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编者按：
希克梅特在狱中的“试作”《鲁拜集》，出版时应为三辑。英译者将一些散篇收为“第四辑”，笔者照译。第一辑的试手，包括哲学思辨，也结合了写给妻子的情诗（1945年后几个月诗人写了三十来首情诗，以《9点至10点的诗——为毕拉叶而作》而闻名）。《鲁拜集》里的情诗可称续篇。第二辑开始把工人处境与自己的战斗信念带入其中，与古代诗人对话。第三辑仅四首，有三首是情诗。第四辑是混杂的，多数与诗人的政治信念相关。这些诗是押韵的，英译本大体也押韵，笔者亦然。
二战之后欧美兴起的东方文化热（参见《保守的与反叛的“东方文化热”》源自高级知识分子对“西方文明”的幻灭迷惘，这个热潮也包括非洲原始文明与古代阿拉伯文明。希克梅特的诗中往往自觉和有意地推崇东方文明（比如中国、日本的艺术），与这个潮流正相呼应，但出发点是他的平等意识、反殖民主义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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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拜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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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耳其〕希克梅特（Nazim Hikmet）
译者│吴季
〔英译本注〕1945年12月，希克梅特在给妻子的信中写道：“我要尝试一种在西方或东方文学中前所未有之事——把辩证唯物主义融入鲁拜体的形式。”如何在技巧上让传统形式适应新内容的问题，从一开始就颇教他费心。在给继子穆米特·福阿特的一封信里，他提出把原初的形式当作一个模型：“那些业已精通艺术的真正的诗人，写作时从来不会没有某种节拍或押韵，即使他们可能否认，因为否则的话，他们写出来的就是散文了。写四行诗时，押韵很重要，因为在诗歌中，即使最具哲学或抒情性的鲁拜体，也是一种辩论和说教武器。它们必须易记；措辞必须简炼。传统押韵方案〔aaba〕使所有这些成为可能。但有时可以用现代韵式取而代之。”他宣称，在最初几首鲁拜体诗中，他努力保持传统形式，作为一种热身练习；随后，他在此基础上弹出变奏曲来，以适应他的新内容。
第一辑
1
鲁米[2]啊，你所见的世界是真实，不是幻影，不是的。
无穷无尽，生生不息，不是画师的臆想，不是的。
你愤怒的肉身留下了杰作《鲁拜集》
并非“万象皆空”[3]，或造物推动，不是的……
2
我的灵魂并非先她而在，除她之外亦无秘密：
我的灵魂是她的影像，她是身外世界投在我心的影像。
与其原型相距最近，又最远
是我的爱人的美将我照亮……
3
我的爱人在镜中的影像开口现身：
“她不是真的——我才是，”有一天它对我宣讲。
我一击，镜子破碎，影像消失
但是，谢天谢地，我的爱人安然无恙……
4
只有一次，我在画布上画下你的容颜
但每一天，我把你的容颜细想上千遍。
说来奇怪，你的影像久存于画布之上：
画布的年寿比我来得长……
5
我不能同你的影像拥抱或做爱，
但你在这里，在我的城市里，肉体实实在在，
我的被夺走的爱人啊，你的红唇，大眼睛，无不真实，
而我触摸不到，你那有如叛逆之水的顺从与洁白。
6
她亲吻我。“这唇和宇宙一样真实，”她说。
“这芳香并非由你心造，是春日拂过我的发丝，”她说。
“你望着天空也好，望着我的眼睛也罢：
“即使盲人看不见星星，但星星仍在，”她说……
7
这花园，这湿润的土，这茉莉花香，这月夜
我离去时，它依旧溢彩流光，
我来之前它就在那儿，走了之后也与我无干——
我所拥有的，只是这原型的影像……
8
终有一天，大自然母亲会对我们说：“时候到了
不要笑，也不要哭，我的孩子哟……”
一切都将周而复始，无穷无尽：
生命不再看见，不再说出，不再思索。
9
分别的时刻，一天比一天临近：
再见了，美妙的世界，
嗨，你好，
宇宙……
10
蜂蜜盈满了蜂巢
我是说，你眼里阳光灿烂……
你的眼睛，爱人啊，明日将归于尘土，
蜂蜜将在别的蜂巢里盈满……
11
不是光
不是粘土，
爱人啊，猫儿和猫脖子上的珠子
它们用同样的面团造就……
12
卷心菜，汽车，瘟疫和星星
我们都是永世的姻亲。
眼里阳光灿烂的爱人啊，不是“我思故我在”，[4]
但，可以说，我们身在这个大家庭……
13
我们之间，只是略有差异，
金丝雀呀，就是这样，
你是长着翅膀，不会思考的鸟儿，
我是长着双手的男人，我能思想……
