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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娟:是什么改变了你—我美丽的故乡

周娟 · 2013-03-13 · 来源:三农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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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记忆中的故乡

  (一)自给自足

  每每跟同学跟朋友跟外国友人说起我的家乡,我总充满自豪并满怀温情,而听者总充满憧憬和向往,末了,总会说一句:我一定要去你的家乡看看。而此时,我总会心满意足的笑了,带着几分得意。

  是呵!我记忆中的家乡怎会不让人向往。

  位于长江流域中部,虽属江汉平原,却位于山脚之下,不是高高的山,只是浅浅的丘陵,于是便有了那摄影作品总总出现的秋天起伏的金黄稻浪、春天绿一块黄一块似锦缎的画卷,那是满眼的油菜花和中间穿插的几块绿色麦田,不是典型的梯田却也层层叠叠。

  一年两季,水田种一季水稻一季油菜,旱地种棉花、花生、绿豆、红薯等等,每家的地水旱地加起来都能超过20亩,所以,几乎所有的需要的、想吃的农作物都能自足,没有人会去买任何的农作物。

  散居形态,家户小院星星点点散落在起伏的画卷中,因地多,每户宅基地加附属用地(屋前屋后的各种用途的非耕地)能有2亩甚至5亩。一般每户人家的布局都差不多,屋后是大片的竹林,一为景观二来日常生活中会有很多用到竹子的地方,如用竹子编篮子筛子等等;屋前是一片开阔的稻场,用来打谷子晒谷子;再往前,一般是一个大堰塘,用作农田灌溉和养鱼,而养鱼一般不是为了卖,而是用作自家吃;然后房屋的左右,一般一边是菜园子一边是果园或长满杂树的空地;虽布局不一样,但稻场、鱼塘、菜园、果树地几乎是每家必有。而房屋的布局也一般差不多,前后两排加左右的副屋,一般会有两个院子,一个人居住的院子一个牲畜住的院子。因前后宽阔又是散居,所以每户一般都会喂很多鸡鸭喂两头猪,这样,几乎所有需要的、想吃的家畜产品也都能自足,每年还能晾很多的腊肉、腊鸡鸭以及风干鱼等。

  (二)安于现状

  人们不讲究住房,很少说要化心思花钱把房子建的高高大大装修的漂漂亮亮,除非儿子要结婚了才会稍装修一下。走进各家屋,觉得他们把生活过的随随便便,甚至拖拖拉拉不讲究。人们也不执着于存钱,有更多存款当然是好事让人羡慕,但为了存钱而把生活过的紧紧巴巴、抠抠搜搜、忙忙碌碌却会是让人瞧不起的,也许因为这种价值观,即使每年每家的水果、青菜以及家畜产品都吃不完也很少有人会拿去卖,当地的市场经济以及市场经济观念是很弱的。人们却很在乎玩乐,农闲时节,互相串联在各家聚会打麻将,这次在你家聚会吃饭打麻将,下次再到另一家,对于他们娱乐就是打麻将。人们更在乎面子,这个面子并不是靠一个方面就能撑得起来,也不是靠比别人突出很多来争取,更多的是靠不能比别人差来实现,即更多的是一种维系,而不是积极的建设,且是全方位的维系,要跟别家一样有儿子、要跟别家一样打得起牌(有钱玩)、庄稼要跟别家一样好、子女要跟别家一样有出息、要跟别家一样有太阳能、冰箱,甚至过年的鞭炮也不能比别人的弱……,几乎在所有方面都存在比较但不一定是攀比。

  也许是因为田地多生活压力并不大,也许是因为不那么执着于赚钱,也许是因为好玩乐,也许如他们自己所说“我们这儿的人都恋家”,一直以来外出打工的人都很少。村里很少有留守老人留守儿童,更没出现过村里空寂无人的时候。

  我们生产队是村里10个生产队最靠北的一个,有二十几户一百多人,全村一千多人中也能占到十分之一,在我们队老一辈的几乎没有外出打工的,只有一些有手艺的人在农闲时节在周围帮别人做做工。只有年轻没结婚的小青年们出去,而他们结了婚后也就不出去了就在附近做点什么事情。三十多岁在家的很容易看到,而四十、五十、六十岁的人基本都在家。

