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的意味
1
也许,一切先知人物的真正动人之处,并不在于他拥有非同凡响的神授知识,并不在于他告知人们世界是怎么来的、世界的未来将是什么样的……而在于:他选择了跟什么样的人们在一起。
出埃及的队伍里,跟在摩西身后的是一群被法老“屠杀了他们的儿子,留存了他们的女子”的受迫害者。耶稣则几乎专为跟当权派法利赛人和撒都该人作对而来,他选择了后者眼中的“罪人阶级”:“你们对我的最卑微的兄弟的所作所为,就是对我的所作所为。”穆罕默德告诉因敬畏他而战战兢兢的人:“我跟你一样,只是一个啃干饼的女人的儿子。”他还留下一段广为人知的祷词:“啊,我的主!求你让我生与穷人为伍,死与穷人同命……来世复生于穷人的队伍中。”
穷人是这个世界的肤色,如影随形,永不消褪。选择了穷人,就等于选择了世界的本色,选择了生命的真实。也就是选择了不朽。这就是为什么“解放神学”理论把“默祷和与穷人结合的实践”,视作通往上帝花园的唯一途径和基督徒的第一生存方式(古铁雷斯)。对于拿起枪、加入游击队的解放神学运动的神甫们,经由“穷人”这个“多方面的、复杂的、活跃的、客观的、具有独特意识和神秘色彩的”价值和象征体系(保罗·理查德),他们不仅获得了与上帝的相遇,也实现了与革命的拥抱。——瞧,“宗教”与“革命”,在21世纪的睥睨里,这是一对多么荒诞的孪生命题!
但是请记住它们得以相遇的中介:穷人。1968年9月1日,身为宗教中人的比森特·梅希亚神甫,在哥伦比亚麦德林市郊区的贫民窟面对逾万名流离失所的穷人,进行了一次颠覆性的布道:“……与这些被剥夺了一切的人生活在一起,我感受着他们的所有苦难:当我在一个漆黑如磐的寂静夜晚,从一位一无所有、饿得面黄肌瘦的母亲手里接过一个降生在裤管里的婴儿,我必须呼唤正义,因为基督宣扬过这正义,而我作为他在人世的代表,我应该面对必将降临于我的一切苦难!”这次布道本身就是一个革命的行为——向正在举行的、教皇亲自主持的第二届拉丁美洲主教大会施压。通过“穷人”这架桥梁走向革命的神甫,并不是梅希亚一个,而是轰轰烈烈的一场解放神学运动。据统计,1968年至1978年间,拉丁美洲被逮捕、杀害、拷打、流放的主教、神甫、教士和修女(不包括非神职人员的普通信徒)达850人。而在革命的一侧,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那位迷醉了整个世界的美男子,菲德尔·卡斯特罗这样说:“我相信,在昨天的纪念为宗教而献身的烈士祭坛上,可以安放今日为穷人而牺牲的革命者。……可以这样说,如果切是一名天主教徒的话,如果他属于教会,他具备了一个圣徒的全部美德。”(索飒《拉丁美洲思想史述略》)——诚实的信徒,通过思索“穷人”的意味可能成为战士;同样,纯粹的革命者,藉着为穷人献身而获得圣徒的资格。
“穷人”的意味就在此处:它同时逼问着“宗教”与“革命”两大命题——穷究的尽头,将看到两者殊流同源。无疑,在此过程中,“穷人”这道题同时严苛考验着人的纯粹性和彻底性——不止宗教与革命,包括学问和艺术。非经它的试炼,难以抵达真诚。可见,穷人的确是上帝设置在大地上的一种特殊存在。“贫苦人民的存在是客观社会现实,但它具有自身的价值和象征体系,它对苦难、庆典和节日都有自己的独特感受。穷人的意识领域具有着难以深入、难以理解的神秘色彩。”(保罗·理查德《何谓解放神学》)说穿了,穷人对上帝有着独特的感受和认知。难怪马太福音里说:真正拥有天国秘密的正是穷人。穆罕默德表达得更直白:穷人是真主的朋友。
危如累卵的世界里,那些把名字刻在巨石上冀望藉此抵达不朽的人们,永远无福领受如此启悟:生命获得不朽的天国,在巨石底下的穷人们的心里。
2
穷人是这个世界的肤色。在灰色剥夺、血色奴役、黑色命运的亘古浸染下,世界的皮肤持久呈现着阴沉深色——除那些藏在腋下、温暖乳沟及其它隐秘部位的高贵白色之外。然而,在历史的偶尔瞬间,阴沉深色可能刹那化作鲜亮的红色:例如2013年3月8日,加拉加斯的街头,突兀涌现一道壮阔而温暖的红色巨流。两百万余头戴红帽身着红衫的穷人、工人和青年学生,从全国各地汇聚而来,为一位革命者最后送别。送别的人潮中,多数是“黑皮肤、身材矮胖、衣着普通”,被外媒称作“从山上下来的”贫民窟居民。充满新闻屏幕的哀恸神情、潸潸热泪——面对世界,有力地洗刷着秩序泼向灵柩中的逝者的各色污水;面向21世纪,无声地诠释着穷人的意味。
