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文章 > 思潮 > 文艺新生

刘继明最新短篇二题

刘继明 · 2006-10-03 · 来源:《天涯》2006年第五期
收藏( 评论() 字体: / /

茶鸡蛋
     

一个茶鸡蛋值1000块钱?

       何幺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这是蒋婆亲口告诉她的。昨儿上午,何幺婆到车站门口的摆摊点,刚把煤炉子、盛满卤汤的铁锅和茶鸡蛋及那些杂七八拉的零食一五一十地摆出来,就注意到紧挨着她旁边的蒋婆神色有些异样,她像吃多了人参燕窝那样两眼放光、满脸喜色不说,还不时扎下脑袋咯儿咯儿笑几声,像一只吃了隔壁家白食的老母鸡。何幺婆寻思,蒋婆八成碰到什么喜事了,不是她那个在武汉汉正街做生意的幺女儿给她生了个外孙,就是蒋婆自己买的彩票中奖了。这两年,镇上的男女老少成天买“马”(注:一种彩票的俗称)猜号,都像着了魔一样,有的把多年积蓄都拿出来买马,到头来连末奖也没中到一个,弄得不少人倾家荡产,跳楼吞药水自杀的都有。未必蒋婆刚买几张彩票就拔了头筹?她的儿女都在外面赚钱,自己吃喝不愁,到车站门口卖茶鸡蛋纯粹是为了打发时间,要是真这样,这个人的命也太好了。何幺婆想着,心里忍不住有点儿酸溜溜的,好奇心也就更强烈了。她打开马扎坐下,瞟了蒋婆一眼说:“一个人乐成这样,发了么子洋财唦?”蒋婆似乎才注意到她,抿了抿干瘪的嘴巴,脸上仍旧挂着那种掩饰不住的笑意,又咯咯笑了两声,“你还莫说,我真的发了一笔财咧!”她故意卖关子地掐住话头,神秘地眨巴一下眼睛,“你猜猜看。”何幺婆说:“我才懒得猜呢,猜中了你也不会奖给我一分钱。”蒋婆说:“你怎么晓得我不会奖你?说不定你也会发一笔财咧!”何幺婆说:“我生下来就是穷命,不做这个梦。”蒋婆白了她一眼说:“你呀,就是吃这个犟脾气的亏。好吧,我告诉你,昨儿,我一个茶鸡蛋卖了1000块钱呢!”何幺婆以为她这些天被彩票的事搞得中邪了,差点儿捧腹大笑起来。“你不信?”蒋婆恼火地抖了抖围腰子,从夹层里拿出一叠崭新的钞票,在何幺婆面前呼啦啦晃动着,“你看看,这是黄老三吃完那个茶鸡蛋给我的1000块钱咧!”何幺婆瞄了一下,果然都是一张张100元的大票子。她一下子就愣住了。“我本来送了10个茶鸡蛋去,可黄老三只吃了一个鸡蛋,就从皮包里夹出一叠钱塞到我手里,剩下的鸡蛋又让我提回来了。要是他都收下,那不整整10000块钱么?”蒋婆无比惋惜地说。“那黄老三真是财大气粗啊,每次回家来过年,都是用皮箱装的钱,自己大把大把花钱不说,还见人就发利市(注:喜钱的意思),黄老三爱打牌,每次都只输不赢,这是故意散财咧。听说凡是陪他打麻将的人都发大财了。镇上那帮游手好闲的后生子一听说黄老三回来了,就争先恐后地往他家里凑,腿子都跑断,黄老三给他们每个人的红包,每次也是千二八百的。啧啧,这不是活财神爷么?你想想,要是给黄老三送些土特产和吃货子去,给的利市不就更多?其实,也莫怪大伙要钱要得这样饿相,就是镇里那些领导还不都一样?黄老三那次回来,他们不是孙子一样前呼后拥地围着他,好像黄老三变成了领导似的!这全都因为人家有钱咧,全镇的水泥路不就是黄老三捐款铺上的么!听说他还要再捐一笔款子,给镇里的干部每人建一栋楼房。你说黄老三从哪儿赚的那么多钱呢,未必他自己就是印钞票的?……”蒋婆的声音像蜜蜂一样嘤嘤嗡嗡地在何幺婆的耳畔萦绕着,一会儿近,一会儿远,一会儿高一会儿低。“我说的你都听见了么?”蒋婆捣了捣她的肩膀,“你那茶鸡蛋比我的强多了,要是给黄老三送几个去,人家一高兴,说不定给的钱更多。我可是看在咱俩一起卖了这久的茶鸡蛋的份上,才告诉你这消息的咧……”

       没等到中午,蒋婆就收摊回家了。“黄老三难得回来一趟,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你要抓紧点!”临走时,她又叮嘱了一句。何幺婆用那把快散架的巴扇驱赶着飞来飞去的苍蝇,一边对车站门前来来往往的人群拖长声调吆喝:“买茶鸡蛋,香喷喷的茶鸡蛋呀,七毛钱一个,又便宜又实惠,吃一个嫌不够,吃两个还想吃,吃三个不嫌多咧……”那声音软软的、绵绵的,抑扬顿挫、悠悠扬扬,像唱歌似的,听起来一点也不像个六十多岁的老婆子。她的脑子也没歇着。她看见蒋婆乐颠颠地离开了摆摊点,暗想,老婆子高兴成这样,真应证了“钱再多也不怕咬手”那句古话啊,只是千万别为了1000块钱跌个跟头,把老骨头闪坏可就不值得了。一个茶鸡蛋卖1000块钱!要不是蒋婆亲口说出来,打死她也不信咧。她每天从早上卖到天黑,腰杆子都坐断,也只能卖出10多个茶鸡蛋,七毛钱一个,扣去每个五毛钱的成本,再加上煮茶鸡蛋用的油盐酱油和五香桂皮之类花的钱,每个茶鸡蛋赚一毛多钱。1000块钱,那得需要多少日子,卖掉多少个茶鸡蛋才能赚那么多呢?一年?两年?1000个茶鸡蛋?2000个茶鸡蛋?这些数字在何幺婆的脑子里转来转去,把她快转糊涂了,也估算不出来。卖了这么多年的茶鸡蛋,她甚至都不清楚究竟卖出去了多少个茶鸡蛋和卖了多少钱。这以前,她其实对自己的账目是一清二楚的。她从来就不是那种糊里糊涂过日子的人。可现在,这1000块钱一个茶鸡蛋的奇事,将她的脑子完全搅乱了。随后的大半天里,她有些恍惚,眼皮子也跳个不停。俗话说,左眼跳祸右眼跳福,可何幺婆的两只眼皮都跳!总觉得有人像皮影戏那样在眼前闪来闪去,那人影子一会儿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一会儿又变成了个牛高马大、满脸麻子的壮汉,但总是模模糊糊的,像鬼魂一样,始终看不清脸。何幺婆知道,那个小孩子是黄老三,那个壮汉是黄老三他爹黄聚财……何幺婆越来越心神不宁,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等到天黑,就收摊回家了。

