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金陵十三钗》,颇有些感触……
不想写,满世界的影评,又何必添些口舌呢?本来,就好像很多看过的好电影一样,看的时候,感动一阵,过后,心里似乎还有些戚戚,然后大约在接下来的一两个钟头中,那些微微的感动,消散在满大街的喧嚣和五光十色中,然后照旧我俗人日子。
可是,偶然间瞥上一句影评:“其实美国佬只是打酱油的”。打酱油一词,莫名引发一肚子话,竟然想写几句了。
一、看客
4年前,我曾写过一篇博文,题为《我愿做一名看客》。所谓看客,其实就是前面所指打酱油的。打酱油是今天的流行,这里用一个带着旧味的语词,其实是中了鲁迅的毒,无法摆脱他给我们下的定义。
一个人要被政府砍头示众,我们在 “秋天的后半夜”来到丁字街口“簇成一个半圆”,去看一看。我们的中间偶尔有人抹一把眼泪,还有的人可能会鼓掌喝彩。这样,通过对于我们未曾经历的事情的观察,我们或多或少以某种想象的方式来体验了另一种人生。
在战士的眼中,这类看客,未免过于麻木。年青时候,我也颇有也受到类似的想法,很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到而今近不惑的年龄,终究渐渐明白,原来自己就是被当年的我所哀所怒的某一个。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在历史中做一名看客是一种宿命。即使那天我没有去丁字街口,后来也会耳闻一个杀头故事。怎么办?沉默,直至爆发——,其实我只能将它作为谈资,与人聊聊而已。就如同多少年后的今天,我在中国中部的某个城市里,在一部名叫《金陵十三钗》的电影也当上一回看客,然后与其他众看客聊聊而已。——换言之,我们所看到的那些事中的那些人,本来又何尝不是看客呢?殡葬师米勒是一个看客,陈乔治是一个看客,女学生也只是一些看客,至于金陵十四钗,尤其是了。
既然当上看客,便看看罢。我们所看的,其实就是人世间生生死死罢了。看一个人杀头,就叫我感同身受,万念俱灰,活着没有意思?还是激愤无比,满腔冤屈,乃至冲上街头,与整个体制作战?
你能怎么样?
我得承认,我很害怕鲁迅的文字,他逼视着你,带着嘲讽的眼光,把你心底里的那点小九九翻出来,却连一句批评的话也不讲,让我这种大俗人特别感到难受。我希望,能够拥有做一名看客的权利。天地如此高明,时间如此辽廓,我生于其间,如浮萍微埃,在电火光中。活着,看看,然后完了,这是一种怎样的逍遥……
可惜的是,有时做不到。
二、某个时刻
所谓权利,是太平时期的某种可能,而到了某个时刻,这种可能如此渺茫,以致成为一种奢侈的反讽。一直以来,我们最怕面对某个时刻,在这一节点上,所谓权利,终于褪去修辞色彩,成为一种残酷的事实。
看客的权利,也许从来只是看客们的一厢情愿,因为某个时刻,总会在你不情愿的时候,不期而至。
在某个时刻,会有人把刀架在你的脖子上,会有人凌辱你的妻女,会有人闯进你的家,搜括你的钱财。其实,你压根就不是看客,你就是戏中的一分子。种种令人发指的暴行,可能会指着你。指着你,哪怕女人很美,哪怕歌声很动听,哪怕世界如此庄严。
在某个时刻,你终于发觉,你并不是可以自由自在看着人间世纷纷扰扰,只仿佛世界与你无关——事实是,世界与你如此息息相关,你被压迫得难以呼息。甚至,你还发觉,最致命的问题是,你在某个时刻,你还可以选择,你必须选择。选择如此重负,如此让你纠结,如此重要——你终于发现,天地真是非常静穆,淋漓鲜血,就这样惨淡着,在过去和未来的某个时刻。
义,还是利?生,还是死?如何选择,这是一个问题。
我不知道,我在某个时刻的选择,我肯定做过,但我不记得了。我猜想,我一定是像平常人那样举动。当然,这只是猜想,也有可能,我会作恶,但也不是没有舍生取义的可能。不管怎么说,我真的不知道我做了什么或者我将要做什么。一直以来,我在快乐地活着,至少试图是快乐地活着。我会遗忘某个时刻,我不相信某个时刻。我不愿意回首,不期望它到来,总想拿小概率事件来忽略他的存在或者到来,以幸福的需求与心理的自我安慰来埋没它。
但是,这个故事来了,他狠狠地刺痛我,提醒我:某个时刻,它存在着。
三、救赎
突然想起电影中的那个约翰神父来了。有人说,他本来只是一个小混混,而面对屠杀与强奸,终于实现了自身的救赎。
救赎?救赎什么?
