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
我只是一座小城市的一所职业学校的老师而已。如果在毛主席时代,那我应该属于工人阶级的一员。因为在那时候,技校是附属于企业的,直接为企业培养技术工人。今天的许多职业学校实际上就是过去的技校转化来的,因为很多国营、地方企业或破产或改制而不存在了,技校就失去了依托,只能改归教育部门管理了。今天的职业学校与各种所有制的企业是什么关系,我虽是一位有十几年教龄的老师,心里却是一点也不清楚;今天的职业学校到底要培养什么样的学生,我心里也是不清楚的。当然如果我是一位主管职业教育的领导,是可以就职业教育说出一套又一套的空话的,因为这能表明我自己的重要性。但我却只是一位普通的老师而已,也没有欺骗国家和人民的机会。我的学生都是义务教育的失败者。这话隔行的人一定不理解。怎么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会成为失败者?这是应试教育的结果,应试教育又是所谓的竞争社会的结果,所谓的竞争社会就是私有制社会。一所学校的好坏,其判断标准主要是学生的考试成绩。于是,教育管理阶层就向教师要成绩,以学生成绩作为评判教师优劣的标准。于是,对领导阶层言听计从的教师们就以帮凶的姿态去逼迫学生学习。逼迫那些只能考八十分的学生考九十分。当学生忍受不了时,就完全放弃了学习,就以破罐破摔的态度对待老师的批评。老师与学生的关系变得紧张。到初中之后,随着学生自我意识的觉醒,他们对这种不合理的压迫不再忍受。当老师失去约束他们的能力之后,学校就为这些学生专门设置所谓的“慢班”,对他们的学业不再有任何要求,而把精力放在那些适应了压迫的学生身上。这些学生自己也放弃了学习。以至于初中毕业时他们连水的分子式都不知道怎么写,以至于受了九年义务教育之后竟然失去了学习能力。我的学生大多如此。他们已不具备求知的能力。上课时,他们不愿为书本动一点脑子,一部分人连书本都不翻。我的教学效果如何可想而知。我常常为此烦恼着。为学生,也为我自己。更多的是为我自己,——人到底难以摆脱自私心。
好在我是出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当年其实在学习上也是不用功的,小学初中时学习也不好,但由于没有老师的逼迫却是对学习一直保持着兴趣。比如,初中时对“社会发展简史”这门课就很感兴趣,虽然是副科。对社会史的这种爱好一直保持至今,——这门学问在今天仍能给我很多趣味。那时我又极不喜欢做作业,虽然当时的作业真是不多。我常想,如果让我晚出生十年,我一定会成为和我今天的多数学生一样的人,——对知识毫无兴趣。
工作之余我能做什么呢?我最大的爱好还是读书。当有同事问我读书有什么用时。我说可以了解社会、了解世界形势。同事笑着说,你了解了又能怎样,难道你还能改变社会?我就说,主要是为了死个明白,死了的时候知道自己怎么活过。
同事笑着说,那就有用吗?没事了吃点喝点,想那么多干啥。
可我不喜欢吃,也不喜欢喝,人到底应该比畜生高明一点。于是我还是喜欢读书,还是要去了解我们国家会有怎样的前途,这个世界会向哪个方向发展。这不但没有增加我的烦恼,反而让我感到了人生的意义正在这里,——认清正邪善恶,至少向自己的儿女宣传善恶,不要让我们的后代糊糊涂涂地一方面是被压迫者,另一方面却对自己的敌人敬畏有加。那些欺压剥削人民的人值得我们尊敬吗?就因为他们掌握着资本和权力?
