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 巢
苗族:吴国平
鸡叫头遍了,天重老汉还未入眠,翻来覆去的像煎鱼。老鼠们“叽叽咕咕”叫着在楼上追逐。房门外,天重听到秋秋跑下堂屋,朝着楼上“汪汪”地小声叫两下,老鼠们就安静了下来。
一会儿,老鼠们发现没有危险,又闹起来,像在和秋秋斗气似的。反复几次,秋秋就眯着眼睛睡下了。天重被搅得心烦意乱,七斤娘凄惨的死相,总在黑暗中闪现,压得他透不过气。天重担心自己会不会像七斤娘那样,凄惨的没有尊严的死去,就恐慌起来。
七斤娘具体是哪天死的,没有人知道。冬月初七下午,朝成进去看时,老人早死了。一张皱巴巴的脸被老鼠啃得稀烂,床铺上到处是老鼠屎。老人那双枯槁的手伸向空中,缺了门牙黑洞洞的嘴巴,张得老大。看得出,七斤娘临死前曾喊叫求救,但没有人听到……
不想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天重这样安慰自己,慢慢地才进入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他又被尿涨醒了。外面起风了,风从竹子编成的板壁眼吹进房里,直往床上灌。天重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咳咳咳、咳咳咳!”天重猛咳起来,好一阵才停住。“唉!”天重叹了口气,不知是叹这该死的天气,还是叹自己的身体。哆哆嗦嗦地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摸索着找到拉线,“喘”的地一声,电灯亮了,像开了一朵黄黄的花。被单一年没洗,昏黄的灯光下,黑乎乎的分不清经纬线。天重用手撑着上身从被窝里爬起来时,如同打开一把生锈的折尺,一寸一寸的伸长,听得见骨骼发出的“咔嚓咔嚓”的声音。好不容易躺在床头上,下半身还窝在被子里,天重开始穿衣服。衣服冷得像块冰,穿在身上,又打了几个寒噤。
听到天重起床的声音,秋秋站了起来,顶开房门,对着天重摇头摆尾,一副讨好的面孔。天重趿着鞋子“踢踢踏踏”刚要走出去,秋秋先着一步跨出了房门。天重拉亮地楼的灯,下到堂屋,还未开门,秋秋早就矮下身子从门坎底下的那个洞口钻了出去。那个洞口,是天重特意给秋秋留着的。以前,门坎下都用岩石松松垮垮码好,没有洞口。半年前的那天深夜,天重腰痛得厉害,从梦中痛醒过来。腰痛,天重痛了一辈子,可那次痛得不同,像刀割一般。痛得天重在床上直打滚,杀猪般的嚎叫。是睡在外面屋角里的秋秋听到后,硬是用前爪和嘴把门坎下的岩石扒走,钻进来看天重。随后,秋秋钻出来,跑到两百米远的邻居家,一边用前爪扒邻居家的大门一边“汪汪汪”地狂叫,天重才得以及时被送到镇卫生院……此后,天重就留下这个洞口,再也不让秋秋睡在外面守强盗了,秋秋就睡在房门外的柱头边。
门一开,一股冷风扑了进来,天重打了个踉跄。冷风像长了眼睛似的,直往裤脚、衣袖和脖子里面钻。天重趿着鞋、缩头缩脑走向茅房时,秋秋早跑到了茅坑边。天重掏老伙计时,秋秋也抬起一只后腿,对着猪圈的一根柱子脚撒尿。天重的老伙计怕冷,老半截缩进了肚子里,好半天才不情愿似的被强行掏出来。天重使劲想把尿屙远些,可小便还是淅淅沥沥地掉落在脚前面。最后几滴还害羞似的一出门口就不走了,打湿了鞋子。“唉,老啰,老啰,尿都屙不过脚杆了!”天重自言自语地叹了口气。
