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的新生代打工作家置身于社会变革的最前沿,他们不仅感受着新的经验与新的现实,而且在艺术上也有自己的探索与追求,以下我们以毕亮、陈再见、付关军、唐诗为例,对他们的作品做一些分析。
毕亮是一个在情感与技术上已很成熟的作家,他善于发现生活中隐秘的真相,并能选取独特的视角加以表现。小说《外乡父子》以打工者“我”的视角写一对“打工父子”的生活故事,“男人”带着父亲出来打工,住在出租屋中,“我”帮人收房租,也以旁观的角度观察着他们,小说通过“男人”在工厂打工、失业、收破烂,照顾父亲、思念女儿、找小姐等事情,写出了他困窘的现实生活与内心世界,但这样的困窘也是属于“我”的,小说以《孔已己》式的视角与语调,写出了打工者无望的生活。《消失》写的是一个房客将房子转租给一对青年大学生的故事,他在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初的影子:初闯世界的激情,以及两人之间的深爱,而他也预示了他们的未来:屡遭挫折之后的颓废与委顿,恋人之间的争吵、反目与伤害,小说中挥之不去的气味不仅暗示着一场情杀,而且象征着梦魇一样的生活氛围。《铁风筝》写马迟与杨沫的相亲故事,“铁风筝”是他送给她儿子的一件礼物,小说表面上写他们两人的相亲过程,但是通过银行、骆驼、狙击手等反复的出现,暗示了一个更为隐秘的故事:杨沫原先的丈夫是一个骆驼饲养员,为给儿子治病铤而走险去抢银行,被公安局的狙击手击毙,而这个狙击手马迟为了照顾杨沫和她的儿子,隐瞒身份来相亲……,小说将最具戏剧性的核心情节隐藏在背后,在平静的叙述语调中暗含着波澜,给人留下了丰富的想象空间。这篇小说在叙述技巧上颇为成熟,从一个很小的入口切入,将不同的叙述元素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有力地暗示了一个更加丰富的世界。
毕亮的另一篇小说《绝活》,故事虽然简单,但却包含着极为丰富的内涵。小说中的父亲在南方打工,轧断了一条腿,要将这个消息告诉读高中的孙子,孙子正好带了同学来家里,爷爷无法说出口,而孙子却与他的同学们打扑克,调笑着,对爷爷颐指气使,呼来喝去……,小说在三代人的命运之间展开,远在他乡受伤的父亲,默默承受的爷爷,和娇纵任性的孙子,展现了当代农村代际之间的隔膜,和“留守儿童”的心灵问题,其中爷爷与孙子心理上的对峙与沟通的困难,尤其构成了一种现实与心灵的悲剧。小说从爷爷的视角展开,这是一个孤独的驼背老人,他的儿子儿媳在外打工,孙子在县城读书,他一个人在家中生活,只能与一头青牛说话,他的生活世界是空缺的,在得知儿子受伤后,他也只能捡起做篾匠的绝活,默默地为儿子编织了一条“腿”。他的生活方式是传统的,曾经“是园艺场四里八乡闻名的篾匠”,但是“自从流水线上生产的塑料制品茂盛起来,市场打开传到乡下,老人这门手艺就慢慢丢了。”我们可以看到,无论在生活层面,还是在技艺层面,这都是一个“过时”的老人,不再为人需要。而他的生活世界与生活方式,千百年来中国农村习以为常的也处于瓦解之中,而成长中的孙子对这一切却是漠然的,他只沉浸在个人的世界之中,而在祖孙二人平静的隔膜背后,隐藏着惊心动魄的内心风暴与社会危机。
陈再见的《张小年的江湖》、《变鬼记》等小说都以儿童视角来切入,从他们的眼中展现出了一个不同的世界。《张小年的江湖》写张小年初涉“江湖”的故事,从偷家里捡的饮料罐,到抢小朋友的钱,到撬别人的门窗,再到去偷锡渣,张小年在盗窃的路上越走越远,而这不仅在于他的好奇,而且在于困窘的家境与“江湖”的逻辑,小说的最后,张小年得到了救助,但明显的说谎虽然可让他解脱困境,却又让他的未来蒙上了一层阴影,小说通过对张小年心理与内在逻辑的揭示,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孩子的世界及其堕落的可能性,不能不发人深思。《变鬼记》写的是“我”的童年故事,银剩是“我”和金枪、国雄的玩伴,他们对鬼都很好奇,二叔爱讲鬼故事,他死了,传说与一个女鬼结合了。“我”和银剩因新来的女老师而发生矛盾,互不理睬,学校闹鬼,女老师到“我”家去借宿,“我”去侦察,果然发现了鬼,落荒而逃,第二天才听说,银剩在学校的阳台上摔下来死了。小说通过对死亡与鬼的描写,让我们看到了乡村儿童的世界及其好奇心。
