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往往詬病漢家雜霸王之術,因及公羊學。至謂公羊學為制度化儒學。進入制度并支持制度并不等於屈從制度。這必須在歷史中明確。西漢的古文經學是脫胎於公羊學的,但他們是革命的製造者。總之,談論革命、受命的是公羊學,但公羊學是自然法層面的,所以兼容并整合了漢朝制度。繼之而起的高舉周公之禮的古文學卻相反,是著力於制度層面的。但古文學包含兩部分,一者是訓詁名物,因為要解讀古文古禮;一者是制度革命,這卻是爲了與公羊學對抗。公羊善於言受命,古文經也必須言受命。公羊樂於談制度之所以然,古文學便要長於恢復周公制作。後來古文家成功了,革命了,一些制度開始落實了,但卻天下大亂了。在今天所能看到的今文文獻如公羊解詁、白虎通中,公羊家對周制如井田、父老,也了如指掌。但公羊家的功績恰在於他們沒有被理想沖昏頭腦,要在漢朝實驗一下周制。或者,這些內容對公羊家來說只是博異語,甚至是後來古文家樂道,也就不得不隨著談論罷了。今天的古文文獻,一般以訓詁名物著稱,如許叔重的說文和五經異議,或者王子雍的殘本,即便是不太講名物的晉杜元凱,也似乎并無太多氣象。但如果注意劉子駿、賈景伯、服子慎的殘本,或者杜元凱駁斥之舊說,則古文之義理,本來源於抗衡公羊。況鄭康成身為公羊家而以古文著稱。遺憾的是,王子雍之後,周禮的中心性被取消,禮學集中到了喪服上,這是時代的墮落,是漢帝國榮光遠去的結果。周禮(周官經)的落實,是弔詭的事,新莽和他的大儒們失敗了,王荊公也沒什麽好結果,但北周之比附周禮,滿清之自吹官師合一卻是成功的。顯然,儒生所以失敗,是因為理想的熱情低估了現實的難度,而閏朝的成功,恰在於意在利用,可謂拿來主義。需要意識到歷史的軌跡,新莽的失敗注定了古文經學的轉型,康成是無為末世的素臣,但無力扭轉學術的轉變。王荊公的失敗,則造成了儒學在制度體系中的全面退縮。
2、政統和學統。如果說公羊學和漢朝是密不可分的,那么帝國沒落後,在宋朝終於再次一統的理學,亦在明朝實現了政統與學統的統一。道統包含兩方面,天子和聖人。三代遠去,則天子之位,與聖人之德,是有距離的,是分開的。為天子行政者,屬於正統。為聖人傳道者,屬於學統。德為貴而政隨之,故學統屬陽,而政統屬陰。一陰一陽,然後構成道統。今天往往把學界或者聖人系統看成道統的全部,那是陽亢,并必然是孤陽不生的。正統屬陰,其價值在於守成維穩,這在漢朝和明朝很明顯。漢初,天子并不否認秦朝的正統性。一如明朝直到嘉靖年間,雖然自稱驅除胡虜恢復中華,但歷代帝王廟是一直奉祀蒙元君臣的。為什麽?因為從帝王的角度看,他并不希望對前朝帝王要求太高,不希望看到儒生可以貶損帝王。從帝王廟罷祀,無異於奪爵。而儒林竟可以追奪皇權,這無疑是要謹慎對待的。這就是天子系統的保守性,和實利性。但對於儒林而言,恰恰不能忍受這種保守,要用道義革除妥協。所以公羊家一向否定暴秦,正如理學家至少子方希直一向否定蒙元。需要注意,一個理想社會并不是簡單的學統壓倒政統,或者政統壓倒學統,而是兩者各盡操守,陰平陽秘。漢明兩朝都因為學統獲得壓倒優勢,而造成了動蕩,偏離了政統所應有的職責。用現代的話語說,一個國家總是需要兩類人的,一類是理想主義者,他們抨擊政府,至少外表看來執掌正義;一類是政客,他們服從于國家利益,敢於為國家做別人所不敢做的各種事情。前一類人,構成了這個國家的威信。當外國人指責這個國家專制或者墮落的時候,他們可以推卸道:我們有某某知識分子,他們一直在自由思想,批評政府云云。後一類人則為國家提供堅實的基礎,如果被爆料,他們就來頂罪:那些暴行是我做的,我愛這個國家。因為前一類人,這個國家占據了道德高點,因為後一類人,這個國家有實力維護一切利益,包括道德的高點。
3、公羊學的具體貢獻在於:一、正統性(漢朝的合法性)。二、史觀(秦為閏朝)。三、王道(先王、素王、春秋)。四、經學(所謂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五、春秋決獄。
