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编者按:
这是一个大卫战胜巨人的故事,一个“小白”用行动告诉你,蚂蚁团结起来可以撼动大树。起初,她只是被动参加工会;罢工开始,她只是去看热闹;后来她全程参与:从动员会、投票,到游行,到结束后再投票;她完全没想到工会85% 的诉求得以实现。
如果你有好好认真工作,这么多年了工资没有涨,不一定只能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2023年5月1日到9月27日,美国编剧工会(WGA)在好莱坞进行了为期148天的罢工。罢工结束时,11500名编剧的整体年薪将预计增加2.33亿美元(平均每人增加20261美元),此外,编剧争取到的权益还包括:影视公司必须限制对AI的使用;编剧在流媒体作品中获得的分成将提升26%;一部剧的迷你编剧室(Miniroom)必须制定人数下限等。
在罢工的前三个半月,电影与电视出品人联盟(AMPTP,编剧们的雇主)始终拒绝谈判。僵持阶段,罢工现场的气氛也逐渐低落。7月,演员工会也加入罢工的行列。8月,资方重回谈判桌,但在最重要的问题上仍让步很少。9月底,罢工在一个周末的谈判后闪电般结束了,工会提出的85%的诉求得以实现。
王释笛(Yancey Wang)是美国编剧工会里的中国人。去年8月,她加入了工会,这是她第一次参加罢工:从动员会、投票,到游行,到结束后再投票。起初,她只是去看个热闹,完全没想到工会能够逼迫资方作出更多让步。
王释笛与我们一样,成长于一个对罢工文化十分陌生的环境。她既是亲历者,也是局外人和观察者。她这五个月的见闻与经历为我们提供了一种遥远的可能性:你可以抗争,你可以被一套秩序性的规则保护,你可以更加尊重自己工作的意义和价值。
以下是王释笛的自述:
Show me the money
罢工是从5月2号开始的。
我第一天去的是奈飞门口,走到大概还有一两个街区的时候,就看到工会的工作人员,穿着蓝色的T恤,他会和你对一下眼神。签到点是一个蓝色的小帐篷,去了你要先刷你的工会会员卡,相当于打卡报道了。然后你可以拿一个自己的牌子。第一周发的牌子是空白的,大家可以在上面写自己想写的口号。牌子是回收、循环使用的,下一次你拿到的就是别人写的牌子了。
我写的口号是Show me the money,我记得是汤姆·克鲁斯演的一个电影,叫《甜心先生》,讲的是一个体育经纪人,他在那部电影里的名言就是这个,“该给钱给钱”。
我朋友写的是,你以为你在经历一场罢工,其实你在经历一场革命!(You think you’re getting through a strike,but you are getting through a revolution!)
社交网络上还有很多盛传的口号,比如“人工智能没有童年阴影”、还有什么“不涨工资我们就剧透《继承之战》”之类的。
队伍往哪走,你就往哪走,如果有人喊口号的话,大家就一起喊。我第一次走了两个多小时,走了几千上万步,结束后我有一种打鸡血的感觉,好像去了一个派对,或者去蹦迪了一样。
游行的地点基本在八巨头的公司门口:派拉蒙、福克斯、华纳、环球、米高梅,还有一些流媒体平台,奈飞、迪士尼、亚马逊。游行是有规矩的,要报批,你只能在你要抗议的公司门口,举一个牌在那条街上来回走,从东走到西,又从西走到东。我基本每家都去过,奈飞和派拉蒙离我最近,所以去得最多。
来源:盖蒂图片社
现场的气氛很欢乐,像一个大派对,有一种逛庙会或者去嘉年华的感觉。
会员每周都会自发地搞主题举牌活动,比如说今天是星战主题,你就会发现一帮穿着星战cosplay的人过来举牌,可能明天是指环王主题,又有一帮披着斗篷的人过来,就跟过万圣节一样。每次cosplay一个电影的角色穿搭,举牌标语的内容也会相应地跟着变化。
有一次,可能是罢工开始的第四天还是第五天,在奈飞门口,有两个披着长发,穿着T恤,戴着吉他的人,突然手里不举牌了,在街边坐下来,开始唱歌,唱的是梦龙乐队的歌。结果你走近一看,发现就是梦龙乐队。
还有一次,我还在人群里遇到过我的偶像,John August,他是电影《霹雳娇娃》、《大鱼》的编剧。但他更厉害的是,他有一个播客,这个播客是他的一个搭档,也就是《最后生还者》的编剧,这哥俩一起做的,已经播了将近10年,里面专门讲一些编剧行业、编剧技巧、还有相关的一些生活小常识小窍门。可以说这个行业里可能有一大半的人是听了他们的播客入行的,我也是。在见到他之前,我每周听他的播客已经有三四年了。
当时在派拉蒙门口,我到得比较早,就零星几个人。为了避免尴尬,大家就会互相寒暄。有一个人戴着渔夫遮阳帽和墨镜,还戴了口罩,我完全不认识他。但是他一张嘴,我就能听出来(是他)。
这种前辈,他知道我们很激动,有时候他会给你一些话头,比如他会问,你是哪里人?他听说我是中国人,在用英语、相当于第二语言写作,他会说,很有意思。完了他又会问,你之前还写了什么?你平时主要写什么类型?
