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无愧怍心常坦，身处艰难气若虹——悼念周任辛先生
沈克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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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四晨，我和文选先生相约去看望周先生，只见他病弱的身躯似乎已抵挡不住气候的严寒，虽然暖风机就在身边，还在不住地瑟瑟发抖。
“我以为您们初三会来的……”
由于长久没有好好进食，他的声音已变得羸弱而嘶哑了。是的，每年正月我们俩都要到周先生家拜年的。身为厅级干部的文选，每年寒假回温，第一件事就是约我去看看周先生，这已成为历年的惯例了，今天，周先生依然在记挂着我们。
初识周先生，是在二十多年前。当时我在主持勤奋外语学校的教学工作，有人推荐说温州来了位传奇人物，坐了28年牢刚刚放出来，英语水平特棒。于是我们登门求贤，固然名不虚传，虽然长得瘦小而苍老，但思维特别敏捷，而待人又特别和蔼可亲。我们请他担任勤奋的顾问，并开设了英语高级班，请他主讲，结果是引得了学员的满堂喝彩。
据周先生的老同学回忆，他从小悟性甚高，特别聪明，无论是在永嘉县一小（广场路小学前身）或温州中学，他的成绩都是名列前矛，难怪著名数学家杨忠道返里探亲，还亲热地称他为“状元”。特别是在温州中学就读六年，成绩总分12个学期均名列全段第一，成为温中空前绝后的美谈。青年时他就接受了马列主义思想，特别激进，后来在浙大英语系读书期间成了托洛茨基的忠实信徒，被捕前是托派中央的宣传部长。所幸由于他的外语水平超群，由于他身份特殊，在提篮桥服刑期间，政府一直让他从事科技资料的翻译工作，因而外语专业没有荒废。出狱后虽然没有给他平反，但成了“养起来”的对象，受到了政府的特别看护。
二十年来他一直孜孜不倦地从事着翻译和教学工作，不论是大学教授，或是专家学者，遇到英语方面的疑难，都要向周先生请教。市政府的许多对外宣传资料，也都是请他来翻译和审校的。开放以来，外事活动频繁了，街头的外文标识也多了，但是差错和纰漏也很多。老人总是细心的观察，一一列出，通过各种渠道向有关部门反映。第一次温博会期间，温州打出了“穿在温州”的口号，其英文翻译为Dress in Wenzhou。周老师认为不妥，他找了不少佐证材料，还要我在网上作了大量的检索，提供给主管部门参考，遗憾的是政府没有采纳。老人很生气，又很无奈，这又能怪谁呢？因为当事者根本还没有认识到翻译信达雅的重要性。
二十年来，他为家乡培养了数以千计的英语人才，他的学生遍布各个部门、各个领域，有政界的高官，有学府里的教授、老师，而更多的是温州城一拨又一拨的莘莘学子。无论开高级班或是口语班，他几乎都不收学费。周先生高风亮节，有口皆碑，温州城里几乎找不到有哪一位先生的精神境界能跟周先生媲美。正因为如此，他也特别深受社会的尊重、学生的爱戴。
二十年来，由于频繁接触和交往，我们成了忘年交。我一直将他奉为父辈，无论是他的学识或是他的人品，都是我学习的楷模，尤其是他那人格的魅力像磁石一样深深地吸住了我。
由他担纲翻译的长篇巨著《先知三部曲》，终于在1999年由中央编译出版社出版了，在由专家学者评定的当年十大最有影响出版物中，该书排列第七。遗憾的是他所翻译的另外三部著作，目前还搁在中央党史研究室等待着审查，他已等不及了，再也闻不到自己的心血将要换来的油墨芳香。
三年前，在一次前列腺诊查中不幸发现了癌细胞，医生建议用进口药治疗，昂贵的药费都是他的学生们掏腰包给付的，当看到他的病情出现转机时，大家都为他高兴。后来民政部门知道了，破例都给予报销。他的一位学生，厦门大学的知名教授，闻讯特地赶来温州看望他，并劝他皈依基督，他笑笑说，“我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我始终信仰共产主义。”他的床头就挂着一副字联：“行无愧怍心常坦，身处艰难气若虹。”他曾不止一次对我说，“我对自己的人生选择无怨无悔，只是害苦了好多朋友，害苦了老伴孩子，我深感不安！……也许我是等不到那一天了，但是，待到托翁平反日，家祭毋忘告乃翁。”多么执着的老人啊。
