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大冶调查
一
吴飞是人类学者和自杀研究专家。他说中国老百姓要过日子,离不开“人”、“财产”与“礼仪”三个基本因素。只有具备了这三个基本的要素,才构成上一个家庭,也就是过日子的一个单位。“日子”过得不好,就可能引发自杀。
家庭首先是由亲缘关系的人组成的,它既是个生活单位,也是个经济单位。人是过日子的主体,没有人无所谓过日子。生活在同一个家庭中的人,需要以适当的规则来维系家庭的存在,这就是日常生活中的礼仪。出生、婚姻、丧葬的仪式,同样是维护其存在和稳定的重要因素。中国人看重的主要节日,包括春节、清明节、中秋节,都是以家庭生活为核心而展开的。但礼仪是较为弹性的东西,外人很难作评价。财产是过日子的一个重要方面,没有财产基础,也谈不上过日子,尤其谈不上日子是否红火。若收入相当,那么如何处理和安排家庭用度,礼仪和规则就开始发挥作用了。即便由一个人组成的家庭,仍然不能缺乏独立的财产。
于是,吴飞认定人们“过日子”的好坏最客观、最重要的评价标准,就成了财产。
二
所谓财产最重要,讲的是经济条件决定家庭日子过得好不好,过不过得下去。如果日子过不下去,就容易产生“自杀”的念头。
但农村调研发现,财产不是家庭生活的决定性要素。相反,人的因素才是最为关键的。不同的人存在于家庭中,就会有不一样的家庭生活,也决定了“日子”过得有没有劲,有没有奔头,是否红火。要是缺少了某些“人”的话,日子就可能中断,或者过得很不好,“过日子”就会成为“混日子”。整个家庭对未来都没有追求,没有奔头。
我在南方农村调查,某村中一个家庭一个月内连死了三个人。其中,女儿因爱情自杀。父母因此着实悲痛,但是并没有影响这个家庭的日子继续“过下去”,很快人们就从悲痛中恢复过来。因为尽管感情上放不下,但是家庭还有其他的人要过日子,尤其需要作父母的振作的是:儿子要读书、要成长、要建房子、要娶媳妇,等等,都需要父母的努力,怎能因为女儿的不懂事而荒废了这些呢。但是,当听到独子在医院逝世的消息后,该家庭的男主人甚至没有去医院看望儿子,就猛地回家,在家悬梁自尽。母亲因儿子死亡而昏却过去,等医生将她抢救过来后,又得知丈夫已死,就连昏却的力气都没有了。众人怕她也走丈夫的那条路,就一连数月派人陪伴在她身边。最后恢复过来,成了生活没劲的人。
家庭中,什么样的人不存在了,就会影响过日子?女儿自杀,日子虽然受影响了,但是可以恢复过来,而儿子的死亡,却导致父亲的自杀,使家庭的日子过不下去。儿子、丈夫接连死去,日子就成了纯粹混的了。所以,在农村,儿子是家庭生活中最重要的角色,缺少了他,家庭的日子就缺少奔头,缺少红火的理由。父母对儿子寄寓了太多的东西,包括生命意义、生活价值和基本情感等。
相对于儿子,其他成员,包括丈夫与妻子,任何一方,特别是妻子,对于家庭而言,皆没有儿子重要的。如果丈夫死了,有儿子的话,妻子会把儿子抚养成人,日子照样有奔头的,至少预期中的未来可以过得红火。“老来伴”,其实没有想象的重要,我调查很多农村,很多老年人,到七老八十还分居,分床,甚至一辈子不说话。九十多岁的老头背着锄头追着八十多岁的老太太满庄子跑,也不是只有皖北农村才有。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们并没有在对方身上寄予过多的情感和价值期待,他们寄予的对象是儿孙。
三
礼仪不仅仅是按照程序走的花架子,不是人们吃了饭没事干闹着玩的。它的背后就是价值,是人对人的寄托与期待。在家庭里,礼仪体现的是父母对儿子的价值寄托。
礼仪即行为的规范轨迹。在家庭关系内部,如果儿子不按照礼仪来行为,父母就会气得要死。就像子代不按传统的生育规范,给给父亲生个孙子,老人就觉得儿子不孝顺。在湖北大冶农村,很多老人自杀都是在端午节、中秋节这一天,或前后。只因儿子或媳妇没有在这些节庆里按照传统礼仪礼节来对待老人,如盛情招待,送包子馒头,老人就会感到受很大的委屈,是其人生的莫大悲哀,甚至觉得整个人生价值都丧失了。于是回家就喝药自杀了。
在这些老人自杀案例中,老人都觉得,平时儿子对自己咋样,自己可以不管。因为儿子有儿子的事,顾不了这么多,但是过年过节,儿子一点都不顾及老人,不按照礼节程序来走,这是对老人最大的不尊敬。老人的气由衷而来。说明,礼仪礼节不仅仅是形式而已,里头暗含着老人对儿子的诸多期待。
