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历来没有餐厅,全校师生打菜吃饭都回宿舍吃。这天中午,九级四班男生宿舍里,双人床的铺上铺下,屋门口,都在站着坐着蹲着吃饭。天还凉,宿舍床铺上下扯绳子凉煎饼的不多,大多同学都用开水把瓜干煎饼一撕几块在碗里一泡,就着咸菜就大口大口香甜地吃起来,这样吃起来,又省事又暖和,只有少数吃国库粮的同学吃着白面馍馍就着打来的菜,显脸显眼地尊贵。时间一长,大家不论吃什么饭菜,心里不再别扭,磨平了相互间的隔阂,无所谓了。大家一起谈笑自如,有时谁说个笑话,引得大家嘻嘻哈哈。艰苦而乐观,朴素而满足。
钱兴宽这时打菜回来,对大家说:“食堂蒸了二大扇忆苦的黑窝窝头,放在食堂门口到这还剩大半扇没人吃,全校五六百师生吃的不多,学生吃的不多,老师吃的多,有拿一个的,也有拿一半的,我专门在食堂门口不远处看着。校长也过去拿着吃,咱班主任任老师拿两个,在那里大口吃,吃了一个半,剩半个拿回去了,咱班年桂永也在那里,我看又伸脖子又瞪眼地吃了半个就算了,才去打饭没回来。”说完哈哈大笑起来。一个同学问:“什么做的?”
“反正不是大米白面,要不早抢干净了,我也得抢它七八个。”钱兴宽兴致勃勃地说完,又认真解释说,“黑乎乎什么好东西吗,都是些地瓜秧掺点瓜干面和了蒸的,捏都捏不成个,咱农村的谁没吃过,五九年六零年那个时候。我知道我现在不吃,我看大家也没吃,苦不拉唧咽不下去。”大家吃着饭,有点头的,有说:“对对”的,都赞成他的话。一个插话说:“谁想吃,那时没办法才吃的。”
钱兴宽边吃边说风凉话:“我看要吃就叫吃国库粮的吃,没受过苦,不吃不行,不吃就拿木棍子捣。”钱兴宽说完,用眼角瞟瞟文娱委员吴盛亮,然后又对大家挤挤眼。他知道吴盛亮早打回饭菜没在食堂门前吃黑窝窝头,故意说给他听。
果然,吴盛亮笑着站起来,吃完了,走到热水桶前舀了半洋铁碗开水说:“你也没吃,谁也别说谁,自愿的,哪有用法西斯的办法叫吃的,武力逼迫。我下回保证吃仨。”这句话说的太夸张,大家都笑了,吴胜亮也“哈哈”笑个不住。
“还吃仨,别吹牛了,连尝你都没尝。”一个同学笑侃他。
钱兴宽认真地说:“好! 你说的,你要吃仨,我这就给你拿两个,不许充孬,你要不吃就是小狗,我非硬塞进你嘴里不行。”说罢,放下碗筷装着要去食堂拿的样子。“甭甭”。吴盛亮赶快摆手拦住,哈哈笑着说:“下回着下回着,这刚吃饱了,没地方盛。”
“不敢吃罢,我就知道装假,浪荡公子。”钱兴宽说着重新吃起饭。吴盛亮拾掇着碗勺,狡辩说:“其实,我还是有觉悟的,要不是这两天我嗓子上火疼的慌,吃一个两个黑窝窝头没问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大家听了当然不信,只是笑笑,挤挤眼,都是玩笑话,反正大家都没吃,除了年桂永,不管是吃国库粮的,还是农村的。钱兴宽不再理会吴盛亮了,快吃完了,一口饭菜塞到嘴里,有点急,呛得吭吭咔咔。他今天打了一份二分线的便宜菜,因为还有在家里带的一点酱牛肉,掺在一起正好吃。
