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雷:我们应该站在何处
直面现实,直面人生,一直是“五四”以来中国文学的优秀传统。近百年的新文学史,是中国作家为谋求民族独立与国家富强而奋斗的历史。中国作家以他们的作品,也以他们的血肉之躯参与到现代民族国家建设之中,这是中国作家与中国文学的光荣。鲁迅以来的中国作家,直面惨淡的人生,直面灾难深重的中国现实,在艺术上孜孜追求,对祖国、人民报以拳拳之心,以“凤凰涅磐”的精神追求中国的新生,这无疑是值得我们敬重的。但自80年代中期以来,标榜为“纯文学”的形式主义与技术主义,在文坛上占据了主导性的位置,他们与西方汉学界对“感时忧国”传统的贬低、对“颓废”美学的赞扬结合在一起,放弃了对现实与人生的关注,放弃了文学的社会责任,津津乐道于叙事、技巧与创新,在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道路上一路狂奔,想以此“走向世界”,获得所谓国际上的认可。不说简单的模仿能否得到承认,即使得到了承认,又能怎样呢?中国文学的伟大不在于能否得到外国人的承认,而在于能否得到本国普通读者的欢迎,能否将中国的独特经验表达出来,能否在中国的历史进程中发挥作用。
毋庸置疑,80年代的“形式革命”具有重要的意义,但这一意义却被夸大了,也被庸俗化了。其弊端在今天造成了两种恶果,一是寻求脱离内容的“形式创新”,二是单纯崇拜外国文学的风气。在中国,有些人一谈起卡夫卡、马尔克斯、托尔斯泰就头头是道,但他们谈卡夫卡只谈他的叙事却并不关心他的内心痛苦;谈马尔克斯只谈“魔幻现实主义”却并不了解他的“百年孤独”;谈托尔斯泰只谈他的伟大却并不理解他的博大胸怀。他们崇拜西方文学,崇拜能与西方文学相颉颃的俄苏文学、拉美文学,却不明白卡夫卡的不可忽视,乃在于他将个人的现实处境艺术化,而成为了人类精神困境的寓言,而托尔斯泰、马尔克斯,也是在现实境遇中发展出了他们的叙事艺术,正是出于表达的需要,他们才能创造出心灵辩证法和“对位式结构”,才能创造出神话叙事和“过去将来现在时”,最终突破西方经典小说的叙述模式,写出伟大的作品。在它们那里,创作方法与世界观、时空观、宇宙观密切相关,映射着作家对世界的整体看法,而不仅仅是方法。对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模仿,只是西方崇拜的一种表现,我们并非反对艺术的多样化,但应该在现实的土壤上去发展出自己的叙事艺术。中国文学要想真正有所进展,也只能将根须深深地扎在中国的大地,任何简单的崇拜和模仿,都只能是失去自信心和创造力的表现,不探寻大师何以成为大师,而只在形式上亦步亦趋,这完全是本末倒置,虽或可炫耀于一时,终究于文学无益。
“写什么”与“怎么写”,是一些人喜欢弯来绕去的命题,他们通过设置与强化这一对立,以“怎么写”来贬低“写什么”,以形式探索来贬低面向现实的写作。学者刘纳指出,其实这两种写作都有一个“写得怎样”的问题。写“重大题材”不一定就是重要作品,一味“创新”也未必出杰作。可在特定的潮流与风气下,“创新”成了写作的一个硬指标,作家“被创新这条狗撵得连撒泡尿的功夫都没有了”,批评家也不愿、不能或不屑于判断“写得怎样”,只有惟新是从。流弊所至,今天仍使不少作家无病呻吟、孤芳自赏,陷入“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境地。19世纪末的“纯文学”是将艺术神化,用以反对无孔不入的商业主义和功利主义的渗透腐蚀,由此才提出“艺术自主性”和“为艺术而艺术”的口号。今天中国的“纯艺术者”却一夜间变脸,成为商业潮流的弄潮儿,这不能不对“纯文学”构成了极大的讽刺!两种历史语境的对照,究竟照出了什么?
