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初冬的一个月圆之夜。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走出家门,来到了村南的小河边,河水缓缓地向东流去。我逆之而上,默默地走着,时而向夕阳望去,时而低头沉思着。突然,一阵冷风袭来,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转过身来,往回走去。
眼前,咕咕流淌的河水,像游动的点点火花,在不停地跳跃着。远处,时隐时现的白练,在不时地泛起红光。西面天空中,火红的太阳刚刚落下去,被她的红光映红的那一片片云还在映照着大地。此时,东面天空上,出门时未曾谋面的月亮却像长了脚,早已迫不及待地爬上了人家的屋顶。然而,在这夕辉的余光中,它显得那样苍白!在亮白的蓝天上,就象是读书人用银粉盖在蓝底书皮上的印章。那印章印得是那样轻率,那样惨淡!仿佛一不留神,你会把它从蓝蓝的天空中抹去。
我踏着河边的青草往回走着。我在想:太阳啊,您就这样落下去了吗?刚才,您还红彤彤地照着大地,照着这小河,照着我;刚才,您还亲手点燃了天上的云,地上的河,仿佛要把这世界烧掉!刚才,您还用慈祥的目光,看着这草,这树,和河两岸田里的庄稼,给这一切穿上了金衣裳!可是,您走了!
想到这儿, 我不禁回头向西望去,这远处和近处的一切一切都渐渐地变黑了,变得越来越模糊了。天空中在夕阳落下去的地方,不远处,有一颗星在放光,他那样亮,是太阳落下后在西天唯一的而又最亮的一颗星星。仿佛是太阳留下他来探望她走后的大地的。他就是人们常说的黄昏星。他是要随着太阳落下去的,我知道,那是一个坚定的追随者。他曾经伴着太阳一同升起,他就是启明星,是早上的晨星。他就是九大行星之一的金星,是维纳斯!
天更冷了,我真后悔自己出门时没有多穿些衣服,便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渐渐地,月亮升过东南面崖头上那颗大杨树的头顶了。它逐渐亮了起来,把那一片天照得发白。它傲视着西方还稍稍有点发红的晚霞的余辉,古铜色的脸上,现出了一丝轻蔑的微笑。月光泻下来,地上象披上了银装,河面上仿佛是下了一场雪,寒光逼人。我明白了古代人为什么称月亮为寒月,称月宫为广寒宫了。
维纳斯走了,西边已是一片夜色。月亮独霸了整个天空。它的光开始洒满大地,真真的月光如水啊,你看,连我的身上不也披上了银衣了吗?无处不在的月光啊,不过这光与黑暗的界限实在是太模糊了,以至于我分不清水和地,分不清草和影,看不清路上的高处和低处。如果不是脚下熟,我真能走到河里去。
月亮确是更高了,一付高高在上的样子,仿佛他成了万物的主宰,他是世界的光明所在了。不是吗,遍布大地的是谁的光呢?它是真真正正的光源发散地!啊,不,你再往别处看,月亮再亮也掩不住那满天的星星的光芒,然而,对比月亮,这星星的光实在算不了什么,他们时时眨呀眨的小眼睛一直在迷惑地看着这月光下的大地。
月亮神气十足地照亮大地了,即便它的光,模模糊糊的,与黑暗不甚分明。但这又碍得了什么?只要能照亮它,即使得到了黑暗的欢呼,那也是荣幸无比的。太阳就永远得不到这个殊荣,因为她把光明与黑暗区别得太分明。人们常说,阳光是阳光,黑暗是黑暗。这便是阳光与月光的不同之处。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俗话所说得"给点阳光就灿烂"是否就是说给月亮的?现在,读过几天书的孩子都知道,月亮是借了太阳的光而已。
月亮把太阳的光借来当自己的,还高兴个什么劲儿!想到这儿,我会心地笑了!
