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吾尔族母语小说《人骨生意》
陈集益
发表于 2012-11-29 来源:左岸文化网
编者按:
中国文学想象力日渐萎缩,是困扰文学界的热点问题。尤其在当下主流文学中,小说已经成了世俗生活的复制品——但是,当我们把目光转向扎根在各民族历史文化沃土之中的少数民族文学,却发现了一种经久不衰的原创性想象力。正如这篇由迁坟引发一系列道德失衡事件的小说,因为想象力的有效发挥,从而显得灵动飘逸且极具张力——它既反映了现实生活中的尖锐问题,又超越了现实生活,呈现给读者一个人与魂灵共处的独特世界,小说打通了现实与幻想的界线,给人异常强烈的心理和文化的冲击。
维吾尔文原著:
马合木提·约勒瓦斯,1970年生于新疆。曾经从事出纳、市场管理员等工作,现为自由职业者。从1994年发表处女作《病人》之后,至今在报刊杂志发表近50篇中短篇小说。其中《青色的芦苇》获得了新疆“汗腾格里文学奖”。2011年由新疆青少年出版社出版的作品集《奶奶的云彩》,当年被评为优秀儿童文学作品集。
维文翻译汉文译者:
巴赫提亚·巴吾东,1964年生于新疆。曾在新疆民间文艺家协会工作,现任职于新疆文联人事部。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从事文学翻译,至今已经翻译数百万字的小说散文、文艺理论以及大量的民间文艺作品,多在新疆各类汉文刊物上发表,其中2010年翻译的长篇小说《漂泊的灵魂》已由新疆青少年出版社出版。
迁 坟
(原名《人骨生意》)
马合木提·约勒瓦斯(维吾尔族)著
巴赫提亚•巴吾东(维吾尔族) 译
一
这些日子里,吾买尔塔姆其①的身体状况并不是很好。对他来说,做那些垒墙盖房的事儿已经显得力不从心。更让他难受的是,腿疼的病越来越严重,去外面走走都觉得很困难,整整一个夏天在泥巴里摸爬翻滚挣来的那点儿钱几乎花光了。直到冬去春来的时候,他的腿脚才有了点儿劲,可以到外面转悠了。现在,从他骨瘦如柴的老婆那呆望着自己的眼神中,就能看出所有的窘迫。
吾买尔塔姆其原本是个身材高大魁梧、手脚利落的人,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落到今天这种田地。正因如此,他从少壮时期开始就过上了一种吃喝玩乐、不为将来打算的生活。而一生都为了照顾家庭和孩子,自己连一块新披肩都舍不得买的妻子对家里的破败是看在眼里痛在心上,但没有任何办法。她虽然非常清楚丈夫根本不理会自己说的话,有时也会忍不住张口唠叨几句,以表达自己的不满。不过,每当这种时候,吾买尔塔姆其就会沉下脸喊道:“别啰嗦了!安拉保佑,如果我能顺顺利利地度过冬天,等到来年,钱那东西就还会挣回来的。”他就这样把她的话给噎回去。
没错,他从小时候能够下地玩耍起,就一直跟在父亲的后面,在这个县城不知修造了多少套房子。他也算是一个承继了父辈技艺的出色的泥瓦匠。在当时,他祖父也曾是一位远近闻名的匠人。老人们常说:“某某的房子就是巴图尔师傅盖的。哇,巴图尔抹上去的麦草泥一百年也不会脱落。”
只是,吾买尔塔姆其心中长年都存着一个积怨。在这世上,他只有一个宝贝儿子,这个儿子却不好好上学,老早就辍学了。吾买尔塔姆其为了把祖传的手艺传授给儿子,就带着他在外面干了两年。但是,他却跑了……跑得那么远,居然跑到内地去了。他那一跑就再也没有回来,家人从此没有得到过他是死是活的音讯。女儿们也像往外扔的石头一般,散去了。只要想到这些,吾买尔塔姆其就会禁不住叹起气来,唠叨着:“本来想着等年迈体弱的时候,这些家伙会起点儿作用,要不干吗养育孩子呀……”为此他大动肝火。
好在春天是那么美妙、温暖。虽然口袋里没有几个钱,但那温暖的阳光会让你像富豪一样心情舒畅。吾买尔塔姆其总也看不够开始复苏的大自然,疲惫和苍白的面色一遇到春阳就泛上了和煦红润的光芒。春风从街院上方的坡地吹来蒿草的芳香沁人心脾,周围飞舞着的春鸟啾啾地鸣唱,刚刚开始成长却已经散发清香的花草,抖动着星星点点的光亮。周围所有的事物,和风、树叶、马莲、河水、虫鱼,以及在花花草草中飞舞的蝴蝶,都是那么的悠闲、可爱。这种时候,人们还会时不时地想打几个喷嚏,揉揉鼻子。
吾买尔塔姆其为了恢复早已僵硬得像木头一样的腰身,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并伸起懒腰来。不过,就这样一个动作就弄得他全身的骨头就像立马要脱节,哗啦啦坠地一般疼痛难耐,以致踉跄了几步。幸好时刻注意着丈夫的阿依木汗赶忙跑过来扶住了他。
“喂,你倒是注意点呀!你哪还有伸懒腰的气力呀?”只有在这时候,吾买尔塔姆其才会真正意识到自己病得不轻。
“安拉呀,我以为就这样走掉了呢,看样子这世上还有我没有吃完的饭呀,居然还活着度过了冬天,老婆……是吧?”
“你还要活好多年!”阿依木汗把吾买尔塔姆其扶到支在墙角上的木桩上坐下,说,“还有很多美好的日子需要咱们一起过呢!”
“唉,谁知道呢……人总会遇到千奇百怪的日子呀!这不,我这样一个可以很轻巧地跃上墙头的人,居然也沦落到需要老婆搀扶的地步了呀!”
“看看你说的,我不扶着你,有谁还会理你呀?”
“只要到了需要女人照顾的地步,那我的好日子基本就到头了。”
“你也不要太过于伤心了,这不是好多了嘛!”
“你就不要宽我的心了,看着以前能够收拾你的人落到今天这种田地,你心里正得意地笑吧?”
“哎呀,你看你说的。你要收拾我就收拾好了,愿胡大让你恢复到以前那样,走路还那么精神昂扬!”阿依木汗瞪了丈夫一眼,扑哧地笑了。
“安拉呀,这个苍白的老太婆的笑还是和少女时候一样啊……”吾买尔塔姆其想着,盯着妻子微微笑了笑,“喂,你别老是在我面前晃悠,快去把我的烟拿给我!”
