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天开学,我要给学生讲海子的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首诗看起来好讲,好读,其实它是诗人绝命之诗,不好讲,更不好读。心死志坚的箴语,又隐藏许多,讲会讲出一些,但让我朗诵出来,很难很难。岳飞《满江红》好朗诵,徐志摩《再别康桥》也好朗诵,但这首诗不好朗诵。可是,不朗诵作品,怎么在课堂中讲呢?我就让女儿在网上找这首诗的声像资料。女儿找到两个版本,有著名女电影演员某某的,又有著名男播音艺术家某某的,还都配着悠扬的小提琴。那是喜喜洋洋的吟咏,像是海子依偎着一处临海别墅,渴望着吃一顿农家粗饭。不是字句问题,也不是声色或气魄问题,而是把浸着青春之血的墟墓残碑加工成了玻璃风铃。所以,我宁肯不用。我亲自上百度网再找,一篇篇地试听。到了半夜,就是没有找到。
很无意地,却听到了一些别的好的朗诵。焦晃的《纪念刘和珍君》,杨成纯的《致凯恩》,孙道临的《兵车行》,都很好,我都下了载,有意外之喜。在孙道临《兵车行》后面,有一个目录是“配乐散文《悼念一只小灰雁》”字样,我以为还是孙道临的,也下了载。但打开一听,不是孙道临的声音。播放器上滑动的字幕写着:朗诵——雪飞扬。
雪飞扬是谁?我漫不经心。但故事和朗诵都拽紧了我。故事是低低地、缓缓地开始的:一只来自海拉尔草原的小灰雁成了话剧团里的活道具。小灰雁在舞台上很通人性,演员有台词的时侯,它歪着头支起耳朵听,没台词的时候,它插空鸣叫几声,象跳动的音符,给全剧的风格带来总体象征。那次进京演出回来,演职人员受到了表彰,还放假七天。大家都欢天喜地,各奔东西,却把小灰雁遗忘在道具库里。
在北方高寒的冬季里,在没有暖气的道具库里,小灰雁七天后怎么样呢?听雪飞扬朗诵的这一段:“我和负责道具的老牛跑到库房,打开锁,拉开门冲了进去,而在那一瞬间我惊呆了,眼里涌出许多泪来.....。小灰雁死了,不知什么时侯死的,那死的样子,叫人不忍心看下去......它的脖子卡在一张吊树景的网子里,头伸向一簇绿叶,一簇画上去的虚假的绿叶,不知它挣扎了多少时侯,遍地是灰白色的羽毛,在尘埃里漂浮。这情景使我想起了一句话:把美毁灭了给人看!”
朗诵者不过是一个粗粗拉拉的男中音,却有苍烟寒壑之声,哀而无诉,咽而无求。我的心一下萧索了起来。特别是“那死的样子,叫人不忍心看下去.....”一句,那踉跄之声,让我不禁酸楚,从眼睛到心头,一点点吞咽下去。
往下听啊:“七个白天和七个夜晚,小灰雁饿了,冷了,从黑暗的纸壳箱里挣扎出来,却什么也没看到,那些演戏的人已经散去,给它留下的是关紧的铁门,失去自由的空间......它看到了绿色,在绝望中透出的一点希望,它飞向那里,而那里却是一张天罗地网。它呻吟、鸣叫、痛苦地挣扎,可这都无济于事,它将永远留在北方----留在了这片高寒地区。”
听完了,已是后半夜。我的眼眶寒湿起来,好像那结着冰霜的小灰雁就勒死在我的面前,它那双直直的眼睛还映着对人类信赖的光芒。我感到了耻辱。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的朗诵了。我为此动感情,是我依然还不够老道,还是我在心灵深处需要这种故事,需要这种声音呢?我又看了一下朗诵者的名字:雪飞扬。不认识。想:中国文艺人才很多,狗苟蝇营者,玲珑剔透者,高高藐藐者,奋不顾身者,都有。听雪飞扬,虽从未闻其声名,但那老气横秋之声,幽寒鸣呃之气,是很不一般的,估计也是有过这样或那样的踉跄吧。否则,怎么查遍整个搜索,只有一条雪飞扬,雪飞扬只有这一部朗诵作品呢?
我以为这就罢了。但是,那苍面寒骨之气裹着小灰雁的死亡让我几天思想不过来,欲罢却不能。这是不是很怪的事情?纠结不开,就有病思病想。我从头再听,很虔诚。又听到那处“那死的样子,叫人不忍心看下去.....”,我紧紧抓住这一踉跄之语不放。纵思横想,是一阵阵的惊疑:那心碎哽咽的声波怎么这么耳熟?这个雪飞扬的面目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这个雪飞扬能不能是那个人呢?
像,又不像;不像,又怎么那么像。枯枝碎土之间,一下子看到了毁弃多年的碎玉,就是那种喜极而疑。时间太久了嘛!往事远,痕迹稀,你怎么能不细细端量,细细猜想呢?