数日之后,一段叫作“查韦斯在天堂”的网络视频从委内瑞拉传遍全世界:视频画面上,身穿三色国旗图案夹克的乌戈·查韦斯,来到象征天堂的萨瓦内塔草原上,不远处,颔首迎候他的小小队伍里有:西蒙·玻利瓦尔,奥古斯托·塞萨尔·桑地诺,切·格瓦拉,萨尔瓦多·阿连德,印第安人领袖瓜依凯布洛,人民歌手阿里·普里梅拉,还有“亲爱的妈妈”罗莎·伊内斯——精神导师,同志,战友,亲人,故乡,亲手缔造的国家……几乎全部他的热爱、牵挂和愿望,还有他在彼世的宽慰笑容——他的人民怀着怎样的心情,为他将这一切想象出来并浓缩进仅有1分钟时长的视频里!尽管如此,“天堂视频”最重要的想象却仍在:天堂。本质上,“天堂”属于宗教想象的领地。委内瑞拉民众选择了用宗教的方式来告慰一位革命者——穷人世界果然再次发挥想象,让“宗教”和“革命”结为一体。
而在穷人之外的世界里,21世纪是一个选择了“宗教”而不再迷信革命的世纪。在秩序的中间地带、甚至在这一侧,会有许多人视革命为一个不安分守己的魔鬼。他们对革命的怨愤可以理解,革命破坏了秩序,就是打碎了这部分人的成功梦。尽管他们的成功梦只是一个梦。并且可能永远只是一个梦。但21世纪就是一个迷信梦的世纪:从“世纪梦”到“复兴梦”,从“宪政梦”到“中国梦”,还有出租屋里的“小康梦”、流水线上的“成功梦”……无论这梦多么荒诞不经多么虚无缥缈,梦中人依然流着涎水一脸幸福地痴迷其中。
假使革命真是一个吃梦的魔鬼,那么逻辑必将质疑:是谁制造了这个魔鬼?又是谁为魔鬼出世提供了足够的理由?逻辑也将为此提供答案:世界上一定存在一个比革命这个魔鬼更邪恶、更恐怖的魔鬼。2006年9月20日,在联合国大会的会议厅里,乌戈·查韦斯直言不讳地回答了这个问题:“……美国的兄弟姐妹,威胁就在自己家里面。魔鬼正在自己家里……作为帝国主义的代言人,他来共享他的秘方,试图为维护现有的对世界人民的统治、剥削和掠夺的方式进行辩护。”在二十多分钟的演讲中,他一共使用了8次“魔鬼”这个单词,告诉世界:一种“属于精英阶层所有的虚假民主和炸弹民主”,是魔鬼的处方。不光查韦斯一个人知道问题的答案、知道真正的魔鬼是谁——他所在的那个大洲的每一寸土地都知道。所以那片土地上的民众很少迷信什么竞争学成功梦,他们的梦是一个基于对欺蒙世界的全球化噩梦的坚决识破、超越了自私功利的大国迷梦、建立在国际主义逻辑之上的世界梦。人民的普遍觉悟水平,总是与他们的历史遭遇深刻相关。
是的,人民的觉悟,与他们所承受的苦难有关。被忙于做梦的中国新闻忽略掉的一个“细节”是:在乌戈·查韦斯葬礼的次日,在远隔重洋的巴勒斯坦西岸纳布鲁斯,那里的民众郑重为他举行了一场“缺席葬礼”。这是一个大有深味的细节:在穆斯林的世界里,“缺席葬礼”是一个带有浓重宗教意味的术语,从来只为拥有广泛影响力、深受民众爱戴的领袖、学者、烈士等人举行。乌戈·查韦斯甚至不是一个穆斯林!——但是,只有身处血与火、日日熬炼中的巴勒斯坦人,才深深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上,谁是真正的朋友。也唯有他们,才会蔑视僵化的教条,勇敢地表达自己的爱恨,以宗教的方式宣示了国际主义的立场。
委内瑞拉和巴勒斯坦,地球上距离最遥远、毫无任何共同文化种族宗教背景的两国人民,对着同一个人物,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以宗教的想象表达爱与敬重。——这就是穷人的意味,意识领域和神秘感知。也就是为什么“拥有天国秘密的正是穷人”或“穷人是真主的朋友”。“朋友”的意味是理解。
乌戈·查韦斯不是一位宗教先知,但无疑,他因选择了穷人而获得了圣徒的品级。
谨以这篇小文纪念革命圣徒乌戈·查韦斯。
二零一三年五月二十三日
原载《天下》2013年第3/4期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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