吴盛亮看钱兴宽这样,高兴地说:“看看,你要吃黑窝窝头,就不会叫你打呛了。己所不欲,勿使于人吗。”说完,笑着赶忙走出了宿舍。
吴盛亮是矿务局机关一个处长的儿子,母亲也是机关的一个科员,全家吃国库粮,生活当然优越。平时穿一身制服,爱留分头,不爱体育活动,一身松肉,和钱兴宽一般大,比钱兴宽略猛一点,天生自来笑,和谁说话都是一副笑微微的脸相迎。他从小学爱唱歌,跳些舞,会打拍,大方不怕人不怯场,上初一后,就当了班里的文娱委员。他好动好玩闹,特别爱和班里的女生打打闹闹。开始班里许多同学看不惯,对他印象不好,时间长了,也没发现他有什么越轨之举,没有什么不好,也就习以为常,班里同学也没有在背地里说他思想不健康闲话的,认为他挺文明的,不像一些农村的男同学和女同学一接触说话多了,就引来非份之想的议论,男女授受不亲的封建思想观念带来的一些偏见,私下嘲笑说动机不纯。吴盛亮不计较这些事,也从没和同学恼过,一天到晚乐呵呵地,天生的乐观派。一次他和一个女生打闹玩,那女生不小心用坐凳砸伤了他的脚,瘸了好几天,他还是笑颜对待人家,人家对他道歉,他说:“闹着玩的,没必要。”
有时他也放肆,用“嘻皮式的态度对待老师的批评教育。他学习并不好,那次任老师对他认真指出:“今后学习要努力加把劲,把各课学习赶上去,不能太差了,要向一些农村的同学学习,向好的同学学习,光知道玩不行,以后思想会滑坡的。”吴盛亮转而不以为然地对大家笑谈:“我学习不好,你们唱歌跳舞文艺娱乐不如我,你们帮我学习,我帮大家唱歌跳舞,咱两方就平了。”然后,就自由自在地哼唱了“一条大河,波浪宽…”并叫大家随他唱。他还唱外国歌曲,“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树叶也不再沙沙响......”大家问他唱什么,他说唱的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大家都说中国和苏联不好了,那曲调听起来也别扭,是不健康的歌曲。他强调理由说:“老歌了,和苏联好的时候就唱,还叫苏联老大哥,现在唱,又不和他们交往了,我在下边悄悄唱。”说罢嘿嘿笑。不管怎样,班里有吴盛亮在,全班气氛就活跃一些,吸引着同学们的快乐情绪而不寂寞。
这次吃忆苦饭,吴盛亮早听说黑窝窝头散不拉叽地很难咽下去,又苦又涩。叫现场吃不叫带回去,怕扔掉,所以他忙打了饭菜早回宿舍吃起来,故意避开现场。吴盛亮觉着无所谓,不在乎地笑笑对别人说:“思想修不修,忘不忘本,哪能吃黑窝窝头就管用,我看机关厂矿净吃白面馒头,那有吃这个的。”他说的强词夺理,别人也不理会辩别,不和他一般见识,只说:“你不整天吃白面卷子吗,现在还没修。”大家背后送他一个外号,“浪荡公子”。
当天午饭后,华志平似有心事,到后操场刚走走,见张棉地从厕所出来,就轻声喊:“棉地哥!”
张棉地抬头望望华志平问:“有事吗?”
华志平看着周围没有自己班的人,就招手叫他自己近前小声问:“听说有的同学要求进步写入团申请书了?”
张棉地笑笑没正面回答:“你听谁说的,耳朵挺灵的,你也想写?”
