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业分工和身份尊卑,是人类进入文明时代的前提。可是,身份的尊卑发展下去,就是长久的、坚固的等级制度,这与原始社会遗留的平等体验产生抵触,对人类精神造成伤害。有的种族,比如印度、古希腊、古罗马等,干脆一条道走到黑,把等级制度固定下来。华夏族却一直为此纠结。为了维护文明发展,必须讲秩序、重差异、别尊卑,于是讲究君君臣臣;为了尊重平等权利,必须信守天下为公,反抗等级压迫,于是大声追问“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历代圣贤在尊卑与平等、驯服与反抗的纠结中,创造了复杂的文化体系,企图在平等与尊卑之间达成某种平衡。有人谴责武王伐纣是犯上作乱,有人说未见犯上,只见诛讨独夫民贼。在孔孟看来,君与民、君与臣,虽然身份、职守不同,在人格上、精神上应该是平等的。如果平等原则受到颠覆,比如,“君之视臣如土芥”(《孟子·离娄下》)的时候,君使臣非礼(“君使臣以礼。”《论语·八佾》)的时候,被伤害的一方可以作出正义的、激烈的反应,包括造反。儒家学说特别是孟子学说,给处于被压迫、被剥削劣势的人群,赋予了反抗权。
“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弒君也。”《孟子·梁惠王下》
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孟子·离娄下》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对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论语·八佾》齐人伐燕,取之。诸侯将谋救燕。宣王曰:“诸侯多谋伐寡人者,何以待之?” 孟子对曰:“臣闻七十里为政于天下者,汤是也。未闻以千里畏人者也。书曰:‘汤一征,自葛始。’天下信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归市者不止,耕者不变。诛其君而吊其民,若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徯我后,后来其苏。’”《孟子·梁惠王下》
《孟子》对暴力性质的判断,以民意为标准。如果是“民望之”、“民大悦”,就是正义的反抗,它跟统治者压迫弱者的暴力大异。
司马迁阐发礼义精神和礼乐文明,不遗余力,好像在维护尊卑秩序和等级制度。可是司马迁对于上流社会的暴政深恶痛绝,对于弱势者的反抗给予充分肯定。他为农民起义领袖陈胜吴广写《陈涉世家》,就是要奠定反抗暴政的正义性和正当性。
他写陈胜年轻时就胸怀大志,悲叹“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陈胜被征戍边,因天气恶劣,误期未到,面临死刑威胁。他拼死一搏,决定率众造反。义旗乍起,各地反抗者都杀死秦官,聚集在陈胜义旗之下(“诸郡县苦秦吏者,皆刑其长吏,杀之以应陈涉。”《史记·陈涉世家》)地方贤达盛赞陈胜“伐无道,诛暴秦”,也就是替天行道。
陈胜穿越时空、影响历史的口号不是“大楚兴,陈胜王”,而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千古之问,蕴含着中国历史的深刻秘密。中国古代身份制度、等级制度一直不甚严重,各等级不如印度、欧洲完全定型,尚有相当流动性。所以,李悝、商鞅才能进行旨在削弱贵族特权、向庶民开启晋升之门的变革。上流社会和下流社会,观念上也没有不可逾越的壁垒。不但下流社会认为“王侯将相无种”,上流社会也认为“王侯将相无种”,陈胜的口号才可能诞生。若是如印度形成严格种姓制度,希腊罗马形成严格奴隶制度,则不会出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发问。
司马迁在华夏第一部百科全书中极力放大“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庄严发问,他把对身份制度、等级制度的质疑、审判和反抗,深深植入民族血液之中。秦汉以来的社会演变,一直具有身份等级制度不断淡化、社会流动不断强化的历史趋势。“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朝为田舍郎,登天子堂”,这些诗句从侧面描述了这一社会特征。
《史记》在人物身份处理上有三个破例,相关的三篇文章就是《孔子世家》、《陈涉世家》、《项羽本纪》。符合惯例无需理由,一旦破例则必有充分理由。给孔子破例写世家是为了让孔子成为华夏道统的集大成者和承载者,同样,给陈胜写世家,是为了承载华夏大族追求平等、反抗压迫、消灭暴政的人文理想和政治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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