  (三)互助互惠

  农业生产最近几年才引入机械,即使这样最主要的插秧、栽油菜仍是完全人工,一般和周围邻居或亲戚结成组协作完成,即换工。今天同组男女劳动力都来我家帮我家插明天就都去另一家。以前几乎大部分主要的生产环节包括打谷子都是以这种换工的方式完成,最近几年不仅部分环节引入了机械,插秧环节也开始雇用外地来的短工。除了农业生产中的换工,平常时候其它一些事情的帮工如拉鱼、修剪果树等都是不用提工钱的话的。只有建房,最近几年去帮忙的开始收工钱了,但也有一部分是纯粹去帮忙或还人情的。

  人们之间除了劳动力的互助互惠外,日常生活的互助互惠更是常见。我是邻居家奶奶和阿姨们带大的,现在每年春节我都会去给邻居奶奶上坟磕头。我们家两次建房不仅没花一分钱人工费,包括每天烧给来帮忙的人吃的菜都是这家那家送的。我考上大学那一年,2002年,农村还没有实行税费改革,每家的日子都过得很拮据,我们家并没有办庆贺席,但队里每户人家都送来钱也送来了话:“没事,放心去吧,家里有我们呢,没钱不要紧尽管开口,虽不能资助太多,但多多少少能帮点。”这些话现在每每想起我都忍不住哽咽。我们家并不是每年都种西瓜,但每年夏天都有很多西瓜吃,我们家菜园子总被鸡吃但想吃什么菜总会吃到,过年做年货,不用样样都做,做几样多做点然后就会样样都有了,我妈蒸一回包子也像开包子铺的,因为要给左邻右舍都给点。

  (四)知根知底

  队里甚至整个村里,都是没有秘密的,因为谁家想守住秘密实在太难。并不是每个空闲日都用来打麻将了,而帮儿子带小孩的更是没有打麻将的便利,所以互相串门聊天八卦比打麻将更经常,我们家农闲时节一星期7天中5天都会有人来坐坐,虽然总是那样几个人,但这样的串门在其他家也发生着,信息就是这样聚集、交流然后传开。信息的传播速度之快、细节之详细都令人惊讶,因为这是一个太过于熟人社会的社会。比如我妈,虽然可能和我妈有着好的记忆力、超人分析推测力(至少我觉得超出常人)有关,她能知道我们队每个人的生日(包括小孩)每家的亲戚,我们家又刚好位于我们队入口的大路边,虽背对大路,但她去倒垃圾的那一抬头一低头间,看到骑摩托车一闪而过的人,她也会嘀咕一句是谁家的亲戚去给谁过生日去了。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熟人社会,约在2005年以前我有记忆的二十多年中,我们队发生过的为数可数的几次盗窃案件后都被追回,印象最深的两起一起是别村过来偷狗的,偷过一次成功,第二次就在一些像我妈这样的“观察员”的协力下被逮住然后被打个半死后被其村书记来领回去了,另一起是个流浪者入一新婚家庭偷了些东西,也被一路追踪找了回来,最后却以让他吃了顿好的然后送了些东西把他送走告终。我们家到现在也只有大门有一把不太牢靠的锁,而还有的另外2个后门以及所有的房门从来都没有安过锁。

  诺,这就是我记忆中的故乡,有着美丽的风景,自足丰裕的农副产品,人们互相帮助却也互相竞争,虽算不上世外桃源,但人们和自己的家人随便而散漫地过着日子,平常而平静。

  二、 巨变

  我已在外求学十年,期间,每年也就只能回去一次或两次,我能感到家乡在变,一点一点地在变,门口的白杨长得已茂密一片,家里的小狗换了一茬又一茬,路越来越好,水质越来越差……,但那只是一草一树的改变,充满村庄的那种气息、弥漫在人们脸上的微笑、内心关于故乡的温暖情怀,依旧。但是,2011、2012年,我能强烈的感觉到我的故乡正在发生巨变,尤其2012年,我因种种原因回家多次,每次回家,我的心都会更纠结沉痛一分。我开始听人们谈论现在的世道,越来越多得听到说现在是黑白颠倒的世道,现在世道怎么变成这样,我甚至听我妈深深叹息说,希望能早点搬离此地,此地已不再适合人类居住。正在我还在诧异人们为什么会这样时,现在人们已不再感叹,而似乎已是以极快的速度适应合流。是什么改变了我的故乡?