骗人的把戏再妙也有被揭穿的时候。聪明的人自觉聪明,其实是搬起石头砸他自己的脚。骗子会自食其果的。
走着想着,不觉已来到了家门口。出去的时候,我说出去走走,不想回来夜已经深了,妻竟闩了门。进得屋来,我埋怨了妻子几句,谁知妻子还有理:怕夜里有贼。我说,大月亮天的你怕啥?妻子郑重而又严肃地告诉我:不仅怕贼还怕鬼呢!我更诧异了。妻便向我讲起了发生在我们村的夜故事。
二
妻子看我满脸疑惑的样子,便向我瞥了瞥眼再努了努嘴,指了指婆婆的屋,身子向我探过来,脸靠近了我的耳朵小声说:“躺下以后,再跟你说。”
孩子早已睡着了。妻子到隔壁看了看我那老娘,示意我,老人已经睡了。我们俩收拾了一下,也上了炕,灭了灯,一起脱了衣服,躺进了被窝儿。我刚躺好,妻子就捅了我一下,让我抱抱她。我便披了上衣坐起来,妻子竟从被子里爬起来,撒娇似的一下子扑在我的怀里。我拉了拉被子,替她盖了盖露在外面的膀子。月光从窗户射进来,在被子上留下了几个长长的白色方块。妻子依偎在我怀里,被子上的月光映白了她的脸,那样妩媚动人,她那大大的眼睛放射着光芒,直望着被子上发亮的月光,嘴张了张,嘴角上泛起了幸福的微笑,似乎在想如何向我讲起她那些夜的故事。她的眼睛眨呀眨的,我看见那被月光映的有些发白的长长的睫毛在随着忽闪忽闪地上下地动着。终于,她开口了,似乎是漫不经心却又十分动情:
“你记得周嫂吗?”
“周嫂?...她?”
“她死了。”
“死了?什么时候?”
“八月十五晚上。”
“怎么死的?”
“被贼害死的。贼强奸了她,还把她掐死了。”
什么?周嫂死了?我眼前马上出现了那个聪明美丽,年轻时被小伙子暗地里称为村花的周嫂;那个丈夫死时,哭得死去活来的周嫂,那个因为孩子的学费到我家苦苦哀求的周嫂。她死了!
这些年,我一直在外打工,一年也就回来一两次,今天刚回家,对村里的事可真是啥也不知道。周嫂死了,那她那去年刚上大学的孩子怎么办?孩子知道了能受得了吗?周嫂的父母能受得了吗?说起来周嫂也真是命苦。她今年也就三十六七岁吧,丈夫死了五六年了,一个人好不容易把孩子拉扯上了大学,她又去了。
那还是八十年代,周嫂活泼可爱聪明能干能跳会唱可是出了名的,长的又漂亮,十里八村的没有不知道的。小伙子把她当明星,甚至说电影明星都赶不上她。我们村的小伙儿暗地里都称她为村花。那时,你在哪个小伙儿面前提起周嫂的名字,小伙子没有一个不脸红的。即便是现在,我也不敢说没有不打周嫂的歪主意的。
那时候周嫂和郑哥谈起了恋爱,小伙子们眼红着呢!郑哥按说是个不错的小伙子,身体壮,个头高,浑身是劲,是个种田的能手,而且能拉会唱,跟周嫂很谈得来。他父亲是可个老贫农,解放前给别人当长工,解放后,虽有了地可一直很穷,人民公社以后,四五十了队里帮忙介绍才娶上个没生养过的寡妇做老婆,不过在文革中老人可吃香了。据说贫下中农管理学校时,他经常到各个学校讲课,还兼着个什么头儿。到了八十年代,贫下中农可就不吃香了。那时城里人吃香,姑娘小伙儿都想着挣脱农村户口;知识吃香,当然有了知识就能脱离农村;知识青年回城了,有许多人因此离了婚。总之,吃国家粮的是香饽饽。因此对周嫂和郑哥的事有一些人看着就不顺眼,不般配,总想拆散他们。特别是一些落井下石的人,一天到晚都跑到周嫂家挑动周嫂的爸妈,说老郑家以后可能要倒霉,谁让他文化大革命时那么火?还有人传言,郑哥根本就不是老郑头的儿子。据说有一个人在周嫂家正说得上劲,不巧正好被周嫂碰上,被骂了个狗血喷头。从此人人都传言周嫂厉害。周嫂和郑哥可能都是初中毕业生吧。那时好像是因为地分了,农民缺人手。凡学习不怎么好的,初中没毕业都就不上了,有的甚至在小学就辍了学,于是后来国家才出台了个《义务教育法》?具体反正记不清了,总之,他们俩也就算初中毕业。周嫂的父母总拿郑哥的学历说事儿。其实那时,给周嫂提亲的踏破了门槛,什么干部,城里人,周嫂的父母都挑花了眼,他们坚决不同意周嫂和郑哥的恋爱,拿着当借口就是了。有几次郑哥都屈服了,对周嫂说,那么多好人你不找找我这样的图个啥?周嫂哭了,说:“我图的就是你,你怎么就不懂呢?!”