但我只是一座小城市的一所职业学校的一名普通老师而已。胸中常有热浪滚滚,生活在灰色的社会里。
这天下午没课,本来打算将一本芥川龙之介的小说集读完。既然日本是我们的近邻,要不可避免地与之打交道,总是要了解对手的。是啊!如果真像某些人说的和平与发展是世界的主题,我国与日本的关系也是和平与发展,那我们倒不需要太关注日本的历史。可既然现实是双方是对手,了解对方则是必需的。但坐在办公桌前,心中憋了一块混凝土一般,哪有读书的心境。中午在网络电视上看到一位北大教授做的一段时事评论,“两会代表中有百分之五十是不具备议政能力的好人,百分之二十是被主流洗脑的人云亦云的糊涂人,另外百分之二十是心里什么都明白的坏人,只有百分之十的代表是有议政能力的好人。”而近两天,国家政治高层上的人事变动,又让人如鲠在喉。某些卖国贼大放厥辞,其毁灭国家的企图已不加掩饰,这种无所顾忌的姿态让人异常愤怒。书是读不下去了,读芥川的小说是需要一种平和的心境的。
我坐在办公桌前发呆的时候,没想到武戈来了。武戈和我是街坊,小我三岁。他在外省的一所大学教书。我们至少五六年没见面了。他仍是一脸亲热质朴的笑容。我们先相互询问了对方家庭的状况。他突然问我:“这两天你看新闻了吗?重庆市委书记被撤职了。”我吃了一惊。武戈小我三岁,在我上初中后我们就很少在一块玩了,虽然见面时仍很亲热,但对他的内心世界我是不太了解的。所以,一时我倒是不知如何回答他。他的态度认真起来,很严肃的样子,给我讲国家的经济、政治形势。其实这些我是了解的。只是毕竟只是一个小城市的职业学校的老师,在自己周围没遇到过有相同政治观点的知音,也就没有与人进行过什么深入的交谈。武戈自然也不了解我的内心世界,所以他就摆出了对我“启蒙”的姿态,而不是讨论的姿态。这让我一时适应不了,只能边听他说,边不时地笑着挠挠头。
接受了武戈一大段启蒙后,我笑着问:“你这次回来有事吧?”他说:“是有事。我找你也为这事。我们学校学生组织了一个剧团到咱们省城演出,我是想请你去看看。”我又挠挠头,“这参加工作十几年了,我除了在学校开例会,在公园看过几场露天电影,没有参加过别的任何公共活动,没上过电影院,没去过舞厅,没参加过游行示威,你突然说让我看演出,——你们演啥?”他说:“演一个历史剧,说岳飞和秦桧的,题目叫《审判》。”我犹豫着。他笑着说:“后天不是过星期嘛,你又没事,整天憋在咱这小地方……”说着他一只手在胸前划了个半圆,脸也仰起来冲天花板转了半圈,“后天我在省博物馆等你,我们在博物馆二楼演出。”
星期天,我还是乘上了往省城去的列车。心中有一点波澜,有一点期待。我已经至少有一年没到省城来过了。前年来过一次,那是在的日子,参加了一个群众自发性的纪念活动。是带了妻子女儿一块来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让十岁的女儿接触一点高尚的东西,人不能总是退化,变成动物并不是好事吧!这次是我独自来了。车上人不算太多,就是说没座的人没有挤到摩肩接踵的地步,车厢连接处和过道上只有稀稀落落一些人。多年来不论是坐火车还是坐汽车,我感受最强烈的就是人与人之间那种冷漠,虽然坐在一条长椅上,或者对面而坐,而心与心之间确实有一层厚厚的障壁。难道这就是文明吗?工业社会出现之后,家庭亲情、邻里之情不是都愈来愈稀薄乃至变得缥缈了吗?
审判
——宋金嘉定和议
幕启:宋金两国交战,战事激烈。宋败。金军追赶宋军,下场。
一位金国使臣上场。是一位老人。
金使(叹口气):战争如果失败,那简直太可怕了。可胜利了,不一样让人忧心忡忡吗?我大金国如果仍呆在美丽的蒙古草原上,我这样胡子花白的老人不正该颐养天年吗?我尊敬的国主啊,你们为什么要入侵中原呢?占领了宋国的土地,我们却再也无法安生了啊!秦丞相啊,我老人家多么怀念你啊!