  (一) 潜流袭来

  一切要从邻村开始征地拆迁说起。市里要搞大开发,开发计划是建设城南新区,随着城南新区开发的加快和推进,我们这个本是靠山的边边小村竟越来越接近郊区。离最开始的征地大概有6、7年了,但那时还离我们村较远,只是为修路的征地。后来便是为建工业区的大规模征地拆迁,就在我们邻近的两个村。我们生产队是我们村最靠北的生产队,也就是离被征地邻村最近的生产队。邻村的征地拆迁风暴引起的潜流也震颤这我们村,尤其我们生产队。

  因为邻村征地拆迁引起的持久的建房热甚至拉动了当地经济,而我们村的瓦匠师傅们也迎来了他们的春天,每天请工的电话一通接一通,有的电话请不了就亲自上门,亲自上门来还会遇到同去的竞争者,真是师傅难求,短短几年内,瓦匠师傅的工钱从50元到80元再到100元再到130、140元,而其它人做小工的机会也多了。这样的情况下,给本生产队的人建房要工钱也就变得理所当然了。

  因为邻村建设工业区,修通了大道,同时我们村也将村里的路进行了加宽和水泥硬化,这样我们生产队的路就成了直通市区的捷径,交通量陡增。交通发达带来的各种效果可远超出我们的预料。因交通变得更便利,我们村很多年轻人实现了通勤式的上下班。更重要的是它让村庄变得更加开放,一如我妈这样记忆力好喜欢管闲事的人也再也无法如以前那样掌握生产队的情况了,过路车辆多了,且小轿车多了根本无法掌握来往车辆和人流信息。这两年村里人都不敢养狗了,即使养了狗到年末时也赶紧把它们卖掉,因为偷狗贼开着面包车或其它车开过去丢下毒药再开回来时直接捡狗走人,甚至直接拿着枪在路边打死后马上拖上车走人,即使看见也来不及追赶。我们家可怜的小白去年年底也说在被别人打死前拉去卖掉吧,结果因长得太胖没人要,也许因为这个原因,其到现在才平安无事。

  邻村征地拆迁带动的潜流除了卷起这些个水花,其更深远的是也搅动了我们村人们的心,大家开始躁动、激动、焦虑、纠结,眼看离我们更近了,那我们这是不是也要拆迁呢?如果我们要搬迁的话,是不是现在开始就要有所准备和行动?要不要动?要不要动?每个人心里都充满了焦虑和矛盾。而邻村传来的一个一个成功的、失败的、惊心动魄的谈判案例如一波强过一波的冲击波撞击着人们本已躁动的心。

  (二) 磨人的等待

  没有消息,到处都打听不到消息,谁也说不清楚我们村会不会被征地拆迁。但总体的舆论是:会搬迁的,只是迟早的问题。但这么说的时候,人们的底气都是不足的,有一种自我满足之嫌,因为毕竟我们生产队是靠近山,且前面开通的一条高速公路直接把我们隔离在了这个山角落,人们看不出有多大的开发价值。终有个别人按捺不住了,开始在家种树建房,人们并没有跟风,只在一旁冷眼相观。毕竟建房栽树要投入很大的财力和人力,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去冒这个险。对于个别建房的人,上面并没有下来人阻拦,这就更增加了不确定性。其实后来想来,这是上面的一种策略,因为如果来人阻拦无疑是告诉人们这里就要征地拆迁了,人们肯定会一阵风开始建房栽树,无论你怎么管制也是没有用的,如果你不是马上就征地拆迁的话,邻村就是这种情况。

  人们在等待,焦急的等待,比起等待征地拆迁,人们更焦急等待的是征地拆迁的消息,这种等待的心情从邻村开始征地拆迁就开始了,只是随着邻村征地范围的扩大,等待的心情就更加急切,而现在,就在2012年,邻村终于全村都拆迁完了,在修的路就在眼前,已征的地也就在我们生产队旁边,此时人们的等待似乎已到达极限,人们的心已被撩拨的快要疯狂。