如果是在一个正式工作场合,见到这样级别的编剧,可能他正在面试我,可能他是一个剧的showrunner(总编剧加总制片人),这种情况下我才能和他聊天。但是在罢工的现场,一切都非常自然,非常平等,这是一个很特殊的时刻才能产生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大编剧的战斗檄文
其实从去年年底开始,业内就有罢工的风声了。工会与资方的合约今年5月1号到期,如果新合约谈不拢,按理说编剧就不该再工作了。
年初之后,大部分项目都不开工了。有人开始失业,大家都在为这个寒冬做准备了。
三四月份,工会与资方一直在谈新合约,但资方的态度一直很傲慢。我们提了20多点诉求,对方一大半都是拒绝,提都不要提。这时候,吹风会就已经非常大张旗鼓了。
吹风会主要是做科普工作,会开很多次,比如每周一、三、五在某某酒店的某某大厅,或者某某学校的某某演讲堂,这样大多数人都可以参加。如果你还是不能参加,没关系,我们还有线上,讲的还是同样的内容,总之要保证每一个人都能被科普到。
编剧工会涵盖很多不同的工种,除了美剧和电影的编剧之外,还有写小品的、写喜剧的、写脱口秀的。他们的诉求是不一样的。吹风会的作用就是让大家知道所有同行的诉求,这样大家才能团结。工会代表说,一个都不能少。
我一次去参加这个活动,真的就是看热闹去了。我刚刚加入工会,是新人,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想去看一下这是什么东西。
到现场以后,我发现每个人都超级认真,有人带着小本本,写上要问的问题。这种氛围真的会很打动人,在国内没有人这么在意。
有一个叫Chris Keyser(《暴君》的主要编剧之一)的大编剧,他的主要职能就是演讲。
他会说:请你们听好,我们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机器人取代我们的工作;我们也不会任由你们夺取我们通过工作获得体面生活的权利;最重要的是,我们不会允许你们剥夺我们的尊严!(Listen to us when we tell you we will not be having our jobs taken away and given to robots; we will not have you take away our right to work on a decent living; and lastly and most importantly, we will not allow you to take away our dignity!)
还有:我们的未来自己不书写,就会被别人书写!(We will write our own future or we will be written for us!)
