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1月,当澳大利亚人朱利安•阿桑奇通过维基解密网站公布一个个劲爆的秘密时,他可能不会想到自己与北非国家突尼斯、埃及、利比亚等之间有什么联系。从突尼斯“茉莉花革命”到埃及革命,以维基解密和Facebook为代表互联网到底扮演什么角色?
2009年春天,我在埃及苏伊士运河大学教中文。由于会说阿拉伯语,加上埃及学生又比较喜欢聊天,一年下来,便交了不少朋友。
阿拉伯人以好客闻名,虽然埃及普通百姓的收入不高,但作为外国人的我还是常被朋友请到家里做客或参加大大小小的婚礼。茶余饭后便和埃及人谈论起他们对自己国家和政府的看法。我发现一个令人吃惊的现象,那就是在我接触过的100多位埃及人中,竟没有几位认同穆巴拉克领导的政府,相反,一提到埃及政府便怨声载道。
等待就业的埃及青年
我记得一位叫伊斯拉姆(Islam)的学生对我说:“老师,我真是受够埃及政府了,它在让我们一天天绝望下去,埃及人都在沉睡中。”
在日后和朋友的交谈过程中我慢慢发现,埃及政府从上至下差不多完全失去了民心,其腐败和专制已妇孺皆知。不过只要不涉及埃及的历史和人民,在私下你可以自由地指责埃及政府的无能、腐败和暴力执法。
我有一位朋友叫萨利赫(Saleh),他年过五十,膝下有三子,自幼受过良好的教育,能说一口流利的法文。有一次在他家,晚饭后,他端着红茶,极郑重地对我说道:“你现在出来工作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我年轻的时候。那时的埃及比现在强多了,现在的埃及,穷人越来越多,好多年轻人都没有工作。我两个孩子尽管都大学毕业,但整天还是游手好闲,一家人还得靠我一个人养。”其实这两个孩子并非如他所说的那样懒惰,不过有些贪玩罢了。大学毕业后,他们也都尝试去找工作,但结果都不尽人意,最后只好赋闲在家,靠父亲接济。
类似的情况在埃及并不鲜见。据统计,2010年埃及的失业率在9%以上,25岁以下的青年有半数处于失业状态。如此高失的业率与埃及经济有密切关系。埃及本身的经济结构比较单一,除少量的轻工业以外,其经济主要依赖于运河、旅游、石油天然气出口和侨汇。换句话说,埃及经济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外部市场。2008年金融危机造成了世界范围的经济萧条,这对埃及无疑是一个沉重打击。
除了经济结构原因外,埃及的人口增长也给国内就业带来了巨大压力。根据1986年官方统计,埃及人口仅为5040万,而2010年,已将近8000万,如此迅速的人口增长无疑对经济的发展提出了更为苛刻的要求。最后,落后的埃及教育也为青年的就业带来了困难。据相关统计数据显示,2000年埃及的成人文盲率有44.7%,其中妇女占了56.3%,由于教师工资极低,很多中学教师不得不靠补课维持生计。
埃及警察队伍的腐败
在埃及,警察分为两种,一种是身着警服,驾驶警车,维护公共安全的普通警察;另一种则是身着便服的秘密警察,他们出没于公共场合的每个角落,其职责是监听和抓捕民间的异见人士。第一种警察在埃及有很大权力,我的一个学生告诉我,这些警察若是见到街上有三五成群的人,无需任何理由便可随意将其带至警署盘问。
警察的滥施暴力在埃及是最为民所怨的事情之一, 自今年1月25日埃及革命以来,我的埃及朋友将很多视频放到了自己Facebook的主页上,有的是用手机拍的,有的是转发他人的。这些视频中有不少是关于埃及警察如何虐打、羞辱犯人。在视频的下面,往往都跟随着十几条评论,里面满是网友对警察的愤怒和对现状的无奈。
虽然埃及的民众对政府和警察有一万个不满,但由于秘密警察的存在,在公开场合谈论政府还需万分小心。当初在大学教课时,我将平时拍到的一些社会问题的视频放到了网络上,不想一段时间后,副校长便找我谈话,指责我发表了不利于埃及的言论,并威胁要让警察抓我。事后才知道,这位副校长负责的工作正是学校的“安保”,换句话说,也就是负责学校里所有的秘密警察。至于是因人告密还是遭到网络监察,我都不得而知,不过之后我明白一点,在埃及的公开场合评论政府是极度危险的。因为你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身边谁是秘密警察,谁会将你的言论当作是对国家的威胁来看待。当地的埃及人告诉过我,在埃及平均每一辆公交车上都有一个秘密警察。我宁愿相信这是他们夸大其词,因为如果当真如此的话,那就意味着只要你走出家门,就时刻处于政府的监控之下。
如此高压的环境结合贫穷、失业、教育程度低下等一系列因素,加上西边的突尼斯“茉莉花革命”的胜利,这使得埃及如同一个充满汽油的铁桶,只一点火花,便会一发不可收拾。
这一火花,正是一个过早逝去的生命。
