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米尔·阿明(Samir Amin),埃及人,1931年9月生于开罗,毕业于法国巴黎政治学院及巴黎大学统计学研究所,曾在联合国和一些非洲国家的政府机构任职,也曾任教于巴黎大学,1980年起担任第三世界论坛主席和世界多途径论坛(World Forum for Alternatives)主席。他是世界知名的马克思主义发展经济学家,“依附理论”的代表人物之一,活跃的左翼社会活动家。他著作丰富,其代表作《世界规模的积累》等诸多作品已在中国出版。
阿明先生密切关注着埃及政局的发展,已就此发表过多篇文章和访谈。
埃及军方的行动不是政变
《南风窗》:穆尔西政权只维持了一年多一点,为什么它的垮台来得这么快?
阿明:穆尔西和穆斯林兄弟会的统治走向垮台,是符合人们的预期的。首先,穆斯林兄弟会政府奉行和穆巴拉克一样的新自由主义政策,甚至更糟糕。它不能解决埃及人民面临的任何问题。
其次,穆尔西是通过一场大规模的选举舞弊当选的。穆斯林兄弟会花了数以百万的金钱买选票,并且动员其成员占领投票点,让其他人无法投票。尽管这样,美国驻埃及使馆和欧洲都声称选举是完美的。穆尔西就是这样当选的。
《南风窗》:穆尔西政权被推翻之后,您很快就发布了一个简单的声明,称这是埃及人民的重要胜利。但是穆尔西是被军方,而不是直接由人民的抗议赶下台的,在多大程度上可以说这是人民的胜利呢?
阿明:其上台几个月后,人民就认识到穆尔西在继续已经被人民拒绝的政策。“造反运动”(Tamarod)发起了一个签名行动,要求穆尔西下台,并要求新的选举。这一运动收集到2600万个签名—这是真实的数字。但穆尔西对这一行动根本不在乎,所以行动的参与者决定在6月30日,即穆尔西就职一周年的日子,发动示威抗议。抗议的规模巨大,是整个埃及历史上最大的。总人口8500万的埃及,有3600万人上街,这几乎意味着每个人都参与了。
但是,穆尔西对抗议的回复是说:哦,我们不接受这种内战。面对这种局势,军方采取了非常聪明、睿智的行动,他们把穆尔西赶下台并控制了他,将总统职务交给了宪法法院院长,这是替换被罢黜总统的惯常做法。我们需要观察新政府会做些什么,是否会摆脱穆尔西的政策。但人民的运动完全准备好对其做出回应。
《南风窗》:穆尔西被军方赶下台的事实引发了非常不同的反应,有些人欢迎这一变化,有些人谴责这是一场军事政变。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阿明:军队的这一行动不是政变。西方媒体说这是一场政变,但不是的,这是回应埃及人民需求的一个明智动作。在纳赛尔死后的30年,埃及军方的高级领导层一直被美国控制,被美国和海湾国家的金钱所腐蚀,他们接受穆巴拉克和穆尔西的屈服政策。但每个人都该认识到,埃及军队不只有高级领导人,还有数以千计的军官,他们是爱国的。这些军官未必是进步的,但他们明白人民不想要穆尔西。
我认识新总理贝卜拉维,他曾经是一个聪明的学经济学的学生。我不知道他现在的思想状况,但他是个聪明人,能理解继续实行新自由主义政策将是一个灾难。我们需要继续观察。
《南风窗》:正如您说的,埃及军方一向与美国有密切的联系。但这一次他们与人民站在了一起,我们是否可以说军队从本质上发生了改变?
阿明:这是个我们都在问自己的问题。我怀疑军队的高级领导人是亲美的,但我不想去谈论那些我不了解的秘密。塞西是谁?塞西未必是他们中最差的。无论如何,我们根据行为判断人。很多军官—没人知道到底有多少—自发地走到人民这一边;当士兵走上街头,与人民站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也是自发的。我们不应该认为埃及军队只是美国的工具。
埃及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人民运动
《南风窗》:请简单谈一下埃及人民的这场运动吧。运动看起来非常广泛,那么都是谁在参与运动,他们之间有哪些共识?