其实他每次讲的大意都差不多,就是资方阵营如何傲慢,而我们每个人都非常热爱和尊重自己的工作;资本家贪得无厌,他们会压榨这个行业,但他们不知道,他们在压榨这个行业的同时,其实在毁掉这个行业的生态;作为这个行业的创作中坚力量,我们要阻止我们的雇主毁掉这个行业的未来。
我每次听他说话,就像在看《勇敢的心》。他特别知道怎么去激励同行,这件事情他做得已经成精了。他会让你觉得,oh my god,就是这样,我们明天就要去奈飞举牌。
4月28日,罢工前的最后一次吹风会,也是最大的一次,在南加大的洛杉矶纪念体育场(Los Angeles Memorial Coliseum)举行。它是1984年奥运会的一个场馆,能容纳几千人。当时上座率超过一半。那次是真的总动员,来了有编剧工会的代表、演员工会的代表,甚至箱车司机工会的代表,他们挨个上来讲话,基本上每隔五分钟,就会有一次全场起立鼓掌。
有组织、有纪律、有计划
我之前老开玩笑说,加入工会跟入党一样,它是有组织、有纪律、有计划的,当然,去哪里举牌、每周几次这些细节它也不会强制你,主要还是靠大家的热情和自觉。
罢工开始后,主要的人员构成就是小组长、谈判代表、还有我们这些会员。
小组长就有点像中学时的团支部书记。工会会保证每个编剧室都有一个小组长,每个会员都有一个小组长,一个都不被落下。一个小组长负责组织10-15个人,我也不知道工会到底有多少个小组长,我觉得应该得有四五百个。
大部分小组长是跟着编剧室走的,编剧室是跟着项目走的。如果有落单的人,工会就会根据年龄或者江湖地位给你分个组。
比如我的大学教授也是一个小组长,他是一个奥斯卡奖得主,我问他你的小组成员都有谁,他说有艾伦·索金(代表作《社交网络》,2011年奥斯卡最佳改编剧本奖获得者),有某某某,某某某,我一听,这组里也全是奥斯卡奖得主啊。
在决定罢工之前,工会有一个是否同意罢工的网上投票,很简单的一个页面,要你选yes还是no,在你投票前,小组长会每天催你投票。这个投票最终的参与率有79%,通过率是97.85%。
罢工的时候,小组长就变成了组织交通的人、喊口号的人、送物资的人。他们会规划你们每一班岗大概站到什么时候,要去什么地方。每两周或者每个月,工会会把谈判的进展、或者谈判的僵局都告诉小组长,由小组长发邮件告诉他组里的其他人。所以其实整个罢工期间,我的多数信息源就是我的小组长。
我会尽量保证每周起码有两个半天去举牌。我问了其他人,他们会说我每天都去,或者我一周去三四天。一问之后我就不敢说了,对不起,我一周只去了两次。
如果你是一个工会成员,但你在5个月里一天都没有去举牌,也不会有人过来指责你,但你可能会收到工会发的短信。我在罢工期间回国了两个礼拜,就收到了工会发来的短信,说,亲爱的Yancey,有一段时间没有看到你了,你什么时候过来参加活动?
罢工的前线是谈判代表、谈判委员会,大概有十五六个人,大部分是资深编剧。后来我专门研究了一下首席谈判员的履历,我发现她的大学专业是公共关系,并不是编剧出身,我才知道原来工会管理在美国是一个职业,是一个工作,有人把它当成事业来做。
前三个月老板们根本不搭理
在罢工的五个月里,有三个半月,AMPTP是不理我们的,从5月1号一直到8月,他们都没有要回到谈判桌的意向。这三个月里双方一直在媒体上打舆论战。
这是一个非常精彩的过程,如果罢工这件事被成拍电影,中间这三个半月可能就是一场蒙太奇。双方都在按照自己的利益引导舆论。
我们每天会看Twitter,业内人士会看几个业内门户网站,比如Variety(《综艺报》),Hollywood Report(《好莱坞日报》),还有Deadline,Deadline是一个小道消息比较多的线上门户,但它的消息基本上是属实的。
他们做了很多煽动性、挑拨性的报道,比如我们今天去采访了几个摄影师,几个箱车司机,几个副导演,他们都在说,请编剧工会赶紧复工吧,我们都要喝西北风了。之前还有个记者发稿说,AMPTP认为编剧工会非常不讲理,编剧们像小孩一样,不好好工作,闹,带着整个行业所有其他的人跟他们一起闹。
这是一种导向性的言论,从编剧工会的角度来说,我们当然想谈判,我们一直想让谈判尽早结束,但问题是对方不跟我们谈了,对吧?