       何幺婆的家离镇子不远,煮一锅饭的工夫就到了。她每天都要在这条从村里往镇上去的路上走两个来回,以往总觉得一抬腿就到了,可今天她却感到比过去漫长了许多。一路上不时有人跟何幺婆打招呼,她都心不在焉地嗯唔着,连正眼也没有看一下人家。他的心思仿佛飘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我跟老黄家这怨结算是解不开啦。”那死去多年的丈夫的叹息像一阵风灌进了何幺婆的耳朵里,她悚然一惊,赶紧抬起头四下张望着,生怕被人听见了似的。路上空荡荡的,除了她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晚风吹过路边的杨树叶发出一阵阵轻微的响声。是的,他们家跟老黄家真的有仇啊。何幺婆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不由得苦笑了一下。都是那个死鬼结下的怨业咧,她想,都是上半辈子的事情了。那时候,她还不叫何幺婆,而叫何幺姑,丈夫何大奎是生产大队的贫协主席,她是妇女主任,当时村里一些男人私下开玩笑为她俩编过一幅对联:两个旧家伙,一对革命人。何大奎从小就给老黄家扛长工活,她呢,三岁时就给镇上一家药铺老板的儿子当童养媳。四九年,世道大变,何大奎成了土改积极分子,她也在人民政府的支持下,跟那个有癫痫病的药铺老板儿子终止婚约,回到了娘家村子。她参加革命了!每天跟着村里的年轻人参加这个会那个会的,不是批斗地主恶霸,就是商量分田分地和选举新干部,还参加宣传队,唱歌跳舞扭秧歌,从村里演到镇上和县上,她的嗓子亮,唱起歌来脆生生的,像百灵鸟,她的身段又细又长,跳起舞来就跟风摆杨柳似的。那些年,何幺姑的花鼓秧歌红遍了四乡八村,用现在的话说,称得上半个明星了。那时村里流行这样一句话:“听何大奎斗黄聚财,看何幺姑扭秧歌。”这差不多成了保留节目,每年都要上演好几次。苦大仇深的何大奎在斗争会上控诉老东家可不是装装样子,每次都现身说法,以自己的亲身经历,把黄家大院的私事丑闻一五一十全抖落出来,当数落到他媳妇被黄聚财强暴后带着三个月的身孕投水自尽的惨事时,何大奎总是捶胸顿足、声泪俱下,站在台上一遍一遍地挥舞拳头,高呼口号:“打倒恶霸地主黄聚财!叫黄聚财永世不得翻身!”在何大奎一次又一次的愤怒声讨中,黄聚财脸上的麻子不断地由深变浅,再由浅变深,他那高大威严的身胚也一点一点地矮了下去。何大奎的五短身材则一天一天变得高大起来了。五三年底,也就是朝鲜战争结束的那一年,刚满18岁的乡拥军模范和共青团员何幺姑就嫁给了快三十岁的共产党员和互助组长何大奎。两年后,他们生了个大胖小子,取名何解放。再后来,何大奎当过合作社社长、村党支部副书记、民兵连长和贫协主席,成了地方上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何幺姑也不甘心落后,积极参加村里各项热火朝天的宣传工作,忙得都顾不上照看儿子何解放。五八年大跃进时,她当上了村妇女主任,终于可以跟她丈夫何大奎平起平坐了。也就是在那以后不久,三年自然灾害发生了。说是自然灾害,其实是一半天灾,一半人祸。尽管那几年不少地方大旱大涝,可要不是许多干部头脑发热,为了多放卫星,一个劲地虚报产量,把各家的口粮都交上去了。俗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连续两年一歉收,不饿肚子才怪咧。那时村里许多人吃不饱,只得靠吃野菜树皮度日,脸都肿起来了,邻县还发生了饿死人的事情。地主黄聚财就是那年麦收时节上吊自尽的。黄聚财的老婆一年上头病歪歪的,哪里经得住挨饿,眼看快不行了,黄聚财为救他老婆一条命,半夜里偷偷摸进了快要收割的麦田,可麦穗还没把麻袋装满,就让带领民兵看护庄稼的何大奎亲自给抓获了。那年月,别说半麻袋,就是一根麦穗也被人当成命根子呢。这种事如果放在贫下中农头上,顶多挨几句批评也许就过关了,但放在何大奎头上,事情就完全不同了,用何大奎在会上的讲话,这不只是半袋麦穗的事,是阶级敌人向社会主义和人民公社发起猖狂进攻,妄图夺回他们失去天堂的信号咧。这还得了?接下来,黄聚财由何大奎和几个民兵押着,从小队到大队,从大队到公社,游街批斗,大会小会,一连斗了半个多月。在一次批斗会上,何幺姑看见被五花大绑着的黄聚财双目紧闭、脸色灰暗,高大的身胚弯成了一个虾米,像死人那样木木地站在台上,心想:再斗下去,这个人肯定就活不成啦。她寻思着回家后劝劝何大奎,好歹给黄聚财留条性命。可没料到当天夜里,黄聚财就上吊自尽了。黄聚财死后第二天,他老婆也跟着去了。何家与黄家的生死冤仇就是在这天结下的。走在回家路上的何幺婆恍恍惚惚地想。她回忆起黄聚财下葬后的那个傍晚,她背着何大奎来到村头的那片乱葬岗,在黄聚财和他老婆的坟前烧了些纸钱,又默默站了好一会儿,心里一片迷茫。后来,当她准备离开时,忽然觉得自己的后背上仿佛被牛蚊子叮了一口似的,隐隐作痛,她转过身去,看见黄菊财的小儿子黄老三脸色阴沉地站在离他父母坟头不远处,瞪着眼睛,目光仿佛一枚利箭似的朝她射过来。她不由自主地往下缩了缩脖子,赶紧转过身,匆匆离开了。她一边往家里走,嘴里一边反复念叨:这是老何家和老黄家结下的怨业啊……

        何幺婆走进村口的时候,各家各户都在忙着做晚饭,一缕缕淡青色的炊烟飘荡在渐渐暗淡下来的天空中,散发出一股好闻的香味儿。是啊,马上就要过年了,春节的热闹气氛不仅从人们的脸上,也能从屋顶上消散的炊烟闻出来哩。

只有何幺婆家里仍然冷冷清清的。她一个人住着一幢破败的土墙屋,那座屋子还是她老伴何大奎活着时砌的,挖了整整一亩水田的土砖,距今已经二十多年,屋顶修缮了好几次,四面的土墙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裂缝,有的连手都伸得进去,后墙更是发生了严重的倾斜,如果不是用几根木条支撑着,也许早就倒塌了。像这样破败不堪的房屋,在村子里越来越少了。

何幺婆回到家,看见她养的那二十来只母鸡围聚在门口,怕冷似的瑟缩着脖子挤成一团。天快要黑下来了,老北风刮得一阵比一阵紧,象是要下雪的样子。它们要归笼呢。一看见何幺婆,它们就像看到母亲的孩子,呱呱叫着向她围拢过来。何幺婆赶紧掏出钥匙打开屋门,返身端了一盆子苞谷,撒到堂屋中央,鸡们就拍打着翅膀,争先恐后地冲了上去。看着这群抢食的母鸡,仿佛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那样,何幺婆脸上浮现出一缕慈祥的笑意来。这些母鸡可是她卖茶鸡蛋的命根子。每天的鸡蛋都是一个个从鸡屁股下面吐出来的。这可都是用粮食喂养的纯种土鸡,生出的鸡蛋比那些用伺料喂养的洋鸡蛋味道鲜得多。何幺婆每天跟这些鸡朝夕相处,就像养着一大群孩子,热热闹闹的,也不觉得有什么孤单。那些鸡呢,只要哪天她从镇上回来得晚一点儿,它们就齐整整地聚集到村路口去等候她,也把她当成了母亲似的。