  每天人们都在路上观察啊、望啊,看有没有勘测队的车路过或来,因为有勘测队来就意味着有戏了。现在,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会引起全生产队和旁边生产队的震动。一次,我爸和我妈出门了,回来时已全城风雨,说是要拆迁了,因为我们旁边的旁边的邻居家大妈看到有一辆车停在我们家门口在我们家门前比划了半天,分明就是堪测队的,然后这个消息在我爸妈回家之间就已传遍了。后来我妈问在家的奶奶,奶奶说,啊,那是高压局的人来查看高压线的。一场虚惊。

  有人甚至在网上查看电子卫星地图、查找市里的开发计划、跑很远去看在修的路,为了的是看在修的路或规划中的路到底会不会经过我们生产队,会不会经过自己的宅基地或田地。

  老人们也在焦急的等啊等,因为他们现在可不能随意死去,如果确定要拆迁,无论如何也要等拆迁完了再死,因为听说家里多一代人就会多补一套房。

  在外的青年们也在等啊等,尤其是待婚无对象男青年更是焦急,有人几乎每个星期都会打电话询问。因为,如果能拆迁,意味着他们将会一夜变富,其身价也就陡增,这无疑会增加他们在婚姻市场上的砝码,能拆迁时能找的对象与不能拆迁时能找的对象无疑会是两个档次的,至少他们是这么认为,而实际上也是如此,因为邻村的经验在那呢。

  而在村的人,焦虑的心更是理所当然,如果确定会征地拆迁,那么他们就需要马上行动,该建房的建房该种树的种树。

  (三) 人们疯狂了

  插标竿了,终于插标杆了,人们都去看了眼标杆以真正得以踏实安心,人们松了口气,却马上又提起了更大一口气,那么漫长的等待,如黎明前漫长的黑暗,黑暗中累积的焦急、期盼、忍耐、憧憬在这一刻终于爆发了,化作了无限的激情和干劲。

  人们也不打麻将了,全家动员,栽树,每天。任何时候给妈打电话,她都说在栽树,还动员我也回去帮忙栽,因为我爸要出去做活,她有严重风湿一只胳膊不能用,这把她急的啊。虽只是修横竖竖三条路,征地只涉及部分农户,但仍是全生产队总动员,只是在路上的确定要占地的更加着急和积极。

  树苗价格涨了又涨,但很快附近林场的树苗就被买完了,到了后来要托关系才能买到树苗。

  已经迁在眉睫,再来建房肯定不现实了,人们也没违规建房的想法。我们生产队从集体时代开始就是全村最守规矩最好管理的生产队,后来税费负担重的时候也是税费最容易收收得最齐的生产队,而这次征地主要发生在我们生产队,我想村干部在一定在心里觉得庆幸。

  但是,虽胆小无心违规建房,那不息的激情和不甘的怨恨可怎么办?好不容易等到征地了,就这么干坐着?怨恨自己早些时候怎么就不建几间。人们的智慧和小心思是令人惊叹的,人们在家想尽设法地不引起注意的搭棚子,即把屋前后以及院子里搭上遮雨的棚子,其实搭了棚子仅能多补几百元而已,但却能大大抚慰他们的心。紧接着,不知是谁又想出了把稻场水泥化的主意,于是那些天家家户户都在忙着水泥化稻场,短短一个月内即实现了全生产队稻场的水泥化。我不禁想,大跃进时那让人无法想象的激情也就如此吧。

  (四) 冷硬的现实

  终于到“拉尺”了,即丈量将被征地的面积、清点树苗以及地面建筑等。由村里负责组织,但上面会派一个督察员,村里是尽力想做到公平,把丈量队分成几组,每次丈量随机抽组,即让人们无法弄清到底会由谁来给自己丈量土地,也就无法事先请客送礼了,而且还规定,有亲戚关系的要回避。但书记还是交代,丈量时尽量松点,让每个被丈量户都满意高兴,这样到时候谈判搬迁时也就好说话。这个策略的确很聪明,尤其从后来的事情来看,如果在开始丈量时就非常不满意心中充满了怨气后期谈判是非常难的,而丈量松一点后所多出来的那点钱比起搬迁的金额简直不值一提,这是只付出一点成本就能得到巨大效益的事。