往事只要有痕迹,总是熨不平、裁不掉的。我在国际关系学院的时候和他有过联系,记忆深的有两次。一次是1988年校庆,学校搞大型活动,要请一些名演员。我记得学校没有什么出场费,有,也是几十块钱的车马费。当时留校的刘欢刚刚唱红,学校靠他拉来许多好歌唱演员,像毛阿敏、范琳琳,还有电影学院的几个学生,我记得有王志文。校长说是不是应该请个名主持人来,学校团委就找我,我就去中央电视台托到熟人找到他。因为这不是走穴,他就答应了,但不当主持,只在节目里出一个朗诵。朗诵什么呢。他说他就朗诵北岛的《回答》吧,这一段他熟,不用特意准备。我汇报给学校,学校说,咱们学校是特殊学校,又是校庆这样大喜的日子,到时部领导还能到场,朗诵《回答》不好,肯定不行。我又跑去复兴门,征求他的意见,问他可不可能换一个,调子要喜洋洋的,要激昂热烈的。他很幽默,说,那我朗诵新闻联播吧。最后,他还是答应我换一个节目。但是,他最终也没有来。在校庆前一天,他陪国家领导人去什么国家访问了。
另一次是1989年夏天,我回到了大连。那段时间,我有很多挂念,同学、老师,还有留在北京的一些东西,都挂念。但我心里最挂念的,是他。我想寄信,又想打电话,但又怕惹事。过了秋天,就给他寄了一包东西,里面有一包鱼片,一包茶叶,里面还夹一个纸条,是一些关心和问候的话。但过了不久,包就被邮局退回来了。1992年冬天,我去北京出差,顺便看望几个同学。那天喝酒闲扯,才知道他去了匈牙利,在布达佩斯街头摆摊捣弄服装。我记得当时大家还都笑嘻嘻地编排着他在布达佩斯叫卖东西的样子,还争论着他到底是卖老头衫和板鞋好呢,还是卖裤衩和奶罩子好。但我一个人回到住处时,想了想,挺难受,越想越难受。咳,你那种哽咽的性情能做什么买卖呀!论世故,你不会凭喧哗,不会装聋哑;论身手,你不分虚实,不分高下,风霜严逼之中一心只做凄鸟,怎么行啊!
东西南北,一晃快二十年。想一想,我回大连时才29岁,喜欢在大连的海军湾冬泳,汹涌和朔风都不怕,而现在呢?都改变了。刚刚46岁,许多过去热爱的东西和思索的东西都扔掉了。现在愿意做什么呢?愿意洗桑拿,愿意看金鱼,愿意琢磨金鱼的性爱生活。还有,过去一些没有用的东西差不多都想不起来了,能想起来的,也说不出来了。女儿都已经十九岁喽。春节那天,全家看电视,电视上火树银花,主持人个个颜色飞扬。我突然就想起他来,说没有他,可惜了。女儿问我他是谁,他叫什么名字。他叫什么名字呢?我竟然一时想不起来了,问妻子,妻子也想不起了。都是在眼前,在耳畔,就是想不起来!时间这东西真厉害,它能让你的记忆慢慢褪色,能让你的言语慢慢僵硬,慢慢地,一切都磨平了啊。
好在,断声续响还有,只要断断续续,就有迹象,就有路径,就能看到山河连天。那断续之间,肯定有标志,所以我肯定这个朗诵《悼念一只小灰雁》的雪飞扬就是薛飞。肯定是他!那份苍烟凄哽是别无他人的。无非是岁月漫道让他的声带破裂了一些,粗糙了一些,无非是那份行云流水和响亮一去不复返了,但是,老气横秋中听得见刀切顿断,幽寒鸣呃处看得见窗风入破,这就是不一般之处,这就有力量的道理。芬兰作曲家西贝柳斯在年老的时候第三次录制自己的《芬兰颂》,其时正值一次世界大战后,人心走向飘摇,唱片出来后,许多评论家指责他音色过于鲜明,表达过于真实。但一位从战场回来的芬兰老战士却在唱机旁落泪了,他写信告诉西贝柳斯:这才是《芬兰颂》啊!《芬兰颂》只能是这样的。
薛飞只能是这样的,为一只相信美丽并死于美丽的小灰雁而表达心疼和绝望。真是久别重逢!不再是那种声质,却还是那种哽咽去捍卫某种生命,我百感交集。那天,学生陆思拿一张照片给我看,说是他在网上找到的,是雪飞扬在马鞍山一个朗诵会上的照片。我戴上眼镜远看,又摘下眼镜近看:没错,是薛飞!老喽,老成这番样子!论年龄,他比我大几岁。可他那乱鬓苍皱的样子,像是比我大十多岁。是没拍好呢,还是他确实就是这个样子了?
几天来,我都在想一些现实的问题:我的女儿已经19岁了,在浙江大学,是又一代大学生了。近二十年间,海子绝命前的那些祝福,我好像都有了。我有好几所房子,有面朝大海的,有面朝花园的,都是好房价,都可待价而沽;这里的每条河流每一座山甚至每一处海滩都起了温暖的名字,都编上了浪漫的典故,其中几处是我的策划,那里游人如织。海子没有想到吧?其实,我还有更多的幸福:花繁柳密,不分昼夜,虽然我有了健忘症,背驼了一些,还有,我有了阳萎,如死蚕烂豆。这也是近20年的力量吧?我又想到薛飞。他的孩子也有二十好几了吧?说不定,他已经做了爷爷!
想到时过境迁,想到情随事变,心里就很混浊。现在还有谁愿静下心听一个老头子流着泪读什么生命啊?海子真是了不起,那时就瞅到我和我们今天的样子了,所以绝望,所以卧轨而死了。现在,薛飞也是绝望,但他绝望的声音里有深入,有力量,像一个杠杆,深深地插在这二十年里,甚至以后。应该说,这更了不起。
如果我辈掂量不出来这个力量,也不算什么,因为薛飞或者这个雪飞扬还在读下去,因为语言依然是有力量的,即使都是细节,都是琐碎,也有千山万水,有长空雁阵。想到这里,我的心清澈了下来。
又想到:明天或者后天,让我的学生们也听一听这篇《悼念一只小灰雁》吧!他们可能喜欢,也可能不喜欢,这不要紧,我不要求他们。但总要让他们听到,在祖国的语言中还有这样一种朗诵:山深秋老,一声雁叫,吞咽着层层心事,飙扬着阵阵波澜。
2006/7/25于大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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