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1年,李敦白出生于美国中产阶级家庭。二战结束时他来到中国,成为一位颇具传奇色彩的美籍中共党员,开始了他投身中国革命和建设的动荡起伏的三十五年历程。他与我党许多高级领导人,包括宋庆龄、毛泽东、江青、周恩来、刘少奇、陈毅、王光美、任弼时、邓小平、王震、李先念、朱镕基等,都有私人交往;他与中国共产党密切合作,亲眼目睹很多高层发生的事情。新中国即将成立之时,他被怀疑成特务关押六年,后来作为外国专家投入工作,“文革”中红极一时,成为广播局造反派头号人物。上世纪八十年代回美国后,他又转型为成功的商人。2013年,李敦白与《近代史研究》杂志主编徐秀丽一起,共同完成了《我是一个中国的美国人——李敦白口述历史》(九州出版社出版),书中,他以“一个中国的美国人”的视角,以及罕有的诚实坦率,讲述了他在中国的非凡经历。
我这个二战老兵虽然没有打过一天仗,但终于还是来到了中国,那是1945年9月15日,我们坐飞机飞越驼峰,来到了昆明。战争结束,美国兵开始退伍,许多人急着回家,而我们的服役期还没满,就让我们来中国顶替一部分老兵。
到昆明两个月之后,我就接到了退伍的命令,我的服役期已满。那时我已经和昆明的中共地下党接上头,地下党负责人之一李国华曾告诉我,毛主席正在学英文,他没有好的英文老师,建议我到延安去教毛主席学英语。我找到负责本部门工作的上校,对他说:很多人都急着走,而我愿意留下来继续服务,我的中文技能看来也派得上用场。他回答:“嗨,命令就是命令。”我不甘心。那天晚上路过司令部,见还亮着灯,就闯了进去,向司令官亨利·欧雷德将军(General Henry Aurand)介绍了自己,表示愿意在中国再服务一段时间。他说:“你把命令撕了,而且任何别的命令都不用理会,除了把你调到上海陆军总部的命令。”真棒!
跟欧雷德将军谈话不久,我就被调到了上海陆军总部,还是做赔偿损失的工作。
上海让人苦闷极了,但我通过李国华的介绍信,找到了徐迈进,通过他,又见到了廖梦醒、宋庆龄、陶行知等人,就觉得很有意思。
徐迈进托我办过一些事。最危险的一次,是托我买一台大功率的收音机,这是违禁品。我们在公共汽车上交接,我把包好的收音机放在座位上,他上车后坐在收音机的另一边,下一站抱着下车,我仍留在车上。车开动后,我看到一个警察走近徐迈进,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了,觉得这下完了。回到住处不久,接到徐迈进的电话,问他怎么回事,他说警察向他借火。虚惊一场。我在军人福利社给夏衍买过许多次香烟,他喜欢的骆驼牌,一条一条地送,但我没见过他,是徐迈进托我买的。解放后在北京第一次见面,我还开玩笑说他欠我好多骆驼。文学方面,我没有读过鲁迅的书,不过给他儿子买过无线电爱好者手册,也是徐迈进托我的;读了茅盾的《子夜》、《腐蚀》和一些短篇小说,特别喜欢。“第三条道路”的著名人物,跟章伯钧谈过一次;没见过罗隆基,但特别佩服他,觉得他特别会遣词造句,像形容国共关系的“谈不下就打,打不下就谈”,很传神。
我在宣化店担任救济总署的驻地代表
我是1945年11月调到上海的,只过了差不多三个月,我又一次面临退伍回国。这一次,如果我想留在中国,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在当地找到合法的工作,这样的话,军方将准许我就地退伍。宋庆龄给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卫生部的副主任撒克斯(Dr.Mike Sachs)写信介绍我的情况,请他给我安排一个工作。这是位相当不错的左派人士,后来曾在世界卫生组织任职,他给我安排了救济总署视察员的职位。
我的工作是监督联合国提供的救济物资(主要是粮食)的分发工作,及时发现并向总部报告其中的贪污腐败和不公行为。担任这个职位后的第一次出差,是到湖南分发救济物资。这一趟行程中,中国农村的贫穷,灾民的悲惨绝望,国民党中下级官员与地方势力相互勾结中饱舞弊、欺压灾民的黑暗,触目惊心。从湖南回来不到一个月,我接到了新的任命,这一次,是到共产党李先念部驻扎的湖北省礼山县(今大悟县)宣化店担任救济总署的驻地代表。
