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尔扎克.人间喜剧》第十三出:一件小事
——谨以此文纪念鲁迅先生作品《一件小事》发表94周年
俺大学毕业到京城,转眼二十多年。期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三教九流,阅人无数。见得多了,渐渐麻木,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心情渐渐颓丧。
当年初进京城,走在街上,俺就是一道风景:天之骄子,国之栋梁;如今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奔驰宝马川流不息,而这一切却早与俺毫无干系了。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非富即贵的朋友早已离俺远去;倒是穷朋友无数,最后也难敌岁月的消磨,慢慢淡出俺的记忆。
但有一个人,一直在俺的梦境中闪回,几次惊醒,几次心悸,令俺至今不能忘记。
那是几年前的一个夏天,俺所在的公司搬进闹市区一座写字楼,大厦落成不久,全黑大理石立面。据说原设计像一口竖着的黑棺材,沉重压抑。设计师在图纸上斜刺砍了一刀,不是砍在顶部,而是砍在中下部,一个敦敦实实的大棺材,就金鸡独立,形态飘逸,博得先锋设计的美誉。
俺所在的18层,恰好在设计师那一刀的顶沿儿,从窗户往下看,竟看不到大厦的下面,每当大雾来临,大厦浮在空中,随时都会漂移。
到了中午,俺都下到地面,喘气,散步,吃饭。走上七八分钟,就能看到报摊、修鞋摊、服装摊和古玩摊,还有各色小饭馆,是俺常逛的去处。那的摊贩,不是外来务工人员,就是本地下岗职工,虽生活艰辛,但性格豁达,聊上几句,每每让抑郁悲观的俺阴霾尽扫,开怀大笑。
有一回,俺坐在修鞋摊的小马扎上,悠闲地看着师傅老黄修鞋。闲得无聊,随意望去,不远处便道上站着一个老人,六七十岁,个子不高,头发蓬乱,面色黧黑。天很热,他却穿着一件脏兮兮的高领毛衣,袖子还挽起老高,样子颇为滑稽。
俺问老黄:“他为啥大热天穿毛衣,还是高领?”
老黄说:“他?穿啥都一样。”
俺说:“不会吧,袖子挽起来了,还是怕热。”
老黄说:“他冬天也这样……”
修好鞋,俺沿着便道溜达,到饭馆吃饭。没走几步,阵阵汗臭扑鼻,扭头一看,旁边正是那位老人。
俺近距离看到他的脸,皱纹层层叠叠,像是打了许多补丁,目光滞涩,定定地看着前方,滞涩中透出怨恨,面相凶狠。
行人都躲他很远,匆匆而过,不知是嫌弃他身上浓重的汗臭味,还是躲避他凶狠的眼神。
俺也被吓着,本能地躲开。等走远了,才敢回头看——老人还是那个样子,一动不动,泥塑一般。
俺心生愧意。眼下,大富大贵者,狗眼看人低。势利眼太多,歧视底层劳动者。但俺不同,俺只是个落魄的小知识分子,和底层劳动者差不多一个阶层,难分高低贵贱,大家同病相怜。
说实话,俺不该躲开老人,就是无意,也算歧视。
连续几天,俺中午从便道路过,老人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定定地望着远方。几次想和他搭话,都被老人的目光拒绝。俺能做的,就是把老人当成路人、正常人,每次都和他擦肩而过。
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日子一久,也就不在意老人。一次吃饭回来,俺走在便道上,低着头,背着手,脑子里不知正转啥念头。突然,手里攥着的矿泉水瓶被人抽走。俺一激灵,回头一瞅:这不是老人么?
俺很意外:“你干啥?”