何幺婆喂完鸡食,没有像往常那样去做晚饭,而是走到房里坐了一会儿。房里的光线已经很暗淡了,但何幺婆没有开灯。为了省钱,她只装了一个25瓦的灯泡,在堂屋和房之间的墙壁上掏了一个正方形的洞口,这样,灯光就能照明两间屋子了。何幺婆坐在床沿上,双手拢在胸前,腰板挺得很直,仿佛在别人家里做客那样。即使到了这把年纪,已经满面皱纹了,在她身上依然看不到那种老态龙钟的样子,熟悉何幺婆的人,一眼就能找出当年扭秧歌、唱花鼓戏和扮演喜儿时那个活泼漂亮的文艺骨干的影子来。挨墙和床摆放着的是一张像文物那样陈旧的五斗柜,漆皮早已剥落殆尽,四根柜腿子也断了两根,用砖垫着。五斗柜的上方,有一块同样像文物那样的镜子,镜子上的水银快掉光了,只能依稀看清上面印着一行毛泽东的手书:“社会主义好!”这是当年何幺婆参加全县妇女积极分子代表大会时的纪念品。在镜子的下部,一左一右镶嵌着两张照片,左边那张是老伴何大奎,右边那张是儿子何解放。他们离开何幺婆都已经二十多年啦。这会儿,何幺婆的目光在这两张照片之间移动着,一会儿停留老伴何大奎那张骨瘦如柴、胡子拉茬的脸膛上,一会儿又停留在儿子那张稚气未脱、酷似自己的英俊面孔上,眼神也变得有些凄然。何大奎死于1973年,由于到了血吸虫病晚期,这个以前走路都四脚生风、精力总是那么旺盛,结实得像个铁疙瘩的人已经瘦的不成人样,像根干柴了,肚子里的腹水也鼓胀得像座小山,最后几天,腹水突然消退下去,他的呼吸也越来越艰难。大概晓得自己剩下的时日不多了,他把何幺姑叫到床边,拉着她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幺姑,你记住,以后无论世道哪样变,你都不要忘本……咱们好不容易挺直腰杆子,可决不能轻易再弯下去咧……”何幺姑明白丈夫话里的意思,一阵辛酸,早已泣不成声。当天下午,没等在镇中学念书的儿子解放赶回家,何大奎就咽气了。丈夫死后不到两年,中学毕业回乡务农的儿子何解放就积极报名到葛洲坝,参加了330工程建设的民工队伍。此后整整一年杳无音讯,直到同村其他民工陆陆续续地回来了,何幺姑也没看见儿子的影子。那年的年关前一天,公社人武部长和几个干部走进了她家门,当他们表情凝重地把一张烈士证书送到何幺姑的手中时,她当即就倒在地上,晕了过去……她就是从那以后慢慢变老,逐渐由“何幺姑”变成“何幺婆”的。此刻,她呆呆地看着老伴何大奎和儿子何解放那两张已经褪色的照片,神色有点木然。她就那样呆坐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直到夜色把整个屋子吞没。四周一团漆黑,如果不是北风吼叫着从墙缝里灌进来,还以为是呆在一口棺材里呢……

何幺姑炒一碗剩饭吃过后,就上床歇息了。可是她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一会儿是老伴何大奎和儿子何解放的影子,一会儿是她在黄聚财坟前遇到黄老三时的情景,像看一部被剪辑得零零碎碎的电影。人这一辈子不就像放电影么,这其中的沟沟坎坎、恩恩怨怨谁能说的清?老辈子不是讲过么,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就说那黄老三吧,从小没爹媒娘,饥一餐饱一餐的,连中学都没念,后来分田到户了,他家的地主帽子倒是被摘掉了,可黄老三照样不务正业,成天跟一帮流打鬼混在一起,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不久便在一次严打中被公安局抓起来,判了十年徒刑,送到沙阳劳改农场去了。何幺婆以为,老黄家祖上的那根脉气到了黄老三身上,恐怕真的要断掉啦。可谁晓得,过了些年,黄老三竟摇身一变,成了闻名四乡、腰缠万贯的大款呢?瞧那种用皮箱装钱、见人发红包,花1000块钱卖一个茶鸡蛋,进进出出都有人前呼后拥的派头,当年他爹黄聚财可都没这么威风啊。

“你那茶鸡蛋比我的强多了,要是给黄老三送几个去,人家一高兴,说不定给的钱更多……”何幺婆耳边又响起蒋婆的那句话。是啊,她的茶鸡蛋在全镇真是出了名的,附近村庄还经常有人为了吃她的茶鸡蛋走几年路到镇上来买。但她怎么也拿不定主意去给黄老三送茶鸡蛋,毕竟黄家同何家有那么一段恩怨哩。可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两个冤家也早就不在世上,再说当时黄老三还只是个孩子,他也不至于把这桩上辈人之间的恩怨老记在心上吧。这样想着,何幺婆的心里又活泛了起来。1000块钱一个茶鸡蛋,这个诱惑对她来说的确太大了!像何幺婆这样年纪的乡下老人,大多都准备好了寿材,一口棺材也就1000多块钱,可她卖了这些年的茶鸡蛋,还没攒够买寿材的钱。她是个孤老婆子,没有任何人可以指望的,莫非到头来,自己的寿材竟要靠黄老三来置办么?何幺婆这样想着,心里像打破了五味瓶一样,怪不是滋味的……

这天夜里,何幺婆睡得不踏实。外面的风声一阵紧似一阵,看样子是要下雪了。当家里唯一的那只芦花公鸡叫第二遍时,何幺婆就起床了,往常,芦花公鸡叫第三遍时何幺婆才起床的,但今天她提前了至少半个时辰。

何幺婆去厨屋里生煤炉子,生好炉子,等水烧开后,她便开始往锅里放油盐酱醋、生姜大蒜、五香桂皮,再兑进早就熬好了的筒子骨汤汁,这些都是她煮茶鸡蛋常用的佐料。当锅里的水再一次烧开之后,她才将鸡蛋放到锅里去,等鸡蛋从锅底浮上来后,她便用一个竹制的小勺子把鸡蛋捞上来,放到凉水里浸泡一会,再一个个把薄薄的鸡蛋壳敲破,然后重新放回锅里去,盖上锅盖,用慢火煨上一个时辰,直到香味儿从锅盖缝里一缕缕飘散开来,弥漫整个屋子,茶鸡蛋就算煮好了。这是何幺婆煮茶鸡蛋的诀窍,如果缺少任何一道工序,茶鸡蛋的味道都出不来。

天麻麻亮时,外面响起了村里人去镇上卖菜或置办年货的阵阵脚步声、说话声和咳嗽声。年关逼近,不论是有钱还是没钱的人家,都忙起来了。平时,何幺婆也不用去这么早,但今天她好像有性急,不等天光大亮,她就打开鸡笼,把鸡们放出来了,把完鸡食,又迫不及待地把它们轰出了家,然后锁上大门,提着那只用棉布盖得严严实实、装满茶鸡蛋的篮子,往镇上走去。“幺婆,今日起这早?”一路上不时有人跟她打招呼。“你比我还早咧。”她也面带笑容地应着,不一会儿,就来到了镇上。