  丈量过程中也的确做到了这一点,每个农户在丈量完后都满脸笑意心满意足。我妈也很是开心,跟我打电话说,嗯,拉的很松,给我们的树算了4千棵呢。但是,没过几天,我给妈打电话时,听出她极度沮丧。原来,后来打听到,我们家是被量的最严、所算树木最少的,就在北头一点的另一家,其树被算了一万多棵,我们家的只是人家的零头。

  很快,人们便都发现了这个游戏的规则,那是冷硬而残酷的,是不含带同情和温情的。即有关系的或者强硬的就多得,即无关系又不强硬的只能少得还得陪笑脸说好话。

  陈家是典型的强硬者,据说去他们家拉尺的那天,他把一块空地插上四个桩然后说,你们把我这个算车库。拉尺的说,你这还什么都没有,怎么能给你算成房子呢?然后他说,那你们今天别拉了,等我哪天建好了就通知你们来拉。于是就只好给他算上了,然后其它一切丈量都是按这种方式,如果丈量的面积、数的树的棵数不是他满意的数,他就不同意,就无法继续下去,最后就都按他的要求来了。

  王家和书记是亲戚,据说王家拉尺的那天,书记来往路边一站,拉尺的把公共河道也拉作他们家的鱼塘,而拉田亩的时候眼睛都不看尺直接报数,这个数是多少老百姓当然谁也不知道。

  许家和刘家是邻居,刘家的一个亲戚认识一个上面当官的人,据说在拉尺的那天,那个当官的开着一辆小轿车往路边一靠,也不知下车了没,拉尺的就把尺远远的拉到了许家,而轮到许家时,拉尺的就只能少算许家的,这让许家怎么受得了,不要求你一样给多拉,但起码的名分都给拉少,许家要气晕过去了,却也没有办法。

  在风头最紧几乎是戒严的情况下,也有人能打通关系堂而皇之的建新房,这让人们感叹不已。

  这种非形式的现实的不平等让人更加难以忍受,这么多年来,大家生活在同一个生产队,有着差不多的收入、差不多的交往圈、过着差不多的生活,谁也不觉得比谁更高贵些,谁也不觉得比谁更卑微些,而现在,就在这每一瞬间,都让人们感觉到了差异感觉到了挫败感觉到了人与人之间的不一样。村民间的隔阂就这样产生了,甚至仇恨。“弱者”开始愤恨,愤恨世道的黑暗、愤恨自己的无能也愤恨那些个“强者”,而所谓的强者却也更加小心谨慎,本来算不上强者,哪敢张扬。人们现在很难打听到别家的信息了。

  很快,人们便适应了游戏的规则。强硬是先天的无法改变的,村民以及干部们都知道哪些户强硬以及强硬的程度,这是长期在一起的生活经验形成的,不是你一下想变强硬就能变的,但关系却是可以拉的可以去寻求的。于是,在第二轮给钱签协议的环节,人们开始想方设法找关系,弱者也开始摆出强硬的态度,哪怕不能如强硬者那般有效果,但起码不能太软弱。强者有继续强硬下去的自信,但如能再有一点关系当然更好,而弱者更强烈的需要关系,否则他们没有任何办法去改变一点点自己的弱势以及缓解自己处于弱势地位的郁闷和憋屈。而这样寻找的关系不带任何人情味而完全是“公事式”的,哪怕是关系对方是朋友,拿一定比例的回扣是当然而坦然的。

  即使这样,关系仍是极其稀缺的资源,很多人想法设法也很难找到关系,而占有这样资源的人是绝对不愿意共享的,哪怕是亲戚。同时,信息也是资源,人们现在也决不透露自家关于征地补偿的信息。

  (五) 钱啊钱

  人们从未如现在这般看重钱,或说如现在这般斤斤计较分厘必争。为了几棵树几十年的邻居闹僵翻脸变成了常事。在疯狂栽树的那些天,人们把屋前屋后,田埂田边都栽上了树,这就不可避免的涉及边界的问题,因为农户间的边界其实都不是分明的,而田埂都是两块田共一条埂,而埂又不是太宽。最开始时,人们还抹不开情面,只是默默把栽在了认为是自己地盘的树拔掉然后栽上自家的树,当然,其后又会被对方默默拔掉栽上他们的树,这样就不可避免要正面争吵了,王家和李家,刘家和陈家……队里到处都在上演这样的争吵。