去年他又感到身体不适，人也越发消瘦了。大家都劝他赶快到医院诊治，虽然家贫如洗，但他的医疗条件还是不错的，哪个医院里没有他的学生，光医学院的教授、主任医师，曾聆听过他讲课的，至少有一班人。民政部门对他也特别照顾，答应所有的医药费都可以报销。想不到他却执意不去医院，也不想进食。大家苦口婆心相劝，始终无法使他回心转意。作为他的学生，作为晚辈，我理解他的所思所想，他一定是觉得与其这样苦撑着活在世上，还不如早日归去。但是他没有认识到自己存活的社会价值，也没有体会到有这么多爱他、敬他的朋友和学生，希望他能再活几年、多活几年。
“你应该到医院去，三部译稿还等着你亲自来校对、来看版样呢，你无论如何要挺下去，让我明年回来，再到您这儿来喝一杯你泡的清茶。”文选费尽唇舌不住地在开导他。
“好的，我去，初六就去。我跟小同说，先把肺部的积水抽掉。”周先生终于答应了。但是，想不到初六清晨他就撒手人寰，驾鹤西去了。
告别厅里鸦雀无声，没有哀号，也听不到哭泣，只有默默的哀悼，静静的瞻仰，一切尽在不言中。老人安详地躺在那儿，他从心底里不想惊动这么多人大清早从城里赶来为他送行，但是，温州外语界的几乎所有精英都来了，有老教授，有老市长，有院长，有局长。今天，他们都是以学生的身份来吊唁，来跟尊敬的周任辛先生道别。在中国托派史上，周仁生（周任辛）是温州地区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托派领导人。2003年3月，笔者到温州采访，来到了周仁生的家里。笔者做梦也没有想到，温州闹市中心居然还有这么破落的小院。推门而入，一个小天井，天井中央有一口井，四周长满了杂草和青苔。一间不满15平方米的小屋，边上的墙歪歪扭扭，仿佛随时可能倒下来；歪墙边上是一口双门大橱，同样歪歪扭扭，大橱和墙的木柱子用铁钉和铁丝串在一起，不知道是谁在支撑着谁。再有就是黑呼呼的一张挂着帐幔的床，别的甚么也没有。周仁生上世纪30年代初叶就居住在这里，至今已经有70多年了……
周仁生出身在一个贫苦的手工制作油布雨伞的家庭里，现这种粗重厚实的油布伞在大都市里已经基本上看不见。他的父亲周立斋粗通文墨，一辈子辛勤劳作，终于有了一个自己的制伞作坊，于是送周仁生到学校里读书。他一心一意要将周仁生培养成一个大学生，「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前一个目的他达到了，周仁生成了一名优秀的大学毕业生；然后由于他信奉的主义，由于他追随的理想，非但未能光宗耀祖，却给整个家庭带来巨大的祸害。
1939年，周仁生考取浙江大学，在英语系就读。周仁生读书刻苦，口才也好，是系里公认的才子。这一日他从班级一个同学的手里借到一本托洛茨基英文版的著作《儿子‧朋友‧战士》，翻着翻着，他的内心被震撼了。这本书的文笔非常漂亮，托洛茨基深情地回忆自己的长子从一个活泼的孩子，到成为自己的朋友和战友，最后被斯大林残酷杀害的过程，书中充满一个父亲的深情挚爱，和对儿子不幸早逝的无比沉痛……周仁生看了一遍又一遍，情感非常复杂。如果说有甚么书真正影响了他一生的话，那就是托洛茨基的《儿子‧朋友‧战士》。70多年过去了，他坐在自己家小院天井的枯藤下，还会用英文背诵出托洛茨基这本书卷首的那一段话……
1940年夏天，周仁生从学校回到故乡温州度暑假，由林松祺介绍，认识了王国龙，就此加入托派组织。他至今认为自己的选择没有错，为托洛茨基主义献身是值得的：「我们和中国共产党的目标是一致的，也是让老百姓从国民党奴役下解放出来，过好日子，最终实现共产主义。只不过所采取的方法，所选择的道路与共产党不同……」
周仁生先后在浙东三临中，温州师范与江苏靖江中学等学校教过书，并积极从事托派活动，其中最重要的活动是1945年冬天发起成立了马克思主义挺进社。
周仁生在浙东三临中教书时认识了身材娇小的漂亮姑娘赵青音，受周仁生的影响赵青音接受托派的思想，参加了托派组织。后来结婚。
马克思主义挺进社是中国托派后期最重要的一个组织，它在温州先后组织多起工人、学生「反饥饿、反内战」的罢工罢课运动，许多参加过这些活动的工人学生还以为是由共产党领导的呢！
