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在责任与焦虑之间
洪子诚
作家散文”和“学者散文”的这种区分,其实早已存在。在晚清,便有“文人之文”与“学者之文”的并举,以及对它们的高下和关系的讨论(当然,那时所说的“文”,与现在我们所提到的散文并不一致)。不过,到了“现代”,“文人”与“学者”之间的写作,已不再放在一起来讨论,这大概与所谓“文学自觉”的程度有关。五十年代以来,学者的写作与作家的写作的界限更为分明:学者专业写作的“辞章”意识更加淡薄,专业研究之外的文学性质的写作被看作是破门而出的“例外”,而作家写作的“不学”倾向,则演化到惊人地步。为着改变学者之文缺乏章法文彩,但更针对作家之文在“学理”上的粗陋空疏,在五六十年代,有的学者重提“义理、考据、辞章”的主张,试图推动“文”与“学”的综合。不过,在当时的情景下,这种努力不会取得多少成效,特别是在作家学养的臻进方面。于是,才有了八十年代初那个有点奇怪、却又不是无的放矢的“作家学者化”的命题的提出。
十多年过去了,作家学养不足的情况应该说已有许多变化,这在九十年代的写作(包括散文的写作)中可以看得明白。但是,积习既深,不是三年五载就能改观的,“文”与“学”的关系,仍是中国文学无法回避的问题。陈平原的《晚清的学者之文》,在谈到章太炎和刘师培都“鄙薄‘不学’的桐城文章,而推崇‘雅驯可诵’的学者之文”后说,“这里隐含着另外一种‘文章观’:即便只是讨论‘文学’,学者的‘著述之文’也不容忽视。”我看这种强调“学者之文”“不容忽视”的“文章观”,在今天有再提的必要,不仅限于散文,而且对其他文学样式的创作也应如此。
当今的“学者之文”细分起来,大体有两个部分。一是专业之文,再是近于文学散文之文(自然也会有两者综合之作):对“文学”来说,都应属“不可忽视”之列。专业之文不在这里讨论的范围,剩下的便是“学者散文”。如果在八十年代我们说要重视学者散文,这种说法缺乏根据,那时并无一定数量和质量的学者散文出现。九十年代就不同了,学者散文写作繁盛局面人所共睹。这种状况,与其说是文学本身发展的结果,不如说是这段时间人文学科、社会科学等的内在生长状态的显现:它是九十年代整体文化状貌的产物。它被看作是一种“文学现象”,在很大程度上是与“文学”的不期而遇。在九十年代,学术独立品格的培育,在面对当代生存处境问题上注重学理探求的方法,通过反省以调整研究路向和学术立场的态度,以及由此导致的学术专业水准的普遍提高,正是事情发生这样的变化的根源。可以设想学术工作为学者提供了他介人现实的主要途径,而在研究成果的孕育中,并非任何感觉和思考都能以专业论著的方式体现,随笔式的散文,是他们的另一种表达手段,一种更融人个人经验和心智的成果。从这一意义上说,近年来大量出现的学者散文,是学术经验与日常经验,理性思考和情感记忆开掘的结晶。
本集所收文章的,涉及哲学、经济学、社会学、考古学、历史学。政治学和文学研究各界,文章大多取自近年刊发学者散文的代表性书刊(如《读书》、《天涯》、《随笔》、《散文与人》等杂志,《书趣文丛》、《读书文丛》等丛书)。其中的一些,说他们已是有个人风格的散文作家,也无不可。但我相信,对大多数人来说,成为“散文作家”并非他们必要的目的。既然写作主要不是为着确立文学作家的地位,对他们的文章也无需侧重从个体文学风格上加以讨论。值得做的是,从中发现某些共同的特征,以为散文(也不限于散文)写作的启示。也就是说,分辨出与散文的发展趋向、散文与时代交流方式相关的问题,探讨散文风格的变化与面对时代发言的方式之间的关系。这种讨论,正是为了显示学者散文的整体意义:不仅在于写对特定问题的观点和具体的表达方式,重要的是这些写作在建构时代的思想风格和文学风格上的作用。
如果要简略地概括九十年代学者散文值得重视的特征,那么,可以借用本集一篇文章的篇名(《冷漠的证词》)予以提示。从这里面,也许可以引申出诸如实证、深致、思辨、控制等词语。具体说来,这里牵涉到取材、角度、表达方式、文体特征等。我觉得,选人本书中的散文,有一个明显的特点,这就是对于时代的重要现象和话题的态度。在散文写作中鱼虫花草等小摆设式的材料,寂寞乡愁思念等总也写不尽的主题,当今仍继续风行的撒娇卖乖自怜自恋的情趣,自然不是没有一点价值。不过,这些似较难成为学者散文的取材趋势。他们的写作,在总体上表现了一种“问题意识”,表现了对我们身处的社会生活问题的敏感。人与历史、与他生活的时代的不同关系,不能主要从“职业”上来寻找原因,但“职业”是否是一种因素,也有可辨析的余地。举例来说,六十年代初,散文家都在那里寻找和构筑散文的“诗意”,对于“诗意”的沉迷,事实上回避了时代的提问。
