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思维是被语言决定的,一旦语言确定了,思维的范围也就决定了。语言的边界就是思维的边界,至少是逻辑思维的边界。当我们思考问题的时候,首先应当考察所依赖的语言和词语。
目前,中国和世界的政治讨论中有一个核心的对立:民主/专制,似乎世界上真的有这么个东西。实际上,一切对立和价值都是意识形态的结果,并不实在。当然,人类社会的意识形态永远不可避免和消除。我并不认为称之为意识形态就解决了这个问题,而是说我们应该在历史的语境下重新考察这个对立的概念。
西方所谓民主概念是一个很晚近才出现的词,英语的democracy来自法语démocratie,这个词在14世纪才出现,到18世纪的启蒙世纪中开始成为重要的政治概念。在法国大革命的背景中,他的对立面不是专制,而是针对中世纪的 aristocratie(贵族制度)。然而,贵族制度并不是所谓专制。欧洲的贵族制是封建制度(这里又是一个翻译和中学历史教科书埋下的超级大坑——封建是非专制的,封建制度的特点是权力分散),这个制度与中国古代的皇权制度完全不同。一方面,欧洲中世纪的统治集团都是血缘继承,也就是说一个社会由血缘分裂成两个部分,一部分是由出生定义的贵族,一部分是出生定义的农奴和平民;另一方面,中央集权程度很低,跟专制完全扯不上关系。只有法国在路易十四之后才通过打击贵族来加强中央专制集权,为法国大革命做好了准备。而中国古代的政治,在经历秦汉和隋唐之后,贵族基本瓦解,只有皇帝一人是血缘继承(外族入主的清代有点特殊,在一定程度上恢复了贵族制),而其他人是靠科举和选拔竞争;另外,中国的中央集权程度较高,在正常的年代,中央政府是政治中心。以科举和郡县制为核心的政府管理体制被传教士们介绍到欧洲之后,成为现代欧洲政治体制的模板加以推广,现代社会中的公务员体系就是以此为基础改造而来。
因此,所谓démocratie 与aristocraie最大的区别和对立,不是什么专制/选举,而是权力来源是不是血缘关系。我在博文《贵族和贱民:话说中西方古代文明的公平正义 》中提到过,中国在隋唐时期就在社会层面基本上彻底打碎了血缘控制,除了皇帝一人,其他人的血缘都不能保证家族永远掌握权力。而西欧是通过法国大革命及之后的一系列革命完成了这一过程。
中国在1911年接续西方的革命精神,实现了共和,彻底废除了血缘继承的皇帝制度,基本完成了这一过程。蒋经国在台湾岛上有过一次继承之后,血缘继承的权力就已经彻底消灭了。
Démocratie的词源是希腊语“人民”(demos) 和“权力”(kratos),核心的意思是权力在人民手中,按照林肯的表达就是:“民有、民享、民治。”按照胡锦涛主席的表达就是:“权为民所用、情为民所系、利为民所谋”。两种说法所指向的,都是民主的核心价值观。说中国是民主国家,是démocratie,这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因为中国并不存在一个世袭的贵族集团,普通家庭出身的领导人不在少数。
事实上,从20世纪以来,民主一直被分为两个潮流,一是以美国为代表的自由民主,一是以苏联为代表的人民民主,多党竞选只是实现民主的一种可能的工具,并非民主之必然之路。多党竞选的新加坡,其权力反而垄断在一个家族之手。很多人在观察中国现实的时候看不清时代的变迁,以为跟欧美不同就是满清,胶柱鼓瑟,自缚思想。一党制与贵族制有根本区别,一党制实际上也是一种选拔制度,并非血缘继承。家族在其中会起到一定的帮助作用,但是并没有继承的合法性,自建国开始,政治局常委级别的中央领导就没有一个子女成为后来的常委,这与美国的罗斯福家族和布什家族形成了鲜明对比。中国已经实现了中央领导更替的制度化建设,最多十年的任期制和集体领导既防止了权力的家族垄断,也防止了个人的专断独裁。