黄老三那幢五层高的楼房坐落在镇东头的水渠边。但何幺婆没有直接往那儿去。她晓得有钱人都喜欢熬夜打牌,起床很晚。她本来想去蒋婆家坐一会儿,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提着篮子往十字街口走去了。

十字街口是全镇最热闹的地方,四通八达,来来往往的客车货车都从这里经过,每天从早到晚都挤满了人,离何幺婆卖茶鸡蛋的车站紧挨着。平时她都是在街边的小吃摊上买一碗馄饨当的中饭,摊主们跟她很熟,经常帮着招徕生意,让她给顾客送几个茶鸡蛋来。今日何幺婆是没吃早饭出来的,就到一家摊子上要了一碗馄饨。“幺婆,都快过年了,也不歇歇?”摊主把馄饨端上来时说。“我一个人又不用办年货,闲着也是闲着咧。”何幺婆说。她吃完馄饨,又说了会儿话,便站起身,提着篮子,往镇东头走去。

这时候,日头已经爬到一树杆子高了,街上行人逐渐增多起来。何幺婆走到酒厂门口,拐进了旁边一条僻静的小巷。这条小巷是近些年才形成的一条新街,居民大都是附近村子在外面做生意发了财的人家。街面不是水泥路,只是铺了一层不均匀的油渣。人一走进巷子,就能看到小巷的顶头黄老三的那幢楼房,在一溜都是平方和两三层楼房的街巷里,格外引人注目。快走到黄老三家时,何幺婆下意识地放慢脚步,伸出手指捋了下头发,又整了整自己的衣裳,仿佛出门做客似的,显得端庄整洁,让人一下子就能找到当年那个何幺姑的影子来。

黄老三家的大门敞开着,门口还停着一辆看上去很豪华的小汽车,不时有人进进出出,像过节一样热闹。黄老三平时在外面做生意,但他的老婆孩子都住在镇上,家里的人气一直很旺。何幺婆这是第一次到黄老三家,她站在门口,看到楼房四面墙壁都贴着五彩斑斓的马赛克,阳光一照,像金子一样熠熠生辉,把她的眼睛都照花了。她正在门口愣怔着,有个虎头虎脑、穿一身运动服的半大小子斜着眼睛问:“喂,你找谁呢?”何幺婆认出这是黄老三的儿子,听说在省里的体校打篮球,平常回来很少,自然不认识她。 对他不客气的盘问,何幺婆支吾着,一时不晓得说什么。正在这当儿,黄老三的老婆从屋里出来了。这是个大脸的胖女人,耳朵上,双手和腕子上都戴着亮闪闪的戒指耳环首饰,走动时全身上下叮当作响,像一台移动的风铃。虽然她是黄老三在外面娶的媳妇,但平时常到何幺姑那儿买茶鸡蛋,所以一看见她就招呼说:“这不是幺婆么?您可真是稀客哟!”何幺婆仍旧期期艾艾的,不晓得说什么好。胖女人见她这副神情,猜出了什么。“您是来找……老三?”何幺婆嗯唔了一声。胖女人似乎显得有些为难。“老三从回来那天就没消停过,来找他的人把门槛都快踏破了,您看,他打了一夜的麻将,刚打一会儿瞌睡,一大早又让县领导从被窝里叫醒了,这会儿正在屋里说话咧。”何幺婆听了,脸微微一红,仿佛黄老三被人打搅都是她造成的。“是咧是咧。”她附和地说,一边往后退了半步,像是要离开的样子。胖女人这时注意到了她那只用棉布盖得严严实实的篮子,似乎有点儿过意不去。“您先别走么,我去给老三说一声。”说完,就返身回屋去了。过了片刻,她出来说:“幺婆,你进去吧。”

何幺婆一走到里屋的门口,就看见了黄老三。此刻,他四仰八叉地靠在一条阔大的皮沙发上,一边抽烟,一边正在和人说话,身上也穿着一件皮服,整个人已经发福了,那副高大的身胚,看上去跟当年他爹黄聚财一模一样。何幺婆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见黄老三仍然没注意到她,就叫了一声:“老……三。”

黄老三这才把目光投向何幺婆。他的目光在何幺婆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像没认出她来,又像是在认真地端详她,脸上紧绷绷的,看不出任何表情。后来,他的脸部肌肉松弛下来,仍旧后仰着身体。“哦,是何幺……婆?”他似笑非笑地说,“好多年不见,你也老了。”

“是咧,老、老了。”何幺婆点着头说。

“郭主任,你不知道这个何幺婆吧?”黄老三把脸转向坐在他对面的客人说,“她年轻时叫何幺姑,在我们村里可是一枝花呢,能歌善舞,干起革命工作来也是一把好手……”

那个郭主任哦了一声,转过头来,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何幺婆。她觉得很不自在,像个小姑娘似,脸又红了。“老三,我老了。”他低声说,仿佛在为自己申诉什么。“我都……60多岁了。”

“对对,你是老了。”黄老三说,“你找我有么事?”

“噢,”何幺婆说:“你难得回来一次,我给你送几个茶鸡蛋咧。”说着,他把那只篮子从胳膊上移到胸前,小心翼翼地放在黄老三面前的茶几上,掀开了盖在上面的棉布。

“是么?”黄老三漫不经心地抬起眼皮,看着篮子里那一个个被汤汁熬成酱黄色的茶鸡蛋。“是么,这都是送给我的?”他似笑非笑地瞟了何幺婆一眼,“好么,我尝尝看,好吃我就全买下了。”说着,黄老三就伸出手,从篮子里拿了一个茶鸡蛋,放在鼻子嗅了嗅,然后皱起眉头,用夸张的语调说:“怎么一股臭味儿?”

何幺婆怀疑自己听错了,忙说:“不会呀,老三,这是我昨儿才从鸡笼里拿的新鲜鸡蛋咧。”

蛋黄老三仿佛没听见她的话,把那个茶鸡蛋扔到茶几上,重新捡起一个,又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臭的,还是臭的!”

他一连嗅了好几个茶鸡蛋。每次都嘟哝一句“臭的,臭的!”仿佛为了证明自己的嗅觉,还将一个茶鸡蛋递给那个郭主任:“你闻闻,是不是臭的?”但郭主任嗅也不嗅,便堆起笑脸,顺着他的话头说:“对,黄总,是臭、臭的!”

何幺婆没反应过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时,黄老三像做完了一件开心的事那样拍了拍巴掌,翘起二郎腿,点燃一根香烟,慢悠悠地说:“何幺婆,我听人说你的茶鸡蛋是镇上最好的,你怎么弄些臭蛋给我送来?要过年了,你总不能让我花钱买臭鸡蛋吃,这多不吉利!你说是不是咧?”