其实当时编剧内部也有一点点分化的声音。我记得是《黄石》的总编剧,在大报上发表了一个采访,里面花了大量的篇幅说,我的剧就我一个人写,我从来都不需要其他编剧帮忙,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的工会一定要强迫我们这些喜欢独立创作的创,一定要给我们塞其他的编剧。
(*这一言论针对的是此次罢工的核心议题之一:迷你编剧室。在剧集正式获得投资、确定可以拍摄前,制片方往往会组建2-3人的迷你编剧室,要求他们撰写故事大纲、分集梗概等,而这原本应该是10个编剧合力完成的工作。因此,编剧工会要求资方制定迷你编剧室的人数下限,并提高其薪酬待遇。)
所有编剧都在Twitter上炸了,大家都觉得这人不厚道,一下就激起了民愤。
我们平时会聊,这时候出现这种声音,基本上背后是有资方授意的。
好莱坞这几个大的业内报刊,他们的主要收入来源就是大厂,基本上大厂希望它们怎么引导舆论,它们就会照做的,而且这几家媒体往上查,都是同一个资方,所以它们也起不到互相制约的作用。
但在这个过程中你会慢慢发现,在行业之外,美国社会的舆论,一直是支持编剧和演员的。
编剧工会做的几个PR(公关)是非常有效的,他亮出了八巨头CEO的年薪,你说迪士尼的CEO 鲍勃·艾格,一年拿着2700万美金的年薪,几乎一天的薪水就可以支付一位初级编剧一年的年薪,工会要求的编剧整体薪资增加总和只占资方一年总收入的2%。你过来说编剧的要求太高了,到底谁是贪婪的资本家?谁是被剥削的打工人?这也太明显了。
所以AMPTP发现,不管他们用什么方法,舆论都没办法倒向他们。
演员工会也加入罢工的时候,拜登也出来说话了,他说,我觉得所有劳动者都应该获得合理的报酬、医疗保险、退休金这些东西,言下之意就是我不支持资本家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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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舆论战中途有一个非常有里程碑意义的事件,有个记者去采访了AMPTP里的中高层,我们现在都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他没有透露姓名。他给记者讲解了资方的策略是什么,或者说老板的策略是什么。他说得很明白:我们已经完全做好了前三个月根本不理他们的打算,因为如果三个月没有工作的话,有一些编剧他们要开始还不起房贷、付不起房租了。我记得他当时用的就是lose their houses,“people will begin to lose their houses”,然后他们就会害怕,他们就会服软,这时候我们再重新开始谈判,对我们是比较有利的。
这篇文章发出来的时候,整个行业又炸了。好多编剧在Twitter上面说,这就是我们要继续战斗的原因!我自己看到那篇文章的时候,我也感觉我整个人青筋都爆了,我说这也太恶毒了,你的对手根本没把你当人看。
之后,整个舆论战就完全倒向了对编剧和演员有利的这个方向,资方忽然发现,oh,shit,我们好像犯了一个错误。
8月11日,行业新闻里忽然说,AMPTP主动找了编剧工会,说愿意下周开始见面,当时我超激动,我跟朋友说,有戏了。
但剧情马上就急转直下。AMPTP做了一个姿态,是做给公众看的。工会说,他们是同意见面了,但他们的回复并没有多大改变。那等于我们这三个月举牌白举了,你过来谈什么呢?你凭什么认为我们举了三个半月的牌、喝了三个半月的西北风,我们现在会让步?
8月下旬,AMPTP公布了它们开出的新条件,它们确实做出了不少让步。但是在最主要的几个问题上还是在避重就轻。比如,在流媒体重播费方面,他们愿意向工会透露点播数据--但是点播数据如何转化成给编剧的钱,要等下一次谈判(三年后)再商定;还有,在AI的使用和编剧室人数和周数下限方面,非常模棱两可,表面上说让步,但在细节方面给资本留了很多可以钻的空子。
这是一种分化阵营的策略。当时确实零星出现了一些声音,觉得已经差不多了。有一些人会说,最后几个诉求他们是绝对不可能让步的,我们是不是应该见好就收了?
8月下旬, 几个大佬终于下场了,他们终于知道不能继续躲在幕后,靠操纵谈判代表来和工会打太极了。我记得是迪士尼、奈飞、华纳和环球这四个大厂的CEO。7月份的时候,迪士尼CEO鲍勃·艾格还在媒体上表示,编剧和演员的诉求“根本不现实”,“他们正在加剧行业已经面临的一系列挑战”。
当时有件趣事,某位CEO在一个高级餐厅吃午餐,可能哪个编剧也在同一家餐厅吃饭,也可能是哪个编剧为了生计在做服务员,他用餐的照片很快被发到了一个有500个Showrunner和资深编剧的whatsapp群里。500位大编剧当即集体买了一瓶红酒,找人送到了这个CEO的餐桌上,那瓶酒的牌子叫Writer’s Tears (编剧的眼泪)……他们还附了一张卡片:好莱坞全体Showrunner向您问好!
