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龚剑诚低下头,后退一步,将脸转向执法队长,“问问他们,有无遗言。”队长闪身低头允许。宪兵闪开一条扇形路,龚剑诚缓步近前。此时,他的心情比朱济深还要悲痛一万倍,因为他才是中共在国民党军内最深的卧底,代号“寒风”。
眼睁睁看战友牺牲,五脏六腑翻江倒海。龚剑诚深吸一口气,舔下干燥嘴唇,勉强打开死刑令副本,故作威武。他来到被行刑者前两米,显得不容侵犯。但这两米,是生与死的距离,再没勇气踏进一公分了。仿佛再近,战友的体温就可传递给自己,他感觉到那一腔腔滚烫的热血在奔流,可热血就将变冷,几分钟后,他们的血就会涌尽,永远泼洒在这块贫瘠的土地,戎马一生,只能浇灌几根异乡的枯草,他为此悲恸战栗。
吴将军轻掠眼眸,正迎龚剑诚凄凉的目光,投以深切一瞥,似忠告,也似激励。将军不屑的轻视传达了一种诀别:战斗,‘寒风’同志,你是中央军委留在台湾最后一颗种子,不能让愚蠢的情绪发泄出来,牺牲容易,可潜伏不易。
龚剑诚会意地闭了一下眼睛。他很清楚,纵然彭孟缉的魔爪拷问出千百口供,但只要他的交通员“珠江”——胡勉之同志不来台湾,人在香港不变节,就没人知道自己身份。龚剑诚略微低头,给对方不易察觉的领会。
其实,“特使”吴淬文和交通员陈芝,是台湾岛唯一了解龚剑诚底细的人。吴将军被捕后,受尽酷刑,也绝不多说半个字;陈芝同志更是视死如归,在舟山定海遭保密局大特务沈之岳逮捕后,就曾服下开水吞金自尽,虽被送台北医院抢救过来,但始终咬紧牙关,经受酷刑折磨,至死不吐有关“寒风”的一句话。
行刑时间到了,龚剑诚回头扫上司一眼。其实,他只想用这几秒多余的磨蹭拖延,哪怕一分钟也好啊……但过于优柔寡断,就有抗拒之嫌。阳光爬过朱将军古铜色的脸,饱经沧桑的鱼尾纹处深眨出一道阴影。龚剑诚敏锐察觉到这个暗示,那不光是“同意”,还在警示自己:剑诚,你失态了。
龚剑诚哆嗦一下。若非上司暗示,可能就真的表露出对抗情绪,那将极其危险。那些保安司令部的家伙能在几分钟就达成共识,然后报告上司;最多一天,正愁没法子整倒毛人凤的“高雄屠夫”彭孟缉便会率部来踢保密局的场子,当着毛人凤的面,把心腹爱将龚剑诚逮捕,连同朱济深,送交特别军事法庭,几天后,就将抓出“证据”,以“共匪”罪处死。
世界上本没有完美的潜伏者。
身为国防部保密局特勤处大陆行动一组组长的龚剑诚,凭借自身能力,借助戴笠心腹毛森和朱济深的力量,才在十几年的军统生涯中出人头地,实属不易。大陆解放前夕,他已是毛人凤信任的非江山籍亲信,因懂电讯和密码,国防部二厅厅长侯腾和魏大铭都曾让他过去协助工作,因此,龚剑诚在保密局和二厅都很有人脉。若他被捕,将是我党情报工作无可估量的损失。
但龚剑诚不是神话,也不是不死之树,在为党工作的十一个年头里,狼狈时刻有过几次,只是侥幸存活下来。
手心有汗,脚下无根。每一秒,都如走向刑场。龚剑诚艰难地做着刽子手才有的装腔作势,而心境,却如出卖耶稣的犹大。他强捺内心的焦躁,调整情绪,用威严冷漠的眼光扫掠即将牺牲的战友们。开始逐人询问临行要求。没人作答。他退后一步,趁涔涔汗水还未从额前坠下,就用距离掩盖极度的虚弱。他深情地对每个战友的面孔看上一眼,然后合上备忘录。
他即将离去,美丽的女侦查员陈芝微微侧头,将深邃、信任的目光投向宣布她死刑的那个人,那个她敬慕的上级。似有千言万语,汇聚在一汪深邃眼眸里,最后一缕凝视的目光,飘过永诀的坚强。龚剑诚的心像被蒺藜刺穿,陈芝的一瞥让他迷失了方向,仿佛和她不是在刑场,而是上海租界金神父路与霞飞路交叉的电车站,也是这样的距离,这样的凝视,深眨几次眼,用目光传递简约的“摩斯电码”,确认情报方案,随之擦肩而过……