周嫂跟郑哥结婚后,生了个男孩儿,小两口的好日子就在那几年,郑哥又能干,又会侍弄,天天泡在那二亩地里,庄稼年年丰收,厚道人对父母孝顺,周嫂的父母也就不说啥了。这好日子维持了没几年,种粮食不行了,村里人流行起了打工。我原来就是跟着郑哥打工,他能吃苦,在外面什么活都干。我曾经劝他不要不要命的干。他却说,“我们这家也少有,我这边是独生子,他那边是独生女,两家都有老人,一旦老人有个病啥的,负担重啊。再说我不能对不起你嫂子啊,我要让她享福。唉,就这在家里,要照顾那么多老人,也够难为她的了。”其实,那时郑哥的父亲可能是因为心里憋着气,一病不起两三年了。当然,老人不久就去世了。一年后,郑哥的母亲,也随着老人去了。
郑哥可是个好人哪,有了赚钱的工,他向来都想着弟兄们。谁有了困难他总是帮忙,他个头高,块儿大,又能拉会唱,有了他我们感觉不到打工的烦恼。说实话,我娶媳妇时,这四间房子还是郑哥张罗着盖的呢。俗话说“好人不长命”,一点都没错。可能是过度劳累,才三十几岁就死了。他死时孩子才十多岁,把个周嫂哭的,整整成了个泪人儿,我都不忍心看她。
郑哥死去后,许多提亲的又来了,可都被周嫂拒绝了。记得前几年回来,妻对我说,有一个城里的富商要娶她,竟也被她回绝了。有的人劝周嫂说,你咋就那么封建呢?其实,这事儿周嫂曾经对我说起过,她说:“我和你郑哥好了一场,山盟海誓犹在,不是我封建啊!是我太爱他了。大兄弟,我跟你说,要不是你大爷大妈和孩子没人照顾,我早就跟着他去了。他们都不明白,我决不能对不住你郑哥啊!”谈话中,她一直后悔,没有好好给郑哥看病,其实,郑哥早就肚子痛,一直没当回事。最后知道是癌症了,郑哥却不治了,怎么劝都不行。他老是对周嫂说:“你们还得过呀,老人孩子都得花钱。不要在我身上费钱了。”
去年阳历八月份时我刚回家,那一天晚上,周嫂便来了,在我家坐了好长时间。我记着她说过的一句话:“大兄弟,你说现在生活好了,怎么愁人的事儿越来越多了?”是啊,现在谁不在发愁呢?周嫂看起来瘦了,头上竟有了白发。她在那里坐着,没有了以前的爽快劲儿,一脸的拘束。要走了才问我:“大兄弟,能不能再借我点钱?”那样子,那眼神,我忘不了:头微微往前欠着,两眼看着我,眼眶里含着泪水,一脸期待而又不愿意失望的样子。
我赶紧说:“我这儿有一千。”
“一千...”她俩眼一亮,可那亮光马上又消失了,把头低了下去。
“怎么不够?那等我回去,让大伙再凑点。”
“...”她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会儿,“你看你侄子,考个大学不容易,我不能耽误了他。”
“来得及,我明天就回的,用特快寄来。用多少?”