一、由於公羊是所以制度,而不是制度本身,是自然公理,而不是憲法本身,所以公羊學并不需要與任何漢朝的現存秩序為敵。或者說,公羊家的素養保證了他們的理想衝動并不會造成社會解構的惡果。春秋為黑統的學說,蘇厚蓭解釋為公羊家曾經試圖為秦制法,這個說法從學術上不可靠,但思想有可取之處。秦朝是因為拒絕先王之道而被天下拋棄的。而陳勝舉義,孔氏抱禮器往,太史公(公羊家)入世家,可見當暴秦令天下絕望之際,君子亦如孔子出疆必載贄,凡有道,皆可為之輔相也。那么同樣,只要漢朝不明確背棄先王,非毀孝悌,則公羊家為漢制法,乃是自然之理。所以公羊之興漢,乃是其學理固然,非如某些人見漢朝雜糅霸術,內用黃老,便斥為不純,以漢儒為變節。公羊之優秀,正不落此瑣碎。漢自高祖、文帝,莫不以孝稱,而秦之詩書春秋博士,文景亦網羅之,此其葷葷大者也。其為人也孝悌,雖曰未學,於聖門何有?至於叔孫通、公孫弘、申公、轅固生、董子之各異,則賢者本來各具一體,不得以一人之高蹈而架空之,亦不必因一人之勢利而卑下之。因此公羊之特質,乃能承認漢朝之正統(俗曰合法性),并在漢制基礎上,漸漸擴充,上而為王道,為漢制法,為天人感應,下而興五經之學,以春秋決獄。在上者,雖不觸動漢承秦制,或黃老之術,但漸次有為,知所敬畏,有所立極。在下者,雖不求諸井田象刑,而能俾民向學,而倫常日用亦因循吏之援引春秋,而漸及於化。當然,客觀上,這也是秦火之餘,公羊家典籍不備,不足以提出具體制度的結果。總之,事實上公羊學和漢制是相互發明,密切合作的。站在今天,我們也不得不說,這是正統與學統的最佳狀態。
二、史觀,本身就是春秋的延續。史觀的核心,一個是效法三代,一個是秦為閏朝,漢朝以春秋為法。再細密一些,庶人舉義的陳勝、項王被視為諸侯。雖然項王和高祖曾殊死搏鬥,但漢儒對項王依然尊敬。為什麽?這是從道義上看的,超越了王朝的恩怨。推翻暴秦,是楚霸王的大德。謀殺義帝,對抗高祖,是其小節。義帝者,以事授之;高祖者,赤帝之應。然而二帝為亡秦而生,蓋天為生民亡秦也。天子者,誰救此民則當之,故不嫌庶人以三尺劍取天下也。然則楚霸王殺義帝,亢高祖,不掩其亡秦之大德也。北畤待我而成,河決金堤,蓋漢初未嘗不稱秦也。而漢儒必以秦為閏朝者,道義不正,誰與守國,其能久乎?
三、對先王的敬仰,六十四民九皇五帝三代的理想,孔子為素王,以春秋當新王,為漢之法的信念。夫子志在春秋,行在孝經。春秋是先王之道,先王之道是孝在國家的體現。人知尊祖,則國亦當尊奉先王先賢。國若自以為是,自我作辟,則民對陰陽懸隔的祖先,或者身後興衰的子孫,又能有什麽責任感呢?
四、經學、太學,教育。需要注意,經學教育產生兩種人,一是博士或博士弟子員,一是循吏。漢以後談論教育往往忽略了後者。當然,漢朝的小吏是可以進身高官的,與宋明不同。這個結構體現了孔門四科,也意味著經學得以向全社會滲透,而不僅僅是知識分子;同時經學將涉及各個層面,而不僅僅是士大夫的修身養性。從這點上,漢學之偏於政治,也是必然的。
五、司法和教育,是對民眾傳播的要點。是春秋決獄,讓百姓感受到了仁政,從而感到了自然的秩序和內心的和諧。這在他們心中樹立起義理的威信,和對這個國家的情感。入情入理的司法,才能讓百姓信任國家。必須指出,宋明理學也是注重律條的,和今天某些似是而非的儒學觀念不同。
4、今天的公羊學,放下經學問題不談,從現代意義上講,把公羊比附為立憲,是一個絕對的敗筆。而且因之消解了對公羊學之哲學的探究。而架構在西洋信念之下的公羊學解讀,又能有什麽憲政可言呢?且不說公羊學的學理更主張因應現存的秩序,而不是全盤復古(或某化)。全盤復古是古文學的專長,而公羊學家在沒有古文學基礎的情況下誤以古文為今文,豈不新莽不如嗎?現存秩序本身是一個流變,即便你不試圖改變,他自己也注定要變,何況以現實論,這些年中國是變得太多,變得沒譜了,而不是相反。在一個變動不居的客觀條件下,即便建立起理想的會痛中西的制度,又能存續多少天呢?如果理學的變革可以實現,則理想的墮落也是倏忽而至的。所以,現代中國的關鍵并不是改制,而是立極。董子曰:王者有改制之名,無易道之實。現在中國絕非無改制之名,而是改制之名甚囂塵上,而絕無不易之道充實其間。改制是制度,而不易之道則首先要立俗話所說的哲學。
不易之道不能立,我們的國家民族就如無頭蒼蠅。當年蔣先生提出三院制、太學制,有幾人支持?秋風先生介紹董子的憲政,便有人冷嘲熱諷。甘陽先生重詮通三統,結果也只是一人給一個版本。為什麽?因為這些具體措置,并不是公羊學可以推出的。