Too young to die
如今的埃及人一定不会忘记一个年仅28岁的年轻人——哈立德•赛义德(KhalidSaid)。哈立德•赛义德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埃及小伙子,他居住在埃及北部的城市亚历山大,长相俊俏,皮肤白皙,经营着自己的生意,和其他埃及的年轻人一样,酷爱网络,尤其是Facebook、Youtube这样能传达年轻人心声的平台。
2010年6月6日,正在网吧上网的哈立德被两个秘密警察强行拖出,之后被当街暴打致死。周围的居民从不同的地点目睹了这一幕惨剧,有人用手机拍下了暴尸街头的哈立德•赛义德。很多人也许会问,这个年轻的生命为何遭此毒手?原因很简单,因他在遭遇不幸的前几日拍摄到了警察在缉毒之后瓜分毒品的内幕,之后,他将这段视频上传至网络,只希望外界能够看清埃及警察系统中的黑暗,不想却惹来杀身之祸。
哈立德•赛义德的不幸,不仅让埃及青年再一次对身处的社会丧失了信心,更让他们的恐惧和愤怒达到了极点。
终于,在Facebook上,一个名叫“我们都是哈立德•赛义德”的群诞生了。
来自Facebook的革命
在埃及,虽然有大量的秘密警察和一定的网络监控,但是像Facebook和Youtube这样的平台并没有遭到政府的禁止。
在埃及,年轻人基本上人人都有自己的Facebook账号。我的埃及学生平均每天大约有2~3小时在使用Facebook。Facebook对于他们来说,不仅是课余时间与朋友交流的平台,更是一个表达自我和获取信息的渠道。
“我们都是哈立德•赛义德”是这样定义自己的:该网页属于所有埃及人,不论其宗教、年龄、性别、教育程度、社会地位和政治观点。他们聚集到这里,只为自己的国家能更好,只为哈立德•赛义德的正义能得到伸张……
这个群刚建立不久,马上有上万网友表示喜爱(Like), 到笔者截稿时, 已有867762个网友通过自己的账号表示对该群的支持和喜爱。该群通过各成员自发上传,共收集了28788张图片,这里面大部分是关于哈立德•赛义德的照片。其中包括他家人的照片,他死后的照片,当然还有群众为之抗议游行的照片,也有各种表示支持和愤慨的漫画及标语。几乎每一张图片或文字的下方都汇集了超过一万条的回复。为了表示对该群的支持以及对哈立德•赛义德暴死的愤慨,很多网友将自己的照片放到了该网页上,照片中的他们手举纸板,上面用阿拉伯文或英文写着“我们都是哈立德•赛义德”。有的网友由于惧怕当局秘密警察的监控,不得不带上面纱或将照片中的面部用软件隐去。尽管这样,大部分网友还是毫无畏惧地贴上了自己的照片,有的甚至在照片中签上了自己的真名。
1月20日,我看到了“我们都是哈立德•赛义德”群的一个事件通知:“为纪念死去的哈立德•赛义德,反对警察的滥用暴力,反对政府的腐败独裁,维护宪法赋予埃及每个人的人权,兹定于1月25日下午2点在埃及举行抗议活动。地点:开罗机场环路,舒布拉(Shubra)环路,穆罕迪辛区(Muhandiseen)(编者注:舒布拉与穆罕迪辛均为开罗的两个区名)的阿盟大街,开罗大学。我们希望以上街区的居民能够参加,并告知亲友有关游行的事项。若限于能力不能参加者,可于自己所在地区自行组织游行。”
次日, 该群又发出了游行的具体要求——无任何宗教、政治标语,所有人携带埃及国旗,呼喊以下口号:埃及万岁!埃及万岁!生存,自由,人的尊严!自由,自由,自由……
我在埃及的学生于1月25日至2月12日期间先后参加了开罗、苏伊士和伊斯玛丽亚市的游行。在埃及解放广场游行的艾哈迈德(Ahamed)后来告诉我,广场上看似混乱,其实井然有序,有专门的人负责饮食和垃圾,周围有军队在维持秩序,一切就像之前计划的一样,并没有看到任何冲突。
抗议游行不仅在广场上,在互联网上,网友们通过Facebook也同步记录了这对于埃及历史极为重要的三周。在抗议游行期间,几乎我所有的埃及学生都将自己的账号头像换成了埃及国旗或是加上了红、白、黑三色(此三色为埃及国旗自上而下的主要颜色)的背景。通过朋友的链接,我可以搜索到关于游行抗议的不同网页,其中不仅有之前提到的组织、支持游行活动的群,也有专门为照片或者文字设置的专栏。
埃及人向来在阿拉伯世界有着幽默风趣的口碑,即使这次游行抗议有着极为严肃的意义,在此过程中,埃及的年轻人还是不忘将自己所见到或者听到的趣事整理成集,放到自己Facebook的链接上。在一个名叫“游行喜剧”的网页上,我发现一张很有趣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中年埃及男子,手拿一块纸板,上面歪斜地画着“我们不要你!”五个汉字,汉字的下方是这句话的阿拉伯译文,该照片吸引了将近2000条回复,回复中除了阿拉伯语和英语之外,还有人用中文写道:“我们也不要你!”