阿明:这是一场包纳整个埃及社会的广泛运动,它代表了具有不同倾向、不同政治理念的人们,运动中有左翼,有中间派,也有右翼。他们的组织程度是不均衡的,有的部分组织程度比其他部分更高。
运动中的左翼有共产主义的和社会主义的政党代表。运动中也包括左翼倾向的工人阶级的工会,他们提出了与工资、养老金等问题相关的确切要求。左翼也包括农民运动,他们抗拒被富裕农民压榨所导致的赤贫化过程,这个过程被新自由主义政策加剧了。农民运动是整个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
还有4个或5个规模巨大的年轻人的组织,数十万年轻人组织在一起,他们基本上来自城市的下层中产阶级和平民阶级。正是他们发起了“造反运动”。这些年轻人非常政治化,他们一直在讨论政治议题,他们不接受被政党领导,他们对资产阶级政党、民主派政党甚至社会主义政党都没有信心,他们希望继续保持独立性。
运动中还包括两类妇女运动。一类是城市妇女的运动,包括医生、教师、律师和下层中产阶级,她们要求改变伊斯兰教教法(Sharia)。另一类是贫困妇女的运动,她们是强有力的战斗者,在罢工中支持工人。在过去一年里,埃及罢工达到5000次,这些贫困妇女组织起来为罢工工人提供食物,并且保护工人不受警察的攻击,等等。
运动还包括重要的中产阶级—工程师、律师、法官、国家雇员等—的组织,他们有自己的工会。这些工会不是左翼的,也不是社会主义立场的,但他们是支持民主的,反对穆斯林兄弟会,反对向美国屈服。
我们也可以看到一些包括巴拉迪在内的人物,这些人或多或少地支持民主,但亲美,支持资本主义和新自由主义。他们并不懂得经济自由主义和导致民主体制失去合法性的社会性灾难之间的关联。
旧体制中的一些人也参与到运动中,他们感受到了运动的强大力量,不得不参与进来。但他们在运动中没什么真正的影响力。
萨拉菲派(Salafists)也加入了这场运动。他们跟穆斯林兄弟会一样糟糕,因为穆斯林兄弟会想要占有所有位置,所以把他们排挤出来了,这是萨拉菲派加入运动的原因。他们在中产阶级的某些人群中有些影响力,在那些极其贫困的、对政治理解甚少的人群当中也有一定的影响力。仅此而已。
为了使这场运动在最低限度上凝聚在一起,各方之间进行了诸多讨论,尤其是与青年人组织的讨论。现实中有达成一个共同纲领应对紧迫挑战的需要,这样一个共同纲领并非社会主义的,而是一个能够摆脱新自由主义化陷阱的纲领。方式应该包括:重建国家的权力;从美国、以色列和海湾国家的控制中挣脱出来;开辟与其他伙伴的新型关系,尤其是与中国、俄罗斯、印度、南非等国。这样埃及才能开始拥有独立的政策,降低美国、以色列和海湾国家的影响。
《南风窗》:推翻一个被人民拒绝的政权只是阶段性的,那么运动的目标是什么呢?