“那就两千吧,不,两千二吧,让孩子多带点儿。头一次出那么远的门,别苦了他。”她高兴了。
“行。”
“那我让小[儿]过来,跟你絮絮,太感谢大兄弟了。”
后来,我从她儿子哪里了解到,入学通知书早就来了,她儿子曾经想瞒着妈妈,可他不忍心看妈妈那天天盼望而又天天失望的样子,最终还是告诉了她。孩子挺懂事,托我妻子照顾他妈妈,当时,我们都流了好些泪。孩子说,以后他要当一个政治家,让所有的人都不要发愁,让人人看得起病,让人人上得起学。但愿孩子能实现他的理想。
回想了这么多,我不觉流下泪来,妻子却没觉察。继续说:
“这贼也太蹊跷了,据说,周嫂锁在抽屉里的五百元钱一点儿没动。说起来我都害怕。”
我问:“破案了吗?”
“没有,现在破案哪有这快?不过,有人说,周嫂是自杀。”
“自杀?不可能。”
“是啊,我也觉着不可能。她孩子刚上大学,正需要她呐,以前她就对我说要供出小[儿]上大学的。”
妻子说起来还是那样的漫不经心,好像在讲着天外的故事。
“我告诉你,啊,还有更蹊跷的事儿呢!艾大妈和邓大爷都死了。”
“是村东钱家的艾大妈,村南邓矮子家的邓大爷吗?”
“嗯。”
“他们不是半身不遂好几年了?”
“是啊。不过,他们的死与黄鼠狼和鬼都有关系呢。”
“啊?”我震惊了。
三
妻子回应了我的惊愕,说:“艾大妈死之前据说有黄鼠狼附身的。”
“瞎说。”
“不,村子里都传遍了,说的可邪乎了。”
“是吗?”
“他们说,艾大妈死之前好几天就不行了,送老衣早就穿上了。死的前两天晚上,忽然自己能动了,要爬起来。你想都躺了两三年了,现在要爬起来,她儿子还不吓坏了。他一面用手按住艾大妈,不让她起来,一面派人找到西村的‘二神仙’。‘二神仙’说,可得压住了,不然她起来,抱着谁死谁。等‘二神仙’到了他家,便吩咐用盛满水的大盆,压住艾大妈的胸口。听说:‘二神仙’还跟艾大妈问了许多话,艾大妈说话时声音都变了。”
“那盆压着胸口,艾大妈能说话嘛?”
“可不是,人家‘二神仙’听明白了。从问话里知道:黄鼠狼的窝在河南岸崖头上那颗大白杨树底下。附在艾大妈身上的黄鼠狼自称黄姑,还说她的黄子被艾大妈家的黄狗给咬死了。别说,艾大妈家的黄狗还真的咬死过一只黄鼠狼。你说,真神了。”
“别听‘二神仙’瞎白话。”
“有人说,还真在大杨树底下见过黄鼠狼呢!”
“嚯,还有人这么捧臭脚?”
“自从咱们这儿那赤脚医生陈大夫死了,‘二神仙’可火了,真成神了。”
“当年,她在陈大夫那里呆过,谁还不知道她那两把刷子,就个嘴皮子。没半年,让陈大夫反映给大队把她撵走了。陈大夫是个好医生,才四十岁就死在出诊途中,英年早逝啊!他死时,有多少人为他流泪啊。十多年了吧?”
“十二年了,咱妈老惦着他,说那才叫医生呢。唉!现在那‘二神仙’可黑了,卖药贵得...”