哆哆嗦嗦地进了屋,秋秋躺了下来。天重看了眼挂在柱头上的时钟,刚好四点过一刻,离天亮还早得很。天重就想烧一炉柴火烤,坐着等天亮。腰和膝盖疼得厉害,睡醒后再回到床上实在难受。可家里没剩多少柴,天重只好又解衣脱裤上了床。被窝里的热气早散完了,冷兮兮的。人一老,精气血不足,御寒能力差。天重缩成一坨,像只猫一样。双手插进裆里,颤抖着闭上眼。
三十年前睡不饱,三十年后睡不着。再次躺在床上后,天重就想到了老伴。老伴年青时,是村里最好看的媳妇,人勤快会持家,是个难得的好女人。老伴命苦,天重以前是这么想的。老伴给自己养育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孩子长大成人,老伴却没福享受。她害了一场大病,就和鬼做一路去了。
没想到,老伴走对了。天重现在这么认为。老伴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她再也不用操心,不用牵肠挂肚,不用忙这忙那,做那些一辈子都做不完的活路。剩下自己,难得很。其实,照老古话讲,天重认为自己应该算是有福气的,膝下有一男一女两个家孙和一男一女两个外孙,在这个时代算是很不错了。遗憾的是,眼下没有一个在身边,天重体会不到儿孙绕膝的快乐……
天终于发白了,天重起了床,又去了趟厕所。从厕所回来,天重挑起水桶,去村里的水池挑水。秋秋一会儿前,一会儿后跟随着天重。
清冷的路上,天重弓着腰,两手交叉插在衣袖里,靠肩膀控制着扁担的平衡,任凭两个水桶随着脚步一摇一摆,晃悠着向水池走去。
水池前面的空地上,大大小小的木桶、铁皮桶、塑料桶摆了满满的,一大帮人站在那里等水。一股大拇指粗的水从龙头中流出来,要死不活的。两个月没下雨,水源都快干枯了。积了一个晚上,也没有几十挑。
挑水的大多是一帮老头老太,只有朝巴和麻潭两个年轻人。大家扯着白话,搓手跺脚取暖等水。每个人的鼻孔,都忽儿忽儿喷出两股白色的气体,好像把烟抽进去好久,才从鼻孔里放出来的烟雾。天重放好水桶,也参与到搓手跺脚的行列。秋秋就坐在天重身边,两只前爪撑着身子,脑壳高昂着不时东张西望,侦察兵一样。突然,水池旁边的竹林里发出了一点响动,秋秋就箭一般地冲了出去,在那里左嗅右嗅。一会儿,秋秋叨着一只“叽叽叽叽”哀嚎的老鼠回来。秋秋把老鼠放在地上,逗着玩。老鼠趁秋秋不注意,跑。等老鼠歪歪扭扭刚跑出几米远时,秋秋又迅速冲上去,咬回来,放下。老鼠装死,卷成一砣。秋秋用前爪刨了它一下,老鼠翻了个身,又跑。秋秋又捉……反反复复几次,秋秋玩饱了,才把老鼠吃掉。
好久,才轮到天重接水。等他接满两桶水,歪歪撇撇跟着秋秋回到家,已经到煮早饭的时候。
倒好水,天重急急忙忙洗米煮饭。当地有这么一句话,“老人不怕饿,小孩不怕冷。”两个孙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饿得快。天重煮饭时,秋秋就卷在天重脚边眯着眼睡觉。煮成饭,天重走进小强房里,秋秋也跟着进去。天重喊:“小强,小强,起床吃饭了。”朦胧中,天重看到小强侧着身子在呼呼大睡,一丝涎水从嘴角流出来,把枕头打湿了一小块。小强在梦中“嗯嗯嗡嗡”答应了一下,翻了个身,又睡着了。“这个小懒虫,总是喜欢赖床。”天重笑着骂了一声,用手去捏小强的鼻子,却摸了个空,突然就清醒了过来。年初时,儿子他们带着小强两姐弟到广东读书去了。