我于1946年4月初到达宣化店,5月底离开,没有想到,我在无意中进入了中国全面内战爆发前的旋涡中心,而且做了一点揭发美国政府代表阴谋的事,对中共有一点帮助,这既是我后来被接受的重要原因,也让我一生引以为自豪。
一到宣化店,我感觉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天地,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中国,这里的人的精神面貌与昆明和上海完全不同,他们相互之间的亲切,他们严肃认真的举动中体现出来的庄严感,让我起敬,也让我有一种回家般的舒适感觉。当时中原解放区被国民党大军包围,吃的东西很困难,战士每天喝两顿粥,而且很稀薄,称为“月亮粥”。他们给我一个勤务员,称“小鬼”,小鬼每天钓鱼给我吃。我去定远店视察、分配救济物资的前一天晚上,这个小鬼一宿未睡,做烙饼作为我们路上的干粮,天一亮就跟我出发,毫无怨言。这在解放区是普遍的,不是特例。老百姓在路边看到新四军,都是很羡慕的神色,完全不怕,不像国统区民众见到官和当兵的都很害怕,站到一边,躬着身,令人压抑。这种感觉不是我所独有,同时到过国统区和解放区的人都有类似体会。后来我到张家口,第一天就碰到一个姓麦当劳的美国上校,他是美军联络处的负责人,他跟我讲这些人多好多好,跟南京完全不同,没有贪污,关心老百姓,尽力帮助他们生产。停了一会儿,他说:可是我们还是得消灭他们。我问为什么,他说:因为如果他们掌权了,会跟苏联结合在一起,反过来打我们。
我在宣化店如鱼得水,救济物资的分配公平合理,中原解放区的领导李先念、王震等人朴实亲切,我跟李师长和王震将军都结下了深厚的情谊,经常出入他们的司令部,跟他们一起吃饭聊天。与王震将军尤其性情相投。这是个直率威猛的军人,真诚热情,重视友谊。
但我也能感觉到,战争的阴云正在向宣化店的上空聚拢,军事冲突的消息时有所闻。5月初,我听到一个消息,周恩来副主席将与马歇尔将军的代表、北平军调部执行处处长白鲁德将军(General Henry Byroade)以及国民政府军令部部长徐永昌的代表、军事委员会委员长武汉行营副参谋长王天鸣将军一起到宣化店视察。
周副主席这个昆明和上海地下党口中神一般的人物,会是什么样子的呢?他们会给宣化店和中国的未来带来什么呢?我充满期待。
“告密”:揭发美国政府代表阴谋
5月8日,听说他们终于要到达了,宣化店的人们做好了欢迎的准备,神色紧张而兴奋,聚集在村口迎候三方视察小组成员以及随行的庞大记者团。我同样兴奋难耐,然而不巧的是,他们到达的时候,我却在一个茅厕里。
我刚要从厕所出来,一个佩戴准将军衔的美国人走了进来。我们都怔了一下,我问道,你一定是白鲁德将军吧?突然在一个中国共产党占领区的简陋茅厕里迎面碰上一个美国人,可以想象他的惊奇。他问,你在这儿干什么?我作了自我介绍,并给他看了我的工作证,随后表示,我正感到为难,我带着联合国的救济物资到这里,但看起来这里像要打仗,我是应该离开呢,还是运送更多的物资进来?很显然,这些被围困的人很需要粮食和其他物资。他同情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说,告诉你吧,我刚从满洲(东北)回来。在那儿,共产党占了压倒的优势,国军对他们没有办法。但在这个地方,国军占了优势,我们准备让他们消灭共军。
我非常吃惊。我大概知道中原解放区面临的局面,李先念部大约有六万人,其中包括大量的家属、学生、伤病员等非战斗人员,包围他们的国民党军队却有三十多万人。共产党方面对国民党围歼中原部队的图谋时有揭露,中原冲突也引起军调小组的高度关注,三位重要人物和记者团的到来就是明证。我原来以为,军事调处能够解决问题,现在看来,这恐怕是一种幻想,更可怕的是,中原局的领导人中间恐怕也有人相信军事调处能够收到实效。