大不了再回去端盘子啊
说实话,罢工进行到100天左右的时候,我觉得周围的人是有点抑郁的。每个人都精疲力尽了,都很焦虑。编剧们聊天,或者大家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你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很多人是真的有点强颜欢笑。
现场的气氛也没有那么高涨了,你就会发现不是所有的人都在喊口号。比如有人喊那种呼应式口号,就那种:我喊一二,你喊三,喊完了之后,发现也没有人回应。因为几个月每天喊,很多人嗓子都哑了。
罢工期间,有朋友去开网约车了,还有朋友去做银行柜员了。其实很多年轻编剧、演员在得到第一份编剧工作前也是各种打工,大家会开玩笑说,大不了就再回去端盘子啊。
工会有一个罢工基金,为需要资助的会员提供无息贷款,任何会员都可以申请。美国现在的贷款利率大概是 7%-8%,如果申请到无息贷款的话,既可以解决燃眉之急,又不会有高息贷款的后顾之忧。这也是工会为了打持久战、防止内部分化的战术之一。
我本人很幸运,年初接了一个片子,所以没有很大的经济压力,也没有很抑郁,因为我有自己想写的东西。在家里写自己想写的东西是被允许的,不算工作。我不在现场的时候,就会写我一直想写的剧本,一个波士顿唐人街的中国移民的黑帮片。
但我知道,不是所有编剧都像我一样幸运。我有时候在想,会不会有一些编剧坐不住了,因为真的揭不开锅了,会不会有人建议工会妥协?但让我非常惊讶的是,Twitter、Facebook上面,甚至线下活动,所有的编剧,不管什么级别的,都说我们已经豁出去到这个份儿上了,我们已经得到了50%,现在放弃的话,太可惜了,所以我们要继续。
没有人放弃,没有人对工会有不满。所有的人都在说快点结束吧,但是第二天大家仍然会去举牌。这是让我很感动的。大家都知道这场斗争是要流血的,但大家都是一边流着血,一边第二天继续在斗争。
编剧内部分化的情况有没有?你不能说完全没有,但是极少数,我觉得可能出现了0.5%的分化,剩下99.5%的人还是很团结的。
我自己之前有个估计,只要有5%的人不团结,这件事就干不起来。
胜利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9月,谈判又陷入僵局。在美国,电视行业每年10月要卖明年的广告位。大概9月底10月初的这两周,他们在纽约有一个行业大会,每个电视台要带着明年一年的节目计划,拿去展现给广告商。
这时候他们发现明年什么都没有,编剧工会和演员工会的罢工,直接打乱了他们未来一年的现金流。
加州财务部有个官员发了一个声明,说你们电影行业再不复工的话,加州的GDP今年要不行了。这时候大家才发现,罢工不光是罢工了,它已经超越了一个工种,它等于切断了这个行业的血液和氧气。
我是怎么突然觉得罢工马上要结束了呢?是在9月的一个星期五,行业新闻里说,双方代表今天进行了一天的会谈,他们会在本周六继续会谈——我以前在大制片厂工作过,我知道资方大佬们在周六是从来不会对外工作的,这意味着双方博弈已经到了高潮。等到周六一天谈判完以后,行业新闻又说,双方代表明天会继续谈判——周日谈判?更是从来没有过的。
这在当时放出的信号就是,大佬们一定给自己定了一个deadline,我们在某个时间点之前一定要谈成。有朋友提醒我说,周日下午6点的日落时分,是犹太“赎罪日”的开始,到下个周五,又是“住棚节”,要延续七天,很多犹太人是不能碰手机和电脑的,所以他们可能要赶在那个时间点之前谈成。
果然,周日谈完之后就放了消息,说基本上谈定了,具体谈判的内容等双方的律师梳理完了以后,会在下周向会员和行业公布。
9月27号,周三,工会就给我们发邮件了,说,我们跟AMPTP达成了初步的协议,我们会把初步的协议整理出来放到网站上,大家可以查阅,我们会在下周的某日到某日之间再次进行投票。其中最重要的一句话是,鉴于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谈判成果,所以罢工将于今天晚上12时01分结束。
我当时就想,这个罢工,战线拖得这么长,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怎么就跟龙卷风一样,一下子结束了?明天不用举牌了?
