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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归来的无名英雄》—“余则成”抗美援朝谍战(6)

赵景泉 · 2014-10-31 · 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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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能归来的潜伏者》之六

  “龚先生,能不能轻点?”大鬓角米勒先生捂着额头,端着瓶威士忌进来,龚剑诚不好意思道歉,将老兄搀扶进屋。米勒皮实,揉揉脑壳后还跳起了伦巴。他摇动酒瓶,欢乐开怀。给龚剑诚倒一杯,自己倒满。“为胜利干杯!”他倡议。

  “谁的胜利?”龚剑诚笑眯眯问。

  “酒精的胜利!”米勒手举杯落,咕噜一声吞下肚。

  “还是为您没磕破头干杯吧。”龚剑诚笑着说。

  “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我是从死人堆里爬过的。”米勒一副老江湖的逍遥,想必二战时期他曾含辛茹苦。“战争,就是一杯兑了血和尿的酒,不懂酒的女人和懂酒的风流客才能品出味道。”

  “精辟,哲学家先生,不过我要走了。”龚剑诚收拾行李。“没觉得战报水分大吗?”

  “不是大,而是瞪眼说瞎话,用不了三天,剥削阶级们就会大骂李承晚是王八蛋!”米勒一仰脖,将酒喝干。“但战争能给人机会。”

  “您做军火生意的吧。”龚剑诚打开皮箱的包装带,看了他一眼。

  “不,不,是人肉生意,我要去汉城,未开化的小妞就像汉江的水,可真水灵。”米勒说着,挤出淫亵的笑意。

  “顺便,兜售您酿制的尿酒?”龚剑诚幽默地回一句,没工夫和他胡扯。米勒耸耸肩,诡秘一笑。“还回来吗?龚先生。”

  “不会,我去东京,那儿有艺妓。”

  “祝您好运,不过您可能也走不了。”说着米勒划着华尔兹舞步溜了出去,还回头一笑,“艺妓就是饭团子,吃多了烧心。”

  龚剑诚挤出一点笑,挥手同他告别。十分钟后,他扛起行李箱,从便门走出旅馆。但去往机场的路拥挤不堪。龚剑诚扛着皮箱,行色匆匆,没走半里地,就被激愤的民兵当做北方探子送交警察。等他是使出浑身解数出去已是入夜。就在警察局被关押的半天里,三八线战场形势进一步恶化。他终于相信了米勒的警告,还真走不了。

  机场的场景触目惊心:机场海关大楼聚集着无数想逃离战火的美国人、欧洲人、日本人、香港商贩和韩国官员,都被荷枪实弹的宪兵拦在楼外。好不容易挤丢一只鞋才爬上人声鼎沸的管理台,可当他伸出胳膊,热切出示护照和签证,海关官员根本不看,反而扔了回来。龚剑诚刚要乞求,就被蛮横的南朝鲜士兵一脚踹出长队。

  “各诶炸西!”这是龚剑诚听懂的第一句韩语,大概是“狗娘养的”,他火了,想站起来理论,却被涌上来渴求过关的人热情地踩到脚下。半小时后,他见到许多人都鼻青脸肿地出局了。

  坚持到晚上八点,经历一波三折,龚剑诚的脸比来时肿起一公分,也没能进入机场。沮丧和疲惫,让他心灰意冷。拖着行李,光脚往回游荡,现在连那只皮鞋也丢了。此刻能听到北方天空传出隐约的爆炸声,想必南北朝鲜飞机在洛东江上空激战,也可能是军方火药库被北方游击队炸毁,总之,入夜后,什么可怕的动静都有,甚至还有女人和男人歇斯底里苟且的嚎叫。

  三

  战火中的釜山之恋

  国际旅馆回不去了。

  大堂经理不见踪影,韩国保安根本不给一个中国人住宿便利。龚剑诚无奈,拽皮箱子朝南浦洞闹市区闯,希望找间旅馆。可是,刚颁布戒严令,龚剑诚的护照反而成了挨打的招牌,不但宾馆拒绝入住,甚至有人报警,他凭白挨了几个暴民的耳光。龚剑诚在闹市区东躲西藏,狼狈不堪,最后,他想到那家中餐馆,那个可爱善良的韩国女招待文秀琳。

  遗憾的是,店老板是个怕事的香港人,早携家带小失踪了,店门紧闭,连打烊的牌子都没挂,里面漆黑一片。龚剑诚无处可去,就怀着忐忑心情,谨慎敲门。始终没人答应。就在他失望转身,打算到别的饭店碰运气的时候,身后的门开了。一盏油灯探出,随后出来一张白皙秀气但充满警惕的脸。

  龚剑诚绝望中生出几分惊喜,他鼓足勇气呼道:“文秀琳小姐!”片刻之后,对方认出了他。姑娘脸颊掠过一点绯红和害羞,但并未躲闪。龚剑诚歉意低头,看着自己未穿鞋的脚。“对不起,我没地方住了,很多人不敢留我……”