“哪儿都一样。”像是在嘲笑妻子的无知,我很快打断了妻子的话,问道,“压在大妈身上的盆什么时候拿下来的?”
“艾大妈让那盆给压了整整一天一夜,第二天晚上就没气了。有人在那儿帮忙,看见艾大妈死时瞪着眼,可吓人了。”
“艾大妈给折腾死了。他们可真...。”我简直气愤极了,“他那三个儿子可得意了?!”
“可不是?他们可是解脱了。第三天出殡时,又放炮,又演戏,满街吹喇叭。”
“哼,好气派!”
“别说,谁让人家的大儿子是村长呢?”
“他娘活着的时候,好好孝敬啊!死了摆什么阔?”
“人家图的就是这个。听说酒席办了几十桌,可热闹了。她那三个儿子见了谁都说,老人八十高寿,喜丧,喜丧。”
“无耻!记得艾大妈没八十岁吧。”
“无耻不无耻,十里八村都羡慕呢。乡里的头头都来了。”
“羡慕?羡慕村长?恐怕背后骂的人不少吧。不是他们为老娘的医药费争执的时候了。去年春天弟兄三个不就打得鼻青脸肿。”
“咱娘就老跟我念叨:什么黄鼠狼?他们把亲娘都害了,畜牲啊!”
“养老难啊,不过,他们也太狠心了。”,我插了一句。
“今年夏天,老大把老二的门牙都打掉了。老二觉着老大有钱,让他多出,老三就赖着说他家穷,不出钱。你也知道,老三吊儿郎当,横行霸道,老大拿他没法儿,还得用着他。其实自从艾大妈躺在床上,弟兄三个就断不了吵。总是老大顾着面子,多出钱。为这事儿他老婆可没少跟钱老大闹腾。”
“看来,艾大妈的病也够他们受的。”
“是啊,据说为老娘治病花了不少钱。就这,艾大妈还有个村长儿子,看病方便,一般人谁看得起?”
“唉!一般人只能等死了。”
“这等死也不是法儿,总得儿女伺候吧,平常也得吃药吧?虽然便宜,总得花钱。邓大爷就那一个儿子,简直能把儿子儿媳要累死!老人不能说话,又好着急,动不动就打饭碗,儿子儿媳都不敢吭声。有时候,他儿媳到咱家找我诉苦,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说要有个婆婆就好了。为了照顾老人,丈夫也不能出去打工,就指着那二亩地。有点钱都花在老爷子的病上了。摊上这样的老的也没法儿。他那儿媳,虽然丑点,也配得上他那矮儿子,很贤惠的。”
“老人也是不甘心哪,想当年他被选为我们队五小队的队长,干活出力是一把好手,没想到才六十七八岁,竟得了这种病:半身不遂。你想老人家能不着急吗?”
“着急归着急,儿子儿媳岂不更遭罪?前些日子,老人见吃药就打碗,见打针就夺针,索性连饭都不吃了。儿媳哭了:‘爹啊,难道儿媳对你不好?你怎么这么让儿媳为难?’说着都给老人跪下了:‘再怎么着,也得治病,也得吃饭啊!’只见老人摇着头,啊啊乱叫,两行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月光逐渐移到了被子的下部,那明亮的白色方块斜斜地躺在覆在我们脚上那凹凸不平的被面上。妻子的脸看不很清,她讲得有些激动,把手从被子里拿出来擦了擦脸。我也揩了揩眼睛,顺势又给她盖了一下弄开的被头。此时,我们都沉默了。
好一阵儿,妻又说道:“没有几天,老人家眼看着就不行了。他儿子急得没法儿,只好到西村找到了‘二神仙’。‘二神仙’说老人可能是鬼附身了,鬼是谁呢?是生产队时候就去世的五保老人史国正。因为他儿子说,邓大爷含含糊糊的老对他喊史国正的名字。你还记得史国正吗?”