礼仪礼节就是规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关系背后是价值期待。我养儿子为啥,顶门户,尊重我,养老送终,传宗接代,等等,对儿子寄寓了这些期待,而这些期待反馈到父亲这里,就是通过礼仪来表达的。当儿子没有按照礼仪的行为轨迹行为时,父亲的精神就会受到极大地伤害,以为价值期待没有实现,整个价值系统都崩溃了:我养儿子干什么,这样对我,儿子都不要我了,我还活着干什么。
所以,我发现,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老人依然秉持着过去的“老礼”,要求儿子对自己如何如何。当儿子没有按照礼节规范来办时,就会造成父辈感情上受到伤害,在价值上就感到失落。平时的礼节可以忽略,比如很久没去看望父母,因为忙或者其他原因,父母虽然觉得怪不是滋味的,娶了媳妇忘了娘,但是也理解,心理能够把自己说服过去,毕竟这是小礼节,不涉及大是大非。但是节庆的礼节是重要的,儿子对父母的基本尊重,长幼有序是最基本的,这些都富含着父辈太多、太厚重的情感、价值。很多老人对我说,儿子孝不孝顺,我又如何向别人炫耀自己的儿子,就是在节庆时儿子、媳妇拿了多少东西给我;虽然老人都吃得少,他看的不是儿子的东西,而是儿子的心意,只有这样,才能体现儿子对老人的孝心,老人才能安心,才觉得没有白养儿子,才觉得这一辈子累死累活是值得的。在人家面前也有面子。但是,在这些重要礼节方面,若父母没有得到预期的、过去一向如此的待遇,就会产生价值幻灭的感觉,自己的内心过不了这到坎。在别人面前也没面子:别人在节日都吃好的,自己儿子媳妇什么都不表示。
这样的老人就会自杀。这就是为什么在重要节庆、节日,儿子打骂父母,或者说了重话,或者没有按老礼行事,老人都会觉得价值的幻灭,容易自杀的缘故。
四
所谓的财产多少,经济的拮据与否,都要通过人和礼仪来表示。调查还没发现仅因贫困导致老年人、妇女自杀的情况。
在农村,经济问题从来就不是个根本问题。人们常说的,自己生活差一点,拮据一点,再穷也不能穷孩子,所有的一切其实就是围绕着孩子。有孩子,特别是儿子,一般不会因为生活的贫困而选择自杀。南方农村调查的兰戈老人,50多岁才才结婚得子,到七十多岁的年龄,儿子初中毕业读上技校,他还要去外边找钱——给人看病,挖煤,一点也没有懈怠的意思。一般的老人到这个年龄都开始享儿孙福了,而他却仍生活很窘困,很劳累,但这并没有冲淡他对生活的憧憬,他依然信心满怀,从不埋怨什么。他之所以不服老,仍然有股冲劲和干劲,就源于他的儿子。
相反,邻村家境富庶的书全,却过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日子。五十多岁,还身强体壮,完全可以干农活,但是他已经丢弃了农活,整天跟酒精打交道,一天几乎要一斤白酒才能松开酒瓶;整日到处闲逛,吊儿郎当;一出口就是些不着边际的话;不论辈分、调戏妇女,还养成了上寡妇家门的习惯;对自己老婆又骂又打,甚至把老婆赶到城里打工去了。不仅如此,他从2009年就不去给父母上坟了,认为人死就是一掊土,死了就是死了;家里一些要好的关系也被他弄得很糟糕了,甚至跟自己的哥嫂也闹僵了。但是他很富裕,他的儿子在是“吃国家粮的”,每个月都有预期的生活费用寄回家,三个女儿都在外打工,也会寄钱给他。因此,相较一般村民,他是很悠闲很阔绰的。但为什么会落入这样的颓废境地呢?说明经济问题不是主要的问题根源。
书全只有一个儿子。这个独生子考学后留在了城市,并娶了个当地的老婆,2008年这个媳妇给杨书全生了个孙女。问题就出在这里。村里人都知道,他儿子是“吃国家粮的”,只能生一个孩子,不管是男是女。这样,他就“抱不上孙子”了。作为传统一代的人,他认为他已经“绝代”了,没有后了——做什么都没有意义,没有希望了,何必去做呢。他现在的生活就形如行尸走肉,已没有精神上的寄托了。如此,他才会做出一系列匪夷所思的举动。
与他相反,他的哥哥,比他整整大十岁,有两个儿子,都在读大学。他还有很大的动力去做事。他相信他的两个儿子不仅会有出息,而且肯定能帮他把“一房人”传下去。因此,他们夫妇俩在家,日子虽然过得紧巴巴的,却有使不完的劲。虽然两个儿子上学要毕业了,也用不着家里的钱,但他们还是拼命的做农活;在湾子里的社会交往也很好,家门的评价都是积极的。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因为他们要为两个儿子挣面子,父母在家做得很好,以后儿子回来才有面子,人家不会说他们父母在家怎么怎么样。这是一对有奔头、有希望的父母。