现在,生死十字路口上,他们再一次相遇,可再也不能传递情报,那一瞥,只是互道珍重的怀念。
龚剑诚木然低下头,陈芝避开他,抬起双眸,深情眺望远方,似乎在替兄长、战友下达命令:开枪吧。
世界上再没有一件事,能比亲手指挥行刑队杀害至爱至亲的人让人心悸,龚剑诚五内俱焚,他用凝视怀表的动作掩饰隐忍的痛苦,好半天,才抬起微抖的手,示意法警执行。宪兵们蜂拥而上,熟练将人架走,朝刑场深处的红土坡走去。执法队队长请龚剑诚退后,二十多名子弹上膛的法警在距离行刑犯五米的前方密集列队。
朱济深招呼龚剑诚上车。勤务兵将车开出百米,停在马场町对面的一个叫六张犁的乱坟岗前,这里有座简易茅草房,是验尸官的棚子,两人聊以避开血光。朱少将面无表情,转过脸,严肃地批评:“你有点反常。”
龚剑诚脸色微青,惶惑不安地低下头。在最了解他性格的大哥面前,伪装,反而得不偿失。
“对付一下就算了,你还不习惯台北,凡事都要行云流水,无所容心。”朱少将拍拍年轻人后背,别有深意地说,“枪响之后,这片云就散了。”
龚剑诚听出了上司弦外之音,赶紧跟句:“属下不好受……吴将军和您毕竟……”朱少将苦笑,轻摇头,庆幸自语,“就差一步,我就掉进彭孟缉的圈套。还是毛局长一纸手谕,点了我的将,这不,你也跟我遭洋罪。”
“处长,不就是您和吴次长有点交情,这难道就通匪了吗?”
“还不够吗?”朱济深挑起一侧的眉毛,“合抱之木,生于毫末。这点关系,足以变成两粒子弹喽。”
“可这不荒唐吗!”
“蠢话。”朱少将茫然地看着刑场,“台湾不是大陆。巴掌大的地方,谁不想着捞资本,彭孟缉被迫雌伏毛局座之下久矣,现有尚方宝剑,说你是共党,恐怕连上军事法庭申辩的本钱你都没有,就给毙了。”
龚剑诚气呼呼地不说话,脸朝行刑方向,微闭眼睛等待枪响。此刻,执法宪兵已将不屈的共产党员强按在地,法警举枪就位。灰色的天空,数百只乌鸦盘旋,马场町四周的荒草在疾风中呼啸。执法队长将白旗扬起,龚剑诚顿时窒息,微睁的眼睛凝视战友的身影,眼泪噙在眼眶。
陈芝脸色红润,额角的短发被风掠起,露出斑斑伤痕,虽然被摁着,但仍挺胸傲然,将头高昂。血即将洒在这块并不熟悉的土地,秀气干练的大眼睛里现出微微的茫然,似有点委屈,但她不想在这一刻表达出遗憾,就挺直身躯,与同志们一一对视诀别。
大限已到,她哼起《国际歌》。低沉单调的歌声传遍行刑区,仿佛号令一般,执法队举枪瞄准。陈芝冷哼一声,轻蔑地看着乌黑的枪口,傲然冷笑。吴将军将目光抬高一寸,面不改色,凛然地说道:“同志们,面向大陆,看一眼可爱的新中国吧!”
枪响,四位顽强的战士倒在血泊里。
四位英烈牺牲后,保密局特务近前拍照,补射宪兵端着手枪低头察看。龚剑诚毫无表情地依旧凝视,仿佛是被火化的木雕,凄厉的排枪声中,他已变成一尊人形的煤炭。
保安司令部的一位上校带人过来,龚剑诚下意识将手伸向枪套,数着外挂子弹,倘若这次监斩是诱捕他的罗网,那么,他不会被活捉,死前会让这黄脸八字眉的家伙做第一个垫背。
“朱将军,龚上校,”军官一脸干笑,寒暄着伸出手,“让二位当监斩官,实在难为你们了!”看来只是寒暄。朱济深也很紧张,看看龚剑诚,两人会意,见上校似无恶意,朱济深机械地伸出手同握。龚剑诚松开枪套,即赔笑:“朱将军可能要回保密局,局座有特别任务吩咐。”
“哦,本来想和二位出去喝一杯,看来是不行了。”
“很抱歉。”朱济深冷冰冰地说。上校原本是不见经传的中统特务,若在大陆,朱济深不会用半只眼睛看他,可如今保密局江河日下,朱少将不得不谨慎地赔笑。
“还有别的事?”他问。
“听说大陈和金门那边,共党解放军要渡海?”上校军官大概身在岛内,消息不灵,急想了解外面的战事,故而谦和了。朱济深回敬:“我军将士士气高昂,防线固若金汤,如果阁下想去视察的话,朱某愿意奉陪一程。”
