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工厂：做一朵飘零的花

　　求真理，进工厂

　　最先让我萌发去广东看看、体验一下作为一个打工妹的生活的想法是一本书，《我是一朵飘零的花》，那本书让我很震惊。书中给我们描绘的那个广东完全是充满着陷阱、罪恶和肮脏的东西的一个城市。一方面我不能相信那完全是事实，因为那样的环境对人来说太过于悲惨了，但另一反面，我又从在外打工的姐姐口中得到证实至少其中大部分都是真的，这让我很矛盾，我不愿意承认这是真的，但又有人告诉我这确确实实是真的，于是我很想亲自去求证，亲自到那个地方去体验、生活一段时间。

　　一踏入广达的大门我很诧异，完全看不到二十一世纪的现代化的工厂的影子。破旧的厂房、简陋的宿舍、还有那露天堆积的玩具外壳。每天都是大量招工，因为人员的流动性实在是太大了，在对自己的身份证稍作解释之后，我就直接进入到第二关——考试。打工之前就听到很多人说工厂里骂人和被人骂是很正常的事，一进工厂就领教了。

　　第一天去应聘的时候，需要考试，我很快就做完了，旁边很多人写了好久都没有答完，负责招聘的那位职员就把我的试卷给他们抄，抄完之后发现他们的试卷居然还有错误开口就大骂他们是一群笨蛋。或许是因为从小养成的对考试的畏惧、或许是因为对这份工作的企盼，他们中居然没有一个人敢顶嘴。考试通过之后我就成了广达的一名员工了，第二天就可以上班了。

　　难以忍受的夜班生活

　　进工厂的第一天我就被分配到上夜班，从晚上八点到第二天早上八点，工作十一个小时，晚上十一点至十一点半，凌晨三点半至凌晨四点这两个时间是吃夜宵的时间。没有经过任何的培训，自我进车间的那一刻我就和其他人一样被分配到岗位上，一开始总是很忐忑的，担心自己不会做，或者做错了怎么办，后来才发现自己的这些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因为那些工作实在是太简单了，根本就毫无技术性可言，只要你手脚足够灵活，你就可以做的很好。另外因每天做的玩具都有可能是不一样的，而且你每天的岗位也有可能是不一样的，所以极有可能你每天做的都是自己以前没有干过的工序。过来一个老员工教一遍我就能跟着做了，五分钟我就可以成为一个熟手，十分钟我就能教别人如何做了。生产工序的不断细分化使得每道工序越来越简单，每一个岗位基本都只需要两三个步骤就可以完成。对知识和技术的要求也就越来越低了，只要你手脚灵活再加上不偷懒你就可以成为一名很好的员工。

　　工作很简单，但再简单的工作一直持续不断的干十一个小时也是很累的。有的时候因为货流的太快，我一连好几个小时都不能抬头，只能一直埋头专注于自己手中的活。拉长每天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快点，快点…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下工作人是很容易变得很暴躁的，有一次我们在组装一个玩具车，我旁边的那位姐姐就一直在很用力的砸手中的玩具，真恨不得能一把把它摔个粉碎。有一位大叔，因为在压彩盒的时候过于气愤，所以非常用力，把彩盒的一角给压坏了，组长刚一开口骂他，大叔就气势汹汹的迎上去：走，不就是赔钱吗?!老子这点钱还是有的!…….类似这样的争吵还有很多，工厂的环境可以让一只温顺的羔羊变成一匹暴躁的恶狼。

　　上夜班最难忍受的就是每天都必须得熬夜，有的时候特别特别的困，工人管这种状态叫钓鱼。有好几次，我一惊醒发现自己手中的东西装反了，于是赶紧拆了再重装。早上下班的时候工友经常会问你昨晚钓鱼了没?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深深的黑眼圈，好多姐姐都说已经不敢照镜子了，熬夜把人熬得跟黄花菜一样了。每次下班，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脸的疲惫。等不及去吃早餐就急急忙忙回宿舍，因为这个时候最想做的事情就是——睡觉。通常状态下我们会从八点一直睡到下午五点，然后再起床吃饭，洗澡，接着又重新开始另一天的轮回。工作、吃饭、睡觉、冲凉。每天的生活都是这样的，生活就是等于工作，工作就是等于吃饭，活着就是为了吃饭……

　　我曾经问过很多工友这样的生活他们能不能忍受，得到的回答有很多。有人说只要习惯就好，所以他们会渐渐的变得麻木。有人说到哪去还不都一样，最好是自己给自己干活，所以他们中一部分最后会选择自己回家创业。也有人说很难容忍这样的环境，所以他们会选择频繁的跳槽以期能够找到一个环境更好一些的工作。“攒点钱，娶个媳妇生个娃，接着回家开个店”这是很多男工友的想法，我曾问过他们觉得回家开店的成功率高不高：看个人吧，当然不是每个人都能成功，就看你自己是否有本事了。这是我得到的大致的回答。每一个人都知道并不是所有的人最终都能回去开店，但是所有的人又都相信自己的想法是可以实现的。