“唉,真是个老忘魂!又得吃几餐现饭了。”天重骂了自己一句,一股强烈的寂寞和失落,如浓雾一样迅速涌上来,包围着天重,让天重感觉连呼吸都困难,栖惶极了。走出房门时,两颗泪水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瞧你这德性,就这点出息!老都老了,眼窝怎么变得这么浅了!动不动就流猫尿,也不怕人笑话!在家守屋的老人,寨子里又不是你一个?天重在心里狠狠地骂了自己几句,才稍微好受了些。天重给秋秋装了一碗饭,舀了点菜汤拌着饭,倒在厨房门外面角落里的一个破盆子里。秋秋屁颠屁颠地站起来,走过去吃。天重装起自己的饭,胡乱扒了两口,就给冬冬煮起潲来。天重从水缸里舀了几瓢水倒进锅里,看了看,盖好锅盖。转到灶前,发现没柴了,走到屋角边,抱起一捆苞谷杆。苞谷杆是秋收时,天重从地里背回来的。
天重把苞谷杆丢在灶房角落里,坐下来。把两根苞谷杆对折几下,塞进灶孔,开始烧火。
火燃了后,天重才从屁股后面取出烟袋,从里面掏出一点烟丝,一张三指宽的纸条,卷起喇叭筒。烟是赶场天买来的烤烟,天重用菜刀切成烟丝,装在装盐的薄膜袋子里。纸是小强用过的旧练习本。拿着小纸条,天重就又想起了小强。小强在家里,总是逃学。刚开始时,还是逃学抠黄蟮、摸田螺什么的。读到镇小学高年级后,又逃学上网。天重粗砺的手指,灵巧地把烟丝集中在纸里,排成一条线,顺时针一搓,喇叭筒就成形了。左手沾上点口水,再一搓,递进嘴里。从灶孔里取出一根燃烧着的苞谷杆点烟,“叭答叭答”地抽起来。
水终于发出了“嘶嘶”声,白色的水汽从锅盖周围升腾开去,水快开了。天重添了把柴,两只手撑着膝盖站直身子,走到灶后面。从潲桶里取出瓢瓜,在旁边的木桶里舀了一瓢苞谷粉倒进锅里。想了想,天重又舀了一瓢,再从另一个木桶里舀了一瓢糠倒进去,使劲搅均,盖上锅盖。
回到灶前,天重又添了几把柴,才走回堂屋里,从门后拿了把扫帚扫地。扫好地后,猪潲就煮熟了。天重又加了几瓢清水,才把猪潲舀到潲桶里,慢悠悠地提着去喂冬冬。还没拢边,冬冬就“哄哩哄哩”喊起来。
“冬冬,好好吃吧。”天重把潲倒进槽里,站着和冬冬说话。“过几天,小强他们一回来,你就吃不成了。”天重一个人在家,很是落寞。常常要么和秋秋说话;要么就是一个人自言自语;要么就是喂冬冬时和冬冬说话。冬冬好像听懂了天重的话,边“吧答吧答”吃边“嗯嗯嗡嗡”地应着,呼出的鼻息把潲吹成一个一个小凹凹。秋秋把前爪搭在猪圈的横梁上,看着冬冬吃。冬冬吃着吃着,就抬起头来看着秋秋,还伸出嘴来嗅了嗅,表示友好。秋秋就很高兴地和冬冬接了个吻,算是回应冬冬。冬冬是天重去年腊月份买的,花了六百多块钱。买来时,刚满双月。冬冬争气,长得很快,才一年,快有三百斤了。
天空灰蒙蒙的,正如天重此时的心情。太阳没见出来,风却又吹起来了。天重感觉很冷,但他宁愿站着看冬冬吃潲,也不愿意和秋秋回到屋里生火坐。平时,天重没有喂这么好。常常一瓢苞谷粉一瓢糠,加上半背篓萝卜菜,汤汤水水的。为了让冬冬过好最后几天,天重才全部改喂精料。天重想,以前的老人说,犯人在杀头前都要送几餐好吃的。冬冬呢,也没几天活头了。再怎么说,也不能在最后几天亏待了它。等冬冬吃饱后,天重才提着潲桶放回厨房,准备生火烤。
柴是春节时捞回来的。去年冰结得厚,很多树子被压断了。天重一个人在家,舍不得那些树枝,也拼着命左搬右搬,硬是搬回来一些码在阶檐边。抱了几根柴,天重坐在火坑前,边生火边想心思。秋秋时而卷在天重脚边;时而昂起脑袋坐在旁边烤火;时而站起来,用身子蹭一蹭天重的腿。
坐了一会儿,天重心慌得很。他想找个人说说话、聊聊天,摆脱寂寞,就走了出去。刚走出院子,“嘭”地一声,炮竹声在寨子上空回荡着。不知是哪家的小淘气鬼,等不起三十夜就把炮竹烧了?