他眯着眼,指指矿泉水瓶。俺发现,他的右手短了两截手指。
水瓶早就空了,俺没扔,路上用手反复按压,能让麻木的手指变得灵活,每次到了楼下,才不舍地扔进垃圾桶。
看热闹的围过来,俺连忙冲老人摆摆手,走了。
但他成了俺心中的一个谜。
一次和老黄聊起他,老黄说:“他很倒霉的,还是不提了吧……”
俺很固执,于是老黄讲了老人的故事。
老黄说,老人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后期,砸三铁时的国企下岗工人。当年机床厂经营不善(他的两截手指就是被机床咬掉的),他、老伴和工人们只拿到很少的补偿就被遣散……
很快工厂地皮以极低的价格出让给开发商,在工厂的原址上,没几年就矗立起一群商业地产建筑,俺所在的大厦就是其中的一幢。
都说下岗工人悲催,双职工双下岗就更悲惨,而有个急着娶媳妇的儿子的双下岗职工,简直就是惨绝人寰。
老两口下岗后,再就业很难。断断续续,赚钱有限。屋漏偏逢连阴雨,儿子读完大学,毕业即失业,还急着娶媳妇结婚,把女友的肚子搞大了逼宫老两口——买房结婚那是不可能的,四万亿强刺激导致的通货膨胀、物价飞涨已让商品房价格翻了几个跟斗;未来的儿媳妇能看上老人的住房就祖宗八辈烧高香了。
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老人的儿子和大肚子女友合伙把老两口赶出家门,独霸住房——这个一居室的房子还是计划经济的产物,是老两口结婚后工厂的福利分房,按规定孩子大了还要分两居,后来下岗了,后来,就再也没有后来了……
寒冬腊月,老两口没地住。街道居委会找了间违章搭建的简易房让老两口栖身。很快,老伴又气又冷,没过春节就咽气了,剩下老人独自面对苦难的余生。
过了春节,街道居委会接到命令,要拆除违章建筑。很快老人栖身的简易房被拆除,从此他就居无定所,流浪至今。
俺问老黄:“有困难找组织,街道不帮着想想办法?”
老黄说:“帮了,给公司、工厂介绍都不要。都是私企,谁理你?现在二十多岁的还找不到活干呢。后来让老人干交通协管员,一个月几百块钱。结果闯了祸,干不下去了,他精神上出毛病了……”
“啥毛病?”
“他从不去医院,没法确诊。但受刺激后确实变了。干协管员打过人,差点把人打死。平时眼神就吓死人,附近小孩子半夜一哭,家人只要吓唬他:老皮猴子来啦!孩子立马就不哭了。老皮猴子说的就是他。”
最后老黄幽幽地说:“现在他就是个活死人,成天这样呆呆地站着,哪天倒了,就算一生到站啦……”
俺听了难受半天。俺混得就够惨了,哪想到他比俺还惨……
转天,俺在便道上又遇到了老人,擦肩而过时,把手中的矿泉水瓶递给他。不想他看了瓶子一眼,又还给我。俺心中诧异,又有些恼火:有病呀,昨天趁俺不备抢矿泉水瓶,今天主动给他反而不要,耍俺?
这时,俺听到一个声音:“喝完”——没错,是老人说的。再看老人,脸上的皱纹层层舒展开来,漾成一个难得的笑意,目光透出慈祥,面相也不再凶狠。俺心中一喜,听老黄说,在街上,老人已有多年没开口说话了。
俺低头一看,水瓶里确实还有水,就一口喝干,再递给他。他伸手接过水瓶,短了两截的手指煞是刺眼。俺鼻子一酸,从兜里掏出张百元钞票递给老人,不料老人推开钞票;俺直接塞进他的兜里,他把钞票翻出来,又塞回我手中。
如今,钱可是个好东西,须臾都离不开呀。多少人为了钱不择手段,不惜刀头舔血,身陷囹圄……
而俺和老人,一个落魄的小知识分子,一个衣食无着、居无定所的底层劳动者,却在为钱而互相推让……
最终俺也没能拗过老人。
不久,俺出了趟差。回来后,天气渐凉,中午去吃饭,却不见老人,此后一周,都看不到他。俺有了不祥之感。去问老黄,他沉默半晌说:“几天前,老人晚上睡觉时离开了人世,最后看到他的人说,他的面相一点也不凶,走得挺平静,挺安详……”
离开修鞋摊时,老黄又说:“老人太可惜了,他死得不是时候,转天,就可以拿养老金了……”
听罢,确实如俺小学写作文时描述的那样: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回到办公室,俺站在窗前,心情黯然。望着老人生前伫立的地方,突然发现:老人凝望的前方,就是这座大厦,就是他辛勤劳作几十年的工厂,就是和他相依为命、血肉铸就的机床……
虽然工厂夷为平地,高楼林立,但在他的心中,那里是他永远的天堂……
站在大厦18层办公室的窗前,俺周身寒彻,心如刀割,仿佛随大厦一起坠入18层地狱……
呵呵,今天就聊到这儿啦。所有的人文球迷们(人迷:热爱毛泽东;文迷:热爱巴尔扎克;球迷:热爱穆里尼奥),接下来跟俺一起吼吧:
伟大的毛泽东万岁!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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