为什么救赎,因为我们有罪。我们罪在哪里?难道因为几千年前的亚当与夏娃的偷吃禁果——原罪?或者因为现时的罪:做一名看客。
唔,我直说吧。我不相信:我平时的混混有什么错的,我现在想方设法为自己过上一个好一点的日子,有什么不好。我不懂原罪,也不知道现在有什么罪,如果没有犯法。救赎什么的,对不起,我敬谢不敏了。
我宁愿做一个混混,也不愿意要什么救赎。我知道在某个时刻,我必须选择:我希望某个时刻来临时,我做了对的选择。是,就是对的。但是,我不愿意我所做的选择被人用“救赎”或者“堕落”之类的字眼来描述。
我并不欠你什么,上帝。其他人也一样。
种种残酷的暴行,就是人制造的。面对它们,我们必须自己做点什么。在《金陵十三钗》中,就有人去做了,做了正确的事。
四、人性
这种做为,有人归结为人性。
比如:“张艺谋在电影中,用人性光彩取代了原著的女性主义,更普适、更通俗,是本片于艺术层面有所建树之余,奠定商业成功的一步好棋。”
比如:“中国人是有人性的,东洋人是没有人性的,在中国人性的感召下,西洋人发掘出了自己的人性。”
……
满天的影评,有个字眼在其中穿梭,一遍又一遍在网络上横飞,这个字眼叫“人性”。几乎将把人性吹嘘为多么好的一个东西。
身为一个人,不敢说懂得人性。但我知道,舍生取义固然是我们的人性,但站在其对立面的残暴也同样来自于人。高尚是人性,邪恶也就是人性。因为革命而牺牲是一种人性,与那些害怕革命而发国难财的,又何尝不是人性呢?曾经有一些人,口口声声以个人的私欲作为人性的天然基石,然后谓革命为虚妄。——这种口吻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在不少知识分子的嘴中流行,至今仍然有人拿来怀疑崇高,拒绝奉献。其逻辑,是不值得批评的。举世如此,却也不必过于愤懑。倒是斯言斯行,也可以算是人性的一种,增加我们对于人性的认识。
从小混混变成英雄,固然是人性的表现,而攻下南京后强奸女性的日本兵,又何尝没有人性呢?那些口口声声人性,然后借所谓人道主义来权衡作品的言辞,我以为,若不是掩耳盗铃,便是人类无意的自我捧高,是不敢直面惨淡人生与人类本质的反思。
人性可以说明一切问题,其实什么问题也没有说清。要说出事物的本质,只有深入事物的社会本质,回归到阶级。正如1943年毛主席在刘少奇给续范亭信上的批语中所指出的,人“只是社会的动物,人分成阶级后,只是阶级的人”。当一个帝国主义入侵一个落后的半封建半殖民地国家时,这些底层的阶级——他们本来只是一些看客——终于切身体会到某个时刻的深入到灵魂的苦难。
因为在某个时刻,有钱的人早已离开,有权的人弃城不顾,而底层阶级却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人性”——它被或隐或显地为阶级所修辞——所必须的选择。在政治与历史的舞台剧上,这些原本的看客不再可能,必须选择。在这一刻:他们不再是卖笑爱慕虚荣的妓女,不再是万里淘金的美国佬,或者某个思念故乡的日本兵。
阶级——人类社会中最深层最基本的结构性力量——如此有力地凸显出来,却又如此被当代的人无视而过。
五、多元主义
2011年12月20日 ,一个叫Mike Hale的人在纽约时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认为《金陵十三钗》要远远弱于陆川的《南京南京》,因为后者承担了各种观点(armed with points of view)。
我无意在此评价两部电影的高下,但这一评论所蕴含的看法让我深感忧虑。Point加以复数,显然,是觉得好电影应该有多种视点。在他看来,一种多元的观点要远远好于一元或者不那么多元的看法了。恩,我想起一个概念:多元主义。
多元主义不管在政治、思想和文化上都有其突出的体现。比如罗伯特·达尔对多头政治的鼓吹,阿马蒂亚·森在多元身份上的论述,以及以解构主义为号召的文化多元主义的呼吁和实践。多元主义确实具备一种直觉的更为亲和的感染力,记得自己翻译森的书时,一时间还是颇为之动容的。
但是,我们不能只停留在概念上谈抽象的多元,当种种多元一落到实地,我们就必须选择。就南京大屠杀而言,我们可以扪心自问:我们能够接受一种关于屠城中的日本兵人性的多元吗?是不是因为多元观点就意味着superior呢?什么才是多元的底线?
别人怎么想,我不得而知。作为一个普通不过的看客,当无法抱着闲情与无聊来看戏的时候,这已经是被挤压到极点的时候。在某个时刻,谁也不是看客。你要么是站在祖国一边,要么是祖国的对立面。没有中间,没有貌似正确地批判,类似于而今一些所谓公共知识分子所扮演的立场。没有,从来就没有。更无所谓多元。
没有多元,只有正确与否。而正确与否,就一点:是否站在祖国,站在一个被压迫的民族中,站在被压迫阶级的立场上说话。
六、爱国
不能不提到爱国。
但是,并没有所有人都一致同意的爱国。更何况有一些人打着爱国的幌子而做着发国难财的梦,更何况一帮所谓公共知识分子在普世价值的名头下肆意糟践爱国精神。 2011年12月13日 ,在《金陵十三钗》上映的前几天,有个上海的教授就在《南方都市报》上给《金陵十三钗》打上了一个标记:“情色爱国主义”。有人不允许妓女爱国,这其中意味深长。
阶级,还是阶级。有人不允许一个受损害的阶级爱国,或者说不能像他们那样爱国。因为这样的爱国,当然不够他们那般彬彬有礼,那般温良谦恭让。更何况,妓女——这种在资产阶级社会中生存,被资产阶级定义同时又被资产阶级所唾弃的社会构造物——当然是不配爱国的。爱国若与之沾边,又何能够得上他们所谓的爱国呢?
阶级,还是阶级。
底层阶级,从来只是政治中的看客,不曾有力量登上政治舞台。只能在生存的罅隙中,围观统治阶级的杀人与鲜血,围观公共知识分子扮演着牛虻的嗡嗡作响。工人没有祖国,他们也无所谓爱国。平时间,若想爱国,也要听从统治阶级的指挥与公共知识分子的评判,否则,是无法为世界所接受的。
只有在某个时刻来临,底层阶级才发现,国家的真切含义。有钱的人可以移民,有权的人往往率先离城,他们还可以发国难财,或者道义在手。而作为底层,这个最需要国家保护的群体,却只有做出最艰难的选择——甚至连选择也没有。
说到底,没有抽象的爱国,只有阶级的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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