何幺婆完全呆住了。她眼冒金星,耳边嗡嗡乱响,像有一千只蜜蜂在头上飞来飞去,从未有过的羞辱使她从脸上到耳根子都变得火烫火烫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差点儿栽倒在地上……

何幺婆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家里的。还不到中午,天气很阴晦,刮了整整一夜的老北风倒是停下来了,可天空像一块越积越厚的的大冰块,像是随时可能掉落下来,让人感到一股嗖嗖的寒意。那群母鸡到村边觅食去,家里空荡荡、冷清清的,像一片荒芜的坟地。

何幺婆走进家门,就把大门拴上了。她把自己关在房里,在床头坐了好长时间,一动不动,像座泥菩萨。不知道什么时候,泪水从她的眼窝里滚了出来,一串一串的,像一条条蚯蚓在她布满细密皱纹的脸上爬行着,但她没察觉到似的,任其流淌着。她的脑子里反反复复浮现着当年在黄聚财坟头碰上少年黄老三时的情景,那阴郁的表情,那利箭样的目光。“天啊,他从来就没有忘记过那段怨业,从来没有咧……”何幺婆嘴里不住地这样念叨着。后来,她把目光投向镜子里的那两张早已褪色的旧照片。恍恍惚惚中,她觉得老伴何大奎和儿子何解放都在用一种严厉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在说,“瞧你都干了些什么,你这是给我们丢脸呢!”她不由自主地避开了那两道隔世的目光,感到脸上像珍刺一般,羞愧难当。是咧,我不仅自己丢脸,也给你们丢脸了。何幺婆在心里说,鼻子一酸,突然把头埋到被子上哭泣起来。她觉得,当年大奎和解放死时自己都没有这样伤心过。

这时如果有个人从窗外经过,听见屋里传出的那种老年女人特有的沙哑哭声,一定会吓一跳的,没准还以为自己碰上了幽灵。

何幺婆养的那群母鸡是在傍晚时分从野外回来的。当它们像往常一样,在那只芦花公鸡的率领下,从大门旁边的小孔内钻进屋内时,屋里死寂一片。芦花公鸡咯咯叫了几声,像是在跟何幺婆打招呼:我们回来了,快给吃的吧!但没有任何回音。芦花公鸡便探头探脑地往隔壁房里走去。一进门,它就看到了用一根绳子吊在屋梁下面的何幺婆,脚下面是一把被蹬翻的凳子……

芦花公鸡吃惊地往后跳了几步,拍着翅膀咯咯大叫起来。它这一叫,引来了后面的母鸡,它们纷纷涌了进来;它们仰起脖子,对吊在屋梁上的何幺婆呱呱叫个不停,后来,就排成整齐的队列,在芦花公鸡的带领下,围绕何幺婆的尸体转起了圈子,一边转圈,一边低一声高一声地啼叫着。

听上去,既像是在痛哭,又像是在庆祝。

                                  

                                      两个朋友

        

 

两个朋友在老街上邂逅相遇了,都不约而同地哟嗬一声,像阔别已久的亲人那样叫起来:

“咦呀,这不是长子,老黄么?”

“岩头,老……张!怎么是你?”

一个将抱着的孩子放到地上,一只手牵着,另一只手指着对方,目光显得很敏锐地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似乎想说什么。临了却咽咽口水,咳嗽一声,用拳头抵住尖尖的下巴,咕哝道:“嗯唔,好久不见了咧。”

另一个也扔下提在手中鼓鼓囊囊的蛇皮袋,伸直粗短的脖子,乜斜着对方,脑袋左右频频摆动,像一个努力保持平衡的冬瓜或足球,他嘬起嘴巴,露出一口烂牙,嗓门十分宏亮地笑个不停,仿佛由于激动,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言辞表达。“嘿嘿,老黄,真是的,都一年,哦呀不,好几年没见了吧!”他搓着一双结满老茧的大手,乍巴着眼睛,似乎在回忆上次见面究竟是什么时候。“你说怎么这巧,说碰就碰到哒?”

老黄也打着哈哈:“是喽,我听说……还以为……你这不是蛮结实的么。”

“你听说么子事了?”老张警惕地乜斜着对方,像是证明什么地拍了拍自己的一条腿,“托祖宗的福,胳膊腿还是全的哩。”他的右眼珠有些混浊,像一粒积满了灰尘的扣子。他故作潇洒地往街上东张西望,仿佛一个衣锦还乡的老板。一阵风从远处吹过来,卷起地上的几片废纸屑。“这街上也太脏了,怎么没人打扫一下?”他这么咕哝了一句,漫不经心的,像个城里人,然后,他把目光收回来:“老黄,你就一直守在家里?”

“我不守在家里么办?我浑身都是病,我哪有你这么好的身体。”老黄又咳嗽了两声,仿佛是故意蹙起眉头,又像是用揶揄的口气说,“我只好老老实实在家里带孙伢儿喽。”

“见你的鬼去吧,我的身体还好?我就差进棺材哒。”老张尖声笑了,但刚笑了一半,他就像说漏了嘴似的,赶紧把笑声煞住了。老黄的话似乎提醒了他,他那不大好使的眼睛寻找着,最后盯住那个抱着老黄的大腿,正在津津有味地啃着自己的小拳头的孩子身上。“孙伢儿,这就是你的孙伢儿?”老张装出很慈祥的样子,冲孩子笑了一下,那孩子约莫两岁左右,白白胖胖的,长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蛮逗人喜欢。这会儿似乎有点儿怕老张,本能地把脸埋进了老黄的身后。“嘿嘿,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你么。是个女伢子?一定像他爸爸,女伢子都长得像爸,冇得错!”

“是孙子。”老黄提高声音,不大高兴地说。

“对对,是孙子。”老张赶紧自我纠正,并且用明显的恭维语气说,“你可真他娘的有福气哟……”

这回轮到老黄往街上东张西望了。他装作没有听见老张的恭维。他显得有些矜持,像个干部,啊啾一声吐出口痰,痰吐在脚边,他低下头,盯着那口浓痰,研究似地注视了足足半分钟,然后用脚尖踩上去,重重地碾两下,像掩盖住了一个重大的秘密。当他抬起头来时,表情显得从容、悠然起来了,甚至可以说有几分高傲地仰着脸。这使老黄同老张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相对于老张那副干体力活的矮锉身胚和粗陋的相貌,老黄瘦长的身材和整齐的衣着,看上去就像个知识分子。

刚见面的寒暄过后,两个朋友一时没了话,一高一矮的,就那样当街站着,气氛竟有些尴尬。

老张和老黄是同村人,不仅同村,还同过学,从小学到初中,读完初中,他们就回生产队当社员了。老黄当了一阵子社员,就到大队小学当民办老师,他读书时成绩总是在班上考前二三名,老张呢,始终是倒数二三名,即使抄同桌的老黄的卷子也不行。他很笨。但老张读书比不过老黄,做农活却是把好手,年年得奖状,不仅挣的工分比老黄多,还年年评先进、拿奖状,风光无限,老黄对此不得不服气,他身胚硬、力气大么。老张奶名叫岩(音ai)头,从小结实得个像个秤砣,一身蛮力,赌起狠来,一百多斤重的石磙也拦腰抱得起来,脸都不红一下。老黄呢,个子比老张高出一大截,可给家里挑水,里把远的路却要歇两三次,还弓腰驼背的,好像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他有个外号,叫尿长子,意思是白长那么高,不中用。每年队里搞水利建设,防汛抗洪、推土挖渠平整土地,老黄落在后面时,老张总要帮他一把的,也算是对上学时抄老黄卷子的报答吧。所以说他们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好朋友,是千真万确的。当然,后来老黄到村小学当老师后,两个人就不再那么“无间”了,各干各的事情嘛,自然的。老张家里兄弟多,负担重,虽然挣工分多,还是很穷,优秀的人民公社社员老张只好委曲求全,到邻村做了倒插门女婿。这之后,他和老黄见面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下来了。再后来,世事蹉跎,好多年过去,弹指一挥间,他们就变成了站在当街上的这副模样。

