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晴空辽远而苍白。在很高的地方有一黑点在移动,仿佛是一只鸟。“嗡嗡”的声音响起,房顶上,一位穿白背心的老人在抖空竹。老人短小精悍,双目生光。空竹飞速旋转着,上下旋转着。老人精神专注,空竹力度十足地“嗡嗡”叫着。老人操控了空竹,空竹包围着老人。老人和空竹成了一团影儿。老人之外,天空飞着风筝,一栋高层酒店的上半截露出来——“格兰大酒店”,还有尖尖的电视塔。
“嗡嗡”声突然发生了变奏,空竹在那一团影儿中飞了出去。老人的眼一下瞪大了,看着空竹向下飞落。空竹落下房檐,滑过窗户。街市的噪音如开闸的洪水“訇”地一声就占据了天地间。那是一条没有头尾的队伍,麻将桌密密地在街边摆开了,人头攒动,如兴奋的蚊蝇。
高敏响亮地将一张牌扔到桌上,“非离婚不可,哪有这样的人,那还叫人吗?还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让这样的人当老师那不是害我们的子孙后代,这中华民族还能有希望吗?以后要日本人再打过来还不都当汉奸去?只靠咱姐妹行吗?那什么破学校,就是当收容所也得以培养人为目标啊,校长老师都成了二百五,能孵出啥蛋来,能孵出一群猴就不错了。美国人民受苦受难,黑人放个屁都能让警察打死,希腊工人饥寒交迫,大冬天不发工资上街游行,也没有马克思领着干革命了,叙利亚人民正遭受北约那帮孙子狂轰滥炸,非洲人民正遭受着艾博拉疫情的吞噬,这多少人需要帮助啊,整个世界都得有人去拯救,你说他们学校不培养超人来拯救世界,还学啥子中央一号文件,我不知道几张纸用钉书机一钉就能拯救世界了?看了几张破纸老师们还得写感想,写东西不都得用纸吗!咱们国家森林资源又这么稀缺,哪有那么多纸让他们浪费,不能给子孙后代留一点资源了?这帮二百五真是顾头不顾腚啊,你说还实行计划生育,资源都用完了,谁还愿生孩子来这世上受苦受罪。这种人,我还能和他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我还能呼吸他吐出的空气?我怕他把我污染了,那还能叫人吗?猴都不如。离婚,再也不能这样活……你说,我说得对不对聋婶?”
独臂西施把一张牌缓缓放到桌上,说:“你明知道她是聋子还问她。”
“我不是心疼她吗?你看她整天不吭声,闺女孩子都不愿理她,只喂猪似的一天给她端三碗饭,我得多在她耳边聒噪聒噪。”
“你家范进不错的,当老师的还怕写几个字,人家让写就写,不都是混吗。你也别太猖狂了,老欺负人家干啥?”
“这咋叫欺负人?咱想让他堂堂正正做人,别像那蛆虫只晓得往屎堆里钻,咱是想拯救他的灵魂。人为啥活着,只为吃个肚圆?那不是猪吗。既然这辈子托生成人了就得有个人样儿,你要下辈子是猪,再当猪也不迟。我可不愿和猪睡一张床上,淑贞,今晚我到你家借宿。”
李淑贞和高敏坐对脸儿,她笑笑说:“你还玩真的?”
2
高敏和李淑贞走在城中村喧闹而拥挤的巷子里。高敏在一家小商店里买了瓶白酒。李淑贞:“喝点啤酒行了,还喝白酒?”高敏:“今晚咱痛痛快快地喝痛快。”
山药从前面走过来,说:“饭都做好了,还在外面吃?回去吧。”
高敏说:“回去啥,在家里吃和在街上吃那感觉一样吗?”
山药:“我做的菜比他们那好吃,你还不知道我手艺?”
高敏:“不懂事了不是。吃饭那吃的不是饭,是感觉。”
三个人一起走,山药:“我不喝酒了啊,感冒还没好呢。”
他们坐到路边一张桌子上吃饭、喝酒。
李淑贞对山药说:“你也喝点白酒。”
高敏:“人家感冒了,还喝啥。咋恁不体贴你老公哩。”
李淑贞:“你不是要和范进离婚,干脆也跟山药过吧,你做大,我做小。你东宫,我西宫。”
山药:“啥?你要跟范进哥离婚?”
高敏:“你别管,吃你的饭。”
高敏和李淑贞碰杯。
山药自言自语:“我喝点啤酒吧。”
“你为啥要跟范进哥离婚?开玩笑吧?”
“咋猪头肉还占不住你的嘴哩。”
三个人边吃饭,边说笑。夜幕已降临,灯光和人类社会的各种杂音占据了街巷,是一个暖哄哄的世界。十米高的天空已不再属于人类,那里光线稀薄,夜的因子越向上越浓厚,越寂静。当星星在俯视人类的时候,人类只看着自己向前伸出的手。
一个中年男子的背影,矮胖的身子扭摆匆忙,秃顶上的灯光一闪一闪的。他穿过街巷、人群,偶尔和人打个招呼。他站到高敏三个人的桌前。山药站起来:“范进哥。来坐,坐。”
范进笑嘻嘻地坐下,他把一纸兜放到高敏旁边,说:“毛栗子,你吃完饭了再吃。”
李淑贞抿嘴笑。
高敏乜斜范进一眼,“没吃饭吧,老板,再下三两水饺。”
高敏又和李淑贞碰杯。
山药说:“范进哥,你喝白酒还是啤酒,我给你倒。”
范进看高敏一眼,“我也来点白酒。”
高敏一皱眉,“你喝啥白酒,喝二两晚上就头疼还喝。明天不上课了?”