苍白消瘦的女人赶忙回到房里拿出了莫合烟和卷烟纸。
“那个……哎呀!”吾买尔塔姆其似乎想起了什么,看着妻子的眼睛说,“那个卖烤肉的司马依,是不是已经去集市了呀?”
“那天我就去过一趟了,还是没有音讯……”女人朝着吾买尔塔姆其的眼睛,稍显惊恐地望了望。
“好了,好了,去干你的活儿!”吾买尔塔姆其把卷成喇叭状的烟点着,狠狠地吸着,坐在木桩上陷入了沉思。
“哎哟,你怎么这样死命地抽呀,不要发愁!谁知道呢,也许咱们的儿子突然有一天会带着一皮箱钱回来,也说不定……”
“别白日做梦!不要说到钱,那个吃白食的,能够带着脑袋回来就万幸了。你不干活儿呀,怎么还在我周围晃悠?”
“今年夏天,就你这情况是揽不到活计了呀!”阿依木汗看到吾买尔塔姆其眉头一紧,说完赶忙咬着头巾的一角跑进屋里去了。
二
吾买尔塔姆其的家就在墓地的后面。这个大院原先是一整个夏天都能听见蛤蟆叫的沼泽地。阳光下,蛤蟆喜欢钻进像姑娘的身体般晒得嫩红嫩红的马蔺花和香蒲草中去躲避,牛群喜欢站在被浓密的芦苇覆盖的湖边上吃草,由清澈的泉水形成的深蓝色的湖水,从库克桥下面的树林里流出来,就完全渗入到这片沼泽地里。每天在岸边抓鱼玩耍的孩童们叽叽喳喳的喊叫声,几乎可以传遍这里的每一个角落。
老人们把这片沼泽地叫做“哈菲兹巴克西们②的院子③”。因为哈菲兹巴克西们是这里最早的住户,更是这片沼泽地的拓荒者。当时,那些可敬的人们历尽千辛万苦、长途跋涉,把这片人际罕至的沼泽地中的水放走,把盐碱冲走,经过若干年的努力,把这里改造成了林地和果园,并且在园子中央盖了房子。但是后来,一些倾家荡产的赌徒,遭遇过这世上各种煎熬、灾难的倒霉蛋,因为每天喝酒抽烟惹父母生气而被赶出来的年轻人,还有从其他地方来寻求归宿的流浪汉,不知怎么的也都来到了这一带,在高地上建起一间两间简易的房子,又用干打垒围起矮墙,慢慢地就有了家的样子。他们还垒起了炉灶,开始烧火做饭。于是这片刨上一坎土就会漫出水的沼泽地,渐渐变成了一个落魄者聚集的村落,但名称依然叫做“哈菲兹巴克西们的院子”。
事实上,吾买尔塔姆其也是被父母从自己的家里赶出来的,他是这个大院里最早的住户之一。虽然,吾买尔塔姆其很好地掌握了父亲的砖瓦手艺,但依然保持着特别爱喝酒凑热闹的习惯。因为他父亲是个嫉恨喝酒作乐的虔诚的伊斯兰教徒,对儿子的行为愤怒不已,于是就把儿子从家族中撵了出去。这还是吾买尔塔姆其刚生育第一个孩子,还没有真正理解生活的年轻时候。由于这个大院的人都是从各个地方落魄到这里来的,因此都多多少少会一些手艺。有些人是砖瓦匠,有一些则是木匠,或做杂碎抓饭、卖烤肉的,有些则是蹬三轮车拉客的,基本上都是些雇工。
这个大院里的晚上最吸引人的是赌博和喝酒。也就是这赌博和喝酒的习惯,练就出了这些人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当然,这里也会发生很多让人烦心恼怒的事情,每当这时候,吾买尔塔姆其都会厌恶这罪恶满盈之地,感叹道:“唉,哈菲兹巴克西们的灵魂会不安的呀……”
这不,大院里的人刚过完冬天,春天还处于青黄不接的时候,就已经热闹起来了。
“说是要迁移墓地。”
“你怎么那么高兴呀?”
“这就等于说我们有活儿干了呀。”
“说是迁移一座坟墓给一百五呢!”
“听说在老坟地里有很多没有主儿的坟,岂不就是等着我们去认领了?”
“听说有很多人害怕,不敢抓骨头,他们不求我们这些人干,去找谁干呀?”
“这可是赚钱的好机会呀!到眼前的活儿不干,怎么行呢?”
“这下连死人也不能安心地躺着了呀。”
“这是时代发展的需要嘛……”
就在这些话传出来之后没几天,人们就像蚂蚁一样聚拢在“哈菲兹巴克西们的院子”上方的墓地上了……
一直以来,吾买尔塔姆其就坐在大门口前那个桑木墩子上晒太阳。他常常会瞅瞅那些就在自己眼前的坡地上挖坟的人们。昨天,他和哥哥弟弟们刚把父母亲的坟墓迁移走。他现在坐在木墩上,心里正想着:“那些没有主儿的坟墓会怎么样呀?”他也很关心这件事。
这里的许多人非常忙碌。这些人在坟地里不停地接着电话,想承包迁坟的活儿。有的人就把迁移父辈尸骨的事情交给那些掘墓人来干,自己连头也不回地坐进车里扬长而去。另有一些人则喊着“该我拿、该我拿”,为分配下来的迁坟费争吵不休。与此同时,还出现了把迁坟费直接捐献给清真寺和孤儿寡母从而羞臊那些争抢者的主儿。人和人的确是不一样的。最为过分的,是几十个人霸占着一个没有主儿的坟墓,因为相互红眼猜忌而大动干戈……
吾买尔塔姆其摇着头,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这时候,他想起了昨天在坟地里看到的一件事儿:一个人在政府发放的白色敛尸袋中装满了石头、土坷垃、木棍,在兑现迁坟费的地方被揭穿了,搞得非常尴尬。不管怎么样,这个大院里的很多人在这次迁坟中赚了不少钱。夜里,院子里的赌博、喝酒又开始盛行起来了。
这时,吾买尔塔姆其的思绪被阿依木汗短促的咳嗽声给打断了。他回头瞪了她一眼,说:“哎,你愣在这里干什么?我肚子饿了。”并且“啪”地朝着地面啐了一口。
“没有了!”