  其实,很容易翻脸闹僵并真是说那几十块钱就那么重要,而是与人们对就要搬走的预期相关。要是以往,即使发生了比这更严重的矛盾,大家也都让让忍忍就过去了,毕竟大家同住一个队,抬头不见低头见,以后要接触的机会多了,把关系闹僵日子可怎么过?农业生产中从别人家田里过车过水是很经常的。而现在不同了,大家都知道要搬了,以后还住不住一起还不知道呢,即使住一起,那时是像城里的小区,也不用农业生产,不与你接触我也能过日子。但也有是借机会发积怨。

  但人们突然之间觉醒的产权意识以及对于产权的执着还是让人惊奇的。八几年分田到户时,集体的公共堰塘就就近分给了临近的住户,后来各家都在公共堰塘里或用田地自己挖了鱼塘,公共堰塘也就四分五解面目全非,即使仍保有一点原样的部分也就默认为是离其最近的住户的了。几十年过去了,从未有人提出过异议,而现在人们开始争其中自己应该有一份,这种要求伤了很多人的心也伤了几十年的感情。

  队里最大的一个公共堰塘是属于一个湾子的住户们的,但那个公共堰塘一直供给其下游所有农地的灌溉的,当然农地的所有者并不一定都是湾子里的农户。在很早之前,就有湾子的人开始在那个大堰塘里挖只属于自己只灌溉自己农地的鱼塘,后来堰塘便丧失了蓄水能力。其下游的陈姓住户不是湾子的人但其大部分农田都靠此堰塘来灌溉,于是,他为了灌溉自己的农田,不得不也在堰塘中挖了个属于自己的小鱼塘,对于此人们一直未表示过异议。然而在2012年时,就在他一如往年从自己挖的小鱼塘中抽水灌溉时,其电机插头被拔了。原来,结婚后从湾子里分家出来已几十年在别处居住的许姓住户说他没有资格用那个塘里的水,陈姓住户挖的塘也陈姓住户也没有资格拥有。最后,为拔插头的事两家要打架,协管员来调和,说,再忍忍吧,就要搬迁了。但最终也是没能忍住,打了,还牵涉了外面的混混,最后由村书记调节了事。几十年的邻居也就这样反目成仇。其他人都知道,许家只是想找个由头找个机会重新插手那个公共堰塘并“合法化”其抢来的对那个堰塘的一部分占有权,否则如果堰塘被征,补偿款根本不会跟他沾上边。

  也有仍想维持感情者但却艰难。陈家和王家本来是感情很不错,两家有两块田在一起共一条埂,两块田要被征,王家去开垦田埂时就和陈家商量他们就把整条埂都开垦了并栽上树然后补的钱平分,陈家同意了,但后来真赔款时,陈家要求多得一成,说因为他的田在上方,按老规矩那条埂应该是他们的,并买通干部支持他。其实就是一千多块钱得事,王家不想伤感情就没说什么。但感情还是伤了,后来两家在路上碰到都很尴尬。

  也就是在栽树阶段是人们最受打击、艰难适应的阶段,面对突生的人际关系的转变或说人心的变化,人们一时难以接受。那时对发生的邻居间为了几棵树而吵架的事还在人们之间被议论被感叹,那时是最多听到诸如“现在是什么世道啊”,“现在的人是怎么了?”“太不像话了”,而我妈感叹我们村已不再适合居住也是那个时候。但同样很快地,人们也接受适应了这种转变。而适应的方式是自己变得更加自私且自私的理所当然自私得坦然。自己也在算计和自私时怎么会对别人的算计和自私感到不可接受、感到被伤害呢?当这种算计和自私变成了理所当然的时候,内心冲突和伤害反而少了,但世界却变得冷漠了,且在无声无息中冷漠下来似乎没对任何人造成损失。