金使又叹口气。
金使:我全体大金国臣民没有一个不怀念秦丞相的。秦丞相他忠厚过人,为了金宋两国的和平事业忍辱负重、委曲求全。他活着的时候,大金国从没感觉到宋国的威胁,宋国对我们称臣,是我们的藩国。那种感觉多好啊!可他竟然不幸去世。金国的梦魇也就此开始。宋国的战争狂们时刻想着复仇,要对我金国开战。没想到秦丞相把岳飞除掉了,岳飞的阴魂竟然仍能激励出大批战争狂来。而秦丞相为什么没培养出优秀的接班人呢?想当年秦丞相是怎样的英雄人物,如岳飞、韩世忠等让我国主头疼不已的战争狂们,在秦丞相面前却如三尺孩童,要杀就杀要剐便剐。秦丞相真乃大英雄也。无怪乎,他去世之后,宋朝封他的谥号为“忠献”。“忠”者,忠于金宋两国的和平事业,“献”者,为和平事业奉献一生,鞠躬尽瘁。可恨的是,今天,宋朝的战争狂们竟然开始颂扬破坏和平的代表人物岳飞,贬低我英雄的秦丞相。将秦丞相的谥号由“忠献”改为“缪丑”。“缪丑”者,就是说我秦丞相是一个大坏蛋,是一个卖国贼。是可忍,孰不可忍。如果秦丞相被否定了,让战争狂们在宋朝得势,我大金国还能安生一天吗?我这把老骨头还能享受一天的安乐吗?
万幸的是,这次战争苍天保佑,我金国取得了胜利。今天我做为金国的代表要与宋国谈判。国主已经交待清楚,宋国的赔偿,割让土地是小事,赔偿钱财是小事,最重要的,是要宋国必须为秦丞相正名。必须恢复秦丞相的名誉,我大金国要为秦丞相树碑立传,要赠予他为大金国做出巨大贡献的杰出人物奖。必须树立秦丞相在宋国的超级威望。如果秦丞相成为宋国臣民的榜样,我大金国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即便再出现岳飞那样的闹事者,自有秦丞相一类的人处理,何劳我金国费心呢?什么最重要?不是武器、不是金钱,不是土地,而是人心。这次谈判,最重要的目标就是要改造宋国民众的人心。让他们以秦丞相之心为心。以学习秦丞相为荣,以学习岳飞为耻。
金使坐到椅子上。
金使:时间尚早,暂且休息片刻。
金使胳膊支到桌子上,支颐合眼。金使发出鼾声。舞台上光线暗下来。
一人从昏暗中上场。金使骤然睁开眼睛。金使扑上去,激动地拉住那人的手。
金使:秦丞相,秦丞相,真的是你吗?
舞台上光线恢复。
秦桧(甩开金使的手):嘟!(他四下望望,压低声音)你什么人,怎么到我府上了?
金使(激动地要掉泪):秦丞相,是我啊!绍兴和议的时候,我父亲就见过你啊,当时他是金国的使臣。岳飞就是在绍兴和议后被你毒死的。父亲说,当年他一听到你把岳飞除掉的消息,激动的热泪盈眶啊,金国的朝廷为此庆祝了三天三夜。可惜当时我才一岁,没能赶上那个好时光。今日得睹天颜,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啊!
秦桧(表情松弛下来):你做什么来了?
金使(气愤):秦丞相,你不知道,你仙逝之后,这宋国就没人管了啊!让一群战争狂得势了。最近他们又起兵要收复失地。还好我们打胜了,今天我来谈判。你看这没人管不行啊!整天打仗,这日子没法过啊,你得想想办法。
秦桧(咬牙切齿):这些年我算想清楚了,他们就是想夺权,夺权。一群武夫,他们懂政治吗?他们只懂打仗,打,打。只有打仗,朝廷才会重用他们,所以他们才力主打仗。如果两国和平了,他们就没用了,就不能得到高官厚禄了。所以他们唯恐天下不乱,就想靠打仗获取高官厚禄。什么精忠报国,就是自己想得私利,得名利。岳飞除了打仗会干啥?他活着,只能让宋金两国处于战争中,对两国人民有啥好处?
金使:对啊。两国和平着,多好啊!
秦桧:岳飞那些人想和我夺权,没门!
金使:秦丞相,可现在宋国还有一些人一心要收复什么失地,一心要打仗,你说咋办?要是再出一个像岳飞那样的人,那我金国怕抵挡不住啊!对了秦丞相,我听我父亲说你是一位大英雄,我觉得不如你到我们金国去。再遇着岳飞那样的人,我觉得让你带兵肯定能打败他。我们金国人一定愿意把全国兵马交给你指挥。
秦桧(吓一跳,吃惊地瞪着金使):说啥呢?打仗打仗别提打仗,打仗算啥本事?我就不会打仗。我不会打仗可是会议和,议和才叫本事。我要会打仗,还有你们金国的过头?不用岳飞就我也把你们灭了。
金使:哎呀,秦丞相,我们不是朋友吗?你怎么会灭我们呢?