我得把这个消息尽快告诉李师长,但难以找到合适的机会。对于这一天的具体经过和细节,时隔近七十年,我已经有些模糊了。我记得,当天晚上,在一个漆黑的祠堂里举行了由三方代表和一些干部参加的会议,我也在场,陪我坐在一起的是新四军派给我的翻译骆叔平(音),他曾在美国福特汽车公司工作过。我清晰地记得那些发出昏暗光亮的豆油灯。李先念最先发言,他列举了国民党军队进攻中原解放区的种种事实,然后是王天鸣发言,他说新四军是我们的兄弟部队,政府方面绝对没有围歼共产党中原部队的意图,周恩来马上抓住他的话,说我们欢迎王将军的发言,在座的每个人都可以见证。
散会之后,在回宿舍的路上,我碰到李师长提着灯笼送周恩来回住处,他把我介绍给周,我们交谈了几句。一直到第二天上午三人视察组离开后,我才到师部将白鲁德将军的话告诉了李先念。他当时没说什么,但几个月后我们都到了延安,他对我说,非常感谢你提供的情况,虽然我们对国民党的意图已有防备,但有的同志,如中原局的代理书记郑位三,对美国抱有幻想,认为美国人不会让国民党发动内战,我的“告密”不但让他们在与国民党的斗争中增加了一点底气,而且有利于说服自己的同志取得一致。
美军飞机拒绝载我去延安
做了一段时间的联合国救济总署视察员之后,我觉得很苦闷。国民党统治区的事情太黑,又找不到去解放区工作的办法,除此之外,我所担任的职位也让我感觉不妙。
看来只能回美国去了。我订了船票,去跟宋庆龄、廖梦醒告别,宋庆龄却建议我去南京与周恩来道别,说既然你们已经在宣化店认识,就去告个别吧。我去了南京,在梅园新村见到周副主席和小超大姐,周恩来说,你不要急着走,等我设法让你去延安,亲自去见毛主席,看看我们老区的建设和学校,这样你回美国就有丰富的材料可讲可写了。我对他说,如果有机会留在延安工作,我很愿意,他说这个到时候再说。他告诉我,有一个叫普莱士(Mildred Price)的美国人正在上海,她要去延安,可以设法带我前往。
我到上海找到了普莱士,一起坐国民党的飞机到了北平南苑机场,再到协和医院(北平军调部的办公地点)找中方代表叶剑英,然后又找了美方代表饶伯森(Walter Roberson),请他准许我搭机赴延安。这个人后来当过美国的助理国务卿,特别反动。饶伯森说什么也不让我搭乘美军飞机。当时美军飞机每周六飞延安,周一飞回,到张家口也有飞机。据我所知,我是唯一一个被拒绝的美国人。斯特朗是红色人物,普莱士是红色人物,她们都被允许搭机去延安,只有我不行,叶剑英亲自跟他交涉也不行。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据猜测是我揭发的湖南救济分署的美籍负责人跟他说了什么。
叶剑英给我开了介绍信,让我坐火车去张家口。我在张家口待了一个星期,采访、参观、座谈,然后他们安排我回北平。我已经联系好了美军飞机。那个麦当劳上校很通情达理,所以没问题。离开的前一天晚上,聂荣臻司令员设宴招待我和普莱士(她是否先去了延安,现在已记不清了,但我记得曾在张家口陪她参观,给她翻译)。在餐桌上,聂司令员问我:我要是把你扣下来,你觉得怎么样?我问:我留下来干什么?他说:我们需要工程师。我说我不是工程师。他解释道:我们需要架桥的工程师,这座桥梁将架在中美两国人民之间。原来,张家口正准备开通面向美国的英语广播,需要一个以英语为母语的人进行校对和润饰工作。一听这话,我很高兴,马上答应留下来。我的东西都还在上海,那也不管了。
从此,我加入了中国革命的队伍,而且与新闻广播事业结下了一辈子的缘分。
内容提要
李敦白秘密加入美国共产党,二战结束时来到中国,开始了他投身中国革命和建设的动荡起伏的三十五年历程。他与许多高级领导人,包括宋庆龄、毛泽东、江青、周恩来、刘少奇、陈毅、王光美、任弼时、邓小平、王震、李先念、朱镕基等,都有私人交往;他与中国共产党密切合作,并亲眼目睹很多高层发生的事情,叙述中他披露了领袖人物在生活与工作中的大量细节。他以“一个中国的美国人”的视角、罕有的诚实坦率,讲述了他在中国的非凡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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