“记得。我小时候,史爷爷可能有七十多岁吧,经常把我们整在一块儿讲故事。有时候学校里组织什么集会。郑大爷经常请史爷爷给我们忆苦思甜:讲他孩子和媳妇在旧社会是怎么死的。记着史爷爷的最后一句话总是:你们要好好学习啊,要珍惜我们的幸福生活,要保卫我们的社会主义啊。邓大爷为啥老提他呢?”
“是啊,‘二神仙’说是史国正的鬼魂附到了邓大爷的身上了,让邓大爷的儿子到史国正的坟前烧烧纸。他儿子就带了几刀纸,到史国正坟前烧了。那天回来,邓大爷一直望着儿子,嘴一张一张说不出话。他儿子对他说,他已经到史爷爷坟上烧了纸,邓大爷便闭上了眼,再也没醒来。有人说,‘二神仙’就是神。”
“是啊,神,够神的。是个杀人的神!”我愤恨地回了一声,然后对妻子说道,“我小时候,邓大爷对史爷爷特别好。史爷爷没儿没女,是五小队的五保户。邓大爷经常自己带饭到史爷爷家去一起吃。特别是逢年过节,邓大爷总要去的。邓大爷忘不了史爷爷,当时也是一段佳话。”
“哦,原来这样。”妻子好像明白了什么,一会儿,又叹了口气说,“唉!两位老人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走了。”
“是啊,走了。走得好啊。不再在人间受这份洋罪了。死了无疑是一种解脱。”我喃喃地说。
妻子没有回我的话,我却陷入了沉思:人来到世上难道就是受罪?我真不知道,一掷万金的富人是否也会想到穷人会这样的愁!想到了一首歌:月亮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可今天的月是圆的啊!
不一会儿,我的怀中传来了妻子微微的鼾声。看来,妻子的夜故事也到此结束了。不过,夜还没有结束。我把妻子放下,给她盖好,便躺下了。然而,确是睡不着的。
四
我躺了一会儿,确实睡不着,就坐了起来。被子上的白色方块不知何时移到了东面的墙上,月光无力地照着那有些发黑的墙面,原来还比较方整的方块现在变了形,原来那雪一样的白色也显得发乌了许多。我索性穿好衣服,小心地下了炕,披了件大衣,轻轻地走到了院子里。
刚出堂屋门,感觉毛茸茸的东西向我腿前蹭了过来,吓了我一跳。低头一看,原来是我家的狗。这条狗不大,有两尺长,通身黑色。本来养狗是看家护院的,但我家这狗从来不叫的,象个哑巴。我没有理会它,把房门带上。
走到院子中间,我仰望天空:满天星斗疏疏密密,一条银河自东北飘向西南,月亮斜挂在西部天空,已经失去了先时的神气。我想,月落西天,他大概也想象太阳那样染红天空和大地吧?但是月亮下去了,天空中并没有什么变化。满天的星星,闪呀闪,怎么看都象是在嘲笑月亮:你也不就这样走了吗,神气个啥?
太阳总归是太阳,任何人都是不能挑战太阳的。
眼前只有一片漆黑了。院子里的梧桐树黑黝黝地直冲向天空,树叶婆娑,微微颤动着黑色的影子,沙沙作响。暗蓝色的天空中,星星们眨巴着眼睛,都在努力地增加着自己的光亮,它们或者也想照亮这没有了光明的大地。然而,这一点点一点点分散的光,无论怎么努力,都是枉然,都是徒劳!我敢说,只要他们放弃自我,聚在一起,那一定是一团炙热的烈火。可惜,它们只不过是些喜欢各自为政的星星,大地只能在黑暗中等待着太阳。
一个群星灿烂的时代,远离了众星捧月的喧嚣,静静的等待着。固然人们在这个时代还要失去很多,然而黎明的等待不会太久,因为黑夜毕竟已经过去了大半。用不了多久,一轮红红的太阳就会从东方蓬勃升起。
没有了月亮的乡村之夜,伸手不见五指。在黑暗中,隐隐约约我还能分辨出眼前的房子、树和周围墙的影子。我在这黑色的庭院里来回踱着步。周嫂、艾大妈、邓大爷的身影在我眼前晃动,他们在痛苦中告别了这个世界,也许是幸运的;活着的人未免会比他们更幸运。这些年在外打工,听惯了和感受了一个词:这就是“不公平”。工友们常说:死了就不会受人欺负了。是啊,大不了一死,死了一身轻。这世界怎么了?年轻力壮,竟想到了死?