范进连忙一笑,说:“那我就喝杯啤酒。”
山药陪范进说话,高敏只和李淑贞说话。不一会儿,山药就被两个女人的话题吸引走了。范进要小心地插嘴时,高敏就会说:“你不说话成不,你不知道我不想看见你?吃饱了吧,你回去吧,别耽误明天上课。记得洗个澡,别臭哄哄地去学校玷污了书本。”
范进笑着说:“我等你一块回去。你只管喝,晚点也没事,明天我第一节没课。”
“第一节没课你就不能早点去学校?你要好好备课。干住这一行了就要把这一行干好,要对得起学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我都教了二十多年了,备课还不是小菜一碟,那课我都熟悉得比对你还熟悉,不用备也能上了。”
高敏抿一口酒,说:“你回吧,不是跟你说了,我不回去了。”
范进尴尬地望望山药,陪着笑说:“啥不回去了。我等你,你喝吧。我不急。”
高敏“呼”地站起来,“嗨,你咋成蚂蟥了,叮住人还不放,非把你掐断了?”
范进的脸“刷”地变了色。
山药忙摆着手,“坐下高敏,干啥哩,好好说不行。”
高敏坐下来,“别给脸不要脸,滚!”
范进低下头。光脑壳仿佛要缩进脖子里去。三个人看不到他的脸。
山药低声嘟囔着什么,慌乱地不知如何是好,一会儿看高敏,一会儿看范进,一会儿看李淑贞。
李淑贞也表情难看。她低声说:“范进哥,你先回家吧,有事回头再说。”
高敏说:“有啥好说的,以后不准再来找我。对了,你把咱那结婚证准备一下,这个星期天一块去把离婚办了。”
“还坐着干啥,走吧!”
范进站起来,依然低着头,回转身,他缓缓地走向被灯光搅扰着的黑夜。
3
高敏坐在梳妆台前看《易经》,“易有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相推,化成万物……”地球到底什么时候产生的,宇宙到底是什么模样,人类存在了一万年还是二万年了,二万年前地球是啥样,二万年前美洲、非洲是啥样,商纣王那时候中国这片地方是啥样,再过一千年地球又会是啥样,再过一千年人会不会再长出一条尾巴……范进咋就没一点长进,万事万物都得不断变化啊,范进肯定也在变,不过没往好处变,再这样过三十年,他会不会变成猴,猴再变成毛虫……
山药和李淑贞在客厅看电视。李淑贞已经浓妆艳抹地打扮好了,由于房里灯光太亮,李淑贞那全副装备的脸冒出点阴界的寒气。高敏走进客厅时,夫妻俩正瞅着电视哈哈大笑。
山药说:“高敏,我看凭你的长相要上到电视上,在这相亲节目上肯定红。”
高敏也瞅电视,说:“我还真打算啥时候去参加一次这相亲节目。淑贞,我报个名,咱俩一块去吧?”
山药说:“她算个屁。这小鼻子小眼谁能理她。”
李淑贞打山药。
高敏说:“你那两眼就是屁眼,有眼无珠。我说你们男人咋就不懂得欣赏女人哩。淑贞长得多美啊,你们咋就发现不了美哩。”
淑贞笑着说:“我没你长得美。”
高敏不满地说:“我说你咋那么没自信哩。谁说你没我长得美?咱俩一样美,知道吧,咱是心灵美,只要把心灵美表现到脸上,那就是外貌美。一个女人,心如毒蝎,五官不管是啥样,看上去都像鬼。咋就没这种眼光哩,得学会看人。”
李淑贞撇嘴笑。
山药说:“淑贞,我看高敏最大的特点就是气质好,你看,人家比你还小二岁,但你在人家面前一站,看上去就像一个小娃娃,咋恁不成熟哩?”
高敏说:“你就不懂,我问你,世上有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
“肯定有。”
“没有。不信,你到街上找吧。人也一样,人与人之间只有差别,没有高下。各有特点,各有她的美。你说淑贞不成熟,那正是一种美。我跟你说,很多老男人都把淑贞当作宝了。”
山药笑起来,“也就老男人才把她当成宝。”
淑贞也笑:“高敏,你咋这样夸我哩?最近老找你那战斗英雄不是老男人?”
“啥战斗英雄?”山药问。
高敏说:“他说他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是炮兵连长。胡吹的。我了解男人。不过,他身板不错,当过兵是一定的。”
“身板不错,瘸腿老男人还身板不错?你也没问问他,当过战斗英雄还到酒店娱乐,是不是有损形象。”
高敏一皱眉,“李淑贞,你这叫什么话?战斗英雄就不能来点娱乐了?你这话怎么这么奇怪哩。”
山药突然也来劲了,“对啊李淑贞,你咋把人分成三六九等,战斗英雄就不是人了,人人平等你懂不懂?”
“行了行了,别说了。淑贞,马上十点了,该走了。”
李淑贞:“再等三五分钟,让我把这节目看完。”
“哎呀,你咋这么不敬业哩,快走。你不走我先走了。”
李淑贞只得站起来,“看你慌得,还能给你评个劳模。”
“要咱这一行评劳模,我还真当仁不让。咱得干一行爱一行。做任何事都不能敷衍了事。你说是吧山药?”
“你评劳模吧,俺淑贞不和你争。”
4
阳光明亮。是中午时分。城中村一条普通街道。
墙上一扇窗户呼地打开了。睡眼惺忪的高敏探出头,手搭凉篷朝天空看了看。
她离开卧室。李淑贞在餐桌前吃饭。她们打个招呼,高敏来到卫生间。她解手,然后刷牙、洗脸,只把头发向后拢了拢就回到客厅。吃饭。
她从包里掏出手机,拔号,“结婚证准备好了没,下午咱到民政局把离婚办了。我三点在民政局门口等你。”
范进在家里正打网络游戏,眼睛虽盯着显示器,但他的心显然都被电话占据了。“你这是干啥?咱再说,说。”他结巴起来。
“不都说清楚了。你当男人咋这么不砍快。咱好合好散,别弄得便秘似的漓漓拉拉。”
“不是。我咋了?我没有对不起谁啊。我只是写一份心得体会,没把谁咋样,也没影响到咱们俩的生活啊。”
“没影响?没影响我为啥不愿和你过了?我想到你那奴才相就恶心。你见领导是不是就像汉奸见了皇军似的,点头哈腰舔沟子。”
“没有,我哪有?我又不想当官,我巴结他们干啥?”
