一样为生命的渺小、自然的广大深受震动。于是,本能地要将胸中全部的感慨之气,还有那么一些敬畏之意,输向凝视着自己的辽阔空间,是的,真感到空间有双眼睛看着我,于是,气运丹田,冲着山谷,发出悠长的吆喝声“啊赫赫”!然后,听到山谷和整个天宇的深处,传来同样的附和声:“啊赫赫”!“啊赫赫”!“啊赫赫”!这神秘的声音,这一声声悠扬的接力声,从眼前的空间传向远处,越过山峰,在更宽广的空域里传响:“啊赫赫”!“啊赫赫”!“啊赫赫”!那缠绵悠长的空间回响,难道是生命用自己的声音宣告向自然的回归?他从自然中来,现在又站在了大自然的面前,也算是回归吧!不是吗?回响,就算是大自然对人的接纳吧!人能感到自然在动,生命的脉搏在动,为此他感动不已。一时间竟想:人说出“人话”全得益于喉咙的发声器官,而空间的发声器官在那里,莫非有自然之神隐在高山幽谷和天穹的后面张望着世界,观察着每一个人,然后回应人声?希望是。又想起西游记里孙悟空访道学仙时,被菩提法师用戒尺击头三下的典故,更显出虔诚聆听的样子:企盼神灵对我咕噜咕噜地说出许多意想不到的话。
想法荒谬,也算合人的本性吧,祈求奇迹,在人的心里多会熄灭过?不过,自己还是“理智”起来,毕竟,脑子里装着《十万个为什么》告知的“颤动回声”的原理。但是,奇想的余韵依然袅袅地萦绕心头。浪漫可以给人丰满的美感,不管它是不是真实的,还是愿意乐在其中。喊吧,一次次地喊吧。
有时,也看到自然界里的不详,那是黑色的老鸹带来的。巨大的山谷间,有时会游离一两只这些黑色的家伙,“哇,哇”的怪叫声,拖着恐怖的长腔,让人浑身不舒坦。有时,它们多如乱蝶,噗噗噗地从幽深的谷底升起,像一团黑色的烟雾飘向天空,黑色,刺激着人们的视觉,神经。
四
感到冥冥之中有声音发问:劳动快乐吗?身体说不快乐,心却沉吟一番说是快乐的。
寻根溯源,人有两种性情,惰性和勤奋。不管脑力和体力劳动者,总有一股情绪,希望身心处在安静舒适的状态,排斥甚至畏惧身体和思维在“动”的过程中备受劳累和煎熬之苦。可心能悟,看透沧海桑田、万物变迁的真谛,不断督促人动起来。人知道,“动”是造化万物的源泉,“静”只是支点,奢望躺在“静”字上获得造化之福,莫过于守株待兔。
无论思考和劳动,但凡身心进入忘我境界,就可以说进入非常主“动”的状态了,你会觉得原来的矜持荡然消失,“动”使生命获得了超常的自由,力如泉涌,思如海腾,周边活跃的现实世界反而静了,黯淡了,迟钝了。这与佛教的坐禅境界绝然不同,这是人对万象更新、时光疾驰的自然界的主动适应和出击,一个个像神勇矫健的驭手,扑向桀骜不驯的万事万物,是的,在人的眼里,自然中的万事万物就是将待征服的无穷野马,脑力劳动是获得驾驭方法和光荣目标的头脑和眼睛;体力劳动是人们跃上马背,驾驭烈马,奔向既定的目标的驾驭技巧和力量。这一切,通过主“动”的思维和行为,将人类推向至高境界。
脑力和体力,两种不同质的劳动,体现出智慧物种卓立自然的本能:比如自然界里的流水,同样能冲刷出千种万种的物化形态;狂风同样能改变地层的面貌;埋藏地下的物质同样可以演化出无穷矿藏,可是,这一切只表明自然力的机械性物理性,唯有人,是用智慧自觉的有目的的规划,用自觉的有目的方式去改造物质世界:筑坝蓄水,用于灌溉田地;利用风能火力以及核能发电,用以带动机器生产出精美的产品,用于点亮灯光为人类的学习生活和生产提供光明;设计制作新机器和新产品,环环相衔,波浪拓展。这更是自然力无法比拟的;而指导人的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莫过于智慧,它像主导宇宙万物的真理那样虽然无形,却无处不在的支配着人的言与思、知与行。由此回看13岁时的学工学农劳动,它破天荒地试图让学生同时体验人生的两种劳动,让学生们从人为制造的城市街道和教室环境里走出来,投身到机器和人组成的工业文明的景观里,投身到大自然创造的万千气象中去。虽然你生在与工厂一墙之隔的城市,但是作为现代人不接近工业是否欠缺点什么?作为自然创造的人,你创造了自己的文明,可是你依然会在身心疲惫时想在自然界里得到释解,你依然解惑不了人和自然的实质关系,无论哲学的宗教的还是科学地揭示依然漏洞百出,虽然城市也有自然的光照、流水、山川和草木,但总是被机器和高楼装饰着,失去了自然的纯粹性。只有在农村,你才会贴近自然本身,不仅仅是贴近了事,更会体验到古谚里的 “天道酬勤”包含的苦与乐。
自然,读书房里的冥思苦想也是苦的,但“秀才不出门,便晓天事”的局限性是显而易见的。“王者有改制之名,而无易道之实”再清楚不过的表露了不“动” 的思想。在这种思维形态下,首先认为国会变,但土地制度永远不存在“动”的条件,所以认真地砌了长城封了海域,兴了科举设了八股,全是为了维护这个不“动”。暗示万代的君臣士子们,只须合力伺候好土地,土地就会产出一切富裕来,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东西能替代土地并产出比土地更美妙的富裕呢?那是想也不曾想、不愿想的事。“两耳不闻天下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也就顺理成章的具有了天赋之意,吹醉了几千年的读书人,也就极大地限制了知识分子的眼界,你想,靠死记硬背八股文,便能过上登科仕途锦裘拥身的生活,谁还会倾尽心力关注社会?锐意创新?所以,当制度给予不“动”者的报偿远高于“动”者获得的价值时,就鼓励了造就了一代又一代与社会隔离、对社会生活麻木认知的知识分子,又怎么能奢望他们不断创造造福于整个社会的知识、经济和科技成果呢?
两种劳动的结合,无疑是破解几千年形成的教育体制和文化传统的一种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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