“没有什么?”
“一把面,一勺油……”
阿依木汗望着吾买尔塔姆其站了一会儿,然后咬了一下头巾的一角扭身进屋去了。
吾买尔塔姆其再次向眼前的坟地望去,像是咽喉有东西堵住了似的,他从木墩子上站了起来,一步一步朝着坟地慢慢地走去。他的腿脚酸痛酸痛的,非常难受。他慢慢地在坟墓间穿行,最后累得站在一座老人们常说的那种“坟包平得越早,积的善也就越多”的老坟前休息。当然,这座老坟因为年代久远,所以坟包上的土被风吹拂剥离,几乎都快和地面持平了。吾买尔塔姆其正猜测着这是不是一座无人认领的孤坟时,一位在周围靠移坟赚钱的掘墓人走了过来,从头到脚把吾买尔塔姆其打量了一番后问道:
“大叔,这下面埋的是您的什么人?”
“是我爸爸,不……是我爷爷。他的孩子们都不在这里。”
“怎么还没有迁走?”
“我的腿脚有病,连挖坟的劲儿都没有了呀!”
“我们这样吧,这个坟墓由我来帮您迁。您从他们那儿领来一百五十元,把五十元给我,一百元您自己留着,怎么样?”
“什么,一百元?”这时,吾买尔塔姆其的眼前出现了妻子站在大门口那可怜兮兮的神情,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应了一句“可以”……
当阿依木汗正在为不知道丈夫到底去了哪儿,因此犯愁的时候,吾买尔塔姆其正好有气无力地走进了院子。
“喂,你是去了哪儿呀……我从邻居家要了一个馕。”
吾买尔塔姆其一声不响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红红的百元钞票,颤巍巍地递给了她。
“这钱是……”
“是我卖骨头得来的。”吾买尔塔姆其的声音里透着颤音。
三
几天之后,吾买尔塔姆其朝着司马依卡瓦普奇④的家走去。他踩着墙边的虚土小心翼翼地走,一路上留下了一串整齐的脚印。墙面上、墙角下的石头和土坷垃上,有各种虫子忙忙碌碌地奔波着。它们显得那么忙碌,时不时地在爬上土坷垃时翻滚下来,四脚朝天地躺在那里。不过,它们会很快蹬动着腿脚翻过来,继续急匆匆地赶路。吾买尔塔姆其站在那里饶有兴趣地看了好久,还拿自己的一生与这些小东西比较,然后叹上一口气,继续走自己的路。
这个大院里吾买尔塔姆其唯一谈得来的一个人,就是司马依卡瓦普奇。这个人几年前才从喀什出来到这里定居。不过,这是个心眼很多的人,来到县镇做烤肉生意后,经济状况很快就好了许多。吾买尔塔姆其带着很多想法,迈着小心翼翼的步子来到司马依卡瓦普奇家的大门前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他望着正在院子门口翻弄着垃圾的司马依卡瓦普奇站了好一会儿。没多久,司马依卡瓦普奇就发现了站在身后的吾买尔塔姆其。
“哎呀,你这头倔驴怎么来了?不错,能够到我们家里来就很不错。你最终还是冬眠完了呀……老伙计,气色真不错,看样子这一觉睡得可以呀……来,站在那里干吗,来进屋,进屋!”说着,就顺势轻轻拨开吾买尔塔姆其的手,拥抱了一下。
“屋子里就不去了,可以的话,咱就去库克桥下面的林地里去聊聊,怎么样?”
“难得来到家门前呀……”
“谢谢!我也是在家里呆得太久,有点烦了……还是呼吸点新鲜空气吧!”
“哪怕是喝一碗茶再走呀!”
“行了,行了。茶以后再喝,今天我就想着去那个僻静去处……”
“行,我知道了。那我回一趟屋里就出来。”司马依卡瓦普奇没有耽搁多少时间就出来了。他们俩晃晃悠悠地在大院里转悠,一路和所有过往的人打招呼,最后穿过院子尽头的林地,来到卡拉苏河边的一棵老柳树下坐了下来。
柳树刚刚发出的芽叶在春风的吹拂下沙沙作响。卡拉苏河水清澈而透明。生长在林地另一头高坡脊梁上的灌木丛中有一些个头很大的老鼠正在奔波流窜。墓地里有几只苍鹰在东一棵西一棵早已枯死的朽树上飞来飞去,不停地叫着……
“好了,朋友,是不是要卷上一根?”
“嗯,早就应该拿出来了呀……”一会儿,随着从柳树下面飘出的一股青烟,浓烈的大麻味向周围飘散开来。
“你儿子有消息了吗?”
“再别说他,影响我的情绪!会让我闹心的。”
“无论是好是坏,总归是你的儿子呀!”
“那倒是,”吾买尔塔姆其贪婪地吸着司马依卡瓦普奇卷给他的喇叭形烟卷说,“我这副样子到哪儿去找他呀?这个抛弃了家乡、父母、亲友的王八蛋,我干吗还找他呀?等我老了,你会出个力埋了我吧……不至于让我暴尸荒野吧?”
“唉……这个墓地也快迁完了吗?”司马依卡瓦普奇赶紧转移了话题,他对自己揭到了朋友的痛处感到不好意思。
“据说,政府还为旱地上的新墓地修了宽敞的马路啊!”
“是的。政府首先修了那条路,还为新墓地搞了个大门,这才开始迁这里的墓地。”
“这里要搞什么东西?”
“是搞厂子吧?”
“啊!”
“你听说了没有?”
“听说什么?”
“迁坟期间发生的事儿。”
“司马依,我这个躺在家里的人怎么会知道?你不是每天都在集市上吗,那你说说,到底是什么事儿?”
“你看,唉,年轻人真是的。那一天,一个小伙子用迁移费在宴会厅请帮助移坟的朋友们吃饭。”
“这有什么可吃惊的?”
“你等会儿呀!是不是已经上头了呀,你?等他们喝了很多酒,酩酊大醉的时候都给忘了。”
“忘了什么呀?你是不是也已经上头了?”
“用白色敛尸袋装着的,放在宴会厅角落里的尸骨。”
“这群畜生……”
“还有呢,一个老奸巨猾的混蛋承包了许多无主的坟墓的迁移,雇来很多雇工赚了不少钱。他就用这些钱买了一辆摩托车。有一天,当他带着老婆从丈母娘家回来的时候撞上了电线杆,两个人都被撞死了。”
“天哪!”