炮竹声还未散去,猪的嚎叫声又在寨子上空响起来。
谁家在杀年猪?天重站住,仔细听了听,还没听出声音是从哪家发出来的。秋秋嗅到了,远远地跑到了前面带路。等到天重赶过到麻三家时,几个年轻人正把死猪往槽盆里放。麻潭从厨房里提出一桶开水出来,倒在槽盆里,大伙就开始褪毛。秋秋和另外一条狗正在忙着添溅在地上的血,狗舌条一伸一缩的。
两个小孩子围着看热闹,麻三也站在旁边,沟沟壑壑的脸上溢满了开心和幸福。看到天重来,麻三乐呵呵地打了个招呼。
“天重老表,你准备哪天杀年猪哦?”
“快了,快了!等兵儿他们一回来就杀!”天重受到感染,笑着回答,仿佛儿子他们正在往家里赶。
“这就好,这就好!”麻三说,“过两天,也该到家了。走,走,我两个老家伙到屋里烤火去,好大的一炉火呢。”
“好的,好的。”天重跟着麻三走进屋里。
火坑里,树兜兜燃得正旺,发出“噼噼叭叭”的爆裂声。麻二、麻大几个坐在那里,抽着烟扯闲谈。
“老表,你那两个孙出去成一年了吧。”麻大问。
“可不是,正月初五出去的。”天重说完,那天晚上的事就浮现在眼前。那晚,儿子和他商量,说他们打工的地方起了一所学校,专门收民工的子弟。他准备带小强小花一起去……
“好快哦,要成一年了。”麻三说。
“还快?我感觉比我一辈子都长。”天重叹着气说,“唉,我硬是每天都挂牵着他们,想他们。狗日的,这种牵挂硬像一条蛇缠着我,搞得自己吃不好,睡不好。”
“那是,我也是这样。孩子们没在家的日子真的太难过了。”麻大说,“我那老伴天天在念叨。有时候,她念叨着念叨着,眼泪水就下来了。”
“现在快了。再过几天,就都该回来了。”麻二笑着说。
“是的!说起来,孩子们还是挺孝顺的。”麻大接了过去,“如今什么都要钱,孩子们也为难。要是在家,光种那几亩田土,蛤蟆吃死水,日子怎么过?”
“是这样,我潭儿很孝顺,昨天下午回来的。”麻三有些得意,“在外面,潭儿隔三差五还给我打电话,平时钱也没少寄。他担心我年纪大吃不消,叫我少种点田土。可你想,我们这些老家伙,一辈子和泥巴打交道,不种田土做什么?再说,好田好土哪有撂荒的道理嘛,你们说是不是?”
“老表说得好,好田好土哪有撂荒的道理?”天重笑着说,“兵儿也叫我少种点,说种子化肥年年涨价,粮食不值钱。可我舍不得,还是把近处的田土都种上了。”
……
聊着聊着,手机响了,天重从内衣口袋里掏出手机来。这手机,是儿子留下的。天重怕手机丢失或掉进水里,就收进内衣口袋,用别针别着。这东西金贵呢,不小心掉进水里,几百块钱就打水漂了。
天重走到窗口边,手向前伸直,眯起眼睛。好一会儿,才看清是儿子打来的。按下接听键,放在耳朵边。
大家就都悄悄地坐着不做声,让天重好接听电话。打长途电话贵得很,平时大家都舍不得打。实在忍不住了,才打一次。
“爹,吃早饭了没有?身体还好吧!”儿子声音很大,就像站在旁边和天重说话。
“吃过了,身体还好,吃得睡得。”天重回答。
“爹,您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你麻三舅舅家杀年猪,我在这里玩。”
“哦——!”儿子答。
“兵儿,你们哪天回来?我等你们杀年猪咧。”天重问。
电话那边沉默了下来。一会儿,儿子的声音才又响起来:“爹,我们今年可能不回来了。”
“什么?不回来了?!”天重疑惑地问。
“可能,爹。老板拖欠工资,火车票也没买到,杀年猪的事就不要等我们了。”儿子好像怕天重不高兴,在字斟句酌。
天重禁不住颤抖了几下,热乎乎的身子一下子像掉进了冰窖,手也哆嗦起来。儿子在那边还说些什么,他也没听清楚,只是“嗯嗯哦哦”地胡乱答应着。
“狗日的,白养了!”挂了电话,天重骂了句粗话。脸变得垮垮的,招呼也没和大家打,就下了地楼板,朝门外走去。
麻三在后面喊,“天重老表,放宽心些,吃了饭再走哦。”
此时,天重感觉自己像被人抛弃的孤老,心里憋屈得很,哪还有心思吃饭。粗声粗气地说,“麻三老表,多谢了。”一边说一边匆匆地向外走,秋秋舍不得走,一步三回头地摇着尾巴跟在后面。
回到家里,天重走进房里,取出三坨纸、两把香放在一个大食品袋里。退出来,又从门后取出一把镰刀,插在腰间。“走,秋秋,咱俩给先人们烧纸去。”招呼一声秋秋,提着香纸,关上门,天重走了出去。
太阳正从云中使劲拱出来,灰黄灰黄的。
过年前,后人都得给先人们烧香烧纸,送钱买年货,这是当地苗家习俗。儿子成年后,天重带着儿子烧了两年,让儿子认清楚家里的祖坟,就算交班了。现在,天重不得不又要自己去。知子莫若父。电话里,儿子虽然说得很含糊,但天重是个明白人。他听得懂儿子说的“可能”是什么意思,儿子是怕自己不好想啊。下场就是腊月二十六了,这事得抓紧。慢了,先人们搞不扯,会怪罪的。
走到叉路口时,天重碰到了堂弟天来。天来手里也提着香纸,腰间插着镰刀。看得出,侄子敖齐一家也没准备回来。
“天重哥,你不等侄儿他们回来烧?”