1949年，周仁生来到福建海澄县的海澄中学（今龙海县龙海二中）当校长，他在学生中组织读书会、篮球队等，非常活跃，威信很高，并于1949年7月加入中国共产党，不久担任海澄县的宣传部长，但他又是海澄县托派的负责人，此刻海澄县还没有解放。据说这是彭述之的主张。1948年底彭述之在上海召开中国托派多数派的全会以后，自己和夫人陈碧兰全身而退，同时又号召托派成员加入共产党。
1952年12月22日，周仁生和夫人赵青音在全国统一的「大肃托」中被捕。被捕时整个海澄中学一片哗然，师生们都不相信他们的校长周仁生会是一个「罪大恶极」的甚么托派！1954年11月，因作为「托匪的中坚骨干」，他被判处无期徒刑，他的夫人赵青音被判5年徒刑。周仁生先是被关在福建漳州，以后又被押送到浙江临平，1963年被统一关押在上海提篮桥监狱，一直到1972年释放，1975年底恢复公民权。由于他出色的英语水平，在提篮桥被分配在翻译组，他认为后半生最有意思的工作是翻译并出版了波兰人伊萨克‧多伊彻撰写的最具权威的托洛茨基大传《先知三部曲》（周仁生是3位翻译中的一个，另两位翻译是王国龙和施用勤）。
1956年冬天，周仁生被从漳州押往临平时，途经温州，并在温州住了几天。由于看守人员的宽大，周仁生和父亲周立斋见了一面。此刻周立斋还不满60岁，但在周仁生看来已显得非常苍老。他深感内疚，他明白自己是父母亲毕生的希望，而自己给父母亲带来的却是苦难。不久，由于赵青音被提前释放。周仁生看着赵青音清瘦的脸，给她讲了一个「赵氏托孤」的故事。最后周仁生讲：「死是容易的，而活下去却很艰难。我心已死，我把容易的留给了自己，而把苦难留给了你……」
赵青音自然明白周仁生的意思，她回到家里默默地担负起抚养年幼的儿子和赡养周仁生父母双亲的重任。教师自然是不能做了，她白天在街道办的画帘厂里做杂工，晚上去给人家做老妈子。有关方面的领导多次找她谈话，要她和周仁生离婚，并许诺，只要她离了婚，就安排她到学校里当老师。但是赵青音拒绝了。她选择了忠诚：忠诚于自己的丈夫，忠诚于自己的信仰；同时也选择了极端的贫困。她终日操劳着，只要是可以赚钱的工作样样都干，她甚至到医院里去给传染病人倒尿盆子，每赚来的一分钱她都是掰成两半来花……尽管家徒四壁，每一件衣服都是补丁迭补丁，但她始终把这个家料理得整整齐齐，每一天都把年幼的孩子和年迈的婆婆梳洗打扮得干干净净，保持着做一个人的尊严和体面。再苦再累她都自己撑着。背驼了，头发苍白，一双女人的纤手由于终日劳作变得骨胳粗大，手心满是裂口，粗糙得像一把锉刀，只有眯起眼睛微笑时才寻找得出在厦门英语系时美女的一丝风韵，但她那一双瘦削的肩始终支撑着这一个家，一直等到周仁生的归来。1976年初春，周仁生回到温州老家，当他看到风烛残年，无比苍老的母亲，以及搀扶着她母亲显得同样苍老的自己的妻子时，他跪下了……
德高为师 身高为范--追忆与周任幸先生在一起的日子
王含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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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任辛先生离开我们已经有一周年了。今天，我们几个跟了他二十多年的学生来到先生墓前，敬献花环，寄托哀思。那些与先生在一起度过的日子，又一幕幕地浮现在我们的面前……
初识先生
第一次见到先生是在1980年。有一次听一位朋友说，有一位姓周的老先生在教英语。时间都是在周末晚上，地点轮流在学生的家里。新学生无需缴费注册，只要有学生推荐，即可参加学习。得到先生许可后，一天晚上我来到一位同学家，才知道学生来自各个阶层与不同职业，有在校的初高中学生与在职教师，有来自医院的医师与护士，有政府部门的官员与办事员，还有企事业单位中的职员。先生是一个非常认真负责的人，无论是刮风下，还是酷暑严寒，他必定是第一个到的人。讲授的内容包括英语语音、词汇、语法与句法，几乎涉及英语听说读写译的各个方面。就是挤在同学家中的沙发上、椅子上、床上，我们先后学完了许国璋的《英语》1-7册，《沙士比亚选集》、《新概念英语》2-4册，《英美报刊选读》、《读者》等材料。7-8年的时间里，课堂从一个同学家换到了另一个同学家，总共换了二十多位同学的家。每节课他都做了精心的准备，提问、解答，非常认真负责。先生是不收学费的，到了年底我们提了点礼物到先生家，算是对先生的报酬与谢意。
