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的故事
在一个温暖的初夏早晨,我和二哥出发找房子,市区的房子,层层迭迭,太拥挤又太昂贵。于是,我们一路向郊区寻觅,希望找到一间,价格适宜,空气清新,视野开阔的房子。
近午时分,我们来到山边,在一个岔路口停了下来,考虑该走那一条路。路旁的围墙下坐着一个抽烟的人,他站起来向我们走来。
我看他斜着嘴脸上又有疤,皮肤呈现一种久经阳光烤晒的黑褐色,心里轻轻泛起一层害怕与厌恶之感。如此山边,走来这么一位丑陋野人,到底他要干什么呢?
「你们来这儿找人吗?」他以一种浓浊的四川乡音讲话,听来颇为吃力。
「喔!我们来这儿找房子!」我有些疑惑的回答。
「那边的房子好,每一户有两层半,才一百四、五十万,空气好,眼界也好。」他指着山坡说着。
接着,我询问了地方的情况;居民的情况,他很热心的尽量将所知告诉我们。
后来我们终于在附近买下房子,和他成了怜居,发现他有些烦人,却也十分可亲可佩。偶而在路上碰到,基于礼貌,我总会和他打招呼,并寒暄几句。可是他每次都淘淘不绝说个没完,翻来覆去都是重复的内容,实在烦透了!有时远远看到,只好躲他避他。
后来我渐渐明白,不是他爱说话,实在是他太寂寞了。几年前的一次车祸,在他脸上留下疤痕,连嘴巴也歪斜了!这「丑陋」样子,使别人嫌他避他。再加上浓浊的四川乡音,根本没几个人愿意与他谈话。所以一旦有谈话交流的机会,他就淘淘不绝,以宣泄心中的孤苦寂漠。
理解他的苦衷之后,有空时,我也会带着怜惜之意,到他小屋中闲聊。
他在山坡下,用水泥砖头自己盖了一间小屋,屋内几乎空无一物。用砖块迭起四个角,上面摆个门板,门板上放着捡来的弹簧床,这就是他安身休憩的所在。此外有一张破旧的木桌,一个塑料衣柜,一个小瓦斯炉和锅子碗,这就差不多包括他所有的家当了!当然,还有两样特别的东西:一台十四吋黑白电视机,这是他消磨时间的工具;一架手提式收录音机,在静静夜里听取,来自大陆的广播与歌吟。试着寻觅家乡消息,借以勾起凄迷往事,重温依稀的儿时梦境──
在15岁的某一天,他奉母命到市集买东西,路上遇到行军中的部队。
「小鬼!过来!」有个军人拿枪对着他:「不过来,我开枪打你!」
他怯生生的走了过去,这军人要他代背背包,跟着走。一步步,走离了熟悉的山岭溪河,走离了生他育他的大地。他回头,含泪的回头,一再的回头…….
那一片菜花斑斓的田野,正有许多白蝶在花间舞动,而云,洁白又轻柔的浮在天上…….。这却是他对故乡最后的一瞥,永远难忘的一瞥!
晚上,他哭着,求着,想回家。这军官却严酷的把他吊起来打,又不给饭吃。
他终于在暴力下屈服,在暴力下告别了故乡,从此南北征战。用两只脚,走遍大半个中国,在杀戮与炮火,鲜血与尸骸中诠释生命。曾经随着部队包围村庄,把男人都捉起来当兵。武器差,营养差,一天吃不上两餐饭,衣服穿不暖,又要行军作战,又要挨长官打骂。欠缺现代战术观念的长官,只晓得硬冲硬打,用血肉拼子弹,经常只会严命冲锋,不冲后面打死你,,前面打死你。在这人间地狱,生命连鸡狗都不如了!
当然会有人想逃,逃了,部队会派人去捉,然后集合部队行刑。有些被活埋了,有些被绑在树上,由连长下命令,一人刺一刀,一些还有人性的袍泽,在严命之下,也不能不含泪,低头,上前刺一刀。最后,随便把这满身刀眼,血肉模糊的弟兄埋掉!
这样,把别人的骨肉,别人的爱,成群的捉来,成群的赶上战场,变成碎肉断肠,成堆白骨,为的是什么呢?战争又为得是什么呢?
这悲惨的故事,曾经如此真实的一再上演,但当事过境迁之后,有人升官了,有人发财了,有人称之为不朽的功勋德政。翻开史书,只见精美的白纸,洒脱的印刷字体,以及官老爷激昂的图像,看不到一滴血泪,一声号哭!总是一切都过去了,没有人再去想,没有人再去关心,那些九死一生,尚未凋零的老兵,生活在都市的暗巷,破落户中,贫穷孤苦,老病相寻…….。
在大楼霓虹的台北市,热门的乐曲,汉堡炸鸡的芳香,在等待着新青年;美酒、舞会在等待着大学生…….。谁还关心这山边小屋,孤独的老兵,喃喃吞饮苦味,吞饮思乡的泪珠。
他经常想念他母亲,想到母亲他总会红着眼,流下泪水……..。
「我母亲,好的留给我吃,干的地方留给我睡,母子两人相依为命。1949年通过一次信,那时母亲已在尼庵里,靠善心人接济过日子,现在该已不在了吧!」
我看他眼圈红红的。
「小弟!你要善待你母亲啊!」他殷殷的嘱咐我,似乎想借以补偿他心中无边的缺憾。
在四川的乡下,父亲早故,母亲只有他这命根子。为此,母亲将所有的爱与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可是他却忽然失踪,从此音讯渺茫。近四十年未看到母亲了,对母亲,他有着深深的歉意,又有着永恒的遗憾与怀念………!
是的,「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天下谁无母亲!母亲为他的爱子,付出自己仅有的一切,付出天下最珍贵的母爱。可是,「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有多少人真能以他的大孝,回报母亲的大爱呢?即使有心,但天从人愿否?就像这位老兵王义,多么渴望再见到母亲,多么渴望陪着母亲,奉养母亲………
可是他却身不由己,离开了母亲。离开时,连个招呼也没有打,连个再见也没有说,就这样与母亲永别了!多少亲情的渴望与热爱,都断送在无情的战火里,浩浩者天,茫茫者地,这锥心泣血的哀痛,该向谁说去?
皮介行写于台北 孔子2539年(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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