〔译注〕第六、七两篇。只谈“物质世界不依赖于人的感官和意识而存在”（这芳香并非由你心造），这固然没错。但“芳香”同时也是人的感知——通过感官知觉并进入意识，乃至刺激生理及心理反应，这本身都是物质性的。假如感官缺失，毁损，发生病变倒错，“芳香”于感官便不存在，或者不是芳香。从“花园”到“月夜”亦然。我们的“所见”固然是真实，但所想也是真实。换言之，人的知觉、意识、“精神”直至语言，也是物质性的，与外部世界统一于实践。把知觉和意识视为非物质的“影像”，等于认定它们居于物质世界之外，这种观点落入了二元论，是不彻底的唯物主义。
第二辑
1
“趁灰尘积满了杯子以前，先把酒斟满，”海亚姆说。
一个长鼻子、穿着破烂鞋子的男人路过玫瑰园，望着他：
“在这祝福比星星还多的人世上，我饿坏了，”男人说，
“我连买面包的钱都不够，别提买酒啦……”
2
怀着甜蜜的悲伤，思索死亡及生之短促
在月光下，郁金香花园里，饮着酒……
我这辈子从没感受过这种甜蜜的悲伤：
在一栋乌黑的房子的地下室里，在贫民窟……
3
生命匆匆，在睡进不醒的长梦以前，攥紧时间的赏赐吧：
让美酒斟满水晶杯。天亮啦，年轻人，快醒醒……
在没有窗帘，冷得简直要结冰的房间里，年轻人醒了，
你的迟到可不会被原谅，这工厂里魔鬼般怪叫的哨声……
4
我不留恋逝去的日子
——只有一个夏夜除外——
即便我眼中最后一丝的蓝光[5]
也会对你讲起：明天的好消息……
5
我，一个人，
我，土耳其诗人，共产主义者，纳齐姆·希克梅特，
从头到脚怀着信念，
从头到脚都是战斗，憧憬和希冀……
6
我，播音员，在演说，
我的声音像一枚种子，沉甸甸，赤裸裸：
——我正在设置自己内心的时间，
提示音将是：天要亮了。
第三辑
1
人啊
要么爱你，要么与你为敌。
要么抛在脑后，仿佛你不存在，
要么一刻也不会把你忘怀……
2
一尘不染的冬日，玻璃般透亮
猛咬一口结实的，洁白的苹果。
哦，亲爱的，在白雪皑皑的松林里呼吸
如同爱着你那样幸福……
3
谁知道呢，或许我们不会那么情投意合
假如我们不能远远望着彼此的心。
谁知道呢，假如命运不曾把我们分开
或许我们不会如此亲近……
4
夜已泛白，昼已破晓，
就像沉淀过的水，变得清澈。
亲爱的，好比我们突然面对面：
好明亮，太明亮了……
第四辑
1
击溃谎言吧，不管在心中，在书里，还是街头
从母亲们的摇篮曲到播音员诵读的新闻，
哦，亲爱的，去了解吧，这是何等的乐事，
去了解吧，什么将死，什么方生。
2
我们的手臂是果实累累的枝条：
敌人把我们摇了又摇，
好把我们的果实收获
他们不是铐上我们的脚，而是捆住我们的头脑……
3
只要你爱上了
就尽你所能去爱吧，
只要你能为所爱付出一切
就尽你所能地付出，年轻人呀……
4
我想起亚赫亚·凯马尔[6]，奥斯曼时代最有才华的诗人：
我在商店橱窗里看到他，肥胖，痛苦得很。
出于某种原故，我突然想到
死在希腊山区的跛脚的拜伦……
5
我是固执的[8]园丁，
你是我的七年绽放一次的玫瑰。
多年来你一直遥不可及
或许正因此，你让人倾心喜爱……
6
这件事上，你吃得了苦，也不无自豪：
残暴，忧虑或悲痛，奈何不了你
惟有死亡
才能让你放弃……
7
不，这可不是夸口，
我像子弹似的，一下穿过十年的牢狱生涯，
撇开我的肝痛不谈的话，
心还是那颗心，头颅还是那颗头颅。
（1947）
标题：Rubaiyat
｛ [1] 鲁拜集：古波斯诗人莪默·伽亚谟（Omar Khayyam，1048-1122，又译欧玛尔·海亚姆）所创诗体，每节四行，独立成篇，通常一、二、四行押韵（希克梅特也大体如是，偶尔只押二、四行韵，或不押韵），类似中国古诗的绝句。后世诗人依此写作自己的鲁拜集。比如希克梅特在诗中提到的鲁米和加扎利。有传记将这几辑诗作称为《致毕拉叶的鲁拜集》（Piraye'ye Rubailer）。
原诗只有三辑，英译本有四辑。第四辑中第一首《击溃谎言吧》即《五行诗》，二、三行合并为一行；末一首即“心还是那颗心，头颅还是那颗头颅”。此外的五首当中，查到三首原诗，另二首待查。
[2] 鲁米：英译本用Rumi，原诗Celâleddin（贾拉鲁丁）。鲁米即莫拉维·贾拉鲁丁·鲁米（Mevlânâ Celâleddin Mehmed Rumi，1207－1273），伊斯兰教苏菲派神秘主义诗人、教法学家，也写有《鲁拜集》。
[3] 万象皆空：原诗Suret hemi zıllest，未查到意思。英译本All forms are shadows（一切形态皆影子）。
[4] 我思故我在：笛卡尔的名言。原诗为Cogito ergo sum（拉丁文）。
[5] 希克梅特是蓝眼睛，这句意为“即使是临死前我眼里的光”。
[6] 亚赫亚·凯马尔（Yahya Kemal，1884—1958）：奥斯曼帝国最后一位大诗人。可能因为他是个“民族主义”诗人，让希克梅特联想到为希腊而战的“国际主义”的拜伦。（补注1：英译本书末注释：亚赫亚·凯马尔（1884-1958）：土耳其诗人，他拒绝在要求释放希克梅特的请愿书上签名。）（补注2：亚赫亚·凯马尔曾担任希克梅特的历史和文学老师，也是他的家庭的朋友。）
[7] 原诗inatçı（固执的）。英译本用patient（耐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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