我在1月份的时候接的长片电影,5月1号前交了一个大纲,因为过了5月1号就不能交了。我去跟我的制片人说,我们罢工结束了。他说,结束了?但是公司的人都在度假,我没想到你们这么快结束。
来源:视觉中国
接下来就是需要会员投票表决,是否同意谈判的结果。在会员再次投票之前,工会会开4-5次的全体大会。其实是同一个会,重复开,为了保证任何一个想过来听的会员都能听到。
会上会告诉大家,我们是如何达到这个结果的,我们对这个结果是否满意。这和罢工之前的动员会的科普性质是一样的。还是一个也不能少,每个人都要被科普到。
罢工结束那周,我正在西班牙旅游。为了保证不在洛杉矶或不在纽约的会员也可以得到同样的讯息,工会在线上也办了一场全体大会,我就参加了这场线上的。
当时我在西班牙一个购物中心里,找到了唯一一个可以坐下来、比较安静的地方,是一个白天没有人的酒吧。我戴上耳机,把iPhone放我面前,发现又是Chris Keyser那个老伯在讲,每一次讲话都是他。
他讲着讲着我就哭了。
我觉得在那一刻,我突然发现,我对世界的认知被打破了。之前我从来没有对罢工持过乐观的态度,说实话,4月28号我去参加总动员的时候,我心里想的是,很热闹,身心激昂,很棒,但我们的诉求可能不到 50%能被实现。
一直到了8月、9月,我都觉得双方最后肯定都会让步,而让步多的肯定会是编剧这一方,编剧已经被虐惯了。
工会做了一个网页,一个表格,表格白色的前两栏,是5月1号时工会提出的诉求与资方开出的条件,最后绿色的那栏是9月25号谈成的初步协议。我看到绿色那栏的时候,真的下巴都掉下来了。我首先就没想到,在AI这个问题上,资方会全权让步,工会关于AI的所有要求,他们全都答应了。
并不是说,罢工在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就一定能成功。2007年的编剧罢工就没争取到多少权益。那次罢工持续了三个多月,编剧内部也不够团结,导致一些诉求没有实现。比如流媒体重播费(residules)就是07年罢工没有坚持到底的遗留问题。
当时流媒体这个词还不存在,但网络点播已经存在了。工会想管AMPTP要网络点播的重播费或者分成,AMTPT说,互联网是什么东西没有人知道,我们也不知道互联网能不能赚钱,要不我们先算了,这事我们以后再说。结果2013 年奈飞横空出世,流媒体井喷式地增长,这么多钱,没有任何一个编剧能从流媒体的剧里面拿到重播费。
(*流媒体分账是此次罢工的另一重要议题。在电视台时代,作品每重播一次,编剧都能收到一笔重播费。流媒体时代后,由于平台播放量数据不透明不公开,编剧再也无法再拿到任何重播费用。因此,编剧工会要求平台公开播放量数据,并提高编剧分成比例。)
很多工会代表都参加过07年罢工,这一次他们充分吸收了07年的教训。前期的动员会很重要,它把所有东西都给你捋清楚了,这就是语言的力量,编剧工会可能是各行各业工会里面沟通能力最强的一个,编剧的基本素养就是把一件事讲明白。
这是一个大卫战胜巨人的故事,相当于你身边的人用行动告诉你了,一万只理想主义的蚂蚁团结一致,是可以撼动资本这颗参天大树的。编剧85%的诉求得到了满足,这在美国编剧工会的抗争史上都是没有的。
工会的意义
我是在2022年4月加入工会的。进工会其实是一个被动的过程。当时我被选进了美剧版《真实的谎言》的编剧室,这个项目是和工会绑定的,进入编剧室以后,我也就被纳入工会了。你不进,小组长也会来发展你,当时我有一种中学的时候被团支书鼓动入团的感觉,他会催促你赶紧发申请邮件。