埃及革命的幕后推手
“我们都是哈立德•赛义德”的建立者虽然采用了“烈士”(Elshaheed)这一匿名,并尽可能地掩盖自己的真实身份。但身为埃及籍谷歌非洲地区营销经理的威尔•戈宁(Wael Said Abaas Ghoneim)(威尔•戈宁也曾为该群的主管之一)还是遭到了政府秘密警察的逮捕,在之后的12天里,他被强迫终日佩戴眼罩,并一直处于监禁之中。
其实,戈宁2010年就跟妻儿从埃及迁往迪拜酋长国居住,但他依然非常关注埃及政局。他于2010年就在Facebook上设立了这个反埃及政府的网页,这个叫“我是卡莱德•赛义德”的网页成为日后埃及革命的虚拟总部之一。虽然网页不久就被Facebook以违规为由关闭,但之后又有一个悼念网页出现,网民都相信这也是戈宁设立。这个网页之后为筹组多个城市的反警察暴力示威、批评埃及政府提供了平台。除此之外,戈宁还为反对派领导人巴拉迪(MohamedElBaradei)创建了网站,并担任了反对组织的技术顾问志愿者,协助巴拉迪推动反政府运动。
1月25日反政府示威爆发前两日,戈宁由迪拜返国,在Facebook个人网页呼吁好友参与示威。示威当日,他在Twitter上跟追随者说:“即使亲友警告我,我仍会参加 1月25日的示威。”1月27日,戈宁在他的网页给好友留言:“一年前我说互联网会改变埃及的政治面貌,有些朋友还取笑我。”互联网在这次示威中,真的展现政治威力了。示威第四天,他在网上留言:“为埃及祈祷。我们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但是,仅仅两天之后埃及政府关闭了全国互联网服务,戈宁也突然失踪了。家人寻遍区内医院都找不到他,相信他被捕了。有目击者拍到戈宁遭便衣警察带走的片段。但埃及政府几个星期以来,只字未提戈宁,只有某官方传媒因他涉及的政治活动,将他标签为“叛国贼”。副总统苏雷曼(OmarSuleiman)2月6日终于打破沉默,向戈宁的家人表示将于2月7日释放他。
在监禁的日子里,他遭到了秘密警察的恐吓,但幸而没有造成任何肉体损伤。被释放之后的威尔•戈宁,一夜间成了埃及人的“活英雄”,在Facebook上,“我的名字叫威尔•戈宁”的网页已经引来了将近四万人的支持。难怪有不少人将埃及的这次革命称为“Facebook革命”,这个说法有一定的道理。当埃及政府失去公信力之后,人们便难以再相信主流媒体中所报道的“事实”,转而将自己看见或者认为的事实真相通过Facebook这样的平台与别人分享。可以说,目前互联网的影响力虽然还不及电视、广播等主流媒体,但是在年轻人之中,尤其是在学生群体里,互联网几乎取代了报纸、电视、广播,成为他们生活的一个核心部分。一方面,诸如Facebook、Twitter这样的网络平台为还原事实真相,组织抗议活动提供了其他媒体不可比拟的有利条件;另一方面,也为独裁政府监控和抓捕群众提供了莫大的方便。
可以肯定的是,当埃及的社会矛盾激化到一个峰值时,西边突尼斯“茉莉花革命”的胜利加上内部网络平台为组织者所提供的便利条件,一起促成了穆巴拉克政府的垮台,也推倒了这次北非民主运动的第二张“多米诺骨牌”。
革命之后,是否会更好?
革命胜利之后,我又在Facebook上碰到了我的学生。他们个个异常地高兴,几乎每个人的网络签名里都写着“我们做到了!我们做到了!”的确,这次革命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年轻人的组织和坚持。在举国欢庆的时候,也有人为在这次革命中死去的人们默哀,也有人思考埃及的明天会是什么样子。
另一位叫艾哈迈德(Ahamed)的学生通过网络告诉我,其实他对埃及的明天不是很乐观,现在的埃及只不过赶走了一位小偷,真正需要改变的是埃及人的思想,埃及如果要富强,一切必须从好的教育开始。他希望埃及能像中国一样,吸取好的发展经验,把国外优秀的埃及人请回国内。他很期待埃及有一天能终于富强起来,让他也能骄傲地说一句:“我是埃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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