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我们想象的正相反,分权社会的上层建筑恰恰不是各自为阵,而是集中统一的,有一个各有其名、各行其事而实为联手共治的上层建筑。与“自由”“民主”的西方社会相比,一再被指为“专制”的中国社会却没有统一的上层建筑,此乃近现代史最大的谬误。】
我们在上文说过,影响力在话语时代意味着权力,意味着的意思就是它可以以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法代行权力,代行权力当然不是权力本身,但它的能量有时超过权力本身,哪怕释放的人只是权力的牵线木偶。理解本文只能从影响力的制造和控制这个角度解读,从任何别的角度解读,诸如出国与个人自由,都必导致偏解,这根本不是文章的主题。在话语时代,信息与影像流转和放大的过程,就是在实施权力,而权力是必须受到约束的,哪怕是做一个商品的代言人,也将失去穿戴或使用别的品牌的自由,天下哪来免费的筵席?
影响力的经营和操控,是我们以前提到的西方政治“温柔的独裁”的一大步骤,其能实现的基础有两点:一个表面看不出但实际统一的上层建筑和责任人的自觉意识。中国社会为什么难以仿效西式“温柔的独裁”也源于此:分权者自我意识的缺失和没有统一的上层建筑。
与我们想象的正相反,分权社会的上层建筑恰恰不是各自为阵,而是集中统一的,有一个各有其名、各行其事而实为联手共治的上层建筑。中国与其一直致力仿效的西方国家有一本质歧异,即没有一个统一的上层建筑。这是政权一弱即陷入天下大乱的致命原因。1949年后的某段时间她曾经拥有过一个统一的上层建筑,但那是在特殊历史时期实现的,铁腕下的统一上层建筑三十年不到便分崩离析,中国历史又恢复它的本来面目。与“自由”“民主”的西方社会相比,一再被指为“专制”的中国社会却没有统一的上层建筑,此乃近现代史最大的谬误。
“集中统一”用在这里一定让很多人难以理解,以为又要回到万马齐喑、举国一声的年代,其实所谓统一的上层建筑,指的是隐形的、有着统一意识形态和共同目标的上层建筑。“隐形”是因为没有公开形制上的名份,它不是某个党派或政府部门,也不是某几个富人组织或单个的文化传媒机构,而是在这些公开形制之上、民众意志根本左右不了的统治者阶层的无形组织。这个组织是非常集中统一的,与五花八门的党派呈现的多样性正相反,它具有唯一性,例如人说巴黎上流社会的沙龙很小,不同派别的权贵可以分享同一个漂亮女人,暴露的就是这个无形团体的“集中统一”。在党派、利益斗争之上还有统一的意识形态,以及高于个人信念和利益的统治者意识。具体表现在虽然两党轮流执政但政体本身并无真正的裂痕;尽管言论自由但舆论并非真正的分裂。没有这个超稳定的、从不换班的精英集团,民主意味着内战或准内战。
不具备这套隐形机制的国家,几乎无例外地走上“民主—弱国”这条路,甚至“民主—弱国—乱世”这条路,很少人明白西方那几大核心国为什么会奇迹般地走在“民主—强国”的路上。能征好战自古都是强权国家才能具备的能力,而民主的本质恰恰是弱权,弱权的第一表现按逻辑就是对外战争的能力大大削弱。为什么这颗星球上最“自由”、最“民主”的那几个样板国,却能完全逆着逻辑?
什么事情就怕寻根问底,追下去那些现成答案就解释不通了。中国的悲剧就是相信了奇迹,连最起码的常识都丢掉了。相信奇迹除了天性理想主义,还有更致命的一点,就是天性看不明白那套嵌入西人基因的隐形运作机制。
我举个例子,读者可从这一小小的横切面较为具体地理解何为统一的上层建筑及其隐形运作。是极偶然(旅居二十年,没有这个偶然也是发现不了的)撞上的这个例子,让西式“民主”那硕大的迷团真正对我揭开它的面纱:看去社团林立、各说各话的社会,何来并无真正裂痕的政体和并不真正分裂的舆论?法国某出版社(影响很小的出版社我不清楚,这里指较为重要的出版社)出一本书——内容重要或涉及外国(特别是涉及中国这类国家)的书,会自觉地、无须任何行政命令地将书稿送审一些人,这些审阅者与出版社既无上下级关系,也无利益牵扯,例如送审本国重要媒体常驻所涉国家的记者、研究该国的学者、内政部(掌管国家安全的部门)等把关。而这层层把关出版社既不告知,也不让其感觉到(把关不是以上权压下权的行政命令和随意删改)。出版社编辑与参与把关的人之间并无熟人或利益牵扯,也未必同属一个党派,甚至素不相识,双方个人亦从中得不到任何好处,倒为各方增加了麻烦,同时他们各自所在部门无论在行政关系上还是在利益关系上都是八杆子扯不上,那么是什么推动他们共同去做这事呢?
再比如,法国电影界凡涉外,如送影片出国参展参赛,全都自觉听命于一个叫Unifrance的国家电影管理机构,一般不会越过这个机构自行行事。擅自越过这个机构与外人谋的电影人不会被政府下禁令但会被整个电影界扫地出门。按理说电影业并不是国家的,制片人都是私人老板,除了要从国家手里获取电影补助而不得不接受的限制,导演也不受文化部的指挥;而Unifrance与电影界更无上下级关系,照理无权决定电影人与境外什么人、及以何种方式交往。那么又是什么促使二者彼此协调行动呢?