“那人家让你写字你就这写字?”
“咱写写那个咋了?也不……伤天害理嘛!”
“这就是伤天害理。我就问你写那是不是你自愿的?”
“谁愿写这个啊,都是为了应付领导。”
“我再问你写那玩意儿有没有啥用?”
“屁用没有。就是放到档案盒里,还是为了应付领导。”
“一,你不愿写却写了,这就是软骨头;二,写了没用你还写,这是浪费国家资源懂不懂。”
“我没写。”
“啥?”
“我那是从网上下载的不是我写的。下载的是啥我都没看,是别人一次下载了十来份,我拿了一份签了我的名就交了,写的啥我都不知道。”
“你还弄虚作假?你真是贱到家了。你为啥要交那个?你为啥要应付领导,你不写他们能把你怎样?”
“领导布置了你不做,给领导的印象不好。”
“不好咋了,他们能把你吃了?做这种事的领导本来就是狗屎,他还听狗屎的命令,你是不是连狗屎也不如?”
李淑贞在旁边笑起来。
“那,我要不把这事告诉你,不就没事了?你就当没听说这件事不就好了。反正跟你也没关系。”
“你这脑子咋转的?咋这么不明白哩。咱现在是在说我知不知道这事?我们是在讨论你身上的奴性,奴性,知道吗?”
“那不都是这样。”范进几乎想哭了。
“你也可以这样啊,我没有不让你这样。”
“那你为啥要离婚?”
“你身上有奴性这是很正常的事,几千年了,多数中国人身上都有,我估计外国人身上也有。要是有外星人,外星人身上肯定也有。这是社会造成的,不是你个人的罪恶。这道理我比你清楚得很。但我就是不想和这种人生活在一块。”
“那要全世界的男人都这样哩?”
“那我就不和男人过,我自己过。三点钟啊,我等你。”
“我不去。”范进含着两眼泡泪尖锐地叫。
“嗨,还哭上了。淑贞,你看这男人这点出息。你这是干啥啊,咱俩离婚了还是朋友,你想来找我玩就来呗,又不是仇人。我只是不想和你保持那种夫妻名分了,一说到夫妻就像一根藤上的蚂蚱,我只是不想拴到你那根奴性的藤上。没啥大不了的,别哭了。记住啊,下午三点。我挂电话了。”
李淑贞边吃饭边说:“高敏,你到底算哪种人哩?”
高敏:“哪种人,正常人。”
李淑贞抿嘴笑:“不正常。”
高敏:“别废话了。”
她们俩一块离开家。穿过街巷,经过麻将一条街。独臂西施招呼她们过去。李淑贞走过去。高敏来到公交车站。
公交车上人挤人。车窗外风景变幻。
高敏下了车,来到民政局门口。她拔打电话,没人接,再次拔打,还没人接。她脸上生出怒气,咬着牙,围着门口的石狮子转了两圈。一个男人走过来,一条腿显然不得劲。“小高。”男人站在她身边,色迷迷地望着她。“解放军?”她脸上露出惊喜,“大白天看着比晚上帅哟,年轻十岁。”男人哈哈笑,“你也比晚上漂亮,清水出芙蓉,良家妇女。”男人压低声音说:“你咋知道我在这上班?”“你不知道我会算卦?”男人又笑,“你真是来找我的?”高敏狡黠地微仰着头,思索片刻,“找你问点事。”男人四下看看,犹豫了一下,说:“办公室里憋得慌,走,”他指着街对面的小公园,“咱们到那里坐着说。”
5
山药刚把饭做好,手机就响了。
“喂,范进哥……她们没回来呢,……你过来吧,……好好,我马上过去。”
山药在门口正碰上高敏和李淑贞。“哪去?”李淑贞问。
山药:“出去有点事。饭做好了,你们吃吧,别管我了。”
山药匆忙走着。穿过公路,他来到“杨老四羊肉馆”。范进在一张靠窗的桌子旁坐着,桌上放了瓶白酒。
山药笑着坐下,“喝上了范进哥,不等等我。”
范进急切地问:“见到高敏了吗?”
“我出门的时候正好碰到。”
“她说啥了没?今天下午她让去民政局,我没去。”
“没来得及说话,我和她们打个招呼就来了。”
“那这两天她没跟你们说啥?你跟她说我的事了吗?”
山药露出为难的神情,“说了范进哥。可是高敏那口才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哪说得过她。我们胡同里闫大勤你知道吧,多凶的泼妇,可是一到高敏跟前,那喜眉笑眼地跟弥勒佛似的。还有那独臂西施,多尖刻的娘们,可一见高敏就妹子长妹子短真跟亲妹子似的。我敢说,这巩邑市没哪个的口才能超过高敏。”
范进突然把山药放在桌上的拳头抓在手里,眼睛红着,“山药,你说啥得帮帮我啊,我不能和她离婚。”
山药嘴一咧,真不如说啥好。这时,他突然发现两个女服务员惊奇地瞅着他俩。他连忙要把拳头从范进手里挣出来。可范进竟然死抓住不放。
“范进哥,你先手放开。”
范进松了手,红着眼说:“山药,你真得帮帮哥啊。我在这世上可是只有她一个亲人。”
山药吃了一惊,“你不是还有个弟弟,你爸爸也在。”
范进凄惨地一皱眉,“那叫啥亲人?他们在街上见我都不理我。我真是只有高敏一个了啊。要再没有了她,我活着还有什么心气?高敏就是我生活中的一股热气,再没有她,那冷冰冰的,我咋能活下去。”
“范进哥,我咋都想不明白。就因为你写了一篇啥子文章,高敏就要跟你离婚?你写那到底是啥啊?”
