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江 涌
不久前,中美之间又发生了一起令中国国民沮丧、商务部门尴尬的事件,华为技术有限公司发表公开声明,接受美国外国投资委员会(CFIUS)要求,放弃对美国服务器技术公司3Leaf Systems的一项知识产权的购买。此前,CFIUS曾以“涉嫌危害国家安全”为由,建议华为放弃这项收购。这是美国对中国企业在美国本土投资、招标、市场准入等商务活动屡屡加以拒绝的最新一例。这与美国企业在华投资,一路绿灯,而且往往还享受“超国民待遇”,形成鲜明对照。
在“保护”中成长
常识告诉我们,小孩出生到成年,多需要精心呵护,才能健康成长。发展中国家幼稚经济同样如此,世界经济史清晰地告诉我们,一国经济的强大是有序保护而不是放任自由的结果。当今世界经济强国,都有长期保护主义的记录。英国有200年,美国有100多年,发达的日本,迄今的市场保护程度,尤其是非关税壁垒,比中国要高得多。
英国在第一次工业革命之前,长期实施保护主义。1651年和1660年,英国议会通过两份《航海条例》,要求殖民地的货物必须由雇用英国水手的英国船只运输,所有从欧洲运往北美及其他英国殖民地的货物,以及所有由英国殖民地输出的货物,都必须经由英国转运,通过关检,交付关税。1699年,为了保护羊毛业与纺织业,英国禁止从国外进口羊毛,而后又禁止从印度进口棉布。据统计,1796~1845年间,英国大多数年份关税率是30%~35%,其中1820~1835年间曾出现增高,最高的年份达65%。正是经济保护而不是自由贸易,培育了英国工业,使英国日趋强大。1776年亚当?斯密著书《国富论》宣扬自由经济,但是直到1846年以废除《谷物法》为标志,英国方才积极倡导并正式走上自由贸易之路。
欧洲另一强国也是当今世界制造业最发达的国家——德国,同样是通过经济保护主义实现强大的。英国强大后,用一整套自由贸易理论蛊惑世界。德意志民族向来具有独立思考精神,经过反复实践与探索,德国最终选择了经济保护主义,并诞生了一套经济保护主义理论,杰出代表者就是F?李斯特。李斯特在1841年出版的《政治经济学的国民体系》一书中强调,世界没有普遍适用的经济发展道路和经济体制,每个国家都应走自己的道路。李斯特强烈怀疑英国推行自由贸易的动机,“一个人当他已攀上了高峰以后,就会把他逐步攀高时所使用的那个梯子一脚踢开,免得别人跟着上来”。“然后向别的国家苦口宣传自由贸易的好处,用着那种过来人后悔莫及的语气告诉它们,它过去走了许多弯路,犯了许多错误,到现在才终于发现了自由贸易这个真理”。李斯特的学说在德国产生广泛而深远的影响。1879年5月首相奥托?冯?俾斯麦发表演说,直接呼吁加强保护主义。他指出,广开门户使德国全部产业的发展和整体的经济地位蒙受损失;采取保护主义的一些国家正在繁荣起来,采取自由主义的各国正在衰落。“铁血首相”所指的正在繁荣的国家就是美国。
经济自由主义与保护主义美国都有过长期充分的实践,但是美国为了自己的强大而坚定地选择了经济保护主义。亚当?斯密的《国富论》诱导了无数读者,包括很多圣贤,美国开国元勋托马斯?杰斐逊就坚信,自由贸易可以使美国实现繁荣。事实也表明,在北美殖民地时期,以及美国独立建国后到第二次美英战争的30多年间,通过自由贸易,形成了合乎美国“比较优势”的经济结构——对内依靠开采资源、发展农业,对外依附英国、国际市场(美国80%的棉花、出口货物的50%销往英国),实现了经济繁荣。美国人在衣食住行方面赶上甚至超过英国,作为英国人的后裔,身高平均比英国人高出两英寸,就是营养良好的明证。
但是,以联邦财长汉密尔顿为代表的经济民族主义者,坚持实施保护主义政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使美国强大,国家摆脱依附,实现真正独立。经由国内政党与精英分子的反复激烈斗争,汉密尔顿个人甚至付出血的代价,国家遭受烈火的“洗礼”(纽约、华盛顿在第二次美英战争中被英军焚毁),美国精英方才认识到,经济繁荣不等于国家富强,落后挨打、富而不强同样危险。如此,美国最终走上了经济保护主义道路,而且在这条道路上一走就是100多年。美国通过一系列关税立法(1816年关税法案将平均关税提高到25%,1828年提高到50%),大力扶植民族制造业的发展。此后,尽管仍有自由与保护之争,甚至由此演化为南北战争,但是国家的保护主义政策不仅没有动摇,而且不断强化。美国的保护主义直接壮大了民族企业,促进了工资上涨,并维持着高工资,如此可以持续吸引、留住优秀人才,为美国发起世界第二次工业革命提供了良好的国内环境,而正是第二次工业革命一举将美国推向世界强权的宝座。到1872年(也有说是1880年)美国经济超过英国,即便如此,美国并未拆除传统的经济藩篱。