美国编剧工会的规模并不大,现役只有 7000 个人。没有任何一个工种会只有 7000 个人,从人数上看,WGA是很小很小的一个组织,但是它对美国乃至全球流行文化的影响是不可估量的。
我去参加新会员培训的时候,义务做培训员的老工会成员说,亲爱的同学们,你们知道美国职业橄榄球联盟,每年会从各大院校招多少个新球员吗?230个左右。那你们知道咱们美国编剧工会,每年新入会的成员有多少个吗?150个左右。所以你们要知道,成为你们的几率要比成为职业橄榄球员的几率还要小。
进工会以后,有一个马上可以享受的福利,就是工会每周都有电影放映。很多电影可以在上映之前的一周或者前几天看到,如果是新片的话,还经常能请到编剧来参与问答。
工会是有专门的拿工资的行政人员的,这些人都不是编剧,他们会来组织这些活动,你甚至可以把工会理解成国内的一个事业单位。
工会不能保证会员一定会一直接活儿,但一旦你接到活儿,工会保证会员的最低薪资水平,保证会员一定的署名权,保证会员不会被任何雇主或者头部的编剧逼着免费地改来改去。还有你的尾款,你的医疗保险,工会都会保证。它是一个社会和法律承认的劳工组织,它有自己的律师。
就拿国内最常见的尾款问题举例,在国内,几乎我认识的所有编剧都在某一个项目上被扣过尾款。之前我和国内的朋友咨询国内的行情,他们说,尾款你就直接忽略不计,你就假设那个钱你肯定是拿不到的,你要按照没有尾款的价格来跟对方谈。
但在有工会保证的情况下,这个就很好搞定。我给工会打电话说某公司没有给我尾款,工会的律师直接给那个公司打电话说,我们限你多长时间之内把尾款结了,如果你不结的话,你会上我们的黑名单。
编剧工会的黑名单非常厉害,上黑名单意味着你不能再雇用任何美国编剧工会的编剧了。就算你换个名字重新注册一家公司,也不行。工会会告诉其他的编剧,从今天开始到你解决的这个问题为止,不能给你写东西,你手上的其他项目也会停掉,相当于这个公司会被工会强制停工。
一旦你上黑名单,你要费九牛二虎之力、付很多的罚款才有可能从这个黑名单上下来,所有的公司、制片人、高管都知道不要招惹工会。
导演工会、演员工会、甚至箱车司机的工会都是一样的,你欺负了我们这个箱车司机是吧?工会下一声号令,你这个公司现在所有的项目没车了,那你景还要不要搭?你道具还要不要运的?你戏还拍不拍?
来源:澎湃影像
工会要维持自己的力量,也是AI的议题备受瞩目的原因。在工会看来,AI的写作质量都是小问题。真正的问题是,本来初稿应该是由一个人类编剧写的,相当于直接就把这个工作机会消除了,AI会导致编剧岗位减少。
如果制片厂滥用AI的话,以前一个编剧室有十六七个编剧,现在我只需要三个编剧,而且我只去雇那些最资深的,写得最快最好的编剧,那我一年一个剧砍掉十二三个工作岗位,最后可能带来一个什么结果?首先是编剧找不到工作,最后只能转行,好莱坞职业编剧群体的数量会锐减,那工会也会不复存在。
从事这个行业的人要多到一定程度,才能成立工会。像这次罢工,就是有大概7000个编剧同时放弃了5个月的工作机会,才能拧成一股绳。但如果你任由AI发展,今年少掉500个编剧,明年再少掉500个,大家好像觉得人有点少,但是无所谓,没有人有前瞻性地去想这个问题。等到五年以后你发现,好莱坞写剧、写电影的人一共不到1000人,那这时候这1000个人再想去组成工会,那真的就不太可能了。不光是罢工,你去争取任何的权益,医保、退休金,署名权,都不可能了,编剧完全被雇主拿捏了。所以AI这个问题,它不是一个单方面的、简单的问题,它完全是涉及到一个工种的生死存亡的问题。
另外,在国内,编剧还经常面临的是署名权的问题。有时候是不给编剧署名,有时候是有署名,但署名的只有其中一个人,更多参与过的编剧是没有的,这都是非常让人痛心的一件事。