被遮蔽的还有另外一些重要问题,譬如“为什么写”的问题,譬如“为什么人写”的问题。一些作家在回忆录之类的文字中谈到“为什么写”时,经常流露出五花八门的解释:为了改善个人的生活或工作,为了证明自己能写,为了出名,为了挣钱,等等。作家的这类文字不必都当真,但至少从态度上可以看出,他们即使内心里尚存对文学高尚一面的追求,也羞于或不屑于说出----这是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悲哀?在鲁迅那里,写作是为了“揭出病痛、以期引起疗救的注意”,“无穷的远方,无穷的人们,都与我有关”;刚刚逝去的巴金老人,其青年时的真诚与热情,老年时的忏悔与忧思,都紧系国家的前途乃至人类的命运。与他们相比,今天的很多作家在精神境界上可谓侏儒!有的人更是把自我矮化、丑化引为光荣。在他们看来,所有高尚的情操都是虚幻的,只有欲望﹑利益与权力才是真实的。不仅贬低了自己,甚至取消了人类精神性的一面。没有高远的精神境界,没有对正义、理想的追求,没有对个人、群体乃至民族、人类的深切关怀,写作只不过是毫无意义的码字罢了——身处一个大时代,却甘于无穷尽地复制无聊的作品,这不能不说是作家的耻辱!
“为什么人写”的问题,因与左翼文学传统的联系而为人讳言,即使在“接受美学”成为文学研究的一个热点之后,也不曾引起足够重视。有人认为写作只是个人的自我表达,不必考虑读者的接受。但预期读者的不同,显然也会影响到表达方式的选择。当今不少作家的预期读者只限于知识分子和文学爱好者,有的甚至只是为某些批评家或国外文学奖项而写,他们将普通读者——工人、农民、农民工等等——统统拒之门外,这是自我精英化与贵族化的表现,真正有意义的文学,应该面向大多数人。当今读者从整体上远离甚至摒弃当代文学和当代作家,深刻的原因就在于此。
话说回来,为大多数人而写并不意味着写作的商业化与庸俗化。如果说为批评家而写是一种媚雅,那么为书商而写则是一种媚俗。这种写作仅以取悦人为追求目标,完全放弃了起码的尊严。这种消极写作与新的流行话语结合起来,让人们安于现状,陶醉于虚幻的娱乐。而今写作的商业化正呈汹涌之势,不仅年轻的趋之若鹜,不少已成名的作家,也将多年来积累的“文化资本”转化为现实的财富,从而使文坛上充斥着大量拙劣之作。
这样商业化、通俗化的写作方式,却也得到了一些研究者的肯定,有的宣称“没有晚清,何来五四”,有的论证“新文学的终结”,他们通过否定“五四”以来直面现实、直面人生的文学传统,将现在与“晚清”对接,来为通俗化的写作方式辩护。在这样的情况下,能够坚持直面现实、直面人生的写作,是难能可贵也是值得尊重的。近年来出现的“底层写作”倾向,虽然在理论与实践上还有待完善,却也显示了一种真诚的努力,这是中国文学的未来与希望之所在。
当今中国正处于改革开放的重要关口和转折点,从历史意义上来说,也处在新中国建立以来、“五四”以来和鸦片战争以来的重要关口和转折点,在现实的社会结构中,则处于孙立平教授所言断裂、失衡、博弈的状态。只要能直面现实,今天的中国有那么多纷繁复杂的社会现象和那么多丰富多彩的人生,正是我们的作家大展身手的时机。一百多年来饱受创伤与屈辱的中国能否崛起,现实中的“底层”如何追求公平与正义,这是我们面临的难解的命题。但惟其如此,才需要也会产生真正的大师,大师总是面对时代的重大问题才成为大师的。对于今天的中国作家来说,如何以新颖的叙事艺术写出独特的中国经验,乃是最值得思考的问题。
简历
系北京大学文学博士 青年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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