我记着周嫂的儿子说过的话,他要当一个政治家,要让所有的人都不要发愁,让人人看得起病,让人人上得起学。是啊,为了让周嫂不会死于非命;让郑哥不会死于奔命;让艾大妈不会在离世之前先当黄鼠狼;让邓大爷不会在咽气之前先做鬼!我们努力:我们需要的是把人当作人的世界,决不是这种把人变成狼,变成鬼,变成牛马的世界。
忽然,一道亮光从屋内射来。原来,妻子开着手电,从屋里走了出来,看见了我,小声问:“怎么不睡?”
“睡不着?”我说。
妻子披了件防寒服,手里还拿着一件,看我披着大衣,说:“怪不得我没找着,你已经穿了。我以为你出去了,每次回来都这样神经兮兮的。”
说着,她转身回到屋里,把那件衣服放下,又回了来,说:“天快明了,我陪你出去走走吧。”
就这样,我们走了出去,从外面栓了门。
迎着满天的星斗,我们靠着手电的亮光走到了河边。
夜里的河静悄悄的,有时候传来夜虫的叫声和河水流动的声音。往东南望去,河南岸高坡上的那棵大杨树黑黢黢的挺立着。
我跟妻子说:“那儿有黄鼠狼吗?”
妻子说:“你可别说那些吓人的事儿了。”
我说:“不是我说,是你说的。其实,黄鼠狼是怕人的。”
“知道。可是,人总要编出一些吓唬人的东西让人害怕的。”
“对。吓唬人的人一般是用拳头和谎话两方面达到目的的。”
“但是,黑夜毕竟让人害怕,更何况有那么多鬼故事。要是太阳永远不落就好了。”
“那是不可能的。”
“...”妻子似乎有些失望。
“所以,人们必须有对付黑夜的办法。”
我说着,抬头扫了一眼迷人的星空。是啊,这星空本身不就写满了神秘的鬼故事吗?
从古至今,从东到西,人类对星空都充满了神秘,有着许多许多的星空故事。鬼故事不就是夜的特点、夜的特色吗?
就这样,我们在河边静静的呆着。
“你看,启明星。”妻子指着东方喊着。
不错,维纳斯,维纳斯又回来了。
渐渐的东方明亮了起来。妻子说:“回家吧,娘可能起来了,别让老人家着急。”
我想,妻子讲得有理,也就不再坚持看日出了。
果然回到家来,老娘早已起床了,并且从里面栓住了门。
我们敲了半天门。老娘开了门就说:“现在这么乱,你们半夜出去干啥?”。
转过身来,老娘看见了凑过来的黄狗,就埋怨了起来:“唉!你说养了这狗干啥?也不叫,也不咬。现在穷人养个狗,也凶不起来。你看人家村长家那狗见了村里人,叫得那个凶呐。”
我赶快到了屋里,妻在外面忙着做起早饭来。天渐渐亮了,我抬头看见了家里山墙上的毛主席像,他老人家还是那样慈祥。我告诉他老人家: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太阳又出来了。然而,从老人家的目光里我感受到了一句话。
他老人家似乎在说:光明的到来,不等于世界就不会再次步入黑暗;如果人们对恶势力放弃警惕,那么牛鬼蛇神还会大行其道的。
(完)
:振兴社会主义之中华
的话:
这是本人以现实为素材写的小说,情节属虚构,如与个别实际情节有雷同之处,实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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