他们都是50多岁、半老不少的人了。在这条很少有年轻人出现的街上,像这种年纪,差不多称得上老辈子了。所以他们理直气壮地当街站着,旁若无人地岔着腰扯闲话,一副很有格(注:摆谱的意思)的样子。

这条街以前是镇上的主街,商店、餐馆、药铺、供销社、旅社和照相馆都在这条街上,一到农闲或逢年过节打货,街上总是人挨人,热气腾腾,挤得水泄不通。但这些年随着发展,镇中心转移到了另一条紧傍公路的新街,老街就渐渐冷清下来,变成了一条背街,原先生意红火的商店改成了茶馆和牌铺子之类,除了一些闲着无事、找地方消磨时光的老头老太,很少有人来光顾了。

现在,老张和老黄就站在一家破檐漏壁的茶馆门口。老张左顾右盼了一会儿,提议说:“进去喝杯茶啵?”

老黄说:“走,进去喝一杯。”

老张就拎起蛇皮袋,老黄抱着他的孙子,一前一后地走进了茶馆。老张跨过门槛时,一条腿硬硬的,显得很吃力,他扶着门框,才跨进大门。

茶馆里冷冷清清,没几个人。几张桌子有些年头了,油渍斑驳,桌面上刻满了深深浅浅、横七竖八的凿痕,有的桌腿也长短不一,加之地面本来凹凸不平,看上去就更显得歪歪斜斜了。两个人挑了一张干净点的桌子坐下。老张像个老主顾那样拍拍巴掌,大声吆喝上茶,话音未落,一个扎着围腰的驼背老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二位喝么子茶?”

“随便都行。”老张说,“还是五毛钱一杯,冇涨价吧?”

“五毛?您这是哪一年的价钱?”驼背吃惊地瞪了老张一眼,“杂牌茶叶一块,五峰茶两块呢。”

老张道:“好家伙,才几天没来喝,涨了这多?”

“您大概好几年冇来了吧,都有些面生哒。”驼背打量着老张,“是上一块的还是两块的?”

老张蹙着眉,一只手伸进口袋,一边似乎在考虑究竟喝什么茶叶。但没等他回答,对面的老黄把孙子放到身边的凳子上坐稳后,抬起头来说:“上两杯五峰茶吧。”听口气就像个常来常往的老茶客,话刚出口,一张新版的十元钞票就摆在了桌上。

“老黄,怎么能让你破费?”老张叫道,那只伸进口袋的手也随之抽了出来,握着几枚亮闪闪的一元硬币,“我这有零钱,刚买车票剩下的咧。”

但老黄像没听见老张的话似的把那张钞票推到驼背面前,吩咐道:“再来一盘瓜子。”

老张只好将那只抓满硬币、布满老茧和瘢痕的手缩了回去。

茶和瓜子一会儿就端上来了。

老张抓了一把瓜子,一边嗑,一边看着老黄:“你带带孙子、泡泡茶馆,日子过的几舒服哟。”

老黄说:“混日子么,反正也没别的事做。”

老张说:“还是你命好,哪像我。”

老黄伸出比老张干净许多的手也抓了一把瓜子,瞥了他一眼:“你打工挣钱养活自己,哪个也不靠,都快成城里人哒,几自在。”

“倒也是。“老张点点头表示赞同,但旋即又叹口气道,“可我那是卖苦力呀,再过几年,岁数大了,回来种地也干不动啦,那像你,有女儿女婿养着,吃穿不用愁……”

老黄没吭声。他当然知道老张这些年一直在城里的建筑工地抬预制板。“你力气大,吃得了力气饭么。要是我像你,非饿死不可。”他似笑非笑地说,想起什么,问了句:“你……那个儿子呢?”

老黄一听,像是被触到痛处那样,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你莫提哪个杂种哒!”他像驱赶苍蝇似的挥挥手。

老张的儿子几年前犯了什么案,抓去坐牢了,不晓得出来没有,听说儿媳妇也跑到广东去了。现在老黄见他这副神情,就知趣地打住了话题。

老张故意不看老黄,揭开茶杯盖子,低下头喝了一口茶,咂咂嘴巴,自言自语道:“嗯,这五峰茶还真不赖。”但他咽下茶,抬起头来时,脸色明朗了许多。“前几天你猜我在城里碰到哪个了?”

老黄有些莫名其妙:“哪个唦?”

“曹立本。”

“他跟我是死对头。”老黄脸色阴下来。“要不是他,我早就转成公办老师,说不定当了校长咧。”

“我看他拄着拐棍,头发都掉光哒。听说他是坐他儿子的小车,在县城码头翻了车……”

“么子叫罪有应得?”老黄咬着牙巴骨道,刮瘦的面颊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像在课堂上对学生提问那样看着对面的老张。“他在村里当书记的时候,叫你往东你不敢往西,说不要哪个当老师哪个就乖乖地夹起课本回去种田,真是比皇帝还要威风啊!”他眯起眼睛,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想当初,为了当上民办老师,我把他家的门槛都快要踩破啦。”

“莫提哒。说起来,我跟曹立本接的冤业比你还深!”老黄的话似乎勾起了老张心底的痛苦记忆,“他刚从部队复员回来当民兵连长那会儿,就因为防汛时我躲到树阴底下打了会儿瞌睡,咯个狗日的硬是罚老子挑了半夜鹅卵石,不仅撤掉了老子的青年抢险突击队副队长,还扣掉了我一个月的粮食补助。你晓得我本来饭量就大,饿着肚子参加抢险,两条腿软得像两根棉条,差点儿掉进洪水里淹死。你说他黑不黑心?”

老黄深有感触地点点头,像总结课文中心思想那样说:“雷锋讲对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对敌人要像冬天一样残酷无情,可实际上呢,曹立本对我们这些阶级兄弟,总是像对敌人那样残酷无情。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呢?”

“老黄,你不愧是知识分子,水平比曹立本高得多咧!”老张一只眼睛熠熠放光,上身前倾着,竖起大拇指头,五体投地地说。

两个人你一言他一句,像开控诉大会那样同仇敌忾、义愤填膺,话越说越投机,刚见面时的那种生疏和隔膜感不知不觉消失了,彼此间的距离缩短了许多,越来越像两个同一战壕的亲密战友了。

“不过呢,话说回来,他现在可是不如我了。”老黄呷了口茶说。“他比你还惨咧。”

“嘿嘿,至少我的胳膊和腿子还是全的,不像他成了个残废。”

“所以而且呢,我们也莫要老记他的仇哒。”老黄噗地吐出两片茶叶儿,说话的口气和表情都像个领导。“曹立本除了爱抖抖威风,搞搞女人,他不贪财。新的书记不仅贪,还经常拿着公款去发廊找小姐咧。”

“现在的书记不是王老黑的儿子么?老黑解放前当过保长,我爹的壮丁就是他抓的,咯个狗日的,他总算接上班啦。”

“其实,他腿子撞断后,我还去看过他一次。”

“长子,你是个菩萨心肠,我得像你学咧,哪天也去看看他。他是不是还喜欢喝酒?要不,我给他打两斤高粱酒去。人家毕竟提拔我当过几天青年抢险突击队副队长,要不是打瞌睡,我兴许也入了党。”

“咯个咯个,我们都好几十岁的人了,时代不同哒,还老记住这些陈年旧账有么子用。不说这些,岩头,说点别的啵?”