秦桧:傻瓜,什么朋友?我又不会打仗,朝廷如果一心要打仗,我还能在朝廷上立足吗?我不还得回家当乡村教师?所以我必须让朝廷采取议和政策。如果我会打仗,一定像岳飞一样去和你们干。
金使:秦丞相,你别生气,我知道你不会那么干。总之,我们金国真是需要你啊!我们是把你当朋友了,我们打算把你评为为金国做出巨大贡献的杰出人物。秦丞相,你现在也不能翻脸不认人啊!我听我父亲说,绍兴议和的时候,宋国也有人反对你,我们金国为了保住你的相位,曾明确要求宋国不能随意更换丞相,这样你才能够继续独揽朝政,这点交情你不能忘了啊!
秦桧:交情交情,交换之情。你们帮了我,我也帮了你们。我杀岳飞也是奉了你们金国的金兀术王爷的命令,照他的意思办的。
金使:所以我们金国人民非常感谢秦丞相。今天,秦丞相一定要为我金国再想想办法,别让宋国人老想着复仇。
秦桧(做沉思状):今天宋国还有能力发动战争?过去那些懂军事的人都被我除掉了啊,我提拔上来的人都不会打仗啊,他们只会溜须拍马行贿受贿。朝廷都被我搞成那样了,今天还能起死回生?
金使:总有一些死硬派,一定要搞什么北伐。
秦桧:你们还得注意发现人才。
金使:不行啊秦丞相,也找到一些人,但没有像你那样的英雄人物啊!
秦桧:要给那些有用处的人讲清楚,如果他们不进行坚决彻底的斗争,一旦让主战派上台,一旦让主战派取得成功,掌握权力,他们就会死无葬身之地。主战派就会清算他们的罪过。我了解这类人,他们哪一个身上没有毛病,都对国家犯过罪。所以,这场斗争是你死我活。要给他们讲清楚,讲清楚这种严重后果,让他们明白他们没有退路。只有让他们明白了这点,他们才会拿出破釜沉舟的决心和主战派做斗争。无毒不丈夫,拉稀犯怂决不行。
金使(瞪着眼,半晌,伸出大拇指):秦丞相,高,实在是高!秦丞相,咱们找几个舞女,乐一乐?
金使朝身后一摆手,上来几名金国打扮的舞女,围绕着他们俩跳舞。突然一位舞女胳肢金使,金使乐得又跳又笑。金使突然笑岔了气,打着嗝跌坐到椅子上,头一歪枕着胳膊趴到桌子上。秦桧和舞女下场。舞台上光线渐暗。
金使突然惊醒,站起来。舞台上光线恢复。金使四下看。
金使(呼唤):秦丞相,秦丞相!(愣片刻)做梦?
金使重新坐下,沉思。
金使:对。必须把秦丞相“缪丑”的谥号改掉,重新称为“忠献”。必须找到像秦丞相那样的人才,这样金国才有救。
舞台外有声音传来:“宋国使者到!”
宋国使者上场的同时,大幕从两边拉上。
第二天早晨,我搭乘火车从省城回家。今年的冬天特别长,已是三月中旬,人仍要穿着棉衣。火车在丘陵间穿行。车窗外,山坡上有黑乎乎的杂乱灌木;一片片树林,枝干光秃秃的,不见一点绿意。山谷的稍远处雾蒙蒙的,给山野增添了许多低沉的诗意。
我的心中一团混沌,——但混沌中有许多年青的精灵在舞动。昨天下午的演出,大概有八九个节目,让人印象深刻。打动人心的,是青年演员们在表演中所追求的那种自由精神。
自由!
做稳了奴隶的人们和要做奴隶而不得的人们!
生命应该像血一样红,而不能如被践踏的雨水。
武戈邀我住一晚再走,于是我们在一块吃了饭,晚上就住在一个房间。武戈说了这么一番话:“总要做一点事吧!虽然明知很难。既然你不愿去做坏事,不愿去做坏人,就只能这么孤独地走人生的路。‘不问收获,但问耕耘’,这话说的是太好了。”
我觉得武戈的生活还是很有光彩的。他做的事情也是很有意义的,“人类的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这难道还不够吗?只要能为那一小块做出自己的贡献。
车窗外太阳露出了头,稀薄的晨雾正渐渐散去。
2012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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