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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底层的,最底层的

《天涯》 · 2006-05-19 · 来源:本站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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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    2006-05-18 16:39:41



  
  □本报记者 夏榆
    
  林白与《枕黄记》:纸上的自我解救
  

林白

  林白把写作《枕黄记》看成是对自己的一次解救。
  在作家圈中,林白、海男、陈染被戏称为“新三巫”。多年来林白把自己隔绝在世界之外,“内心黑暗、阴冷,充满焦虑,对他人强烈不信任。”
  写作《枕黄记》的历程是林白对自己的强行打开。中国青年出版社组织作家黄河行,邀林白参与。她答应了就后悔,感觉自己根本没有办法胜任这件事。最终对精神虚无的畏惧战胜了对黄河之行的畏惧。几天后林白带着帐篷、睡袋、笔记本电脑、背包和一本《密勒日巴传》出发。她和同行的朋友骑着骆驼从北京火车站出发,沿着547次列车的路线前往山东淄博。路上走了三天三夜,骆驼都快把铁路沿线的树叶吃光了。
  “看到真实的世界就是脏乱差的;大旱地里就是裂了很大的口子;没有风,人就是很累;农村就是很破;老人就是整天坐在那里发呆。这就是真实的生活。是我想看到的、跟北京不同的一个世界。但是黄河之行我一点都不厌倦,我发现我对乡村是亲和的,我看到我的体内对乡野生出的热情。”
  对黄河之行使林白释放出天性,“我首先要做的是,把自己从纸上解救出来,还给自己以活泼的生命和广阔的视野以及宽敞的胸襟。”
  出门之前为了给自己壮胆,林白把自己定位为傻瓜,为此她在心里训练多次。“我一会当傻瓜,一会当虫子。我训练自己当虫子是为了让自己摘掉人格面具。平日我一跟生人说话就会手心冰凉、额头冒汗,一当上傻瓜、虫子,就好了。”
  一个“人身虫面”的人在农村集市上跟人说话,她一手拿本一手拿笔。她瞅着别人问:你一天吃几顿饭?每顿吃什么?你一天喝几次茶?喝的什么茶?你一天拉几次屎?撒几次尿?每次她话音未落,哄堂大笑就会应声而起。她像一个真正的傻瓜那样严肃地解释说:这是最基本的生活形态,从没有人调查过,希望你们能配合。
  “我不知道,忽然有一天我会听见别人的声音。人世的一切会从这个声音中汹涌而来,带着世俗生活的全部声色与热闹。它把我席卷而去,把我带到一个辽阔光明的世界,使我重新感到山河日月,千湖浩荡。大地如此辽阔,人的心灵也是如此。”林白说。
  遇见乡村妇女木珍,是林白打开内心的一个契机。
  木珍是2001年3月从湖北来到北京打工的一个女子,性格活泼开朗。
  林白对木珍讲述的东西很感兴趣,“比如农村混乱的性关系,比如打架、抗税。这些东西实际上就是特别有意思的农村日常生活,日常的并不等于苦难、黑暗。对我来说,这就是从个人出发感受到的东西,这个东西很神秘。”从木珍口中,林白了解到大量细微的女性问题,比如农村妇女用什么卫生巾、怎样避孕,她的性观念、对婚姻的态度如何等等。
  林白很注意保持口语的原生态,“以避免被文人所伤”。在她看来,文人站在精致的所谓“雅文化”的高度,将“杂质”去掉,但生活真正的东西就是在杂质里呈现的。文学和艺术不是装饰品,应该是人心的呼喊。“真正的农村和文学艺术上的农村完全是两码事,你完全想象不到。”
  