“我们这儿最近赌博可是很热闹呀……”
烟卷卷了好几根,吾买尔塔姆其的怒气消了,现在他感到浑身懒洋洋的,很惬意。凉爽的小风把柳絮撒在他们的身上,他们的衣服、裤子、腿脚、头上都沾满了柳絮。二人看着对方的样子“呵呵呵”地笑个不止。
“喂,你身上怎么都是虫子?”
“喂,是什么虫子呀?”
“你看你看……”
“你看看你自己!”
“……”
他们就这样聊了很久,等到天色已经昏暗下来的时候,才哼哧哼哧地站起身子,相互搀扶着往回走。
“别老是磕磕绊绊的!”
“是你绊着我了。”
“是谁在磕绊谁呀?”
“你在绊我,我在绊你……”
“据说肠子烤肉卖得很火呀。”
“不能老吃没有营养的面食……”
“赶紧!司马依,你扶着点儿我……对,这就对了。我们是不是也和穿在烤肉签子上的肠子一样了呀?”
“哈哈哈……咱们的院子到哪儿去了?”
“哦,咱们的院子,会不会跑了?!”
“跑到哪儿去了?”
“跑到哈菲兹巴克西们的墓穴里去了吧……啊哦,完蛋了!”
还没有等司马依卡瓦普奇站稳,也不知怎么的,吾买尔塔姆其就拽着他一下子滚进了一个黑咕隆咚的地方。吾买尔塔姆其大声喊了句“这是怎么了”,就没有了声响。苦涩的盐碱土的味道,让他们觉得呼吸很困难。这样安静了很久以后,突然传出了吾买尔塔姆其的哼哼声。
“司马依,司马依!是不是到了你家了呀?院子里怎么到处都是坑呀……你老婆呢,为什么不出来迎接我们?”吾买尔塔姆其在黑暗中摸索着周围,不知道抓到了正在翻身的司马依卡瓦普奇的什么地方。
“我知道了。你安静一会儿行不行……这是哪儿呀?我们好像不是在院子里,是在墓地里吧?看样子是掉进了一个墓坑!”
“啊?……是在坟墓里?你可别胡说八道!让你少抽一口,你还不愿意。这下够了吧!咱们怎么才能从这个坟墓里爬出去?”
“出不去那就睡在这里,我司马依在流浪的时候什么地方没有睡过呀!”
“可别那么说,朋友!你倒是想个办法呀,这会儿我老婆肯定为了找我几乎都把整个院子翻遍了吧。”
“她知道的!”
“怎么,她怎么会知道?”
“她知道我们两个会躲在这样僻静的地方抽一会儿麻烟的。”
“我没有跟她说就出来了的。”
“和你这样的烟鬼过了四十年的阿依木汗会不知道?”
“就算是这样,你也应该想个办法呀!”
“我这不是在想办法嘛……”
“那你干吗一声不吭地躺在那里?”
“我在想招呢。”
“明天咱们不会也变成迁坟钱吧?哈哈哈……”
“……”
他们就这样说着话,渐渐地像是被绑着腿脚的绵羊一般,挣扎着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可真是香,世上几乎没有东西能和它相媲美。周围非常黑,一个比一个响亮的打呼噜声,打破着墓地的寂静。
四
“啊!这是哪儿呀……啊,我这是在哪儿呀?”吾买尔塔姆其用虚弱的声音哀号着。
“在来世!”
“不要开玩笑!”
“要是不信,你就看看周围!”
“哎呀,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呀?”
“你看清楚了吗?”
“怎么什么都看不见呀?”
“所以你才会在这里躺着嘛!”
吾买尔塔姆其感觉这个声音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但是又感觉是从非常近的地方传来的。到底是从地底下,还是从右边,还是从左边传来的……不,不是的……这个声音是从上面传下来的,而且吾买尔塔姆其感觉有个东西在眼睛上方渐渐显出模糊的影子,而且还传出了刷刷的脚步声。随着一束光亮,在黑暗的坟墓顶上出现了一位裹着白布的人。
吾买尔塔姆其赶紧抬头仔细一瞧,一下子高兴了起来。
“喂,你不会是哈菲兹巴克西们中的一个吧?”
“没错!被你认出来了?但我是他的魂灵。”
“先不管你是谁了,快把手伸过来,把我从坟墓里拉上去吧!”那个哈菲兹巴克西的魂灵把吾买尔塔姆其从坟墓里拉了上来。吾买尔塔姆其感激道,“你的手真有劲儿。”
“这终归是哈菲兹巴克西的手呀!”
“哈菲兹巴克西……我问你,你不好好在坟墓里躺着等孩子们把你挖出来迁走,自个儿跑出来干吗呀?”
“我哪里还有可以帮忙挖坟迁走的孩子呀。早就散摊了。”
“你也和我一样没有可以依靠的子嗣呀?那可怎么办好?”
“我因为没有依靠,就被当做没有主儿的坟墓给处理了!我是从新坟地那边来的。我被那些承包迁坟的人挖出来,胡乱装进了白色敛尸袋。安拉呀,他们拿了那一百五十元,把我拖到旱地随便找了一块地方埋掉就走了。”
“那样的话,你不在新墓穴里好好躺着,到这儿来做什么?不会是鬼怪们蛊惑你,你又要到哪里去做什么巫术吧?”
“唉,我是习惯了这个老墓地啊。怎么就那么不适应那个新坟地呢。唉,躺在这里的以前的邻居,这会儿都不知迁到哪儿去了。艾买提在哪儿,赛买提去了哪里?都不知道了。说实在的,我都快郁闷死了!把我的尸骨迁走,将一百五十元钱装进兜里的那些家伙,应该是急急忙忙地把我装进了敛尸袋,我本来敲鼓最有用的三根手指留在了老坟地里。这会儿我是来找那三根手指的。过来一看,你们躺进了我的这个坟坑里……你们这是为了什么呀?”
“这个坟坑是你的呀?”
“是的,是我的!”
“难怪这么坑坑洼洼呢。你是不知道呀,这个跟我一起掉进去的人,是我们院子里的一个外来户,叫司马依卡瓦普奇,虽然年纪比我小,却是一个非常好的伙伴。我们为了好好聊一会儿才来到那棵柳树底下,就抽了两三卷子烟,然后对迁坟的一些事发了一通牢骚。对了,还提到了我那个没有出息的儿子,于是就生了气,动了肝火……对了,你认识这里所有死去的人吧?”