　　工作的时候最难得忍受的并不是身体上的劳累，而是精神上的压力。“Diao人”几乎成了一种文化。车间的老大每天的第一要务就是监督工人不要偷懒，几乎没有不被骂的。我一直自认为是很能吃苦的一个人，可是到了工厂我才知道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坚强，有的时候赶货工作会很累，但老大还是会挑你毛病骂你，遇上这种情况常常连想哭的心都会有了。工作的时候，工人的状态真的很苦很累，大家一直在抱怨，可是很奇怪，似乎一下了班他们就会忘了自己在工作中所受的那种苦，那种压迫，他们并不会将自己工作中的那种感受带到生活中来，所以也就没有反抗的心态。对于他们来说工作中的那种苦那种累只是身体上的，并不是精神上的，睡一觉就可以恢复，所以并不会影响他们的生活，所以那种工作过程中的反抗情绪并不会持续。但是精神上的痛苦是不能通过休息来得到根本的缓解的，他们会将这种精神上的痛苦带回到生活中去，仅仅是身体上的休息并不能减少这种痛苦，当这种痛苦积压的太深无法排遣时，有人就会选择跳楼.组长与普通员工的矛盾是必然的，并不会因为组长个人人品的好坏而使这个矛盾得到实质的消失。为了完成每天规定的正常速度下不可能完成的产量，组长必然是要不断的催促、甚至是责骂员工，这样给工人带来的压力是非常大的。在我们车间很多人就是因为受不了车间这种压抑、紧张的环境而离开的。

　　困惑与释然

　　在广达最美好的记忆就数和工友聊天了，工作很累，所以大部分人都是选择聊天来排遣心中的苦闷。工人相互间是非常坦诚的，基本什么都可以聊，也不会有知识分子间的那种芥蒂。工人之间的老乡关系也是特别的密切的，每一个人可能都会有自己的老乡圈子，每到周末各种方式的老乡聚会就会出现。一开始我很难理解工人为什么会如此重视老乡关系，哪怕只是因为今天周日、晚上不加班有几个小时的时间也要花几十分钟坐车去老乡那聚一聚。可是当我辞工离开广达的时候我懂了….一个人在外打工，离开了广达，离开了工厂宿舍我还能去哪?明天怎么办?这些问题都是一个打工妹所必须要面对的，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知道老乡意味着什么。当工会不再是工人的工会的时候，作为单个的打工者力量是极其弱小的，他们必然要寻求一些新的组织来保护自己，以对抗失业、缺钱花、没有住宿的地方等这些生活危机，老乡就成了最好的组织。

　　打工一个月我开始明白为什么富士康那么多年轻的生命会选择跳下去。我们车间大概分为两拨人，一拨是大概四十岁左右的阿姨，另一个群体就是和我差不多大的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每天、那些阿姨坐在一起聊的都是她们的孩子，学习怎么样、是否听话、将来打算让孩子怎么发展之类的话题，对于她们来说生活的希望全部都在孩子身上，所以哪怕她们对现在的状态再不满意她们也能从孩子身上看到希望。但是年轻人不一样，很多人频繁的跳槽就是因为对自己的现状很不满意，可是无论他们再怎么从这个工厂跳到那个工厂他们还是不能从根本上找到一条出路，年轻人和那些上了年纪的人不一样，他们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自己身上，当他们对自己的生活看不到希望的时候，就很容易绝望，绝望对他们来说就等于死亡，所以很多工人会选择跳下去......

　　劳动的意义何在?

　　当我站在一个被管理者的角度再去思考自己的专业时，我感到非常的痛苦。还记得当时老师在给我们讲管理学上的几个经典实验中的霍桑实验时，我还特别佩服那位学者的学术精神。他如何通过改变车间的灯光照明、或者给工人调换岗位等实验来提高工人的积极性以提高工作效率。可是当我真正的站在一个工人的角度来思考时，我发现那位学者只是想如何把我变成一个很好用的螺丝钉而已，他们完全是站在资本家的立场的!

　　每天下班看到的总是疲惫脸庞和麻木的眼神，不断细分化的工作让单个人的作用越来越小，每个人仅仅只是这条流水线的一个螺丝钉而已，我感觉不到自己作为一个人的存在，感觉不到作为一个人存在的意义感。每天都是工作十一个小时，好像只有上班的这十几个小时才是实在的，你一天所作的一切好像都是为这十一个小时准备的，吃饭、睡觉、冲凉都是为了更好的工作而准备的。工人是没有生活的，生活对他们来说就等于工作。而工作对他们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我们从小接触的教育一直在教导我们：劳动最光荣。劳动本身应该是一件很有价值很有意义的事。可是在南方那么多的工厂里，劳动的价值在哪呢?基本所有的工人来到这都是为了钱，工作的唯一目的就是挣钱，这样的劳动对他们来说是没有意义的，回想起自己曾经碰到的一个老农民在描述他年轻时的工作状态：我们那会啊，干一天活想到的是为国家、为集体创造了多少财富!劳动本来可以如此纯粹、让人如此充实而富有意义感，可为什么今天的劳动却纯粹成了赚钱的工具?!人往往只有在他人的认可中才能感受到意义，纯粹是为了自己这样的人生是找不到意义的，为人民服务才能真正的给人以意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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