美国的崛起,又为保护主义增添了一个经典案例。美国等到具有强大甚至全方位竞争力后,便接过了英国的经济自由主义的大旗,并发起成立“关税总协定”(GATT,1947年)等国际组织来加以推动。而昔日的鼓吹者在不断失落中搞起了“帝国特惠制”(1932年),逐步转向了保护主义。
“自由”与“保护”随机应变
大英帝国用思想理论、坚船利炮两手,打开后进国家国门,铺就自由贸易之路。作为大英帝国的衣钵继承者,美国对英国的手法显然发扬光大,在“胡萝卜”与“大棒”的选择上,更加细致精巧。在以大棒做后盾的基础上,美国设计了一系列手段,包括一套宣传自由主义经济学说,一批推进经济自由主义人才(如“芝加哥男孩”),一组实行经济自由主义政策(弗里德曼的致富“金马甲”),一个后进国家“拒绝或接受同样是失败”的世界体系,以此来推行经济自由。
美国正式对外兜售经济自由主义由布雷顿森林体系开始,首先集中于建立一个商品自由流通的世界。20世纪70年代布雷顿森林体系崩溃,资本的自由流动被提上议事日程。到了20世纪90年代初,随着苏东巨变,冷战结束,自由主义登峰造极。1990年由美国国际经济研究所炮制的“华盛顿共识”诞生,“共识”要求在全球范围内建立一个无管制的金融市场,拆除一切制约国际资本流动的障碍。1990年,美国哈佛大学的学者抛出“哈佛报告”。报告认为,只有保持央行高度独立,才能在低通胀条件下,实现适度经济增长和低失业率。1991年,应美国的要求,国际组织以国内生产总值(GDP)取代国民生产总值(GNP)成为国民经济增长的一种标准的统计方法,如此很好地掩盖了跨国公司为东道国制造“数字业绩”而将财富输送母国的实质。也是从这个节点,西方多家研究机构(如美国“传统基金会”)着手对全球不同国度的经济自由度进行评估,每年发布世界自由经济指数,它们“倒因为果”,“揭示”一个相同而又清晰的结论:经济越自由,国家越富裕。
毫无疑问,美国从它主张的自由经济与主导的世界体系中轻松、持续地获取巨大利益。但是,祸福相依,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美国从自由贸易、自由市场中获取利益的同时,也愈发增加了对这种不劳而获收益的依赖,从而使得美国的企业创新、国民奋进逐渐失去了动力。如此,像罗马帝国、大英帝国遭受“不义之财的魔咒”一样,美国的衰落不可避免。面对朝气蓬勃的新兴后来者,美国养尊处优的企业、国民越来越缺乏竞争力。玩弄自由经济越来越力不从心,如是,美国以自己的利益为基轴,自由主义和保护主义交替使用,随机应变。从20世纪80年代起,美国国内的经济民族主义重新抬头,在与欧洲、日本、“四小龙”及如今包括中国在内的新兴市场的经济摩擦中,美国的所谓“公平贸易”不时出现,而且调门越来越高。统计数据显示,当今世界,美国是发起反补贴、反倾销最积极也是数量最多的国家。在美国经济时好时坏的周期中,保护主义潮涨潮落;在美国经济实力总体衰落中,保护主义呈现总体走强态势。
2007年美国次贷危机引爆了2008年国际金融大危机。危机发生后,美国国会在经济拯救法案中增加了购买国货条款,第一个竖起保护主义大旗。多年来,美国为保护主义兴起做了“充足的功课”,仅在“国家安全”的名义下就有从1917年的《与敌贸易法》到2007年的《外国投资与国家安全法》等十来部法律法规,此外还有诸多涉及反垄断、反倾销等与保护主义相关的法律法规。对于任何一个美国不喜欢或有挑战性的竞争对手,美国都可随便用某一种名义加以拒绝。法律官司持久且昂贵,被美国敲打的对手即便侥幸赢了官司,但是十有八九还是输了票子。因此,在经济保护主义问题上,聪明的对手,是不会与美国讲道论理的,美国人根本也不相信这套,他们相信的就是实力。国家博弈,利益至上,实力是剑,道义是枷,“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是最有效的手段。
在名义上,政府代表国家行使权力;在实际中,政府官员则是代表本国利益集团谋取利益。政府是船长,利益集团是罗盘,船长要始终按罗盘指引的方向前进。这是合乎逻辑与历史规律的。保护主义要保护的是本国企业市场份额(也就是企业利润),保护劳动者就业,保护国家利益最大化以及保护国家安全。保护企业市场份额与劳动者就业,在现行国际法理与道义之下,名不正言不顺。因此,往往便用可以自由界定、抽象的、亦真亦假的“国家安全”作为挡箭牌。当今国际交往准则,功利主义当头。“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特别是像美国这样,多年来,一直高举功利主义大旗的国家,国家利益最大化非常清晰。显然,拒绝中方对美直接投资,是出于严密的市场保护主义。(以下略)
江 涌
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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