“这里哪儿还有我不认识的呀。”哈菲兹巴克西的魂灵带着吾买尔塔姆其游历着那些已经迁走的坟,还有那些即将被迁走的坟。
“这个打着木桩子的是伊明秀庞的坟。这个人直到临死前还在喝酒。他的老婆倒是非常好的女人,每天清晨都会把他的靴子套鞋刷得锃光瓦亮,给他把帽子戴得端端正正地送出门。不过,他总是到了下午就会把衣服裤子搞得乱七八糟一塌糊涂。大多会醉倒在食品商店门口的柳树下……他老婆的一生就是在为他洗衣洗裤中度过的……”
“这个已经挖开迁走的坟是穆罕穆德买曾⑤的,我这一生都没有见过像他这样声音清脆的人。在每一次宣唤礼时,他的声音能传到县镇所有的角落……”
“看样子,那些人还没有把凯拉姆汗赛克散哈利塔的尸骨迁走呀,这个女人一生都在老市场上的一个角落摆开大木箱卖百草偏方。她自己的寿数确实很长。后来就像自己的那些草药枯蒿一般变得蜷缩干瘪,干瘪得不能再干瘪了才入土……”
“那边那个藏在蒿草中的坟墓是艾泽木麻西那奇的,这家伙留着非常漂亮的细线般的胡须,日子过得很滋润。他这一辈子也就给漂亮的姑娘少妇们缝制大衣了……安拉呀,他的手艺精细无比……”
当哈菲兹巴克西的魂灵带着吾买尔塔姆其在坟包间转着,讲着那些故事的时候,在不远处传来了音乐声。这个声音是从库克桥下面的树林里传出来的。当即,那个哈菲兹巴克西就按耐不住了,不知从哪里找了个手鼓拿在手上,开始给音乐伴奏了。愣在一旁的吾买尔塔姆其惊讶地望着他,说道:“喂喂,这是怎么了?是谁在这儿演奏音乐搞麦西来甫⑥?”
“你是说他们吗?这些都是在县镇一带过世了的老乐师和歌手们。好家伙,他们肯定也在旱地上的新坟躺得不安稳了。我们这个县镇真的是有过很多出色的人物呢!你看到那个正在组织这个场子的男主持人了没有?正在用大手抚弄着漂亮胡子的那位……”
“他是谁?”
“是伊布拉音老总,我们这里所有的麦西来甫几乎都是由他来当主持人的。”
“那个在拉萨塔尔⑦的,是谁来着?”
“是阿西尔塔尕萨塔尔齐。演奏弹拨尔⑧的是斯迪克弹拨尔。你看那位弹奏都塔尔⑨的是阿木提科奇克。这家伙虽然体格小巧,但至今为止我还没有见到过能把都塔尔的琴弦拨弄出这样优美音调的人。还有那个没有座位一直等着音乐停下来的人,是托合提巴克幽默……他的笑话那真是一绝。哎呀,那些一起玩过来的人都凑到一起了呀。对,你看我这记性,今天说好是在斯依提阿訇⑩的墓里搞麦西来甫的!真是……我还想呢,这帮人怎么都聚到一起了。音乐中没有手鼓伴奏可是不行的呀!”
说着说着,那个哈菲兹巴克西就敲起了手鼓,随着吾买尔塔姆其从没有听过的乐调,开始了一段歌谣:
老柳树下没有了麻烟,
留下尸骨少了手指。
哈菲兹巴克西在围园里,
马匹身上缺了缰绳。
手鼓原本是我们敲,
你为了何人在舞蹈?
库克桥的栏杆呀,
我们不知是何时破落……
吾买尔塔姆其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在这些魂灵们的麦西来甫中跳起了舞蹈。这种乐舞一步步走向了高潮。更让他吃惊的是,不知什么时候司马依卡瓦普奇也来到了围着篝火正在跳舞的魂灵们中间。吾买尔塔姆其对司马依卡瓦普奇的机灵劲儿很是佩服。只见他不一会儿就在篝火旁支起了烤肉炉,一门心思地大声叫卖,做起了自己的老本行。
麦西来甫持续了很长时间,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谁都说不清楚。再后来,这些玩耍的骨架开始一个一个地倒地不起,向四面八方散去。卡拉苏河边一下子安静了下来,篝火也熄灭了……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整个墓地被厚厚的黑雾盖住了。不一会儿就传出了“叮叮当当”“啊哈、呜呼”的声音,还有非常轻柔的诵经声,还有不知是谁的说话声。
“这是你爷爷的坟墓吗?”
“是的!”
“你奶奶的呢?”
“和我妈妈的在一起,都在前面那片戈壁的上面。”
“你们在找什么人的坟墓?”
“我叔叔的。”
“找到了没有?”
“没有呢!像是被别人错挖走了。”
“喂喂,你们怎么挖起这里来了?这可是我爷爷的坟墓!你们这些人是不是要先卖了自己的肉,然后再来卖骨头呀……”
“……”
吾买尔塔姆其在不知是谁的推搡下惊醒了。满身满脸都是白色尘土的司马依卡瓦普奇,正用满是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谁?”
“是我。司马依卡瓦普奇。”
“昨晚,我们就睡在这里吗?”
“没错!小声点儿说话!人们就像蚂蚁似的聚拢在这个墓地了。我们应该偷偷地从这个墓穴中爬出去才是。”
“看样子,我们倒很像是盗墓人了吧?”
“成什么都无所谓了。晚了,就得承担后果呀!”
“昨晚那个歌舞麦西来甫结果怎么样了?”吾买尔塔姆其拉住正伸长脖子从深深的墓穴里向外张望的司马依卡瓦普奇说。
“哪个歌舞晚会?”司马依卡瓦普奇惊讶地问。
“昨晚,你可是把羊肠子烤肉卖了个好价钱呀!”
“你这头倔驴在说什么呀?”