华志平不以为然地说:“下边有议论,我还听不着吗。”
“你是不是也想写?”张棉地看着他笑味咪地又问。
“我没有,我只是有点想法。”华志平有点不好意思说。心想,还用问吗,你都想入团写申请了,我就不想写申请入团吗。
入校大半年了,初中课程八九门,学习不像小学时那样清闲,现在班里人多,各人学各人的。加之华志平爱打乒兵球等体育活动,张棉地又偏偏不喜爱,除上体育课没办法,谁也不见他到后操场。华志平有时喊他一起去,他也总不参加。因此,两人在一起交往的时间少了,偶尔到一起说话,反而觉的有点生疏,二人之间好象有了一层隔膜,倒是华志平见他和年桂永常一起有说有拉,还讨论一些学习问题,不再和华志平相互学习交流了。
其实华志平很想入团。自钱兴宽那晚吆喝写入团申请书的事,他便认了真,心里总放不下。此时想找张棉地掏个实底,张棉地都写了入团申请书,肯定会爽快地告诉他,入团的条件,具体是团支部叫写申请还是任老师叫写的申请,自己也想主动写份,这是政治思想进步的表现,是一辈子的大事。人的三大政治生命,第一少先队已入了,第二就是现在的团组织,第三是入党,那是将来以后的事。自己虽在班里学习前几名,就算是优秀,但这只是专而不红,学习成绩再好,入不了团,也代表不了政治思想素质好。所以华志平很想入团,做一名又红又专的中学生。
华志平见张棉地有回避的意思不肯直说,心里就有点不痛快,失望,见有走近的人,就改口说:“不说了,咱回教室吧。”就岔开了话题。
走在路上,华志平故意提吃黑窝窝头的事说:“这次吃窝窝头,不吃的是不是就是阶级觉悟不高,吃的就是思想觉悟高不忘本? 老师和学校都这样讲过吗?”早饭,华志平见同学们都没拿黑窝窝头吃。钱兴宽说的对,农村同学以前都吃过,五九年六零年,他小,他奶奶拎他去大队食堂买那黑窝窝头,他都咽不下去,直想哭,苦帮叶子味还扎嗓子,至令记忆犹新,这次也就随大溜没吃。所以现在故意给张棉地提这个问题。
“你想的也太宽了,扯远了。”张棉地说:“早晨钱兴宽和吴盛亮说的你没听见吗,五九年吃食堂那阵挨饿,咱什么没吃过,有黑窝窝头吃就饿不死,不要饭,就是难吃点。一天三大两,不掺薯叶吃吃什么。现在咱还吃吗,叫咱吃咱也不吃,凡不能咱就没阶级觉悟了,我不信,别听那些高调。”
华志平一边走一边听张棉地滔滔不绝地说,点点头表示赞成,相信张棉地的话,遂放宽了心。
二人说着,吴盛亮以后边跟上来,哼哼着歌曲问:“你俩叽咕啥,吃三大两,我听说过,就是以前的事。今天学校蒸那黑不溜秋的窝窝头,我看没几个吃的,还不如蒸几笼白面馒头再熬一大锅肉菜,看看学校的共产主义生活,那样同学们都吃多好。”说的三人都哈哈笑起来。吴盛亮还伸出右手指在二人面前挫响,但他不精功,只有轻微的“噗噗”声,二人要说他,他一笑一摆手朝前跑走了。
华志平平时不多和吴盛亮交往说话。入学不久,张棉地曾对他实心实意说过,咱是农村来的,比不了人家吃国库粮的,人家吃穿比咱强多了,干什么咱别跟人家一伙,离人家远一点,华志平用心记住了他的话,也做到了。但以后不久,张棉地却和吃国库粮的年桂永常交往在一起,这使他大惑不解。时间一长,也觉无所谓,和谁接触都一样,又不吃人家沾人家的,别看不起咱,对咱不使坏就行,还怕什么。刚才华志平听了吴盛亮说的话,虽是玩笑,听起来却也顺耳中听,向着广大同学说话的,心里有一种近距离热乎乎的感觉。虽是空话,也实在使人向望,在幻想中,好象面前真摆了许多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和一大锅肉菜,同学们都围了上去…...吴盛亮真不错,他挺同情同学的,还想着广大同学。
他俩回到教室,各自坐到各座位上。华志平又想到刚才的心事:以后好好表现,不管农村的同学,还是吃国库粮的同学,都得好好团结。虽然钱兴宽对自己有成见,也不能记恨他,首先态度对他好一些,团结好本组,团结好班里广大同学,都对自己看法好了,自己就试着写入团申请书了。上学入不了团,太不光彩。
上课铃响了,这节课是俄语。