阿明:可以说这场运动有三个任务。一是社会公正,这包括一套良好且重要的改革措施:结束私有化,收回被以极低价格出让给私人企业的资产,关于最低工资的新规则,关于劳动条件的新规则,关于劳动权利—如罢工—的新规则,关于劳动者参与企业管理获得一定发言权的新规则等等。这些改革还不是社会主义,但是在通往社会主义的漫长路上,是具有社会主义意识的。这些要求也得到了中小企业的强烈支持,他们的利润遭到外国公司的垄断资本的榨取。
第二个方向是国家尊严问题。运动的参与者要求一个能有尊严地代表埃及的政府,这意味着一个独立的政府,不接受来自美国的命令,不纵容以色列对巴勒斯坦的压迫,独立于作为美国盟友的海湾国家。在这方面,如果中国的一些人能坦率地说,“我们与你们站在一起,如果你们提出要求,我们准备好帮助你们解决经济问题”,那就太好了,这样的表态将在埃及引起巨大的回应。开罗的街头有很多标语,称“我们不要美国的援助,美国的援助与腐败和政治上的屈服连在一起,我们可以从其他国家得到援助”。这个方面可以称为民族独立政策,目的是能发展一项主权独立的埃及的工程。
第三个维度是民主议题。在这点上,存在不同的看法。有些人心仪常规的资产阶级民主和多党选举。但是有很多人认为政党选举并不是应对挑战的答案,民主不能只意味着选举,民主意味着态度和人与人之间日常关系的改变。我认为他们是对的。在埃及,年轻人认为民主是在日常关系中—尤其是男孩和女孩、男人和女人之间—“做你自己”的自由。也许大部分埃及人是真主的信徒,但他们不认为因此就应该遵守穆斯林兄弟会的命令,被禁止享有自由的生活,这是他们理解民主的方式。埃及应该有一个平民的议会,不是选举产生的议会,这个议会应由运动中的组织—工会、妇女组织、青年组织—选荐出来的人组成。这才是真正的议会,好于所谓选举产生的、政党间的权力分配非常不均衡且充满偏见的议会。
西方不想看到一个独立进步的埃及
《南风窗》:在这次变动中,美国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阿明:美国支持穆巴拉克到最后一分钟,他们也支持穆尔西到最后一分钟,他们不停重复“民选总统”这样的说辞。但当军队的领导人采取行动罢黜了穆尔西,美国接受了这个结果。当然,美国对新政府施加了强大的压力,让其继续新自由主义政策,向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屈服。
一方面,可以说美国接受并支持军方和新政府,但另一方面,美国企图将旧的反动势力迎回来,不是穆斯林兄弟会,而是萨拉菲派。这就是美国的计划,不是帮助埃及渡过危机,而是利用危机毁掉更多。因为埃及被他们视为一个危险的国家,在纳赛尔和万隆会议的时代,埃及与中国、苏联和其他第三世界国家一道兴起,埃及在整个非洲解放的进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一个独立、进步的埃及对美国的影响力是个威胁,不仅在埃及国内,而是在中东、在整个非洲;它将限制以色列在巴勒斯坦的扩展,也将使海湾国家的影响力走到尽头。
《南风窗》:埃及正处在另一个并不和平的过渡期,冲突已经导致了很多人丧生。您对流血冲突怎么看?过渡的前景将会如何?
阿明:过渡当然不是和平的,但这不是内战。埃及人民高度政治化,每天每个人都在街上讨论政治问题。埃及人民是活跃的,所以各种不同的意见都浮现出来,他们有时候用正确的方式讨论,有时候不那么正确。但没有内战的危险,因为统一战线是非常广泛的。
在经济和金融压力之外,美国还在使用另一个武器。美国支持小规模的武装团伙,这些人是真正的恐怖分子。这些团伙来自利比亚,有些伊斯兰圣战士(Jihadist)携带着包括导弹在内的强大武器从沙漠地区进入,这是个现实的危险。在埃及的西奈半岛,以色列和海湾国家支持的小股伊斯兰圣战士团伙在进行恐怖活动。埃以所谓“和平协议”限制了埃及在西奈的驻军,仅有约700至2000人,对那个广阔的地区而言这是非常小的数字,这使上述恐怖行动成为可能。
在穆尔西被罢黜后的7月4日,我写了一篇短文,最后一句说,现在的危险来自利比亚和西奈省的罪恶的雇佣军,来自帝国主义美国、以色列和海湾国家。这就是正在发生的事情:外侵恐怖暴力,而非“内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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