“我们学校组织老师学习了中央一号文件,写了一篇心得体会。”
“啥中央一号文件?说啥的?”
“里面说的有农业,还有教育,很杂,我也不清楚。”
“你都不清楚那咋写体会?”
“没有写,都是在网上下载的,照抄的。”
“我咋听不明白哩。你们弄这干啥?”
“这是上级领导让干的。”
“哪上级领导?”
“市教育局。”
“那领导让干这做啥?”
“那是国家让搞的,全国都得搞。”
“我咋不知道哩?”
“国家机关人员学,你们不用学。”
“那国家让弄这干啥?”
范进一愣,想了想,“国家制定了个文件总得有人学吧,要不然不白定了?”
“那弄这有啥用?”
“没一点用。”
“那还弄这?”
两个男人一时竟沉默了。
过了片刻,范进悠悠地说:“怨不得高敏要和我离婚,我整天做这事还真是无聊。”
山药疑惑地问:“范进哥,你在学校整天都是弄这?”
范进想了想,“差不多。我们学校是职业学校,学生也不学习,整天就做些表面文章。我这工作还真是没有一点意义。高敏平时就说让我辞职,跟着你拉板车……”
“那哪成?”
“咋了?”
“拉板车多辛苦哩,你们当老师多好,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拉板车?昨天我扛一大理石桌面上五楼,差点把腰压断了。”
范进低下头,过了会儿又说:“我不能辞职,我这身板拉板车真不行。我大学毕业就当老师,一干就是二十年,我也不会干别的啊。现在咱也没啥雄心壮志,就是混碗饭吃。我觉得目前这样在学校混着就行。”
两个男人又沉默了,都愁容满面。
范进突然流泪了,“可我真不能没有高敏啊。她是我生活里唯一的火。”
山药:“范进哥,要不这样,咱们去找找独臂西施,看她有没有什么办法。这也是个有本事女人。”
“我跟她不太熟啊。”
“我和她熟。她过去是你们市钢厂的工人,那半条胳膊就是被机器轨断的。后来下了岗,听说开过录像厅,放黄色录像;还办游戏厅,毒害青少年;现在不开着棋牌室,又在腐蚀中国老百姓。听说还兼职拉皮条哩,本事大着哩。她和高敏也熟,高敏和淑贞常在她家的棋牌室打麻将。”
范进有点胆怯地说:“看来她也不是省油的灯,和这种人打交道,不会有事吧?”
“没事,她心肠好着哩。我和淑贞两个外乡人能在这里立足,除了高敏帮了大忙,她也出了不少力。要不是她,我和淑贞就租不到现在这房子住。”
“那就找她试试?”
“我估计她一出马,有门。”
“真的?”
饭没吃完,范进就催着山药去找独臂西施。
两个人来到棋牌室,范进提了一篮水果。晚上八点多,室外的麻将桌也移入室内。五张桌子都坐着人。山药凑到独臂西施耳边,说:“大姐,跟你说点事。”
“嗯。”独臂西施应了一声,仍把这把牌打完。她对旁边观战的老头儿说:“来,你接着,不收你桌位费。”
他们进入一房间。独臂西施坐沙发上,对山药说:“你们也坐。”
山药从范进手里接过水果篮,“大姐,这水果你尝尝。”
“啥事?”
山药指着范进说:“这是高敏老公。”
独臂西施乜斜范进一眼,“认识,文化人。”
山药捅捅范进,“你说吧。”
范进不知道怎样和这个自己不熟悉的人说家务事。
山药望望他,只好自己说了,“大姐,是这么回事。高敏要和范进哥离婚,范进哥不想离,高敏听你的,你给高敏说说。”
独臂西施一瞪眼,“谁说高敏听我的?那泼妇能听我的?”
山药连忙陪笑,“总是你和高敏关系近,你说话有分量,要不我们咋会来找你哩。”
独臂西施:“山药你真是奇怪,你老婆和高敏整天虼蚤不离虱,这事你来找我?”
山药:“淑贞懂个屁,她能说服高敏?她和高敏差十万八千里哟。大姐,你见多识广,想想办法。范进哥是好人。”
独臂西施上下打量范进,范进不由自惭形秽起来,他知道自己不是帅哥。
“你是老师?”
“是。”范进连忙点头。
“你咋认识高敏的,你俩咋结婚的?”
范进脸一红,支吾着说:“别人介绍的。”
独臂西施又看了范进两眼,说:“明白了,你是嫖她的时候认识她的。”
范进红着脸不吭声。其实独臂西施说错了。范进是在嫖李淑贞的时候认识了高敏。那天另一嫖客为了李淑贞和他发生了矛盾,高敏帮他解的围。要不然事情如果宣扬出去,一位人民教师——阳光底下最光辉的职业——竟然去嫖妓,那还得了。
“听高敏说是因为你写了啥一号文件要和你离?”
“不是我写一号文件,是我学习了一号文件,写了一篇心得感想,所以她要离。”
“就是因为一篇文章?”
“对。”
“写篇文章你就得罪她了?你在文章里骂她?”
“这文章和她没一点关系。我要不说她都不知道有这东西。我现在肠子都悔青了。”
独臂西施挠了挠头,“你说的话我咋听不明白哩。”
她又盯着范进看了一分钟。
山药说:“大姐,你真得帮帮忙。”
独臂西施突然对范进说:“是不是这么回事吧。高敏和你离,就是嫌你窝囊,和啥一号文件没关系。”
范进和山药都一下瞪大了眼。
范进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大概就是。”山药心里对独臂西施佩服得五体投地,真是见多识广一针见血啊!
独臂西施挥挥手说:“这事包我身上了,你们别管了。”
范进心里一阵惊喜。
6
过了两天,范进不见独臂西施有动静,心里着急起来。他听山药说,这些天,有个什么解放军和高敏打得火热,这让他害怕。可独臂西施告诫他这几天不准找高敏,只让他等消息。他真是耐不住了。
他找到棋牌室。独臂西施头也不抬继续打牌。“你急啥?这两天你没去找她吧?”