“嗯哪。就说点……别的。”

可说什么呢?他们互相看着对方,一时竟找不到话题了。

这当儿,一个卖气球的小贩走进了茶馆。小贩手牵着一只只五颜六色的气球,有熊猫、鲤鱼、狮子、老虎、机器人、潜艇、飞机、轮船,还有奥运会吉祥物,千姿百态、五花八门,让人眼花缭乱。

老黄的孙子刚才一直坐在旁边吮吸自己的手指头,小贩一进门,他就被牢牢吸引过去了,眼睛滴溜溜地跟着那些气球转来转去。小贩是个年轻人,精明得很,他大概也是冲着这孩子来的,故意把手里的气球在空中晃来晃去,气球互相碰撞在一起,发出吱吱的声响,像刺猬叫。

老张见了,堆着笑脸对孩子说:“你喜欢哪个?”孩子盯着气球看了几个来回,突然指着一个穿太空服的气球说:“他!”老张对小贩示意了一下,“买一个。”说着,就去口袋里掏钱。但老黄按住了他的手,“哪能让你花钱?”一边低下头,慈祥地对孙子说,“考拉,爷爷给你买好啵?你想要几个,爷爷就给你买几个。”

但老黄坚持要买,他使劲拨开老黄的手,从口袋里掏出刚才那把零钱,用恳求的口气说:“你就让我给伢儿送个礼物唦,老黄!”

“说些稀奇话!哪能叫你花钱?”

“你瞧不起人,你不把我当朋友咧。”老张有些生气了,“我再穷,未必一只气球也买不起?”

“看你说到哪儿去了。“老黄说,”这跟钱多钱少冇关系,这是原则问题。”

“么子原则?你又不是领导!”

两个人正争执不下,老黄的孙子忽然伸出手对小贩手里的所有气球画了个大大的圆圈,噘起嘴巴说:“我都……都要!”

老张愣住了,他那只抓满零钱的手哆嗦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缩了回去,“咯个。”喉咙里仿佛被痰堵住了似的,表情有些僵硬。

老黄像没看见似的,连顿也没打一下,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崭新的50元钞票,递给小贩说:“都卖给我了。”

老黄的孙子见这么多漂亮的气球一下子全归他了,高兴得从凳子上跳下来,双手抓着系住气球的绳子,嘴里一边模仿着各种动物的叫声,像放风筝那样在茶馆里跑来跑去。

“老……黄,你现在是真的有钱咧。”半晌,老张才讪讪地说了这么一句。

“我哪来的钱?还不都是我女婿……女儿的。”老黄一边说,一边还不放心地用目光关照着玩耍的孙子。

“你这早就享儿女的福,就是有福气。哪像我……”老张神情暗淡地说,他低下头去喝茶,发现杯子里空了,只剩下几片泡得又黄又薄的茶叶,就抬起头喊了一声:“驼背,添茶!”

茶馆里仍然冷冷清清,没几个茶客,驼背正坐在一张空桌子边打瞌睡,一只绿头苍蝇在他的脸上叮来叮去,从嘴巴叮到鼻子,再从鼻子叮到眉毛上,叮得那么认真,像一个探雷的工兵,任何可疑地方都不肯漏过似的。老张又叫了一声,驼背才醒来,赶紧拎起茶壶,过来添茶。老张白了驼背一眼,闷闷地说:“茶叶就这么几片,够喝个逑。”

驼背将茶壶嘴对准杯子,添满水,嘿嘿一笑:“亏你老哥还是老喝茶的,这一片茶叶都值毛把钱咧。”

“我在城里茶馆见得多了,你哄鬼!未必比金子还值钱?”

驼背把目光投向老黄:“你不信问黄老师。”

看来,他对老黄比对老张熟多了。

但老黄嗯嗯着,没搭腔,他的注意力显然还在孙子那儿。驼背就知趣地离开了。老张觉得有点无聊,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抽出一支叼上,又向老黄示意了一下:“你真的不来一支?”

老黄摆了摆手,一副对香烟深恶痛绝的神情。老张就自己点上烟,深深吸了一口,用那双一明一暗的眼睛斜睨着老黄说:“连烟都舍不得抽,再多的钱又有么子用唦。”

“你不晓得我早把烟戒了?”老黄显然听出了他话里的讥讽意味,“我再多的钱也是我女婿和女儿的,又不是我自己赚的。要不是我给他们带孩子,我一分钱也不要他们的!”他似笑非笑地说,“老张,你莫在我面前装穷,我晓得你有钱咧,你不是刚打完那场官司,人家赔了你好几万么?”

“你听、听哪个讲的?”老张脸上像被蚊子叮了似的微微一红。

“还用哪个讲?你抬预制板从五层高的楼房掉下来摔伤了腿,把那个包工头告到法院去哒,打完官司你就发财了,村里哪个不晓得?”

“咯个咯个。”老张一时语塞了,吭吭哧哧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很是难看。半晌,他终于咳嗽了一下,阴着脸说:“实话告诉你吧,老黄,老子一分赔款都没拿到,还倒贴了一千多块钱的律师费!”

“你不是打赢了么?”

“赢是赢了,可那个狗日的河南佬跑掉了,连法院都找不到他的人影子。”老张哭丧着脸说,“那一千多块钱还是找人借的咧,老子这回输惨了,到现在腿子冇好不说,还欠了一屁股债,被人在屁股后头撵来撵去,这不,只好回家躲债来啦。”

老张说着,捋起一条裤腿给老黄看,腿上果然还打着厚厚的石膏。

“没想到是这样。”老黄喃喃道。沉默了一会儿,他用同情的目光看着老张说;“这以后,你打算么样过日子呢?”

“鬼才晓得,过一天算一天吧。”老张闷闷地抽着烟,瞟了老黄一眼,“我要是也像你一样生个女儿多好,就么子也不用愁哒。”

“你这是么子意思?”

“你命好唦。”老张语气有点暧昧地说,“谁都晓得你女儿在佴城找了个有钱的老板……”他见老黄皱着眉头没吭声,又接着说,“虽然……你女婿比你女儿大好多岁,跟你年纪差不多,可他有钱咧。这年头,给有钱人当二奶的多着咧,可你女儿给人家生了个胖小子,身份就不一样了么……”他本来还想说下去,但他发现老黄的脸色变得难看,就停住了。

“你这是骂我么?”老黄的那张瘦长脸仿佛被烙铁烙过一样,要爆出火星子来了,“你这是骂我咧,老张!”他重复了一遍,那只抓着茶杯的手抖个不停,使杯盖儿也发出叮叮的响声,看那架势,好像要摔杯子。“好哇,岩头,你这是穷凶极恶,竟、竟敢侮辱我!”

