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提起这个话题,是因为央视名嘴水均益的一篇访谈“中国人不理解西方穷人是什么概念”。文中有这样一段话:“我去法国戛纳采访G20的时候,国内媒体当时都报道,欧洲不行了,要完蛋了,民不聊生了。什么呀,戛纳海滩上,商店生意兴隆,大街上车水马龙,人家在享受蓝天大海和红酒。哪个国家哪个社会没有穷人,什么叫一派萧条,西方的穷人是什么概念?我们根本不理解。”
这使我想起当时我在报道戛纳G20峰会时为《新民周刊》写的一篇文章中的这一段:“……各国、特别是新兴国家前来戛纳参加峰会的记者们往往不理解法国的危机感。他们看到的是奢侈品商店里的熙熙攘攘,饭店里的人满为患……但问题是,欧洲的‘蛋糕’(即经济增长)已经做不起来了。不过欧洲人分蛋糕的水平很高,甚至把不属于他们的蛋糕也分到了自己盘中,只是买单时才意识到自己囊中羞涩。外国记者们看到的只是盘中诱人的蛋糕,而不是压在底下的账单。”
确实,水均益说的没错:戛纳极为奢华、繁荣,与危机确实沾不上边。我们驻外记者在报道、评论2008年爆发、迄今为止尚未走出隧道尽头的欧美金融危机时,如果给国内读者留下的是1929年西方大萧条的印象,那就是失职,就是偏差。
电影《百万英镑》里的“穷人”亚当捡起他人扔掉的半只苹果放入嘴中大嚼的镜头,在今天西方发达国家是看不到的。因为从殖民扩张到工业革命,数百年的积累使西方社会今天已经极为富裕;而今天的全球化则进一步使世界财富主要流向西方。西方实在已经富得流油。
再加上六、七十年代的社会主义浪潮和左翼思想革命,也使西方社会形成一整套保护穷人的机制。在巴黎七区亚历山大大桥附近有一个救济站,每天傍晚都有义务人员向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们发放免费晚餐。这些晚餐都是来自于人们的慈善募捐。在西方生活过的人,都会遇到在超市门口有义务人员请购物者多购几样食品捐赠给穷人的慈善行动。尽管这种救济餐与亚当捡苹果吃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但却维护了穷人的尊严。只是,穷人吃救济餐的景象,在戛纳这个法国最富裕的小城当然是很难看到的。
戛纳是法国最富裕的小城,在那里能理解“西方穷人是什么概念”吗?
因此,今天发达国家的穷人概念确实与过去不同。如果有人要去测试一下一个发达国家流浪汉每天摄入的热量、再去与一个发展中国家中产阶级相比较的话,就能够更为确切地理解两者之间的差距。
但这并不意味着危机就不存在。看到蛋糕,同时也应该看到蛋糕底下的账单,特别是要理解为什么西方已经付不起这份账单了,这才是我们完整、真实地认识西方的惟一方法。
从我近十多年来对法国社会的观察来看,法国“蛋糕下的账单”主要表现在三个领域:一是经济增长乏力,“蛋糕”已做不大。今年第一季度经济增长率不到0.1%。无论是出口、投资还是消费都令人失望。二是贫富分化严重,“蛋糕分配”出现问题,社会矛盾开始激化。法国社会财富总量在持续增长,但法国中产阶级总体购买力却在下降。三是债务重负已经使法国身陷泥潭而难以自拔。连做“蛋糕”的钱都是借来的,还不知如何归还、何时归还……
但到目前为止,这三大领域里出现的现象,尽管已经开始波及普通法国人的日常生活,但影响尚有限。这就是为什么走马观花式对西方社会的访问,是无法看到危机的存在的。细心的观察家可以发现,法国曾经“神圣不可干扰”的夏季度假,现在过半数法国人已经不再问津。过去任何药物都可以报销的美好日子,今天也已经开始变化,越来越多的药从可报销的单子上被划去了。最为明显的,当然就是日益增多的失业人口(法国已达10.9%、意大利超过12.7%、西班牙和希腊分别高达25.8%和27.8%……欧洲总失业人口达2620万)、特别是年轻人就业市场的萎缩,使法国年轻一代对未来前景极为担忧。这些,就是危机。
事实上法国诸多经济学家们在他们所撰写的书籍中对这场危机的产生原因、前景和后果都有精确的分析。如最近畅销欧美的法国经济学家托马斯·皮克提所著《21世纪资本论》,实际上就向我们描述和解释了今天西方发达国家贫富差距正在不断拉大的现状及原因。曾任密特朗、萨科齐等多位总统顾问的雅克·阿塔利所著《国家的破产》,为我们分析了西方发达国家正走向破产的原因与可能前景。左翼经济学家罗歇—杰拉尔·斯瓦尔曾博格所著《1788年:论民主弊端》从政治机制上探讨今天的法国为何走不出危机。而年轻的经济与金融学者彼埃尔-伊夫·鲁杰容出版的《对1973年1月3日法律的调查》则向我们深刻揭示了法国巨额债务的真正来源……
用29年大萧条时期的穷人形象来套观今天的西方社会危机,是荒谬的;但如果因此就否认欧美面临严重的经济、金融和社会危机,则无疑是以己昏昏、使人昭昭……还好,水均益指出了前者,似乎并未否认后者?Ainsi soit-il(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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