有人认为,中国目前的制度有点像现代化的禅让制,因为禅让的根本精神其实也就是民主。《礼记·礼运》中写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实际上就是以禅让为理想权力治理模式的,只不过因为现实的无可奈何,才勉强承认了君王的血缘继承。清代的朱彬在《礼记训纂》中提出尧舜为公,在注解中提到:“禅位授圣,不家之。”而在注解“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的时候,写道:“传位于子”。这个注解至少说明两个问题,首先,是中国古代并不是像很多人想的那样没有言论自由,即使在文字狱为祸最烈的清代,文人还可以质疑皇权继承人的伦理合法性。其次,把儒家政治伦理等同于赞成“家天下”实际上是对儒家的极大误解,无论对尧舜的崇拜还是孟子所说的“民贵君轻”,都强调了公共利益的绝对优先。儒家理想中的政治权力形态是“禅让”,而不是家天下,因为家天下从根本上说是“以私代公”。儒家对皇权的支持和服从只不过是在某个具体的历史条件下对现实的妥协而已,绝非儒家伦理的必然逻辑。今日中国之政体,虽然没有必要一定以古代的禅让制来比附,但是说他实现了古代圣贤对权力“不家之”的理想,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民主实际上是一种“价值观”,而不是治理模式,民主不是制度,而是一个理想。实际上也就是孟子所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在这种价值观的指导下,少数人通过血缘继承垄断权力是不被认可的。因此对于中国古代儒家来说,只有真正主动 “禅让”的圣王,而没有血缘继承的圣帝,对血缘继承的皇帝最高的评价也就是明君。因此,中国古代的大臣们屡屡提及尧舜的时候,主要不是为了给现任皇帝脸上贴金,而是为了给他们加上价值观的紧箍咒。
当今世界政治的一个荒诞景象是,被西方批判为独裁的中国政府,从来没有一位家族继承的国家领导人;而被美国视为亚洲民主颠峰的印度,虽然有多党竞选制度,但是尼赫鲁·甘地家族长期把持国家政治,印度自独立以来三分之二的时间都掌管在尼赫鲁·甘地家族手中,家族一起吃饭的餐桌可以看成前总理、现总理、前部长、现部长、议员和未来的总理组成的国务会议,这其实是贵族政治通过政党和选票工具的延续。因此,虽然印度政治从法律理论上可以和平通向民主,但是他现在并不是真正的民主国家。世界上最大的非民主国家并不是中国,而是印度。
民主的根本不等于选票,而在于国家的政治权力能否向全体国民开放——领导人不是家族控制和血缘世袭。其对立面也不是所谓专制,而是世袭制。因此从国家的分类上来说,朝鲜绝非跟中国一类的国家,而是跟沙特、巴林类似的君主世袭政体属于一类,其政治的主要特点是家天下,而不是一党制。现在炮火连天的叙利亚以前也是这类国家,巴沙尔在反对派的压力下要改革成真正的共和制,不知有无成功的希望。
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人类社会必然是金字塔形的(无论欧美还是中国,无论是法国大革命还是中国革命都不可能改变这一点),人类也还没有找到取消这个金字塔的道路,因此关键不在于推翻这个金字塔,而在于登上金字塔塔尖的路是怎样的:是血缘家族垄断,还是依靠竞争。从政治历史的角度来分析,才能真正搞明白所谓“民主”的概念。当年辛亥革命的核心不是搞选票,而是推翻满清,打破皇权世袭。选票只是废除和防范世袭的一种手段。
只不过传统的政治合法性来自血缘世袭,而这个合法性被取消以后,普选选票成为新的合法性的形式之一。这也是今天的中国人民代表大会制度需要选举的原因。从这个意义上说,没有理由说中国是与民主对立的国家,只不过是没有选择与西方相同治理工具和制度的一党制民主国家。关于民主的观念,民主/独裁世袭这个对立才是真正有意义的对立,比那个根本说不清楚的民主/专制垄断清楚的多,也更加符合政治的历史路径。在餐桌上,欧洲人用刀叉吃得很好,中国人用筷子吃得很好。强迫欧洲人用筷子或者强迫中国人用刀叉,恐怕都不是明智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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