淡薄名利
回到温州后，先生全身心地投入英语教学与翻译工作中。他对名利总是看得很轻。先生常说：“我有一个忠诚的师母，有你们一群好学的学生，此生足矣！”温州市的许多英语翻译译件，大到政府文件、涉外合同、会议纪要、科技论文，小到个人推荐书、出国文件直至名片，出自先生手的不计其数。先生总是不计名份，不谈报酬，来者不拒，认真负责保质保量完成。先生总是说：“人家找上我，是对我的信任，是不能推卸的。”先生对译件的认真负责态度，对译件的精益求精，花在译件的精力与心血，只要拜读过的人都能体会得到。而先生是一个从不提报酬的人。有时候我们对所付报酬过低不满时，先生总是笑着说：“够了。再花几个晚上，我又可完成一个译件了。”先生就是这样一个人，淡薄名利，只知付出，不计回报。
诲人不倦
因为我们英语班的人员来自不同行业，英语水平参差不齐，所以除了先生提问之外，同学们提得问题可谓是五花门，有关名词性、数、格的，有动词时态、语态的、句子句法的等等。先生总是不厌其烦地耐心讲解，直到同学们听懂为止。针对那些年纪偏大同学英语听说障碍问题，先生总是再三强调听说的重要性，告诫我们不能成为哑巴英语和聋子英语的学生。“脸皮要三尺厚，你才能跨过哑巴英语和聋子英语这道坎”是先生常常勉励我们的话。就是因为先生的鼓励与诲人不倦的教导，我们许多同学顺利通过了各种英语考试中的听力与会话测试。
“票友PARTY”
后来的几年里，先生的身体越显虚弱。在我们的再三劝说下，先生才同意停止延续了二十多年的二个班级的英语授课。先生对我们几个学生说：“你们几个跟了我学了二十多年英语，不能就这样荒废学业。”于是，我们又有了半月一次的聚会。聚会的头一小时，先生严格要求我们用英语议论身边的人与事。我们几个是七嘴八舌，海阔天空，无所不谈。先生有时受我们的感染，也来段京剧《打鱼杀家》，气氛煞是活跃。先生戏称我们的聚会是“票友PARTY”。而这时先生谈得最的多就是他平生的一个宿愿：在有生之年办一所英语学校，让那些读不起书的贫困学生免费上学。每次先生谈到这里，脸上总是露出一丝丝的遗憾之情。
最后的日子
先生身体一直总是瘦弱。来到温州以后，先生以提高温州的英语教学与翻译质量为己任，以满腔的热忱、忘我地工作着，每天的日程总是被教学与翻译排得满满的。过度的幸劳，使先生在后来的几年里疾患缠身，瘦小的身躯越发显得虚弱。到了2004年，先生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去年年底，我和争鸣一起送先生去医院诊疗。望着重他那裹在大衣里瘦小的身躯，脸上也没有了往日充满活力的笑容，我俩的心情十分沉重。在回家的路上，先生满脸歉意地对我俩说：“都到年底了，你们这么忙，还让你们跑来跑去，真是抱歉。”这时，我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这些与二十多年的教育之恩相比，又算得了什么？自己的身体虚弱到这样的状况，心里还是想着别人。这就是我们的先生！
告慰先生
先生的离去，不仅使我们失去了一位好师长，更是我们痛失了一位可敬的长者：一个胸怀坦荡的人，一个只知付出不图回报的人，一个谦虚好学的人，一个心里只想着别人的人。德高为师，学高为范。可以告慰先生的是，您教过的学生遍布海内外，他们中有中国第一位眼视光学博士吕帆，有多次获得中国翻译界最高奖项的虞争鸣，有温州医学院附属第二医院神经科主任医师、教授王小同，还有您的许许多多学生，正以你为师为范，以自己英语的一技之长，服务社会，报效祖国，不计名利，不图回报。你道德力量的光辉，正在他们身上延伸、闪着亮光…………
愿先生安息于九泉之下。
学生 王含晖
2005．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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