  “进来吧。”文秀琳声音不大,姑娘身穿咖啡色旧小衫,下身是雪白的短裙,梳着一支拖到脑后的粗黑长辫,脚下是一双半高跟黑皮鞋。比昨天更富有女人的温柔。她瞅瞅周围,商铺老板们都在逃离,就拉龚剑诚的手,隐没在门里。龚剑诚感激地跟在后面进了饭店。文秀琳将油灯拨亮,不好意思地解释,老板将电闸关掉出逃,现在只能复古了。

  “文小姐,给你添麻烦了!”龚剑诚惴惴不安,皮箱在手上,对能否在此过夜心里没底。文秀琳略微低头,含蓄地一笑,将皮箱接过来,放在土炕上。转身再将窗帘拉严。姑娘腼腆端庄,舒雅清秀的脸庞挂着温婉善意,虽然战争来临,但情绪稳定,动作也未紧张。她铺上桌布,没说话,转身去厨房,给龚剑诚端来米饭和咸鱼。龚剑诚饿疯了,狼吞虎咽,不肖五分钟就吃光,才想起付账,文秀琳却摁住钱包和那双大手,嗔怪地说:“这不是饭店了,先生,免费的。”

  龚剑诚不好意思,说什么也将十美元塞进姑娘的手里。“拿着,战争来了,更需要钱。我明天离开。”

  “那……”

  “拿着。不然我会很难受。”

  “谢谢,哦,您脸怎么了?”文秀琳将美元装进内衣口袋,抬手时忽然发现龚剑诚的脸很狼狈,就拎小油灯,近前照照龚剑诚的额头,捂嘴惊讶道,“有人打了您?”

  “唉,是机场的警察干的。这帮孙子,就对外国人客气,谁让我是中国人呢。”文秀琳脸色通红,为龚剑诚的遭遇鸣不平。“那些人都是日伪时期的警察,没好人的。”文秀琳赶紧去烧开水,拿出毛巾,想给龚剑诚热敷消肿。突然,她看龚剑诚居然赤脚,忍不住笑,“您的鞋,他们也给脱去了吗?”

  “挤丢了,原来剩一只,就这么一瘸一拐的出了海关,挤来挤去的,那只也没了。”龚剑诚窘迫地笑笑,挠了下脑袋,不好意思动动脚丫子。文秀琳忍俊不禁,马上转身去主人的房。一会儿取来双皮鞋,蹲下身子比量一下,也笑了。

  “有点小。”秀琳仰头,无奈地说,“但这是能找到的最合适的鞋了。”

  “这……行吗?”

  “穿上吧!”文秀琳示意他穿上。

  “挤点,但总比没有的好。”龚剑诚穿着还行,就立马脱下来,为难地说,“鞋很贵重,还是老板的,我穿了,万一……”

  “没事。这是老板儿子的,去年他去美国读书了。您穿吧,反正东家不回来了。”文秀琳蹲在龚剑诚的身边,脸上掠过一丝凄凉。龚剑诚躬身把她搀扶起来,感觉她的眼里有点泪花。不用问,姑娘有家难回,或者是无家可归。

  但他不能多问,揭开姑娘悲伤的秘密,是不礼貌的。

  “您要回国吗?”倒是姑娘先开口。

  “不,我去东京,本来想坐飞机走,可登机的可能,现在看渺茫了,这不,还被打个大花脸。”龚剑诚摸摸额角淤青的包说。

  “别着急,如果走不成的话,就多呆几天。”文秀琳快速擦去眼泪,诚恳地挽留。

  “中国人在釜山,很不受欢迎。”龚剑诚叹了口气,道出了实在的难处。姑娘没有说话,茫然地看看外面街口,那里有民众聚集,路灯下,人们彷徨不安地猜测战争动向,犹如一把把民族主义的干柴,只需一点点火药,就能燃烧起大火。

  文秀琳转过脸,低着头说:“警察上午来过了,通知我搬走,市政厅要取缔这家中餐馆。”

  “为什么?”龚剑诚不免愤怒,他看着秀琳的眼睛问。

  “是担心隐藏间谍吧,”文秀琳给龚剑诚倒了一茶杯的水,用抹布擦着手指,“听说北边劳动党的人大都在中国呆过,昨天您走之后,还有人打听这事呢。”

  “哦。我倒没什么,就是饭店没了,你打算去哪儿?”龚剑诚担忧地看着姑娘,其实他已有预感,姑娘无处可去。

  “没地方去,再说吧。”文秀琳往炉子里添点柴禾,叹息一声,她经历过战争的磨难,对显而易见的困苦报以平静的一笑。“来,我给您热敷一下伤口,不然明天早晨您会挨第二次打的。”文秀琳哀伤的面孔浮上幽默的浅笑。