俄语,大家不想学,学了觉着无用。苏联老大哥既然和咱不好了,还撤走了支援我国几千名专家,不拉来往了,成了修正主义,还学他们的语言干什么,多数同学在下边议论。任老师不同意这个观点,要求同学们从长远看,从全局看问题,不能只看一时,要同学们现在好好打好基础,这是上级规定的基础教材,好好学,是主课。于是同学们“认真”学,有些同学发音不准。吴盛亮俄语跟不上趟,发音虽清楚,总记不住,他不大用脑子,但在一些单词上,用歪点子多。“再见”俄语发音大体是:“达斯维达尼亚”,他居然读成“担水的大娘呀。”并在字母下方记上这几个汉字,念几遍再回到俄语发音上,居然好记多了。再如“钢笔”二字,俄语发言“嘟…五起克。”吴盛亮开始就念“得了武器了。”把这几个汉字记在俄语单词下边。吴盛亮笑说对一些同学说:“不信试试,这样好记多了。”几个调皮的同学也学他那样,说他是学俄语发明创造。他笑着说:“我是你们的老师,就跟教你们唱歌一样,我能教会你们。”华志平感到好笑,但也悄悄这样试着学过,太滑稽了,挺有意思的。这个吴盛亮。
晚上,任老师在自习后第二节课外活动开班务会,他讲,经过近期的忆苦思甜报告会和参观阶级教育展览馆一些活动,同学们都提高了认识,知道了我们父母前辈在旧社会受的剥削压迫的苦难,以及和阶级敌人进行的残酷的革命斗争,用流血流汗,用生命换来了今天的幸福生活,这是来之不易的,大家又都写了心得体会,更增加了我们对党对毛主席对新社会的无比热爱,加深了对无产阶级对劳动人民的深厚感情……
任老师看着教室里每一张同学的脸,不紧不慢,滔滔不绝的演讲,他自己有些激动,嘴角上说出了白沫子,星星点点向外飞溅。忽然,任老师停住不讲,直视着吴盛亮严厉地问:“吴盛亮,你交头接耳说什么,不听讲,还是班委,起什么带头。我这里费劲给大家总结讲话,你不遵守班上的纪律,怎么提高的政治思想素质,学校不是光教你文化知识,还要培养你政治思想品德,做到又红又专,以后成为优秀的革命事业接班人,而不是不闻政治,走向白专道路。”
任老师批评完吴盛亮,停顿了几秒钟,大概是说累了,然后又昂头讲起来:“据我了解,咱班男女生五十五人,有几个吃忆苦窝窝头的?”任老师缓了缓,目视大家,见大家无反映,又继续说,“据我了解,咱班里只有年桂永同学一人吃过,没有第二个吃的,是不是,大家看我说的对不对?”全班同学正襟危坐,有的左右瞅瞅,无一人说话,吴盛亮笑着说一句:“你吃来,任老师。”任老师看他一眼,又看看大家还是没反映,就又说起来,“看来我说的没错,就一名同学吃忆苦饭,不管吃多少,吃了就是实际行动。都知不好吃,那主要是叫你们不要忘了咱们劳动人民以前吃的苦,珍惜今天的甜,珍惜今天的幸福,这一点,年桂永同学带头做的很好。当然是自愿,没有强迫吃的,也可看出一个同学的自觉性,觉悟性。好吧,这一点上,大家都要向年桂永同学学习。”许多同学都朝年桂永看去,年桂永有点儿脸红,用手摆摆,脸趴桌子上了。
任老师又简单讲了国际国内形势,重点说:“我国三年困难时期,要不是苏修拤护我国脖子还债,全国人民生活能那么苦吗,毛主席连肉都不吃了,我们的老百姓还吃三大两。”
快到课时铃了,任老师说不再耽误大家课外时间了,走下讲台,刚到门口,突然听到教室里一声大喊:“担水的大娘呀!”
任老师回头一看是吴盛亮减完朝他招手,就问:“你喊什么?”并惊异地看着他。
吴盛亮和同学们都哈哈大笑起来,有的同学给任老师解释是怎么回事,任老师也笑了,说:“好好学,多练多记,别想些歪招。”说完走了。
同学们不断走出教室,一个同学说:“吴盛亮,老师说你这是歪招,你以后还这样学吗?”吴盛亮习惯地捏捏自己的制服边角,用手整理着上衣的脖领说:“嗨!整天这教育那学习的,我也学不好这些课程,费那脑子干啥。”他自豪地笑笑又说,“俺爸爸说过,也知我学习不好,初中一毕业,说就给我到城里找工作干,你说我还学这俄语什么的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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