“昨晚,如果你要是没有参加哈菲兹巴克西们的歌舞麦西来甫,我死给你看。”
“你别老是搅和人好不好!你还没有醒透吧,别吭声了,我们悄悄地想办法离开这里。你可以在家里躺着吃,而我是一个要去巴扎市场做生意的人。别让我在邻里亲朋面前成为笑柄。”
当他们俩相互搀扶着从墓穴里爬上来的时候,在周围正忙着掘坟挖墓的人们只是看了他们一眼,根本就没有理会他们。因为,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满身尘土地忙着挖坟,或者是忙忙碌碌地往袋子里装骨头。每个人都忙着自己的生计。
还没有等墓地完全迁完,一群建筑人员已经开始拿着地图、望远镜和测量仪开始了自己的工作。一台黄色的叫做推土机的东西,发出巨大的轰隆声震动着大地。
“走吧,朋友!怎么到处看呀,你?”
“啊,你说什么?”吾买尔塔姆其站在一个高坡望着下面的林地。司马依卡瓦普奇心里想着:“看他那副还没有从烟瘾中醒过来的样子,那烟是抽多了……”
五
吾买尔塔姆其的耳边几天来一直还响着手鼓那叮叮咚咚的声响。在这些日子里,吾买尔塔姆其从没有离开过自家的大门口。看样子墓地是迁完了,这一段时间里,在这个让所有人奔波忙碌不堪,甚至连墓地里的飞鸟,还有各种小虫都不得安宁的坡地上,现在又开始了另一种紧张气氛。吾买尔塔姆其每天早晨来到大门口时,曾经非常安静的墓地,当下却回响着各种建筑机器的轰鸣声。平常在这片墓地里轻柔地鸣叫的小鸟们,也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那些每年都会排着队飞过墓地的仙鹤,早已不见了。吾买尔塔姆其每天还要坐在大门口的桑木桩子上,与过往的人打着招呼,想着心事儿,还时不时地抬头朝坡地上望望。他一直没有干点什么,往年这个时候他都会承包上一套房子盖的。但是今年总以“我的身体不是太好,等好一点再说吧”为由,回绝了来找他盖房子的人家。阿依木汗时不时地来到大门口,巧妙地用裙摆遮住身体侧着坐在他的身边。
“你今天感觉怎么样?”阿依木汗心疼地看着吾买尔塔姆其的眼睛问。他也会猛地扭头看上一眼,回答:
“那个叫司马依的喀什人,怎么很久都没有看见了呀?”
“啊,你是在说司马依卡瓦普奇吗?听说,他回老家去了,已经很久了。”
“什么,你是说回老家了?难道他老家那里也在迁坟吗?”
“哎呀,你这个人呀……在说什么。据说是他父亲得了重病。”
“啊,所以才那么着急地走了?要不然是会和我道个别的。”
吾买尔塔姆其有时会仔仔细细地坐那儿感觉自己,心脏的跳动像是一天比一天减弱了一样,总觉得心口有点堵得慌;眼睛也觉得有点昏花,近处的东西都看得很模糊;耳朵似乎也不那么灵光了,已经不能像从前那样听着树上的鸟鸣取乐了。现在,在他眼里,这个“哈菲兹巴克西们的院子”也没有那么让人喜爱,那么漂亮了。常常遥望一下那坡地上已经迁走的空坟,然后像是伤心欲绝似的无力地倒在身后的土墙上。每当这时,阿依木汗就会过来,把他搀扶到家里躺下。他就这样无力地躺着也不忘伸出颤抖的手卷上莫合烟,贪婪地吮吸那苦涩的青烟,享受剧烈的咳嗽带来的震动……
“喂,你在哪里?阿依木汗,你过来。那个喀什人司马依回来没有,你去看看呀!我老想着和这混蛋聊一会儿。”
“好的,我现在就去一趟。”阿依木汗当即从院子里出去,嘴里自言自语着,“什么聊一会儿,这老东西还不是想抽麻烟……”
有一天,吾买尔塔姆其很早就睡下了,而且睡得很沉,等快天亮的时候好像有人喊道“吾买尔塔姆其”!他带着睡意披上衣服就出去了。月光在树木间流动,偶尔闪过的流星划亮了天空,只见一个骑着马的人,在柳条编织的大门口又一次喊道——
“吾买尔塔姆其,喂,吾买尔塔姆其,你出来!”
吾买尔塔姆其来到了大门口。
“谁呀,这大半夜的在叫?”
“是我。不记得了?”
那个人正骑在一匹有着非常漂亮鞍具的、非常精神的黑马上,身材魁梧,身上穿着白色衣服,正注视着他。吾买尔塔姆其当即就认出了这个人。
“喂,你不就是那个我见过的哈菲兹巴克西嘛!我还以为是我的好伙伴司马依卡瓦普奇叫我呢!”
“你瞎说什么,快!你干吗在这儿老是眨眼睛?别在这儿傻看,赶紧上马!”
“我们要去哪儿?”
“你像个瘟鸡一样在家里呆得太久了。我带你出去转转!无论到哪里都可以。”
“你是从旱地上的新坟里逃出来的吧?”
“没办法呀,我就是不习惯。你看看我的手,我找到我的手指了。鞍桥上还有手鼓呢。你放心吧,我把抽烟的水烟壶都带上了。”
“你是说水烟壶?这话爱听,那我们就走吧!”吾买尔塔姆其说着,但又好像记起了什么似的,本来要上马的人却又停了下来。
“等等,你等等!你看看我这个榆木脑袋,我去给老婆说一声……”
“一个男人怎么能去哪儿都要给老婆打招呼。喂,你这个怕老婆的胆小鬼!”
“你很年轻就死了,是不知道的呀,如果老到我这个年纪就会知道的,人在年轻的时候可以像男人一样风光,等到年迈体弱的时候,如果不赶紧收住你的威风,不去向老婆低头,你的日子就会很难的。哈哈哈……你也是知道的,我年轻的时候为了盖房子哪儿没去过呀,就是在墙上砌着砖,眼睛也会瞭几眼街道上的漂亮少妇们……”
“喂,别在这儿老是啰嗦,赶紧走!要不然就会天亮的。”
“哎呀,这天又不是没有亮过!”
“你们这些家伙就是这样,来把手伸给我,赶紧上马!”
“我进屋一趟就出来!”
“喂,你这个窝囊废,那就快一点儿!你动作快一点儿!”
吾买尔塔姆其三步并作两步地进屋去了。阿依木汗什么都不知道地在睡觉。他轻轻地推了推她,她哼哼了两声后睁开了眼睛。
“你怎么不睡觉呀?”
“我……我……”
“到底怎么了,啊?”