“我羡慕你还来不及咧,哪敢骂、骂你?”老张似乎有点害怕了,支支吾吾地说,“我只怪自己命不好,生了个流打鬼儿子。我巴不得他把牢底坐穿,这辈子莫回来了!”

老张不停地贬损着自己,似乎想以此抵消刚才刺伤老黄的那些话。但老黄仍旧沉着脸,仿佛在悄悄攒着劲,随时准备跳起来,给老张一耳光,或者将茶杯一下子摔倒他的脸上。

空气顿时变得有些紧张起来。

老张避开老黄的目光左顾右盼着,似乎想找个空子溜之大吉。“你那孙子考、考拉呢?”他忽然咕哝了一句。他这一咕哝不打紧,老黄悚然一惊,急忙转过头去,飞快地把茶馆扫视了一遍。

果然没见到他的孙子。

老黄霍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脸色也一下子由红变白了。“考拉,考拉!”他一连叫唤了几声,还是没听到他孙子的回音。老黄狠狠瞪了仍旧坐在桌子边有点儿不知所措的老张一眼,慌慌张张地向茶馆外面走出去。

老张犹豫了一下,也站起身跟了出去。

“考拉、考拉!”老黄在茶馆门口竖起脖子东张西望,不住地叫着孙子的名字,整个人像掉了魂一样,踉踉跄跄地窜到大街上,“考、考拉,你跑哪去啦?”嗓子都带上了哭腔。

“考、考拉!”老张也尾随在老黄后面,学他那样叫喊着这个有点拗口的名字。

这时正当中午,街上人渐渐多了起来。间或有一辆旧卡车或摩托由西向东驶过去,使沉寂的老街变得热闹了不少。

“考拉要是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如何对他爸爸妈妈交代?”老黄自言自语着,“孙伢呵,你在哪儿?爷爷这条老命死了也不值几个钱,你莫赫我,爷爷还指望搭帮(注:依靠的意思)你去佴城治病咧,哼啊,我活不长哒,哼啊、哼啊……”

老黄真的哭起来了。

他站在大街上,像个女人那样抽抽搭搭地哭着,还不时地捶胸顿足,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

老张怔住了,不,确切说,他被吓住了。他有些惴惴不安,仿佛自己闯了祸似的。

“老、老黄,你先莫哭,这么小一点街,你孙伢儿会跑哪儿去呢?”老张扯了扯老黄的袖子,“他兴许带着气球耍到那边街上去哒,咱们再找找看。”

老黄甩脱老张的手,搡了他一把,凶巴巴地吼道,“今儿真不该碰上你这个灾星的!要不是跟你扯卵淡,我孙伢儿会走丢?”

老张那条裹着绷带的腿歪了一下,差点儿跌倒。“尿长子,你话可不能这、这样讲咧。”你结结巴巴地说。“你凭么子说我是灾星呢?”

两个人站在当街吵了起来。

这当儿,看热闹的人群中有谁说了一句:“你们莫吵哒,我刚才从新街过来,听说有个小伢儿被车撞倒了……”

两个人一听,不约而同地停止了争吵。刚才还在冲着老张大喊大叫的老黄像被抽了筋似的,身体摇晃着,突然瘫倒在地上,吐出一口痰来。有人眼尖,看到那是一口血痰,悄悄说:“天哪,这人有结核病咧!”

老张也忘记了刚才的争吵,上前去扶老黄。他和几个围观者恰的恰人中,捶的捶背,忙乱了好一会儿,老黄才苏醒过来。他睁开眼睛,还没完全清醒,第一句话就是:“我孙伢儿呢?” 他目光痴痴地注视着老张,像是在质问他,“你说,我孙伢儿真被车撞了?”

“咯个,咯个。”搀扶着他的老张唯唯诺诺,回答不上来。

老黄推开扶着他的人,后退了一步。老张还以为老黄要去找孙子,又凑上去扶他,可还没等挨到他,老黄就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咬牙切齿地对他叫嚷道:“都怪你这个灾星,你赔我孙伢儿,赔我孙伢儿来!”

老黄喊着,一头朝他撞过去。

老张还没反应过来,就像一堵不堪一击的破墙那样,四脚朝天地被撞倒在地上了。

「 支持!」

 WYZXWK.COM

您的打赏将用于网站日常运行与维护。
帮助我们办好网站,宣传红色文化!

注:配图来自网络无版权标志图像,侵删!
声明:文章仅代表个人观点,不代表本站观点—— 责任编辑:乌有之人

欢迎扫描下方二维码,订阅网刊微信公众号

收藏

心情表态

今日头条

最新专题

130周年

点击排行

  • 两日热点
  • 一周热点
  • 一月热点
  • 心情
  1. 你搞一次个人崇拜试试,看看有多少人会崇拜你?看看你搞得出来吗?
  2. 为什么批评西方的他们都“意外死亡”了?
  3. 毛主席像事件:美策动,迫使中国放弃毛泽东思想!
  4. 侯立虹|谁在动摇“两个毫不动摇”?
  5. 郭建波|《文革论》第二卷——《理论曙光(论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
  6. 从两处战火看东方和西方思维方式
  7. 以色列会亡国吗?
  8. 司马南:美国为什么没能把巴基斯坦彻底拉过去?
  9. 郭松民 | 评普京年度记者会:“过度轻信”及其他
  10. 这才是最难打的战争,国安部门刚发出积极信号
  1. 普京刚走,沙特王子便坠机身亡
  2. 司马南|对照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大家给评评理吧!
  3. 弘毅:警醒!​魏加宁言论已严重违背《宪法》和《党章》
  4. 湖北石锋:奇了怪了,贪污腐败、贫富差距、分配不公竟成了好事!
  5. 这是一股妖风
  6. 公开投毒!多个重大事变的真相!
  7. 你搞一次个人崇拜试试,看看有多少人会崇拜你?看看你搞得出来吗?
  8. 美国的这次出招,后果很严重
  9. 亵渎中华民族历史,易某天新书下架!
  10. 司马南|会飞的蚂蚁终于被剪了翅膀
  1. 张勤德:坚决打好清算胡锡进们的反毛言行这一仗
  2. 吴铭|这件事,我理解不了
  3. 今天,我们遭遇致命一击!
  4. 普京刚走,沙特王子便坠机身亡
  5. 尹国明:胡锡进先生,我知道这次你很急
  6. 不搞清官贪官,搞文化大革命
  7. 这轮房价下跌的影响,也许远远超过你的想象
  8. 三大神药谎言被全面揭穿!“吸血鬼”病毒出现!面对发烧我们怎么办?
  9. 祁建平:拿出理论勇气来一次拨乱反正
  10. 说“胡汉三回来了”,为什么有人却急眼了?
  1. 在蒙受冤屈的八年中,毛泽东遭受了三次打击
  2. 痛心,反华润人丁一多因强奸被捕,哈哈!
  3. 铁穆臻|今年,真正的共产主义者,要理直气壮纪念毛泽东!
  4. 《邓选》学习 (十一)发展速度
  5. 司马南|对照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大家给评评理吧!
  6. 司马南|对照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大家给评评理吧!
Baidu
m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