    
  杨显惠与《孤儿院》:长久的悲伤和愤怒
  


  身材健壮的杨显惠19岁开始在农场劳动,一呆16年。
  如果不是夹边沟,杨显惠的一生可能就是小职员的一生。因为夹边沟,杨显惠成为了———用他自己的话说———“一个独自与风车作战的作家”。
  “我在这个农场做工农兵学员的时候,跟一个甘肃定西地区的同学搞外调。我们去的定西地区是甘肃省的重灾区,1959年底就开始饿死人,1960年初达到高峰,到1961年统计的时候,这个地方有2000个寡妇。还有进了政府组织的孤儿院的孤儿,1200名。亲戚领走的不做统计。这只是一个县,这一个地区像这样的县有八九个。”
  《孤儿院》的写作使杨显惠长久地体验一种悲伤。“1958到1960年,甘肃饿死了100万人,安徽400万人,全国饿死的人口大约就是人们公认的3000万人。而在公开的记录里,提到这些事情的时候,仅仅说我们农业工作有点错误。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把一场灾难覆盖了。教科书、媒体宣传也从来不提这个,仅说那时候工作上有错误,或者把这个责任全部推卸给‘自然灾害’。”
  杨显惠做过大量的田野调查,他熟悉历代的农耕制度。对1957年饥荒的深入研究使他深陷悲伤。
  “根本的问题在什么地方呢?就是从互助组、农业初级社开始,几千年逐渐演进过来的农村的和谐的生产关系遭到了破坏。1958年实行的是全民所有制,土地私有化变为公有化,这是最大的破坏。人没有恒产,就没有恒爱。这个土地不是他的,他能爱护这个土地吗?他能在这个地方辛勤地用汗水洒在这个土地上吗?”
  “生产关系的破坏从1955年开始,之后,粮食产量每年在降低,原来西北的干旱山地产量达80多斤,实行集体耕种以后,产量就变成60多斤,再过两年它就可能变成50多斤。可是生产队、公社往上报的时候,就报300斤,甚至2000斤。上面就按这个来收公粮。除掉400斤的口粮,要收走1600斤。农民把打下的粮食全部交上去都不够。把家里几年存的陈粮交走,也交不够。这样就形成恶性循环,到1959年的时候,灾难和饥荒总爆发,就开始饿死人。”
  《孤儿院》就是对这种灾难的反映。杨显惠在小说中写了这样一个人,找不到任何能吃的了,就把荒原上不知什么野兽、死掉多少年的、白花花的骨头拿回来,放到火上烧,骨头的表面就起了一层小泡。他用瓦片把这些小泡刮下来,把得到的一点白末放到嘴里吃。“这样的细节,不是生活中发生的话,怎么也编不出来。”
  看上去沉默寡言的杨显惠,把自己看成是大战风车的唐吉诃德。在20年的职业写作生涯中,夹边沟劳改营的生活和1960年代的饥荒一直是他不变的题材。通过写作,杨显惠才能释放出获悉真相后的悲伤和愤怒。
  
