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明崇祯十七年吴三桂献出山海关投降清军之事,多数的论史者将主要原因归结于大顺政权进入北京后,在追赃助饷过程中抓了吴三桂的父亲吴襄拷打逼财,并追索吴三桂的爱妾陈圆圆,把陈圆圆夺去,导致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
长篇小说《李自成》的姚雪垠在其《论圆圆曲》一文(《文学遗产》1980年1期)中否定了这种说法,他认为:在李自成进北京之前,陈圆圆就已经死在宁远了,所以关于刘宗敏拷打吴襄追索陈圆圆等等说法全属虚构。在长篇小说《李自成》中,姚雪垠也没有认可刘宗敏刑讯吴襄索饷的说法。
陈生玺在《陈圆圆事迹考——与姚雪垠先生商榷》一文(《南开史学》1981年2期)中,根据当时一些人的事后笔记,认为当时陈圆圆在北京,她被刘宗敏夺去,以及吴襄被刘宗敏拷掠,都是事实。
顾诚在《明末农民战争史》一书中说:“关于导致吴三桂叛变的直接原因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说他的爱妾陈圆圆被刘宗敏夺去,于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另一种说法是刘宗敏在追赃助饷的过程中,逮捕了吴三桂的父亲吴襄,'索饷二十万'。目前因史料不足,尚无法判定孰是孰非,但大顺军触犯了他的家庭,大致是可信的。”显然认同大顺政权的确损害了吴三桂家庭。
李治亭的《吴三桂大传》完全采信刘宗敏拷打吴襄索饷并索要陈圆圆的说法。
有关吴三桂的家庭被“触犯”的材料,主要见于明末清初一些人的事后追记,比如张怡的《謏闻续笔》、全祖望的《鲒埼亭集外编》、文秉的《烈皇小识》、陈济生的《再生纪略》、徐应芬的《遇变纪略》、杨士聪的《甲申核真略》、吴伟业的《鹿樵纪闻》(又名《绥寇纪略》)、计六奇的《明季北略》、钱士馨的《甲申传信录》、赵士锦的《甲申纪事》、李清的《三垣笔记》等等。这些材料的说法,主要分为“系襄索饷”和“系襄索圆”两种。
关于“系襄索饷”的说法:
《謏闻续笔》:“贼得京师,召三桂。至永平,闻其父大将军襄为所系,索饷二十万,乃惊曰:此诱我剪所忌耳!乃率兵还。”
《烈皇小识》:“先是,三桂闻京师失守,先帝殉难,统众入关投降。而三桂父襄,故辽东总兵也,逆闯李自成执襄诛求金宝,索诈甚酷。三桂知之,即时返师出关。”
这两种书,意指李自成决定抓吴襄追索钱财。
关于“系襄索圆”的说法:
《鹿樵纪闻》:“贼据京师,刘宗敏居弘遇故第,因有誉二姬色之都技之绝者,宗敏于是系襄索圆。”
《甲申传信录》:“伪权将军刘宗敏处田弘遇第,闻沅,(顾)寿从优人潜遁,而沅先为吴襄市去,乃枭优人七人,而系襄索沅。襄具言遣送宁远,已死。宗敏坚疑不信,故掠襄。”
《明季北略》:“先是十六年春,田皇亲游南京,挈名妓陈沅、顾寿而北。田还京病死,三桂使人持千金买沅去。自成入京,刘宗敏系襄索沅,拷掠酷甚。”
《三垣笔记》:“至是权将军系三桂父襄索元,不得,拷掠甚酷。三桂闻之,忿而中改。”
这几种书,则说是刘宗敏抓捕拷打吴襄讨要陈圆圆。
李治亭的《吴三桂大传》主要根据吴梅村的《圆圆曲》诗,认为崇祯十六年五月吴三桂奉命驰援京师抵御入寇清兵,被崇祯召进城陛见,期间在皇亲田弘遇府邸做客时,以两千金赎买了田弘遇从苏州掠买来的歌妓陈圆圆,因当时“从关外不断传来警报,崇祯催促三桂从速离京”,而“吴三桂的家不在北京,其父尚未进京供职,一时无法迎娶,也不便带到烽火连天的关外,于是就暂居在田弘遇家”,云云。
另外,还有一些不同的说法,比如:
《遇变纪略》:“(三月)二十九日,贼闻平西伯吴三桂请大兵十万,入关复仇,因令父吴襄作书招降,不从,遂系襄及家口于狱。”认为吴三桂不听招降,吴襄才被抓。
《甲申核真略》:“吴襄者,三桂父也,在京为都督,被获将夹,复宥而宴之,吴终知不免,阴遣人贻书于子。吴襄书达三桂,并不言被夹,而赍书人误传已夹,三桂大痛愤,以道里日期计襄必死矣,适闻外报至,三桂权两敌之间,不如东合,遂往迎降。”认为吴三桂听到误传吴襄被拷掠的消息,才叛变。