在当时,对社会生活问题的焦虑和思考,在散文的领域,是由诸如“三家村”的“学者”来承担的,学者散文表现出作家散文所欠缺的气度。到了八十年代前期,事情又不同了。当时曾有文学家不无夸大地说,哲学等学科已无力承担自身的任务,它们的工作正由文学(创作和批评)来代替。而今天,最大胆、最有想象力的文学家,即使闭起眼睛,怕也不敢说这样的话。其实各学科、各领域自有不同的天地。谁也不要幻想(实际上也不能)包打天下。但是,相比而言,说九十年代的文学,在面对和回答今日的问题上,似乎变得有些迟顿和软弱,倒是有些学科学者的发言,表现出更多的信心,这种估计,大概是能成立的。
说清楚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不是很容易,但下面的两点,可以提出来讨论。第一,关于作家和学者的“文化性格”(或者如一位诗人所说的“知识人格”)的问题。我们爱讲使命感(当然,它现在也在受到质疑),有时却不大考虑与此相应的知识背景和精神深度。没有相应的知识准备,对人类文化传统缺乏一定的了解,如何判断我们的文化处境,如何解释我们的时代生活和个人的生存状况?在意识到一个消费的时代的来临,忧虑着精神贫乏和人伦衰败的时候,又如何不使自己的反应总是停留在“煽起崇高的烈焰或提供教义般的语录”的状态?一些学者可能更自觉地把握八十年代末以来的思想震荡,意识到一连串深刻事件改变了他们对历史和生活的许多基本看法。从那时起,在学界存在着一个范围广泛的清理历史,同时也达到“自我置疑”、自我批判的活动。实际上,八十年代初文学上著名的“反思”,以及产生的“反思文学”,只是停留在粗浅的层面;较为深入的工作,在后来却由学界加以展开。这种被称为“文化自觉”(或“文化批判”)的活动的深刻性,不仅是理论和逻辑推导上的,更是将个人的经历、生命融人其中的。事情正如江晖所说,“如果不对自己负有直接责任的过去有深刻的洞察,那么对历史变迁的理解也不可能达到刻骨铭心的深度”(《无地彷徨》自序)。正是这种自觉的对历史和自我的质疑和批判,为理解、把握九十年代的变动做了准备。这种种情形,体现在本集的多篇追忆个人精神历程和学术道路的文章中。在这种清理和回忆的过程中,不仅仅是侮和念,而且包含无尽的思和想,而历史中的种种人和事的意义,也被发掘和阐发。这一切,都将转化为探索现实的学术处境和生存处境的精神资源。
可以讨论的第二点,是有关文体特征、艺术方法方面的。散文在文学的诸样式中,大概是技巧性成分较小,形式上比较自由的一种。不过,它在的演化发展的漫长过程中,在写作心理、取材、境界、结构和叙述方式等方面,也建立了自己的“传统”。在二十世纪,散文写作同样经历了现代“转型”,但比起诗、戏剧、小说来,它对中国古典散文艺术经验更多的是继承。散文艺术的成熟,艺术经验的丰厚,使写作不致空无依傍,但因此也更有可能成为一种障碍。某些熟捻但已相当陈旧的意象、情调、语气、格式,以至接受心理,在年复一年的沿袭中,转而成为压迫的力量。艺术形式的“惰性力量”,控制着写,规范着他的心智,限制他的创造力,阻隔他与世界关系的“直接性”。非专职散文写作的学者,较少受到这些习习相国的模式的拘囿。我看,即使从散文艺术的角度,“隔行”者也可以拥有专业所没有的优势,带来一些清新、率直的因素。对传统有关散文(美文、艺术散文)特征(“质的规定性”)的理解,需要有所质疑、冲击,以引起散文内部结构的调整和变革。学者散文可以部分地提供这种力量。这也是为什么在本集里,选人一些“很不像散文”(以通行的散文观念衡量)的文章的原因。
在一个“市场经济”的时代,学者散文的写作、发表与阅读,自然与文化消费不能没有关系。不过,消闲式、玩味式的写作与阅读心理,在学者散文中占的成分,可能是比较小的。从阅读而言,有的文章,不会有通常的轻松愉悦,相反,会要求一定的知识准备,要弄清概念内涵和论析的逻辑关系,需要专注与耐心,然后才谈得上体验其中的机智、幽默、深刻。这是学者散文的风格定位。“冷漠”(甚至“冷酷”),是一些学者不约而同使用的词语。“冷漠的证词”(张志扬语),“科学是冷酷的,不声不响的,孤独的”(金克木语),“作为个人或许‘热血’一点为好,但在职业领域内,却应该是冷漠的”(樊纲语),……虽说这些立论,大多是在指明社会科学的性质、特点(在思考社会、分析人生上的“职业角度”),但也构成了相当部分学者散文的基本风格取向――一种和空疏、感伤、矫情的流行风格保持距离,而追求智性、拙朴,以反讽、幽默控制情感泛滥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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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乌有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