“等不了!兵儿刚才给我打电话说,他们今年不回来。”
“唉,都一样,天重哥。说起来,儿女翅膀一硬,就都飞走了哦,真是白养了!”
“那是,狗日的!我们辛辛苦苦盘儿养女,没想到是帮城里人养。”天重很憋屈,骂了句娘。不知是骂自己儿子,还是骂城市。
“唉!”
“唉!”
天重和天来各自叹着气,往两边方向走开了去。
天重准备先给老伴烧纸,老伴才死成几年,家底簿些。沿着弯弯曲曲的田坎走,天重走得很慢。秋秋脚快,早就远远的跑到前面去了。老半天,天重才趔趔趄趄走到寨子前面的山脚下,开始爬坡。秋秋从坡上的茅草丛中跑下来,迎接天重,浑身上下挂满了一些植物球球。天重和秋秋踩着各人的影子,一步一步往上爬。
秋秋淘气得很,一会儿,不知又钻到哪里去了。一会儿,又从远处跑到天重身边。天重就一个人弓着腰身,“呼哧呼哧”努力往上爬,那“呼哧呼哧”的痰声,如一个破旧的风箱,扯不上气。北风一吹,坡上的野草像波浪一样翻滚,一浪接着一浪。
以前被割得光溜溜的杂草,如今长得齐腰深,路就变得很小,像一条若隐若无的线。凌乱的野草倒伏过来,那条线就倏然弥开弥合。天重伸出瘦骨嶙峋、青筋暴凸的手,抓住那些野草、杂树摸索着向上爬。过了很久,才爬到老伴身边,竟出了一身微汗。老伴现在变成了一个土馒头,上面长满了杂草,杂草里还间杂有几蔸刺梨树。天重不禁感慨万千,人啊,活着的时候能说能笑,有一口气就还是个人。一死,就变成了一个土馒头。
此时,风停了。那些云不知何时又聚拢来,遮住了太阳。天空就又变得灰朦朦的。要下雪了,天重想。是该下了,都腊月二十二了。天重倚着老伴坐了下来,休息了一会儿,胸中的旧风箱才慢慢平息下去。天重取出烟来,卷了一根喇叭筒,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半晌,吐出一个圆圆的烟圈。烟圈袅袅上升、变形、扩大;上升、变形、扩大。最后变得越来越淡,直到看不见。
靠着老伴,天重眼睛往寨子那边看,秋秋也转过身来。一百多户人家挨挨挤挤地坐落在山脚下,屎克郎一般。以前,寨子里是多么热闹啊,鸡鸣狗叫的。娃娃们在寨子里面疯玩,到处洋溢着生机和欢快。如今变得死气沉沉,冷落得快像荒地了。一些家里没有老人的,门上就挂了把铁锁。屋里面的地上,铺了一屋厚厚白白的碱毛。院子里野草疯长,荒芜得令人心酸。白天不冒烟,夜晚没见亮,呈现出一副破败衰落的景象,寂寥得叫人发怵。
看着看着,天重就想到了自己家来。哪天,自己也跟老伴走一路去了,家里是不是也这样。这么想着,天重就又栖惶起来,鼻子变得酸酸的,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天重不敢流泪,他怕老伴笑话他,就努力控制住自己。男人呢,顶天立地,怎么能说哭就哭呢?还是在自己女人面前哭!