  “为什么?”龚剑诚禁不住捂一下热乎乎的脸,天真地问。

  “那可是一张逃犯的脸呀,不消肿是不行的。”文秀琳笑着舀水,用热毛巾浸透,走过来给龚剑诚擦拭,刚才的忧伤被微笑取代。“明天我送您,会少些麻烦的,怎么说,我也是韩国人,有人盘问的话,我就说,您是我表兄,从香港过来的。”

  “那当然好,文小姐,我,困在釜山能遇到你,这么好的人,心里真不知……”

  “不要这么说,中国不是有句老话,同是天涯沦落人么。”文秀琳莞尔一笑,撩起耳边垂落的长发,对龚剑诚闪了一下大眼睛,“我在中国呆过,也常常受人周济的。”

  “你到过中国?”龚剑诚惊讶不已,但想想也是疏忽,若不然,她的汉语何以如此流利呢。

  “我去过很多地方,有同样经历的韩国人很多的呀。”文秀琳并不觉得自己出奇。擦拭完,拿出白胶布、药棉和碘酒,将伤口覆盖。龚剑诚照照镜子,果然面色好起来。他很想探讨她在中国的事,可急匆匆跑过的几队刚组建的预备役,冲淡了他的话头。

  这些青壮年是刚被强征的新兵,都低头赶路,有警察背枪押送。忽然一阵大呼小叫,随后凄厉的警笛声传遍洞、里,警察们鸣枪奔跑,不久就听到叫骂和殴打声。大概是两个逃出去的青年被抓回,紧接着就是哭爹叫妈的哭号。文秀琳胆怯地将窗帘拉严实,把龚剑诚拉离窗边,吹灭油灯。

  “你一个男人在家,他们看见,一定会被抓走的。”文秀琳谨慎地站在龚剑诚身前,低声警告,“现在国防军征兵役,到处找丁呢。”

  “不是自愿卫国的吗?宣传单可是这么说的。”

  “那是骗人的,就是拉丁,日本时期就干过。”文秀琳的脸色掠过忧伤和痛苦,“我哥哥就是给日本人当了炮灰,死在吕宋了。”

  龚剑诚皱皱眉头。文秀琳说:“早点休息吧,您就睡老板床吧。”

  “文小姐,那你……”

  “给你准备点打糕,路上吃的,说不准什么时候才到日本呢。”秀琳和蔼地一笑,系上围裙,端盆出了门。

  “真不知怎么感激你……”龚剑诚眼圈潮湿,异国他乡,困苦中遇到好心人,他感动不已。

  “快休息吧。”文秀琳温柔的眼睛凝视黑暗中忐忑的龚剑诚,嫣然一笑,安慰道,“您是好人,会顺利离开釜山的。”

  六月二十六日早晨,龚剑诚醒来时,脸和额都很痛,但似乎消肿了许多。抬眼看看老钟,已是七点十分,大街很平静,文秀琳轻轻忙碌的倩影在厨房里晃悠。龚剑诚爬起来,先朝大街张望。釜山市民被虚假的战报安定下来,街头的战栗人群突然不见,叫骂声消失,饭店前的高丽银行排起了长队。取了款的市民挥舞钞票,抓起老婆孩子手中的麻袋和箩筐,一家家的人拥进南浦洞市场去购物。下图为1950年6月25日战争爆发前拍摄,还很平静

  “今早传出消息,说国防军打胜仗了。”文秀琳端米粥和咸菜进来,表情略微轻松,半跪在木桌前。见龚剑诚来帮忙,微笑着抬头说:“吃饭吧。别看那些人了。有钱也买不到什么东西。每分钟都在涨,尤其是米。”

  “这和中国抗战那会儿一样啊。”龚剑诚呆呆地望着众生相,想到平静背后,将是更大危机,就为文秀琳的前途担忧。两人吃了早饭,龚剑诚强塞给文秀琳二十美元,并让她雇一辆黄包车。秀琳不好意思将钱收下。出去找了两辆黄包车回来,这光景能有人愿意拉车,已是万幸了。两人坐车离开饭店,半小时后到达机场。然而,下了车才明白,希望就是绝望。成百上千想逃离南朝鲜的西方人聚集在码头,不乏官员和侨民,他们像滚动的雪球,来回拥挤。但美军就是不准进入,解释的理由很恐怖:苏联远东空军米格战机已参战,飞机升空不安全,军舰目前还不能出港。

  就这样,龚剑诚在极度焦灼中等待机会。他和文秀琳身体挨身体,拥挤在汗流浃背的人群里,漫无目的地等待时来运转。谁都无法预知未来,见没有转机,龚剑诚执意要送文秀琳回去,可姑娘不想孤守空房了,因为随时可能闯入警察没收她的饭馆,她真的无家可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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