又比如,细致观察西媒,会发现政见不同、东主各异的主流传媒在很多关键问题上说什么不说什么、怎么说却是异常一致的,不存在中国主流舆论所呈现的不共戴天、你死我活的分裂。你若去调查,找不到任何从某处下指示的批文,但从俄乌冲突、叙利亚内战,到对奥巴马、普京的态度,外至国际战略内至国家政体,连人道目光投向谁忽略谁,都有一条从用词到频率非常一致的战线。这种各执其词却并不真正分裂的舆论又拜赐于何种力量?
只有一种解释,这是个我们中国人根本想象不到、内层密切相连的统一上层建筑。中国的上层建筑只有在强权下才勉强做到集中统一,人家却在把我们迷醉到死的“民主”“自由”之下不露声色地实践着。
我那天去上海某艺术博物馆,看正隆重推出的“中国当代艺术”(CCAA)十五年回顾展。这个从地下转为地上、至今未改且不达目的永远不会改变其“潜颠覆”使命的所谓“艺术”组织,在中国政府经营的博物馆(如果是民营、私立、籍籍无名的小博物馆我倒觉得未尝不可,没有必要不让人说话)登堂入室、颇获殊荣,令我不得不提一个问题:中国人去美国经营同样的“策反艺术”,美国吃国家饭的博物馆会这般大方吗?绝对不会,不要说不会,这班自称“独立”的(从天而降?)、自称“不以谋利为目的”的(慈善机构?)国际艺术掮客(全都出自我曾提到的“文艺国际”,圈子极小,来路可不小)根本不会送美国这个“免费礼物”。我把获奖作品一件件琢磨下来,不可能不得出结论:CCAA经营的“中国当代艺术”只有一个真实的名词:政治(反体制),实在是看不出别的意义。同样的事情若发生在法国,会不会出现里昂的博物馆与巴黎的博物馆不携手行动?答案也是否定的,法国的国家博物馆系统圈子封闭,掌门人都出自同一个“沙龙”。中国人若在法国经营同样的“艺术”,一家博物馆都不会让其进入。经营这样的博物馆、养这样一批吃里扒外的雇员(博物馆楼上的咖啡厅,售卖的食品除了一些茶叶均青一色进口货,连啤酒都没一瓶国产的,中文就很少见,用这样的平台自觉为他人做嫁衣裳,恐怕也是唯中国独有!),无异在制造倾覆自己的影响力。
有天晚上,我经过上海某外文书店,就进去转了转。书店二楼的一角有不少法文书,我便大致浏览了一遍。第一印象是无界,“无界”就是说没有我在法国感到的针对外国尤其中国这类国家的“政治正确”,在那里无论你走到哪家书店(看起来各有其主),有关中国的书看似五花八门,但你若细读,不管是法国还是被挑选的中国,从政论一直到引介翻译过去的中国小说,对中国否定和批判的大方向是尽一切可能坚持的。为什么说必须细读才能发现这条“政治正确”的隐线?因为确保这条隐线的方法是从细节入手并持之以恒,明着骂中国的书很多,但也有不明着骂或不骂中国的书,但即使是中立的书,甚至为中国说话的书,那些精细的挑选者(从出版社到书店)也一定要保证书中有些细节必须符合“政治正确”,比如一本正面介绍中国的书(整个八、九十年代是绝对看不到的,2008年后才被允许出现),至少必须有一些细节是否定中国政治的,诸如批判文革,如果这一点点“政治正确”都没有,那书被推出的机率就微乎其微了。从出版到发行,在这条“政治正确”的隐线上,看去各立名目,实际像一个人一样。反观这家上海外文书店的主人,脑袋里显然就没什么界,或有界也是反向的,比如很反华的的书(虽然放在书架上的不是反华的那本)、反俄的法国杂志赫然放在书架上。若在法国,中国与日本发生利益冲突,中国人出的、大标题反日的杂志是绝不可能被放在书架上的。
学会了辨析西方隐形思想控制那些细节招数,才能意识到何为统一的上层建筑,人家分而不裂、言而不乱的奇迹从何而来。这张无形的统治之网是超稳定的,是话语统治的基础,其隐身于不停换班的政府内阁之后,牢牢掌握着对一切的解释权。在有一神教统治漫长历史的西方,它取代了(或者说大部分夺走了)昔日教会的精神统领权,这个“无形教会”用价值观、政治正确等框架牢牢束缚着从知识分子到普通大众的思想,只有在西方长期生活过,才能感受到在看似丰富多彩的思想和似乎无所不能的生活态度之下,至高无上且十分僵硬狭窄的统一意识形态。而“无形教会”的运作靠的是参与分享权力的人之自我意识,及由自我意识自觉形成的组织性、纪律性、使命感和责任感。与我们想象的相反,时髦了一百多年的个人主义,只是在生活形态上解放了西方社会,并未真正动摇其精神一统。“无形教会”对价值观的坚守带有自古便有的神圣使命感,是这样一个统一上层建筑的存在,使得央视名角离职赴美(无论是深造还是生孩子)这样的事在人家那里不可能发生。
我们中国人很难把握西人那种“精神一体,形制独立”的微妙,那种明分暗合我们恐怕天生难以吃透,中国文化基本没有精神之界。我们在以前的文章里说过,西方社会是外壳松散,内核坚硬。坚硬的东西没有别的奇迹,就是构成的物质集中统一。上层建筑超稳定,也没有除了集中统一之外的别的奇迹。
其实不同的人种,产生不同的文化,不同的文化形成不同的统治方式,中国人难以做到西方那种精神一体,更摆不出内紧外松的花架子,没有必要强求一致。然而做不到没关系,但把人家想象得正相反,不知人家强在哪自己弱在哪,往相反的方向进一步瓦解自己,在中华生存空间被挤压、大有被肢解危险的今天,无异自掘坟墓。
在话语统治的时代,影响力像权力一样,没有一分一厘是免费的,它的范围和规模不但意味着荣华,还意味着甩都甩不掉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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