关于署名权的问题,美国编剧工会有一个仲裁委员会。比如一个电影,有五个编剧参与,但只能署三个名,这时候就需要有人去判剧本,很多有权威的大编剧会提供志愿服务。我那个得奥斯卡奖的老师就会去帮忙。比如这个剧本有十几稿,他真的会非常仔细地去读每一稿,第一稿跟第二稿有什么区别?第二稿跟第三稿有什么区别?第四稿全改了,第五稿又改回来了,他会读完,会做记录,最后他会形成一个专业判断,比如谁对结构和人物有根本性的贡献,谁只是改了改台词而已。
这件事的时间成本很高,而且是纯义务的,但人家很热心,愿意做这种志愿类的工作。
美国电影跟国内是一样的,都是导演或制片人中心制,因为电影是视听的艺术,编剧被按在地上摩擦。但美剧是编剧中心,美剧体系里总编剧跟总制片人是同一个人,叫showrunner。他不光负责编剧,也负责定这个剧所有的导演,美术,摄影,卡司,Showrunner是绝对的权威,导演才是来打工的。
在国内,即使是剧集编剧的权力也仍会被平台和片方挤占。另一个主要区别在于好莱坞的资方、制片方比国内懂行。因为好莱坞已经存在了100多年,任何一个工种都有一套完善的培养体系,从业者的素质是有保障的,在比较好的几个大厂里,他们确实可以帮助和引导编剧的创作。国内我几乎没有见过好好读剧本的资方,很多影视公司的工作人员没有专业知识和技能去对他的项目进行科学有效的管理。
我在国内的朋友里,年轻编剧更多一些,就算他们深度参与了作品,也可能只能拿总编剧工资的零头,可能无法署名。很多人写了好几年,还是觉得出不了头,真的让人觉得很崩溃、很绝望。
美剧编剧室等级也十分森严。你的资历决定了你的头衔,你的头衔决定了你的周薪,头衔和周薪直接决定了意见不同的时候到底听谁的。你几乎永远是听比你拿钱多的那个编剧。
但因为有工会,工会会保障起码的薪酬和署名权。工会还会组织一些些资深编剧会义务地做新会员的导师。我的导师是我特别喜欢的一个动作谍战剧,《杰克·瑞恩》的总编剧。他会和我们几个菜鸟一起开会,每隔几周或者每隔两个月,他就组织我们线上开小会,讲一些跟编剧有关的课题,比如说怎么给资方提报,怎么选择经纪人,怎么去想新点子,我觉得含金量比我读编剧研究生高。
这次罢工里,很多大编剧其实薪资不低,也不缺工作机会,对于他们来说,罢工只有损失没有益处,但他们一直冲在最前面,其实为了年轻编剧争取工作机会和更合理的待遇。
不过,罢工确实造成了整个行业的裁员,被迫卷入罢工、最先倒下的是更底层的人。这5个月里,我觉得行业里差不多一半的人被裁掉了,我身边的朋友也有好几个。
很多其他工种的人,比如美术、灯光师,他们今年一年都没有工作。编剧罢工一结束就可以马上工作,但其他人得等编剧写到一定程度才有戏可以拍。编剧工会给会员的无息贷款,他们也拿不到。相当于大家是陪着编剧、演员一起罢工,但是却享受不到任何罢工带来的利益。这都是罢工带来的一些复杂性。
我们现在都在疯狂地工作,或者疯狂地找工作。这个行业经历了一次休克,现在还在康复治疗的阶段,要恢复到之前的状态,我觉得可能起码还需要一年吧。
演员工会的罢工还在继续,不过应该很快也要结束了,因为他们又是连着一个周末都在谈判,出现这种情况,基本可以确定谈判已经在尾声了。我觉得最迟感恩节前就可以见分晓。
上一周,我第一次拿到了传说中的重播费,装在一个绿色的小信封里,总共有5000美金,这在漫长的罢工之后有一点雪中送炭的意味,这也使我理解了,为什么争取重播费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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