“我……我和哈菲兹巴克西……”
“什么?”
“我想和哈菲兹巴克西出去转转。”
“天哪,你这人在说什么……哪个哈菲兹巴克西?”
“就是以前死掉的哈菲兹巴克西中的一个呀,是我们院子里的,他现在正骑着马在门口等我呢。”听到这儿,阿依木汗赶忙从被窝里出来摁亮了手电筒。吾买尔塔姆其正坐在炕上穿衣服。
“你是做噩梦了,赶紧进被子睡觉!别感冒了!”阿依木汗把吾买尔塔姆其身上已经掀开了的被子整理了一下,并且抓住他说。
“你放开我!没听见吗,哈菲兹巴克西在等我呢。”
“喂,你最终会到那里去的,躺下!那我就关灯了,你念上几段经文赶紧睡!这样就不会做噩梦了。这不,很快就会天亮的……”阿依木汗关掉手电筒钻进被窝躺下了,嘴里嘀咕着,“是不是常年和泥巴打交道的人都会这样呀……”
天刚亮,吾买尔塔姆其很早就起床了。他在院子里转悠着不知道想起了些什么,赶紧朝着大门口走去。
他的眼睛一下子落在了大门口那些清晰可见的马蹄印上。
“天哪!奇妙的世界呀!昨晚都发生啥了?”他惶恐不安地嘀咕着回来准备吃早茶。阿依木汗默默地朝着吾买尔塔姆其望了望,没吱声。因为,她同样也有自己的烦恼。她一天到晚思念着儿子,心都要碎了。每天做礼拜时都要为儿子祈求福运,送上自己的祝福,日日夜夜盼望着儿子能够回来。每当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或者到后院的菜地里除草的时候,她都要哭个够。无声地哭号着:“儿子啊,你让我受尽了煎熬呀!”
说来也是,阿依木汗心中这思念儿子的火焰,是几个月或者一年来探望一次的女儿们压不住的。她常对女儿们说:“父母对每个孩子的爱怜都是不一样的呀,是无法替代的呀。”
她的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着。
六
就在这样的一天里,一个陌生的小伙子走进了吾买尔塔姆其家的门。阿依木汗非常客气地把这个小伙子让进屋,铺上了褥子,摆上了点心热茶。据这位陌生的小伙子说,他们的儿子和他在内地一起做了好多年的生意。听到这话儿吾买尔塔姆其和阿依木汗的眼睛忽然闪烁出了喜悦的光芒。可怜的母亲因为高兴几乎都要亲吻这个陌生的小伙子了,她全神贯注地坐在一旁望着小伙子的嘴,等着说出儿子的喜讯。
“我的心肝宝贝儿子怎么样了?”
那位陌生的小伙子吞吞吐吐地,终于开口说话了。
“看样子,大概是,命运的安排吧。您家儿子的尸骨留在他乡了。给您,这是他在那边照的照片。”
“啊?!”
一大叠照片散落到了地上。阿依木汗的手颤抖着,根本就没有听到小伙子后来所说的话,也没有看到吾买尔塔姆其那变得昏暗的眼睛里流出来的泪,打湿了被烟草熏黑了的嘴唇。阿依木汗一直在呜呜地嚎哭。
“这样的照片对我有什么用呀,儿子!你留在他乡异地的尸骸会多么孤独呀,啊?”
“哎,阿依木汗,我们这是为了什么呀……”吾买尔塔姆其深深地叹了口气,一下子手脚松软瘫倒在那里。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在一个父辈们从未涉足过的陌生之地,儿子孤独地躺在那里,用哀求的眼神望着他……
世界上除了人还有什么动物能够这样坚韧和有耐心?吾买尔塔姆其和阿依木汗还是忍住了失去儿子的痛苦。是的,痛苦由上苍赐予,忍受和耐心同样如此。
就这样,这个夏天也就过去了。
七
这年的秋天,显得很短暂。哈菲兹巴克西大院里的人们照例过着自己的日子。吾买尔塔姆其从邻里亲朋帮他下种的地里,收获了不少粮食。因此,压抑在他心头的愁苦也少了许多。
这些日子里,大院里的人谁都没有关心周围的事儿。说来也是,迁走一块坟地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那些做了迁移生意的年轻人招摇过市弄火了一段时间的赌博和麻烟市场而已。最终这些钱还是落入了一个人的口袋里。于是剩下的日子里,那些年轻人的日子变得比以往还要贫困。问题是,这些曾经多少做点什么事儿来糊口的人,此时已习惯了闲散无聊,现在开始无故地惹是生非了。
“所有的钱都被麻木提塔子11聚拢起来压箱底了。”
“他终有一天也会被城里人坑蒙拐骗的,放心吧。”
“朋友们,难道什么运气都只照顾他一个人吗?”
“没错儿!我们所有人的钱都被他赢走了。”
“在迁坟地的时候,就是这家伙占据了很多没有主儿的坟,赚取了无数的迁移费!”
这是那些整天背靠土墙晒太阳、抱怨自己没有福气的人们每日的话题。好像是故意作对似的,每天坐着小轿车来找麻木提塔子的人越来越多了。麻木提塔子笔挺地坐在小轿车里,扬起尘土呼啸着从他们面前飞驰而去。
“你看看这个骚头趾高气扬的样子。”
“让他不可一世的都是我们的钱呀。”
“都是卖骨头的钱……”
从春分开始变得那么漂亮的树木花草,现在又开始发黄成了枯叶散落在地面。这些凋零的树叶有时给吾买尔塔姆其一种异常的恐惧感。如同俗话所说,让人害怕的地方就会有鬼一般。一天,这个大院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儿,让院子里的所有赌徒红眼嫉妒的麻木提塔子,在一天夜里从床上惊醒之后由于到外面去了一趟就变得疯癫了……由此,街口又开始热闹起来了。
“起先是有一个城里来的赌徒来叫他。”
“为什么呀?”
“不就是说‘有个地方正在赌博’嘛!他们来到街道之后,那个城里来的赌徒一下子就变成了以前死掉的出了名的赌徒亚森什么来着……啊,对了,是变成了亚森卡帕克12。”
“还会有这种事儿?”