  
  刘庆邦与《红煤》:九天之下的生存
  


  刘庆邦对上层或者上流社会的生活不感兴趣。他弟弟就是一个官员,经常给他讲官场上的生活。但刘庆邦不愿意写这个,心里很排斥。
  “我到大的、现代化的矿上去,也不敏感,觉得没什么好写的。矿上都是机械化的东西。但我一到那些小煤矿去,就很敏感,好多事情都能触动我。前年我去河北榆县的一个小煤矿,他们那里还用骡子拉煤。在那里我就得到了很多创作素材。”
  评论界把刘庆邦归结到现实主义的一路。最近出版的长篇小说《红煤》,因为反映了矿区生活,也被划归到现实主义创作的阵营里。对此,刘庆邦没有异议。
  “前一段时间,好多作家不愿意承认自己走现实主义路子,但我一直愿意承认。对现实主义有各种各样的看法,好多理论我不懂。我个人认为,所谓现实主义,就是关注今生今世。佛说人有三生,前生今生来生。其实只有今生是存在的,前生、来生是不存在的、虚妄的,不需要我们来关注。苏轼有两句诗说,‘此生此夜不长好,明年明月何处看’。说到底,所谓现实主义就是人道主义,就是人文关怀,而不是神道主义、权道主义。”
  “文学与底层是一个有意义的命题。社会确实分为好多的层次。提倡阶级斗争的时候,光农村,那时候至少要分9个阶级:地主、富农、上中农、中农、下中农、贫农、雇农……这样分是为了搞阶级斗争,是权力的需要。现在不说‘阶级’了,说‘阶层’。我不知道应该分几个阶层,是分9个,还是分5个?我想至少分6个层:最底层、底层、下层、中层、上层、最上层。还有个分法,说是叫蓝领、白领、金领,还有灰领、黑领,我想‘没领’也应该算进去。弱势群体和强势群体,这也是一个分法。不管怎么分,底层是确实存在的,而且是一个比较巨大的群体。”
  “矿工所处的位置就是最底层。九重天也好九层地狱也好,矿工都是处在最底层的。咱们国家是高能耗的GDP增长方式,对能源的需求量特别大,也因此,煤矿的从业人员非常多,有700多万煤矿工人。全世界其他国家的煤矿工人加起来也没有我们中国多。再加上长期的安全投入不够,矿难就经常发生。前几年统计,平均每年死6000多个矿工。这就是说,平均每天死十六七个,相当于一个多小时就死一个。他们的劳动和付出,文学应该给以关注。”
  (P1162551)
   
  
  ●背景
  □本报记者 夏榆
  
  底层与底层的表述
    
  底层与关于底层的表述,正作为当下一个重要的命题被广泛关注。
  2004年,由《天涯》杂志在文学界率先发起“底层与关于底层的表述”专题讨论,刊发文化批评家蔡翔、王酉龙、刘旭的文章,对199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在转型中出现的社会分层的趋势和现实进行探讨。
  同年6月,《天涯》再度组织讨论,发表王晓明的《L县见闻》、蔡翔与刘旭的《底层问题与知识分子的使命》、顾铮《为底层的视觉代言与社会进步》、吴志峰《故乡、底层、知识分子及其他》、摩罗《我是农民的儿子》。
  2005年12月,新星出版社和“新浪网”联合召开“多重视角纵深对话:关注中国农村妇女问题———暨《妇女闲聊录》研讨会”,学者张颐武、贺绍俊、张新颖、荒林等对于林白文学写作的转型进行分析。林白以《在湖北各地遇见的妇女》等文章,表现她创作方向和个人精神的转折。张新颖指出,林白的《妇女闲聊录》是一次把“上升”的艺术改变为“下降”的艺术的尝试,要把文学从个人的高度“下降”到辽阔的生活世界中去。不久,张新颖再度发表文章,从《妇女闲聊录》反思“文学性”。
  2006年1月,全新改版的《小说选刊》开设了“底层与底层表述”栏目。
  2006年2月,《天涯》杂志第三次组织“底层与关于底层的表述”讨论,发表学者陈映芳、南帆、柳冬妮、耿占春等人的文章,从全球的左翼思潮背景,观察中国的“底层”问题。
  2006年4月18日到19日,由《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组织的“底层与文学”的研讨会在北京密云县召开。阎晶明、李洁非、李建军、孙郁、张柠、萧夏林、李静、刘庆邦、杨显惠等数十人出席。与会者对1930年代的左翼文学潮流和当代文学中的“底层叙述”进行了分析。由于发言者的角度不同,关于“底层、底层问题与知识分子使命”的讨论,最终演变为“底层能否摆脱被表述的命运”的激辩。
  底层与文学的关系、作家对底层的表达,在今天依然充满歧义。什么叫底层、怎样实现对底层的关注,这些问题实际上深刻地触及到当代社会问题的根本。
  (P1162552)
  
         
  ●声音
  
  ○阎晶明:“底层”不是文学概念
  “底层”不是一个文学概念,它只是知识分子的一个说法。它最主要的意义是对社会阶层的整体的观照;但它也混淆了城乡问题,把城市贫民、贫苦农民以及更复杂的群体集合到这个概念之下,简单地命名为社会底层。什么叫关注底层?关注什么人群叫关注底层?这个问题值得探讨。
  