“没有。”
“她离家几天了?”
“七天,上个星期三走的,今天星期二。”
“好了,你回去吧。今儿下午我就给她说这事。别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下午六点,一片片橘红的阳光落在路面上,人身上,麻将桌上。牌友们陆续离开牌桌,伸个懒腰,晃晃脑袋,抚摸一把渐渐冷却的阳光,回家吃饭了。
高敏和李淑贞要离开的时候,独臂西施叫住她们。“来里面吃点水果,聊会儿。”
三个人坐下。独臂西施说:“要不要打个电话给你俩叫个按摩的。”
李淑贞:“你这里又没有按摩床。”
独臂西施笑了笑,“高敏,还住在淑贞家?”
“啊。”
“她不侵犯你和山药的私人空间?”她转向李淑贞。
李淑贞笑,“山药可待见她了。”
“净放屁。”高敏。
“高敏,愿不愿搬我家住?我家刚好有间空房。安徽俩妹子走了。”
“再说吧。”
“今天见你家老公了。以往见他离得远,今天靠近一看,长得够矬的。”
高敏一回头,瞅着独臂西施,“人家咋长得矬了?我看他是巩邑市第一美男。就你们这条街,你说谁长得比他好?”
“我看山药就比他强。”
“山药是长得不赖,但和他也就是平手。”
李淑贞说:“俺家山药是比范进长得好。”
“看看。”
高敏不屑地说:“你们哪懂啥叫美。”
独臂西施趁机说:“那你咋还和他离婚?”
高敏一皱眉,笑着说:“你咋成社区调解员了?”
独臂西施吃了片水果,神态和气地说:“高敏,跟你说句正经话。你老公不错,人挺好,靠得住。”
高敏疑惑地看看她,“你咋回事?不是我老公来找你了吧?”
“这水果就他送的。让我说情。”
高敏露出不满的神色,“大姐,你这干啥哩?不该管的事别管。”
“高敏,我告诉你,”独臂西施提高嗓门,“像你这样的人,能娶到这种窝囊废就是最大的福气。你还想找啥男人哩?奥巴马,比尔该死?他们比得上你老公?关键是可靠,别的男人能像他一心在你身上?少年夫妻老来伴,你就是再风光能风光几年,等你老了,不就只有这种男人才会疼你?”
高敏神色缓和了点,“你就别管了。我的事我知道该咋办。”
“我肯定管不了你的事,也就随便说说,你爱听不听。现在这社会只有窝囊男人才可靠。窝囊男人怕事,心肠好,尤其是他在外面老受人欺负,才能对家里人好。这是心理学上讲的。”
高敏和李淑贞都笑了,高敏:“大姐成大学教授了,还懂心理学。”
李淑贞笑着说:“大姐真是啥都懂,刚才还说高敏娶了范进。公母都分不清了,还真是教授。”
独臂西施也笑起来,“高敏,我说的是实在话。咱当女人的,最大的福气就是老公可靠。他在外面窝囊点咋了?人窝囊点,生活才安稳。整天和这个那个斗得血雨腥风那好?奥巴马,今天得打这个,明天得打那个,他那日子是好日子?比尔该死,今天去占亚洲市场,明天去占欧洲市场,后天和人打官司,那叫啥日子?”
“行了大姐,你的意思我知道了。”高敏笑笑,指指茶几上的水果,“你对得起他这点水果了。”
高敏和李淑贞一块走。李淑贞看看高敏的脸,小心地说:“那独臂西施人生经验还真是丰富。她的话算不算深刻?”
高敏叹口气,“都不容易。她二十岁出头胳膊就丢了,男朋友就因为这和她分了手。咱别的什么也不论,就这一件事你想想对人的打击有多大。”
李淑贞说:“那你和范进——”
“照样离婚,不和他过了。”
“那独臂西施的话是白说了?”
“谁让她多嘴。”
“我真服了你了。”
7
格兰大酒店。
门口是那样的门口,大厅是那样的大厅,人是那样的人;那样的色彩,那样的声浪。那样的李淑贞推开一扇那样的门,进了那样的房间。她和那样的男人打着那样的招呼。
“小高咋没过来?”解放军笑咪咪地问。
“我不如她吗?”李淑贞脸上是那样的笑容。
解放军哈哈大笑。
两人纠缠起来。
“你对小高咋这么痴情?她哪点迷住你了?”
“小高很特别。”
“有啥特别的?”
解放军望着李淑贞笑,“比如她说话就不像你一副讨好人的腻味样儿。”
“人家这是温柔,她男人婆那样好?”
“人家可不是男人婆。该温柔的时候人家能把人麻酥了,人家不像你装模作样。”
“你那么喜欢她,就包养她呗,让她做你的小三。”
“咱没有那财力,再说,小高不是一般人能降伏的。”
“她要离婚了你知不知道?”
“离婚?对了,前几天她对我提过,她真要离婚?”
“咋?是不是她一离婚,你就打算娶她过门?”
“你胡说啥?”
李淑贞抠抠男人的肩,“她嫌老公窝囊。”
“她老公干啥的?”
“老师。”
解放军哈哈大笑,“你这妮子咋信口开河哩。”
“咋了?”
“她老公能是老师?老师和,和你们能搞到一块?”
“唉,看不起人?我们姐妹不配和老师站一块?”
解放军只是笑。
“她老公对她服帖着哩,百依百顺。因为她要离婚,把他老公折磨得失魂落魄的。”
“你说这有可能。她老公到底是干啥的?”
“你怎么就不信了。真是老师。”
“真是老师?那他们为啥离婚?”
“不说过了?小高嫌老公窝囊。”
“咋窝囊了?”