“哪里,朱将军多心了,”上校干笑几声,透露几许无奈离去。朱济深肃然注视这位叹气的上校,轻拍龚剑诚,示意放松。龚剑诚这才将攥出汗的手从裤袋撤出,跟上司朝乱坟岗深处踱步。
朱少将递给龚剑诚一支烟,仰脸看天。“咱们离长甘蔗的地方,是越来越近了。可惜,国府上下早就患了糖尿病,记忆里的那点甜味儿,早在民国三十五年,就留在皱纹里了……”
龚剑诚闻之淡淡一笑。朱济深看着龚剑诚说:“那个陈芝,还是原来电讯处的人,你应该认识。”
“眼熟……”龚剑诚眨眨眼,不假思索地说。“可能是戴老板之前就裁掉的那批人。”
“对,是个活泼的女孩子,印象挺深的。”
“是啊,年轻女人,被信仰所迷惑,就这么……”龚剑诚不想往下说。朱济深吸了一口烟,眯缝眼睛透视竹林,不无蔑视地说:“别把彭孟缉和谷正文那几个獐头鼠目的家伙看成神仙。是中共谍报首脑犯了低级错误,让陈芝横跨两个谍报组当交通员,犯了情报大忌。彭孟缉和谷正文算运气好,不然忙到他们咽气,也抓不到吴淬文这样的鱼。”
“哦,是这样……”龚剑诚到此明白“特使”小组失败的真正原因。内心滚过一阵凄凉和愠怒,不明白上级对台湾布局何以如此轻率。
“中共情报走麦城喽!”朱济深并非幸灾乐祸,而是以行家眼光评说,“今日之台湾,可不是上海重庆,原住民受殖民统治多年,又经历二、二八事件,人心不古。那个化名‘老郑’的蔡孝乾,不但没地下工作经验,还是个酒色之徒。”
“哦?共党里也有这等货色?”龚剑诚沉重地问。
“说来滑稽,蔡孝乾逃脱第一次抓捕,躲在嘉义粪箕湖的乡下,一个姓林的医生家里,那是泥腿子呆的地方,连件新褂子都穿不上,这蔡孝乾竟然西装革履。当时抓他的人到嘉义乔装成农夫模样,骑部破旧的脚踏车沿乡间小路四处溜达,碰巧看到‘老郑’,在生活条件如此贫困的农村,哪来个穿西装的阔佬?就把他抓了。”
“妈的,真是荒谬透顶。”龚剑诚咬牙切齿地骂道。朱济深也觉讽刺,不由得一笑,“听叛变的共党骨干陈泽民、洪幼樵说,被捕之后,他们关在一个牢房,还集体批斗过蔡孝乾。指摘蔡的生活腐败,不但侵吞万元美金经费,还诱奸了他十四岁的小姨子。听说蔡孝乾每天带着这丫头吃喝玩乐,早餐到波丽露西餐厅,中午晚上去山水亭大酒店山珍海味,夜里还要去永乐町去看戏,这样糜烂的共党头子,简直闻所未闻。”
龚剑诚闻之触目惊心,没想到华东局竟让这等败类当工委书记,不禁怒火中烧。他没有评论,忍住心头愤慨与悲伤,眺望远方不语。
朱济深瞄了龚剑诚一眼,折了根毛竹,意味深长地说:“如果党国败退台湾之初,共产党派一个有几分周恩来和罗荣桓有政治才气的人,领导台湾的地下党,那么国共在岛内隐蔽战,就不是今天这个局面。”
龚剑诚深以为然点点头,朱济深看问题的确入木三分。不过,他不宜继续聆听这种敏感问题,就试探地问:“处长觉得,目前局势能持续多久?”
“恐怕要三年五载吧,但和十六年的清党是两码事。”朱济深抿着嘴巴,将掐灭香烟扔到草地,踩碎。“党国上下要好好省察了。老头子不会不明白,杀人解决不了台湾问题。蒋总统热衷铲除内患,颁布戒严令,让万户噤声,也是想让台湾重新洗牌,彻底肃清异见者,就不光针对共产党。”
“哦?”朱济深的高论独出心裁,龚剑诚感兴趣,问,“可当局的戒严令,搞的是保甲连坐,这还不针对共产党?”
“共产党也不一定都姓毛。”
“您的意思?”
“年初枪毙汪、李特工一案,《中央日报》还大肆渲染,这个用意,可就在马场町之外了!”
“我记得那个案子……听说他们是苏俄方面的。”龚剑诚暗叹朱济深看问题深刻。老朱神秘地一笑:“别忘了,老头子一生都在安内与攘外之间兜圈子。”
“处长远见!”龚剑诚似有所悟,投以敬重眼神。“剑诚驽钝,不知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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