重要的,是道的回歸。(這其實很像宋明理學的工作。如果大家讀讀宋明的周禮學,看看宋明儒生如何評論漢武帝的失道,倒是有趣的事情,這揭示了公羊學的不足,或許也是古文經興起的一個因素。這裡所要表明的,只是理學并非沒有制度化建構。但理學家采取了與公羊家類似的態度,這值得進一步關注。)
在今天,體現公羊學性質的成就,首先是蔣先生的公羊學引論,并不在於這本書的學術性如何(我知道某些學術界的質疑。但我要告誡他們,他們還談不上什麽判斷力。如果連漢學、清學的差別都讀不出來,如果連判斷經義推斷的能力都沒有,那是沒有資格評論蔣先生的),而在於他繼承了公羊家的精神。引論非常痛斥古文家,這些觀點今天蔣先生已經收回。但類似清末公羊的這種特立門戶的手段,確實能起到振聾發聵的作用,這恰恰是與何邵公神似的。蔣先生的王道圖說,復興漢儒使用的元-天地人的思維方式,以對照宋明的太極-陰陽的思維方式,是非常重要的(可能因為沒有刊印,注意到的人不多)。另外三重合法性不必被稱為公羊學,但作為對合法性這個俗語的準古典解釋,是非常重要的。柯如之先生以道塗洫溝引出扎扎實實的道學,雖有中西匯通的因素,但有助於大家更好理解漢學意義下的道,著實的道。先生強調一以貫之的仁通,是對莊子道通為一的超越,對於理解儒道,或認識儒學之抽象性是切要的。先生在論尼采的文章中提及西方古典學者與批判哲學家的分裂,從而制造了人民教師的缺失,從而呼喚思想與責任,或曰知與行的合一,雖然以西洋哲學為話語,但令理學家讀來也心有戚戚。先生提出人民共和的觀念,是接近古典公羊家的作風的,相對於諸多版本的通三統論,已經抓住了中心話語,謹期待進一步的發展。張宗賢先生指出內聖外王不可分離,本當貫通一體,指出公羊三樂是公羊的核心(三世說、獲麟而作皆與此相關),須以堯舜之樂,為宋明以來的孔顏樂處正本。此二說貌似對莊子而來,實則本於公羊,只是世俗徒知莊生所致。先生解說通三統為制度久行不能無弊,故存三正以備救正,蓋固有之義,唯先生敢道破而已。然則不論古之為漢制法,今之政治儒學,言制度者,莫不以為制度一立,萬事大吉,從而制度(立憲)乃成天下莫大之事。故雖形式上承認三正相救,但從不敢言及日久生弊的道理。這種做法,搞不好是會消滅掉公羊學的超越性,而落入現實失敗中的。與之相對的,便是理學家往往諱言制度,一者以為王者之事,儒生不得為之;一則以為雖有制度,已不能久,所以還要返歸人心。竊以張先生之論答之,則曰:立制度而行,王者之事,非儒生所能也。而儒生為王者存三正(不是三代,而是三正。三代會被理學家理解為托空的道義。而三正則確指制度相資相救的可能),是存制度以備將來,守文王以俟後聖,非立而行之,法素王,非僭天子也。若夫制度不久者,故夫子有三正之教也。不明乎夫子之教三正,是為人心之壞也。茍以正人心言之,亦當貴夫子之學,守三正之道,存他日之豫,乃成功夫。則公羊於諸生治心,亦莫大焉。若夫頌夫子而不學其王心,稱堯舜而不備以踐於時,國將日損而不能救,亦何忠信恒心可言?又張先生以公羊自有成法,蓋嘆解詁也。這對公羊學者,也是重要的考問,或曰今日的方向。藎仁先生論大明正統甚切,此春秋傳於宋儒,宋儒傳於明儒之的論,而近人忽之者也。人因謂先生欲朱明復辟,先生則曰:王者往也,設當日北伐勝,朝鮮李氏未必不能為天子。蓋滿洲竄亂是為夷狄,朝鮮守禮可主諸夏,此夷夏之經義也。學春秋者,貴乎治事,捨是何往?先生又論,今人必以天子傳家為非者,蓋今人無父慈子孝之樂,無宗廟德行之教也。故言及宗族,不過牟私門利;言及父母,亦不過垂垂老朽。今人自家如此,是以觀乎天子,亦以天子必私而已。然而古人父子有親,家風世繼,有一門節烈,死且不朽者。豈謂有家,便無公事?且今日私有財產,傳家無疑。彼壟斷產業,亦關萬億百姓,而不妨股權世襲。何獨天子不能世傳?曾謂天子不能舉賢以善謀此產業乎?竊謂明乎此,乃能識破今日政治。藍先生捨園謂世有政權,有財權,皆坊其為賤丈夫也。竊謂見政權之惡,而於財權熟視無睹,此新自由主義之政治正確也,喬姆斯基論之詳矣。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昔者希臘邦各異政,是能平心論之。今無九夷之履,亦於中夏有所不明也。如之先生、藎仁先生則履而明之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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