“太听领导的话,领导让干啥就干啥。”
“这有啥窝囊的?下级服从上级天经地义,这是长处。”
“可小高就是嫌这个。”
“这小高咋这么糊涂呢。”
李淑贞眨眨眼,狡黠地说:“要不你劝劝她?我也觉得她老公挺好,周围别的朋友也劝她,不让她离婚,可我们的口才都不行,说服不了小高。”
“这有啥难说服的?道理很浅显嘛。”
“说着容易。敢不敢打个赌,你要能说服小高,我让你白睡两次。”
解放军又哈哈一笑。
“这家务事,外人哪能插手。”
李淑贞往男人身上凑了凑,“大哥,你能不能帮帮忙,劝劝她,别让她离婚?她老公人很好的,离了婚,对她也没有好处。你想想,她要想再找个这样的人,不容易。”
“我不能管人家的这种事。”
“这样,你就当是拉闲话,扯闲篇,行就行,不行也没关系,我都让你白睡。行了吧?”
“她离婚和你有多大关系,你这么下本?”
“我就是觉得这事有点怪,她老公真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她干嘛死要跟老公离婚。”
“真的是因为她老公太听领导的话,所以要离婚?”
“对啊。”
“这还真是怪了。要不,我随便问问她?”
“好哇!你战斗英雄出马,一个顶仨,肯定马到成功。”
解放军哈哈大笑。
“当年我当炮兵连长的时候,哪个士兵敢不听话,一个大耳刮就上了。你知道带队伍最重要的是啥吗?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在军队下级必须绝对服从上级,这样军队才有组织性纪律性才能打胜仗。军队是这样,任何一个集体要做一件事,都必须下级服从上级。就连你们这种生意,是不是也得听领导的话?所以,小高老公听领导的话,那是绝对没错的。小高是糊涂,我给她一讲,这道理就清楚了。”
“好!你要能把小高拿下,我绝对把你看成超级英雄,超人。”
“我在劳山前线多难攻的山头都攻下了,一个弱女子我拿不下来?”
李淑贞鼓掌。
俩人正纠缠着,高敏进来了。
李淑贞离开房间。在走廊里,她和一个中年女人打了个招呼,和另一位女子一块进了另一间房。
那样的光线,那样的一群人,那样的笑闹声。李淑贞坐在沙发上,表情冷漠,一道道光影在她身上脸上掠过。
8
山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高敏和李淑贞回来了。
山药站起来,说:“洗手吃饭,我去把汤盛上。”他进入厨房,把手机从兜里掏出来,偷偷拔电话,“范进哥,他们回来了。”
三个人正吃到一半,有人敲门。
“我去开。”山药抢着站起来。
一个男子的声音:“我找高敏女士。”
“对,她就在这,进来进来。”山药分外热情。“高敏,有人找你。”
“来,坐吧。我们已经吃好了,我收拾一下啊。”山药慌着收拾饭桌。
李淑贞:“你干啥,还没吃完哩。”
“没看到有客人?晚会儿再吃。”
山药手脚麻利地把餐桌一扫而空,又迅如雷疾如风地从厨房返回客厅。他神色振奋地指着高敏对男子说:“她就是高敏,就是她。”
男子望着高敏,“啊,好,好。”他打开手上的文件包,从里面取出一张纸,递到高敏跟前说:“你好,我是范老师同事,范老师这一年在工作中表现突出,我是来给家属报喜的。这是范老师的获奖证书。”
高敏一副茫然的神情,她接过那张纸,看了看,然后又瞧着男子,突然说:“这和我有啥关系?你为啥拿这个给我看?”
“你是范老师家属嘛,范老师能取得这样的成绩当然和家属的支持分不开。我代表学校来对家属表示谢意。”
山药插话:“这是人家校长。”
那男子忙说:“不是不是,我不是校长,我是工会主席。范老师也是我们的工会会员,照顾他的生活是我们工会的责任。”
高敏歪着头又想了想,说:“你说的这些和我有啥关系?你有话找范进说就行了,没必要让我知道。”
“人家是,是主席,人家来找你,啊……”山药好像很着急的样子。
主席倒是从容不迫,他不慌不忙地说:“我们工会要照顾好老师的生活,范老师工作很积极,我听说好像对家庭照顾不够,与家人之间产生了一些矛盾。我们学校对这事很关心,我们不能让老师为学校出了力,家庭生活却出问题,我们得对老师负责。所以,今天我也是代表学校来向你了解了解范老师在家庭生活中的情况。或者说,你们家里有没有什么不和谐因素,如果家里有什么困难,只要是学校力所能及的,一定会为家属排忧解难。”
高敏想了想,说:“我们家里没啥事。”
主席大度地笑了笑,“不是吧。我听说,最近你们夫妻在闹离婚。”
“嗷,是这事?”高敏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她脸上茫然的神情一下消失了,代之以随和的微笑。“这是我们夫妻的事,你们不用操心了。”
主席脸上仍是大度的笑容,“不能这样说。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虽然这是你们夫妻的事,但因为范老师在我们学校工作,就必然会和我们学校有关系,你是范老师的爱人,也就间接地和我们学校有关系。范老师和我们学校是直接关系,你和我们学校是间接关系。所以,你们俩的事就不能简单地说成是私事。我们学校有责任对范老师和你的生活表示关怀。”
高敏刚舒展的眉头又皱起来,一副不解的神情。
山药急急地说:“对对,人家主席说的话就是,就是……好!”
主席接着说:“我们听说你是因为范老师学习了中央一号文件,对这件事你不理解才造成了和范老师的隔阂。中央一号文件是国务院下发的,国家所有机关事业单位都要组织学习,不单是我们学校学习,全市所有学校都要学习,市里各局也要学习,市委市政府也要学习,咱们省里有关部门也得学习,甚至村里面,村委也得组织学习。这是惯例,每一年国家下发的重要文件,全国性地都要展开学习。老师要学习,医生也要学习,村长还得学习,校长也得学习,市长、省长都得学习。如果范老师学习了一号文件有错的话,那你说,难道全国所有的老师都错了,人家那么大的领导——市长省长都错了?人应该不断地接受新信息,通过学习,你就能了解到国家的最新情况,了解到国家的形势,发展的趋势,人应该不断地充实自己,这样才不会落伍。你们家属,也应该……”
“不是,”高敏打断主席的话,“我还是不明白,你说的这些和我有啥关系?”