  ○张柠:底层文学是写给精英看的
  底层的人基本上是不读文学作品的,生活的压迫、困境使他们没有精力和兴趣来读文学。那么写底层的小说是写给谁看的?
  是写给那些认识字的精英,而且很健忘的精英看的。让他们通过对小说的阅读,达到一种经验上的认同;或者说,让他们在决策、分配资源的时候要记得这些人。这是关注底层生活的小说可能达到的一个目的。
  
  ○邵燕君:“底层”变成了消费对象
  2004年初的时候,底层叙述是一种异质性的叙述。它是边缘叙述,不时髦。2005年就不一样了,它变成一种主流的叙述,一种热门的叙述,一种时髦的叙述。
  底层成为时髦话语之后,就成为一种消费。写一个农民的苦难,他就会加强刺激,把残酷、血腥、暴力跟苦难结合起来,在比狠比酷的过程中,借苦难的题材得到一种快感。在这个意义上,苦难最后变成麻木的书写。
  所以,现在的问题不是文学如何底层,而是底层如何文学,即你怎么来写底层。
  
  ○李建军:现实更为重要
  在我的理解中,底层是陷入困境的生存群落,他们的境遇某种程度上就是人类境遇的象征。写底层,某种程度上就是在写整个人类的一种体验。
  而文学是对一个时代的价值观进行校正的伟大的手段。有人说文学不回答问题,也没有能力回答问题,这是错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玛佐夫兄弟》、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几乎都在回答问题:俄罗斯向何处去?我们应该怎么活着?伟大的文学家既应该是提问者,也应该是回答者。
  所谓永恒性与当下性,实际不存在哪个排斥哪个的问题。但我觉得底层这个更具有现实意义,对当下来讲更为重要。
  
  ○李静:底层不应是文学的全部
  我们可能还会有另外一种可能性。文学是包括游戏性的。精神关怀的真挚性与游戏性是需要融合在一起的。如果总是把一个东西含血带泪地表达出来,我觉得这个文学就是在走向反智主义。作家、知识分子除了具有面对苦难、面对现实的勇气之外,还应该对整个人类文明的发展有一个智识方面的责任感,而这种责任感就需要相对的超越。
  
  ○孙郁:要警惕文学成为工具
  不同层次和不同精神背景、阅历的人对世界的理解,都有一个不同的出口,而且这没有惟一正确的。1930年代的左翼作家写底层,虽然很有道德和责任感,但过分强调了对现实的干预,形成了实用主义。在北京的京派作家,像周作人、俞平伯、废名,就警惕说,不要把一种新的理念重新又堕落成工具。
  
  ○李洁非:文学不再是救世主
  文学不是社会解放运动的一部分。它的身后不再像曾经那样站着千百万要翻身求解放的奴隶。不要让文学去扮演救世主、导师、社会英雄的角色。今天的底层文学只保存着一种东西,即文学对自身使命的忠诚。
  搞底层文学,必须要坚忍。没有那种殉道精神,就不要搞底层文学。尤其要警惕那种空喊新左旧左口号、把底层生活当作自己意识形态秀的点缀的人。
  
  ○李浩:理想的写作是“纯文学”的
  强调底层写作,多少带有“文学工具论”
  的意思,多少与“文学为大众服务”有着脉承。
  文学,是需要有普及和教育作用,但同时,我们也应当呼吁提升,文学不应只停留在大众喜欢、有教育意义的基础上。
  我个人认为,真正的写作也许应当这样:它具有真实性的诉求,强调对世界的真正认知;它是世界性的,不是只站在某一类人的角度,而是站在整体的人类和万物的角度;它又是内向的,是对自我的描绘,是用自己的心跳和血液来书写的。这是我理想的写作,它是“纯文学”的。
  (本报记者 夏榆 整理)(P11625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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