“你们怎么不听后面的话呢!亚森卡帕克对麻木提塔子说:‘你玩赌博,也就玩到我这个水平吧!不过,你们这些人如果是个男人,怎么能拿着父辈祖先的迁坟费来赌博?你们总会有一天为这个付出代价的!’说着就把手中用来赌博的四个羊髀骨在街上抛了出去。麻木提塔子捡起一个羊髀骨仔细一瞧,那羊髀骨一下子变成了一副骨架,麻木提塔子吓呆了,头也不回地跑了。”
“啊,然后呢?”
“从刚刚迁走的坟地里出现了很多缺胳膊少腿的骨架,一个没有腿脚,一个没有头脑,一个没有下巴,喊着‘还我的头’‘把我的胳膊还给我’……跟随在他后面追着。骨架们吱吱嘎嘎地响遍了整条街道。麻木提塔子跑呀跑呀,一直没有找到自家的房子,绕着大院跑了一夜。第二天清晨,他老婆出来一看,他正朝着大门方向不知向谁央求着‘我没有呀!你们还是去旱地的坟墓去找吧’!”
吾买尔塔姆其听到大院里流传出的这些言语,变得更加沉默寡言起来。眼前总是飘晃着那一张红彤彤的百元大钞。更加令他不安的是,就在他思忖着还会发生什么事儿的日子里,麻木提塔子病情恶化,死掉了。
麻木提塔子的葬礼也是那么的恐怖。那些来为他洗尸的人,抬着洗尸架,一推停尸房的门,从门里冲出来一股浓雾。人们赶忙丢下手中的东西向后边跑去。等那雾气消散之后,他们才敢一个推着一个地进屋去看,只见麻木提塔子躺着的地方只留下了一撮炭火灰。
“无所不能的主啊……”吾买尔塔姆其听了这些事惊叹道,他原本模糊了的眼里闪过一丝恐惧。
这一天,天刮起了大风,吹落了树叶,整个大院都笼罩在沙尘之中,半夜里大地上落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这一夜是那么的阴森森,当吾买尔塔姆其正在熟睡的时候,外面再次传来了一个人叫他的声音——
“吾买尔塔姆其,吾买尔塔姆其!”
吾买尔塔姆其就好像老早就等待着这一天似的,从被窝里钻出来,披上父亲留下来的一件皮大衣来到家门口。夹杂着雪的风暴像毒刺般扎刺着他的脸。因为寒冷,包裹在皮大衣里的身躯缩成了一团。抬头一看,那个哈菲兹巴克西正披着白色的裹尸布骑着马,等在他家用柳条编成的大门外。在这种寒风中,他的身体脸面没有一点哆嗦的迹象。
“喂,哈菲兹巴克西,怎么很长时间不见你了?”
“我手头的事儿很忙呀!”
“你在说什么呀?那个地方的事儿也会这么忙吗?”
“你们这些家伙都赖着不肯走,难道给过我容易的事儿办了吗?你们让我在其他魂灵面前很没有面子。”
“你不要生气!我也是那些罪孽之人当中的一个。不过,现在的年轻人确实堕落了。他们根本就不听长辈的教诲。”
“长辈们自己也不全是什么好东西呀!”
“唉!”吾买尔塔姆其叹了口气,问道,“那边没有关于我的一些言谈话语吧?”
“你这是怎么说呢?”
“我也是糊里糊涂的,因为家里穷,花了一张卖骨头的百元大钞呀。”
“是这样呀!”那个哈菲兹巴克西望了望在寒风中哆嗦着的吾买尔塔姆其,说,“那边好像没有怎么注意到你。我没有听到任何关于你的言谈。”
“感谢胡大!”吾买尔塔姆其好像心头的一块石头落地了似的,问道,“今天怎么有空到这边来了?”
“我在那边遇到了你的儿子。可怜的孩子是那么后悔莫及,他的魂灵每时每刻都在忏悔。你儿子在生前起先是把白粉卖给别人,用他们的堕落换取钱财,完完全全把你们忘了个一干二净。后来他自己也吸毒上了瘾。这个糟蹋了无数没有头脑的家伙的魔鬼,最终还是要了他的命。这就是罪呀!据说你儿子一直盼望着,哪怕是骨头也要回到自己的家乡呀!”
“那倒是啊,阿依木汗也因为这些事儿整天伤透脑筋,现在已经被拖垮了。但是,要把尸骨迁移回来会花很多钱的,像我这么一个垒房砌砖的人干一辈子也挣不来呀。这一点你也很清楚的。”
“我知道,就因为知道这些才想着来帮帮你。”
“你要怎么帮助我?你在那边,而我在这边呀!”
“魂灵们会帮助你的!”
“魂灵?”
“没错,魂灵会扶持你的。来吧,骑上马再说!”
“我……”还没有等吾买尔塔姆其犹豫,哈菲兹巴克西就用他那粗大有力的手揽住吾买尔塔姆其的胳肢窝,把他从地上拔了起来,放在了马上。
“那我们就走了!”马还没有挨上鞭子就如同火苗一般蹿了出去。吾买尔塔姆其感觉自己正坐在马背上飞翔……
他们越飞,距离大院就越远。吾买尔塔姆其的院子在渐渐地泛白的黎明中开始发亮了。到处都覆盖上了白色的雪……
“起来呀,你看下雪了,我们还得早一点把院子街道打扫干净!”阿依木汗轻轻推了推吾买尔塔姆其。
“雪?我看见了,这个世界都是白皑皑的雪!”吾买尔塔姆其把头紧紧地埋在羽绒枕头里面。因为,他担心自己从马上坠落下来。马像是插了翅膀一般跑得飞快。
(发表于《民族文学》2012年第6期,责任编辑陈集益)
注释:
①绰号,即垒墙盖房的人。
②“哈菲兹”是指能通背《古兰经》的人,有时也作为人名来使用;“巴克西”在维吾尔语中是指那些从事原始巫术活动的人。现今,很多从事念诵古兰经文、为他人消灾祛病的人同样被称为巴克西;“哈菲兹巴克西们”泛指从事宗教事务的一个群体。
③“院子”在新疆通常是一个街区或者一个大院的概念。
④绰号,卖烤肉的。
⑤买曾是伊斯兰教的教职人员。
⑥维吾尔语,意为聚会。
⑦⑧⑨均为维吾尔族民间乐器。
⑩阿訇是伊斯兰教的教职人员。
11绰号,秃子。
12绰号,空瓢。
「 支持!」
您的打赏将用于网站日常运行与维护。
帮助我们办好网站,宣传红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