“是啊,”李淑贞也发言了,“你不是来劝高敏别离婚的吗?说这一嘟噜是啥意思?”
高敏吃惊地望望李淑贞,李淑贞抱以略显调皮的笑。
主席的脸突然红了,“不是,啊,啊,我们要对学校老师的生活负责,听说你们夫妻闹离婚,啊,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和为贵,啊,你们和好吧!”
高敏望着主席,“你说话怎么这么不直接,我还是搞不懂,我们离婚和你们学校有啥关系?”
“不是,”主席竟露出了慌乱的神情,“学习文件这是每个老师都要做的,范老师不过是尽了自己的本分,你不能因为这就和他离婚,这说不过去。我也学了,我老婆就没有要和我离婚。”
“那你家的事我不管,我家的事你们也没必要管。”
“范老师是我们学校的一员,我们工会有责任关心他。”
“那你们就去关心他呗,不用跟我说。”
“你们是一家人嘛!”
高敏挥了挥手,说:“我明白了,就这样吧。你要没别的事,我上趟厕所。”
工会主席刚走出院门,突然捂住嘴笑起来,他笑得两肩直抖。他大踏步地向前走。
范进从路的拐角处探出头,看主席满面春风,他激动起来。他迎上主席,急切地问:“怎么样?”
主席说:“你老婆长得不赖啊,怪不得你舍不得。”
“她是不是答应不离婚了?”
主席笑出声来,“走,我还没吃饭哩,先吃饭,你请客啊!”
“行。”范进觉得八成是高敏被说服了,“她到底怎么说的?”
“边吃边聊。”
他们进了一家饭店。
“她到底怎么说的?”范进脸都红了。
主席挟一筷子菜放嘴里大嚼。
“说实话吧,我也不知道你老婆啥意思。她好像听不懂话。”
范进心里一凉,“她怎么说的?”
“她就说这离婚是你们俩的事和学校没关系。”
范进几乎想哭了,“那她到底啥意思?是离婚还是不离婚?”
“她没有直接说。看那意思好像没打算妥协。”
“是不是说她还是要离?”
“有可能。”主席又挟一筷子菜放嘴里。
这时,山药匆匆进来了。他坐到范进旁边,说:“范进哥,高敏还是说要和你离。”
9
范进站在电业局门口,拔电话,没人接。
他进了电业局,上楼,向人打听,来到一房间门口,敲门。有人应声,范进推门。
范前进皱着眉说:“你来干啥?”
“前进,你找你商量点事。”
“啥事?”
“我坐下说吧。”范进坐到范前进办公桌前的椅子上。
范前进一脸不耐烦。
范进说:“前进,你嫂子要和我离婚。”
范前进轻轻“嗯”了一声,抬眼盯着范进,随后眼皮往下一垂,立即又抬起眼,低声问:“你说啥?”
“你嫂子要和我离婚。”
“啥离婚?”范前进一脸迷惑。
“就是离婚嘛。”
“那个女的要和你离婚?”
“是。”
范前进突然一声冷笑,“她要和你离婚?不是你要和她离婚?”
“我不愿离婚,是她提出要离婚。”
范前进又一声冷笑,他猛地一拍桌子,“离。她是什么东西?还敢提出离婚?她配吗?”
“前进,我不想离。”
范前进伸出食指点着范进,恶狠狠地说:“我说当年你和她结婚就是脑子进水了,没想到过了这几年,你是不是成弱智了?你有没一点脑子。你还嫌不丢人,你非把我和咱爸这两张脸丢到地上踩得比狗屎还烂不是?”
范进哭丧着脸,“前进,我就你这一个弟弟,我真不想离。你给我想想办法。你是科长,见多识广,一定会有办法的。”
范科长又猛拍一下桌子,气得手都哆嗦起来,“你,你,你丢人不丢人,说出这种没骨头的话。”他痛苦地把头向旁边扭了一下,“我咋这么倒霉哩,咋会碰上你这样的哥哥,我上辈子造啥孽了啊,老天爷,你为啥这样待我。”
“前进,你咋了?”
范科长颓然瘫在老板椅里,一脸凄惨与无辜。
“你没事吧前进?你可得保重身体,咱爸可是把全家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
范科长无力地摆摆手,说:“你走吧!”
“前进,我不能走。你嫂子要和我离婚,我办法都想尽了也不行,你得出马帮帮我。我这一辈子也没啥大的理想,就这么回事了,你嫂子是我生活中唯一的亮色,要是再没有她,我真活不下去了。”
范科长看都不愿看范进,只是摆手,“走,走,你快走。”
“我不能走啊前进,我就你这一个弟弟,哥遇到难题了不来找你找谁,不靠你靠谁。”
“靠谁都行,你快走,走。”
“我不能走啊前进,难道你要哥给你跪下?”
范科长一下捂住了脸,痛苦地低声呻吟道:“俺的娘啊,这都是咋回事啊。”
兄弟俩在这凄惨的空气里静默了五分钟。范科长终于缓过劲来,他把手从脸上拿开。
“前进,你看哥这事?”
范科长恶狠狠地盯着兄长,“你和那女人离了再找个不就行了。”
“好兄弟,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哥这一辈子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就好她这一口儿。我就这命,人再强强不过命啊。”
“她为啥要和你离婚?”