  夏天时,人们互相传说着感叹着在已被征地的邻村发生的一件事。32岁有一子的女婿和三个朋友喝醉了酒后到老丈人家鱼塘去钓鱼,因醉酒滑入塘内淹死,于是女婿家的兄弟要老丈人赔4万,老丈人觉得自己没有赔钱的理由不给,于是他们叫了一帮人来把老丈人狠狠的打了一顿后老丈人还是赔了钱,并让一起钓鱼的另外三人一人也赔2万,让拉他们过去的三轮车司机赔一万,让招待他们吃饭的餐馆赔一万。人们对此事非常震惊愤慨,评论说,现在的人想钱想疯了,简直没了常理王法。可是这样的事不也就只在征地这两年才发生了吗?人们只看到了钱的问题而没看到其中人心的冷酷和扭曲,而这就是在无声无息中被塑造的。

  前几天,我跟妈说,帮我借10万块钱吧,我妈说会借不到。我说,为什么借不到呢,现在更有钱的人不是更多了吗?后来我和妹妹说这事,她说,现在的确更有钱了,但更不会借钱给别人了,即使亲戚也不会借。而就在4年前,我因出国要借10万块,我妈在两天内就筹齐了,而那时人们要比现在没钱得多,还可都是血汗钱。

  (六) “我将有钱…”

  “我将有钱”的心理预期和心理暗示的力量是巨大的,谁也没有将我将有钱放在嘴上,甚至都没有放在心上,现在大家想的只是怎样才能多补点,还没有心思去规划如果补了多少我将要做什么。但影响分明是有的,至少我是这样感受的。

  1、消费观的改变

  今年过年就是有些不一样,过年前听到主妇们都在抱怨,今年办年货花太多钱了,能不花更多钱吗?都要买好的贵的,以前可不是这样,菜也不能总吃传统那几样要搞些新花样,更别说手工做年货了。

  到处走亲戚走朋友吃饭,也就我们那的人不再用自家的碗筷,全改用一次性碗筷,来一次客人用一批,一个年过下来屋前屋后全是白色垃圾,“啊,洗碗多麻烦啊!”这么多年来不都洗了吗?别的地方的人不都这样过的吗?

  前年时,还有人在说,要是能买个小面包该多好,进出就方便多了,小面包也不贵。去年时,却已有人在说他那个车也就7、8万还安个什么导航?

  是的,人们不知不觉膨胀了嚣张了,即使补偿标准不高补偿的钱也就十几二十万(一亩的标准是一万三千多),即使还没有补只是预计要补,即使标杆还没插到自家门口,自家会不会被征地拆迁也还是未知数,但人们心中自5年前旁村开始征地就已隐隐开始燃起的“我将有钱”的心里预期在去年时已然浮起扩大,即使现实远没有想象的那样美好,但现在现实已战胜不了那已入心底的心里暗示。我担心,无论以后现实将会如何,他们都无法正确面对现实。

  2、实现了“跨越”的婚姻观

  近几年,村里年轻人的高离婚率让我惊讶。今年和朋友聚会,朋友直呼现在下面比上面开放。村里青年谈婚论嫁时,离婚已成一预定假设。人们听到谁谁离婚的消息时,一点惊讶也没有,很是淡定平常。而听到父母轻易让子女离婚的事也不止一次,女儿和女婿、儿子和媳妇小两口闹矛盾了,本来不是什么大事,做父母的却轻易把离婚说出口。“过不好就趁早(散),现在要再找一个容易的很。”而在听到别的父母在说自己女婿不好时,旁边的人也会轻易说出,“那就离了算了”,听到此话的父母一点也不生气,而是认真思考此建议。敢说出这种话是因为他们对这里的姑娘找婆家和小伙找媳妇有充分的自信。但总体说来人们更倾向轻易让女儿离婚,农村的婚姻市场中,女性还是更占优势。