付关军的《天梯》、《血蝴蝶》、《欲望之城》,写出了都市中青年人的压力与欲望,以及人性被扭曲的过程。《天梯》中的冯小北与暖暖相爱,决心在城市里买了房子后就结婚,但是购房的压力实在太大,虽然意外得到了一位成功人士的帮助,但是离付清首付还差6万块钱,短时间内无法筹措到这笔钱,为了散心,冯小北与认识的一位美女去了丽江,回来后,这个被富豪包养的女人给了他这笔钱,而当他回到家时,暖暖也疲倦地拿回了一笔钱……;《血蝴蝶》中的“我”与周玲玲相爱已久,共度过生意的难关,但宋小梦闯入了他的生活,与他缠绵悱恻,但到后来“我”才知道宋小梦是生意伙伴派来的谍报人员,他在生意上一败涂地,宋小梦也离他而去,在这个时候,他才知道自己的真爱在哪里;《欲望之城》写一个奋斗者唐山与一个富家女崔梦的恋爱故事,唐山与同学郑小梅相恋,在艰难的环境中共同奋斗,但年轻貌美的郑小梅禁不住诱惑,最后离他而去,唐山处于惨败的境地,他的经理崔梦虽然出身富家,但因为长得丑却嫁不出去,两个人很快就走到了一起,但公司里的议论纷纷,让唐山离开了崔梦,去独自奋斗,他的事业很快就有了起色,并且逐渐发达了起来,在请原先的同事相聚时,一位同事挑明了他事业成功的背后,原来一直有崔梦暗中相助,深感震惊的唐山找到在产房的崔梦,说,“亲爱的,我们结婚吧”。付关军的小说充满了戏剧性与传奇性,从一个侧面揭示了当代都市生活瞬息万变的复杂性,让我们看到了在欲望的挑逗下人性的种种扭曲与变形,但另一方面,语言的芜杂与结构的随意,也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作品可能达到的艺术性与深度。
唐诗的作品《尘埃里的行者》、《病》、《工厂里的病》,让我们看到了一颗在风沙中磨砺成长的灵魂,《尘埃里的行者》写“我”打工生活的记忆,最早出来谋生的艰难深刻地烙印在她的心头,我们可以看到她如何在辗转中中挣扎,如何在困境中挣扎,《病》写了“我”对病刻骨铭心的感受,“该从哪说起呢?关于这身体里的病。是从脚踝处的伤开始,还是说额前永不消停的痘?碍人眼的是这该死的手腕,和皮肤上面淡淡的耻辱的痕。”从乡村记忆写到城市生活,写到不同的病对她的伤害,而这种伤害不仅在于身体,而且在于心灵,它们是如何深刻地改变了“我”对世界的感觉与认知。《工厂里的病》以男性“我”的视角,写到了乡村与家庭中性关系的混乱以及对一个少年人带来的耻辱,到工厂后,“我”对傅霞的追求、相恋最后以失败告终,而“我”竟然幻想将她奸杀,当看到一则关于轮奸的新闻后,“我的人格又在分裂:一方面我强烈谴责丧心病狂的犯罪分子;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就是那个犯罪者……”这个作品向我们展示了现实生活的残酷,以及主人公的内心是逐渐变得强硬的。唐诗的作品深入到了生活的底部,让我们看到了真相及其残酷性,但语言与行文的率性随意,也降低了对生活揭示的力度。
每一个打工者都有自己内心的疼痛,每一个打工作家都在表达自己的经验与思考,但是,如何在这些共同的体验中发掘出个人最独特的部分,如何寻找到最适合自己的艺术表达方式?则是摆在每一个打工作家面前的问题,只有从这些问题出发,新生代打工作家才能创作出真正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作品,在以上这些作家中,我们可以看到他们一种新的美学的萌芽,且让我们试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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