“因为中央一号文件……”
10
一辆轿车在路边停好,范科长下车,锁车。
西装革履的范科长雄赳赳地走在这神鬼难测的人世上,那凝重的神色显示出武士上阵的决心。万法皆空,万法心生。在范科长心里,他的世界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自己;另一部分是老婆孩子和顶头上司。其他的一切万法,皆如幻影。就如这身外熙熙攘攘的人群、电动车、垃圾桶、红绿灯、鸡蛋饼、法国梧桐、麻将桌,都不过如镜花水月,空谷回声。
范科长穿过麻将桌的洪流,来到高敏身边。他略微俯下身,“和你说点事。”
“这一圈打完。”
范科长身材魁伟,在麻将桌中鹤立鸡群,尤其是不凡的着装在麻将桌中真是万绿丛中一点红。除了聋婶,四下里所有人都注意上他了。
范科长皱皱眉,只得站直了。
这把打完,李淑贞对高敏说:“人家找你有事,你去吧。”
高敏站起来,问:“啥事?”
范科长向一边指指,“咱们到那边说吧。”
高敏:“大姐,把里面房间钥匙给我。”
独臂西施递给她一串钥匙。
高敏:“里面有房间,就在这说吧。”
高敏带着范科长进棋牌室,开了房门,两个人进去。高敏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后坐到沙发上,喝了两口。
范科长给自己找了把椅子,坐在离高敏两米远的地方。
“听我哥说,你要和他离婚?”
高敏低头望望自己的鞋尖,若有若无地“嗯”了一声。
范科长咬咬牙。
“我哥虽然赚钱不多,但他到底是人民教师,也算是有编制的人,没有辱没你啊。”
高敏竟没有回应。
“你有啥要求,说说吧。”
高敏仍不吭声。
“你们如果需要钱,我可以借给你们。你们那房子是小了点,也太旧了,你们要想换房,我在房管局认识人,可以便宜些给你们买一套。”
高敏只是一声不吭。
“我哥过去虽然好色,但自从和你结婚,这七八年来他从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他是一心都在你身上。他和你在一起,也做出了很大牺牲,亲戚朋友都在背后笑话他,人要脸……就因为这,很多亲戚都不和他来往了,人家办红白事,专门告诉我们不要通知他。他都成孤家寡人了。你现在说要和他离婚,是不是没良心?”
沉默。
“你们是不是可以做点小生意?现在你们这样的生活也不稳定,不是长久之计,如果开个小超市,收入也不错。我可以帮你们租房,房租肯定不贵。”
停顿片刻,他又说:“你啥意思,说说。”
高敏:“我不过是要和范老师离婚。”
“你——”范科长万没想到自己的一番苦心竟成了镜花水月,“你咋听不懂人话哩?”
高敏“霍”地站起来,一指房门,“滚出去。”
范科长也站起来,又气又怒地原地扭了两扭,“我,我说你是不是傻啊?你是,啥职业?找了个人民教师还不满足?离了婚你还想找到啥人?哪个男的会像,像他那样对你好。你别信别人的花言巧语,在你们工作那场合,男人的话能信?是不是哪个男人给你灌迷魂汤了?你也算精干人,几十岁了,这点道道还看不出来?你咋不为自己后半辈子想想。”
“范科长,你是不是训人训惯了?你是妓院老板?我该你管吗?”
范科长一脚把椅子踢翻了,扭身便走。
11
一家商场的仓库前,山药和几位搬运工往一辆三轮板车上装家俱。
范进走过来。“山药,把你家钥匙给我。”
“淑贞她们在家哩。”
“她们不正在睡嘛,我不想打扰她们。”
山药把钥匙递给范进。
范进走到附近公交车站。上车。
车上人多,范进只能站着。旁边坐着一个老头,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男孩神色安静,一双亮如水晶的眼睛盯着范进看。
范进下车。沿着街道走。街景斑斓。
他进入山药家。他轻轻推开一扇门,看到高敏正睡着。他把门再轻轻掩上。回转身,他径直走到客厅的立柜前,上面放了一盘绳子,那是山药用来捆绑板车用的。他拿起绳子,又搬了把靠背椅,来到客厅中央。他站到椅子上,把绳子抛到吊扇上。他把绳子在吊扇上系紧了,又在下面打了个结。他用劲拽拽绳子,很结实。他把脖子套了上去。他闭上了眼。
范进又把眼睁开了。他从椅子上下来,走到那扇门前,推开就进去了。站在高敏床前,他弯下腰,在高敏脸颊上吻了一下。直起腰,他静静地望着高敏,突然,他注意到高敏鲜红的嘴唇。他忍不住再次弯下腰,吻那嘴唇。他蓦地扑到高敏身上,用力吻她。高敏一下醒了,本能地挣扎起来,当她看清是范进时,不由笑了,“你这是干啥?”范进已经在她身上搓揉起来。“干嘛这么猴急,没人跟你抢。哎呀……”
激情过后,范进伏在高敏身上突然哭了起来。高敏拍拍他的头,说:“你能憋这么十来天不容易。”不知这句话触到了范进哪根神经,他一下竟啜泣地更厉害了。高敏面含微笑,抚摸着他不多的头发。范进略微平静些了,就抬起泪水未干的脸,他的眼中显出一点微笑,说:“那你还离婚不?”
“当然要离了。”她奇怪地望着范进。
“那你刚才?”
“刚才是你偷袭我,我总不能拒绝你吧?”
“咱们,这样了,你还离?”
“这是这,离婚是离婚,两码事。离婚后,如果你愿意还可以来找我。”
范进盯看高敏片刻,“呜——”地一声又哭起来。
“这有啥好哭的?以后你愿意随时来找我,到酒店也行。别哭了,我瞌睡着哩,让我再睡会儿。”
高敏很快睡着了。
范进坐在床沿上,望着高敏。他不再哭了。他垂着头,静静地走出房间。
范进上了椅子,把脖子放进绳套。
椅子倒了。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两只下垂的脚上。隐约的空竹声响起,阳光的另一端,房顶上,一位穿白背心的老人在抖空竹。空竹飞速旋转着,上下旋转着。空竹包围着老人,老人和空竹成了一团影儿。
2015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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