《鲒埼亭集外编》:“据杨宛叔言,与沅同见絷于刘宗敏,既而沅为刘宗敏所挟去,不知所往。则国难时沅尚未归吴也。”认为当时陈圆圆与吴三桂还没有关系,则“系襄索圆”自然不存在。
上述材料,关于吴襄,有的说大顺政权逮捕吴三桂的父亲吴襄是要“诛求金宝”,有的却说是因为“令父吴襄作书招降,不从”而抓的吴襄,有的则说是刘宗敏为了“索圆”而关押吴襄;大多数说法是吴襄被抓后遭“拷掠酷甚”,有的却说“将夹,复宥而宴之”。关于陈圆圆,有的说是吴三桂从田弘遇府中“买去”,有的却说“为吴襄市去”;有的说她当时正在刘宗敏占居的田弘遇府邸中,“尚未归吴也”,有的说是吴三桂买下后“暂居在田弘遇家”,有的则似乎暗示她在吴三桂之父吴襄家里。这种种说法互相矛盾,甚至截然相反,混乱不堪。
有的说法很不合情理,比如说吴三桂买了陈圆圆后又把她留寄在田弘遇府,这极为奇怪,在当时买侍妾不存在非要正式“迎娶”,也不存在不能带到关外去,至于把自己的侍妾留居在别人家里,而且一留就是大半年,更是荒唐无理。从另一方面说,如果刘宗敏的确贪求陈圆圆的美色,则既然陈圆圆被留居在田弘遇府中,而刘宗敏占居了田府,陈圆圆自然就落到他的手中了,何须“系襄索圆”?而如果陈圆圆已被接到吴襄府中,自然也是手到擒来,哪里需要“拷掠索圆”?
一般的史学家都承认大顺政权对吴三桂很重视,占领北京后不久就展开招降他的工作,对他赏赐重金,许诺封侯,但同时,史学家们又认可那些关于大顺政权损害吴三桂利益的材料,这里存在很明显的悖论。
比如《吴三桂大传》评论说:“李自成、刘宗敏盲目蛮干,连吴三桂的家也给抄了,父母亲属都被拘禁,爱妾陈圆圆也被劫掠。这是多么愚蠢的行为!稍有点政治头脑的人绝不会干出这种事情来。”但在前面又说:李自成一进入北京就“意识到了占有山海关的重要性,志在必得”,“他深知三桂和他的辽兵都是勇兵悍将,实为农民军的一支劲敌”,“自成不想动用军事力量,争取政治解决。此举堪称明智。”三月二十一日,农民军进入北京的第三天,李自成就召见曾与吴三桂在辽东共事过的原明朝职方司郎中张若麒,让他做吴三桂的劝降工作;此外,还“令诸降将各发书招三桂”,对他施加影响;三月底,就派唐通“携犒师银四万两,前去山海关赏赐辽兵”,紧接着“又派出将吏各一人,携白银万两、黄金千两、锦币千端赏三桂,另有敕书一通,封三桂为侯”;还令吴襄给三桂写信,劝其来降。这种种作为极其有条理章法,极其讲究策略,与所谓“盲目蛮干”、“愚蠢”、“稍有点政治头脑”都不具备的情况大相径庭。《吴三桂大传》前后的评述自相矛盾。
顾诚在《山海关战役前夕的吴三桂》一文中,认可大顺政权“损害了吴三桂的个人利益”,认为“就吴三桂的问题来说,一面派人去招降,答应给他父子封侯,一面却出现了直接侵犯他在京家属的问题,表明大顺军领导人之间在执行政策上有脱节现象”,对史料呈现的矛盾进行了简单的推测弥合。
冷静思之,李自成和刘宗敏等大顺领导人既重视吴三桂,急切地要招降他,却又“拷掠”他的父亲、“劫掠”他的爱妾,这种行为真是匪夷所思。作为征战十几年、深具阅历的起义英豪,李自成、刘宗敏们难道连这种最起码的“政治头脑”都没有、最起码的策略都不懂?至于顾诚所说“大顺军领导人之间在执行政策上有脱节现象”,似乎意指刘宗敏没有遵守李自成的决策,虽然有这种可能,但并无史料佐证,只是一种臆测。
所谓“拷掠”吴襄“索饷”、“索圆”之类的材料,恐怕是明末清初士大夫们根据虚假传闻(不排除是清人制造)以讹传讹,添油加醋,既以讥刺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来谴责他的降清背叛,又以此证明李自成、刘宗敏等的确是毫无政治头脑的“流贼草寇”。
如果要推测,比较合理的是:大顺政权既没有拷打吴襄逼索巨额钱财,也没有追索抢夺陈圆圆,这些说法都是东虏满清间谍散布的谣言,吴三桂纯粹是为个人眼前私利而罔顾父亲一家的死活,叛国投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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