天重抽完了一杆烟,站了起来,没见到秋秋。这家伙坐不住,不知又跑哪里玩去了。天重抽出镰刀,正要割坟上的草,突然停住了,呆站在坟前。这些草不能割,他是老伴现在的头发咧。老伴那一头长发乌黑油亮,直到死时,头发还是青乎乎的。
眨下眼,天重仿佛置身家里,看见老伴在梳头。老伴站在窗前,木窗的方子上放着一面圆圆的小镜子,嘴里咬着用丝线缠绕着绑头发的绞圈,右手拿着牛角梳一上一下地梳。梳理顺畅后,老伴把头发编成辫子,绑紧,绕在脑后,再用一根竹簪插上。
老伴,是天重帮堂哥天华过礼时,在唱辣子歌中认识的。呆站着的天重,又回到了那天的歌堂里。歌堂上,两个人你来我往,对唱得很好,博得大伙们的阵阵欢呼声。几个月后,长头发的姑娘就成了老婆。老婆不老,小天重整整一轮。后来,老婆又变成了老伴。现在,老伴就变成了这个土馒头。
突然,手机响了,在清冷寂静的山上,显得格外刺耳。铃声一响,就把天重从幻觉中拉回到现实。
天重取出手机,放在耳朵边,女儿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爹,身体还好吧。在做什么?”女儿问。
“还好,还好。在你妈坟前,准备给你妈烧纸呢。兵儿没空回来,我就代他烧了。”天重说。“小琴和小浩长好高了吧?”小琴和小浩是天重的外孙。
“爹,长高了。小浩有他爸高了,小琴比我还高呢。”
“这就好,这就好。芳儿,记到拜年时带他们一起回来,让爹我好好看看。”
“爹…爹,今年…今年我们不…不能回来给你老拜…拜年了。”女儿嗫嚅着说。“爹,我给您寄了1000块钱,您留着用,不要亏了自己……”
放下电话,天重心里更加堵得难受。他把那几蔸刺梨树砍倒,用镰刀拖到一边。蹲下身去,从一把香中数出九根香,开始烧纸。纸燃起来了,天重把香在纸火中点燃,分成三组分别插在坟前。香和纸冒出的青烟,有一部分从墓口钻了进去。很快,又从坟墓周围的石头缝里钻出来,袅袅上升,直到虚无。
烧着烧着,天重就生气了,骂了起来:“小杂种,全他妈的没有良心。就知道寄钱,寄钱!老子不要钱,老子想你们,要你们回家看老子咧!”
“孩他娘,兵儿不回来过年,女子也不回来给我拜年了。算了,算了。他们没回来,我代他们给你送点钱,你自己去买点年货吧,别太寒酸了。”天重和老伴说着话。“孩他娘,冬冬长大了,有三百斤重咧。本来想等兵儿他们回来,大家热热闹闹地杀吃过年的……孩他娘,你没在了,儿女又都不在身边,我寂寞得很呢。白天,我只有对着秋秋和冬冬说话。晚上,连句话都没有人和我讲。哦,你是不知道,秋秋是我养的一条狗。秋秋好呢,它救过我。冬冬呢,是我去年腊月买的一头猪崽……”
天重颠三倒四、不管不顾地说个没完,仿佛要把自己这么多年来的话都要讲给老伴听。这时,秋秋从远处跑了过来,用两只前爪撑着身子,坐在天重旁边。舌头添着嘴巴和鼻子,昂着狗脑壳看着天重烧纸。
天重唠唠叨叨着,越说越心酸,越说越栖惶,眼睛就慢慢地雾了,两颗泪水又不争气地从老眼中冒了出来。最后,天重竟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像小孩子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抽抽答答地哭了。秋秋用身子蹭着天重,仿佛在安慰主人,还伸出舌头,添着天重脸上的泪水。天重眼泪婆娑看着秋秋,搂抱着秋秋,哭得更加伤心。
忽然,秋秋打摆子似的索索发抖,“唔唔唔唔”痛苦的低声嘶嚎着。不一会,嘴里冒出满口的白沫,秋秋倒下了。
此时,背后不远处几株大樟树上,乌鸦正“哇——哇——哇”地大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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