  去走亲戚碰到了老相识,她在邻村,已征地拆迁补偿完了,看她们一家人(姥姥、姥爷、女儿、外孙)很和睦开心,儿子很聪明很乖,特想问问她她老公呢。忍住了没问,后来打听到,她们把他赶了。很奇怪,人们都用的是“赶”这个字,因为在他们眼里就是那个男人被赶走了。男方是普通农村的(人们用这种说法来区别征地农村和非征地农村),她们家是两个女儿,所以她结婚时就说不接不嫁,即不算嫁女儿也不算招婿,两边关系一般重,但她们的儿子还是跟男方姓(很多不接不嫁的情况是孩子跟女方姓),而离婚的理由就是,孙子是跟男方姓,但男方的父母从不带孙子都是这边父母在带,吃喝用都这边出,那边父母还说风凉话,那我要你这个男人干什么,钱也是我这边多,住我这边房,你走吧。于是离婚了,然后小孩改成跟女方姓了,大家都很满意,村里人也没觉得不好。

  三、不想未来

  过年大家聚一起吃饭,听到人们多次谈论一件事,即小区的人的事,他们把城边为安置搬迁户建的集中居住区叫小区,把已被征地被安置在小区的人称为小区的人,因为在他们眼里,这样一群人已经不能算作农村人因为不在种地,却也不能算城里人,因为无正式工作无好的待遇,分明和体面的城市人不一样。

  事情引起大家这样的关注和热议是有理由的。什么事情呢?村里有很多人曾经和小区的人一起去共同的亲戚家吃酒席,说小区的人去别家吃酒席人人都拿一小桶,装菜,把小桶装满了再吃饭,如果运气不好自己做的桌全是小区的人,自己连饭都吃不饱,不仅因为菜不够,还因为小区的人看你没带桶,便紧紧地贴在你背后等你吃完了好装你那一份,本来一般去别家吃酒席就去一个或两个人,但说现在有的人家去5个人,拿5个桶,这样装一次菜就可以够全家吃一个星期。说现在小区的人办酒席或者小区的亲戚比较多的人办酒席都亏死了。

  人们说起此事,都连连摇头,觉得可怕,怎么可以把生活过成那样。那样去装菜又丢人有有些可耻,简直太丢人了,要不得,要不得。对于田地多物质丰富自给自足程度非常高的村里人来说,在吃的方面从未拮据过节约过的村里人来说,这样的事情是难以想象极其可怕的。

  村里有几户总去菜市场卖菜的人,说经常看到认识的小区的人去菜市场捡菜叶,开始时,大家碰见时都觉得尴尬不好意思,但慢慢,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了,而到了后来,认识的人就直接跑自己的菜摊上去拿菜,边说“我来装点白菜回去吃”就边往自己的袋子里装,也不等自己同意或说话,心里又生气又难过心酸。

  但人们也说,那也是没得办法,住小区里了就一分地都没有了,一点菜也不能种,家畜也不能养,什么都要靠买,而现在所有的东西都贵,而他们又没有什么收入来源,就靠那些补偿款,可补偿款是用一点就少一点,且还想给儿女或孙子攒点。其实即使钱够,对于以前从未掏钱买过米菜吃的人怎么舍得把钱用这儿呢?

  人们感叹完了后只是一阵沉默,没有人说自己以后坚决不那样,这可不是他们的习惯。我想沉默是因为他们谁也没有足够的信心和底气保证自己以后不会那样。

  人们现在还不想未来,不想想未来,其实也没有能力想未来。

  那天晚上,和妈在炉子边烤火,聊了很多村里事情后,我说,“我真不想被征地搬迁。”妈沉默良久,然后说:“其实我也不想,我也不想得那个补偿款,我怕。”我没问她怕什么,也许她也说不清楚,只是激情冷却后,开始对未来有了种种的不确定和不安。

  四 不如离去

  过去那么多年,故乡对于我就是我的根、我的栖息地、我的避风港,它给我踏实、给我安宁、给我勇气和力量。最痛苦最软弱最无助的时候只要我回到故乡的家,一切就都好了,我常庆幸我有个老家,那是我的自豪也是我永远的牵挂,我寻寻觅觅、飘飘摇摇最终也回到了湖北。可是现在,我常和我妈一起想,不如离去,不如离去……

  我可爱的村庄还未来得及适应已被改变,我喜爱的人们心还未来得及反省已冷漠,我还未来得及好好感受,很多东西已经消失。直直穿过队里的那条在修的路,凹凸不平,看看它,就像斩裂村子的丑陋的剑,它刺散了村子的魂、磨钝了人们的心,却成了我心头永远的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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