书全在自认为“断绝孙子”后,人就“废”了,前半辈子“做杨白劳”,把儿子养大成人,后半辈子晚节不保,现在看来做得很不值。于是失去为人、生活的动力。他埋怨自己的儿子,因而也就不需要给他在湾子里挣脸面。他甚至说,这个弯子他都不要了。
五
在农村,传宗接代是个礼仪的问题,即作为儿子的,必须给父亲、给祖宗传下血脉,才算对得住他们,才算礼仪到位了。否则,就是在礼仪上有差池。年轻一代的传宗接代思想淡薄了,但是老一辈对子辈却的期待还有如此强烈。当儿子的行为与此期待相差甚远时,就会造成价值失落。父辈因此而感到生活的无意义感。
在解放前出生,经过集体时代和改革开放的一辈人,他们的儿子到现在也逐渐成家立业了,就出现了一个成年儿子对父辈的礼仪问题了。这一辈人,尽管经历了集体时代,但是一整套老的思想、传统观念还根深蒂固,长幼尊卑、父为子纲等伦常规则还很浓厚,对子代还有价值寄寓。但是,当他们的儿子,改革开放年代成长起来的,已经脱卸了传统的规矩。我们调查的,在集体时代后期,村里就有年轻人打赌,敢不敢揍自己的父亲。八十年代后,这批人陆续结婚成家,敢于公然反抗父亲的权威。这样,两股都很强悍的力量碰撞在一起,自然是具备强烈价值寄托的父亲,遭受的心理、精神的创伤最重,他属于被挑战者。而挑战者即使没有挑战成功,也不会有太多的气出不出来。所以容易决绝地自杀的是被挑战者。
随着,社会上越来越开化,老的思想越来越受到打击,越来越遭到封建性的批判,成为农村的政治不正确后,父辈的期待甚至在礼仪上的期待就少了。特别是在90年代中后期以后,集体时代成长的一代人成为已婚儿子的父亲以后,在仪式上对子代的期待就更少了;甚至在养儿防老、长幼尊卑的期待也逐渐减弱,对儿子物质、精神上的回报期待也减弱,等等。因此,老人面对残酷的现实,通过自我调整以适应社会。当儿子在重大的节庆期间也不去看望老人,老人也自认载了,这是在南方村落出现的趋势。当儿子对自己恶语相向,甚至拳脚交加时,也认命了,这是河南等中原农村的变化。当儿子不养老,甚至将老人从家了驱逐出去,老人也只能自认倒霉,而不会像以前那样表现出“气出不出来”就决绝自杀,这是荆门地区的现实。当价值寄寓减少,期待弱化以后,老人决绝型自杀的现象就减少了。
老人自杀减少,并不意味着老人对子辈就没有了期待。只是将期待降低罢了。比如传宗接代的期待,在很多农村地区依然是很浓厚的。但当老人没有能力规劝儿子、媳妇后,也只能认命,苟且活着,而不是自杀。在诸如礼仪上的期待,则在大部分地区都没有了。所以当儿子在礼仪上没有做到位,老人也不会再表现出激烈的情绪。“你要骂就骂,要打就打,一把老骨头了,还能有什么反抗”,“你骂,给你端水,端凳子”。
更大的发展是,传宗接代的价值期待也没有了,养儿防老的期待也在消失,人们看到太多不孝顺的事例后,开始反省自己的生育行为。老人当下的际遇,给后一辈父母,现在四五十岁、还有劳动能力的人提了个醒:不能光为了儿子,还要考虑自己的后路。后路就是存钱养老、买养老保险等。而更年轻的一代,则认为养儿子也不能保障养老,还不如不养,生一个,不管是男是女,都不再要了,自己落个清闲。所以,生育观念就彻底转变了,代际之间的权利义务关系基本平衡。
那么,这以后的自杀就是老人觉得日子过着“没有意思”的自杀。家庭不再是感情、价值的生产单位。人的意义不在家庭里生产,老伴就会显得很重要,感情的慰藉、孤独的伴侣,就真正成了“老来伴”。当老伴去世之后,就会觉得没有意思,就会选择自杀。
六
总结起来,一个家庭中,当“过日子”有价值支撑的时候,“人”是最重要的,特别是儿子。没有他,日子就过得索然寡味。礼仪作为重要的行为规范,它涉及到的是子代与父母之间的关系,礼仪背后蕴涵的是父代对子代的价值寄寓。当儿子在礼仪上有所偏颇的时候,就会造成老人价值的失落和意义的甭盘,老人的日子就不好过,或过不下去。当老人对礼仪礼节看重程度降低之后,对儿子的价值寄托其实就减弱了,儿子在这方面失误也就不再造成老人的价值失落问题,自杀会减少。当传宗接代、养儿防老都被看空之后,对儿子的期待就完全降低,儿子在家庭中也就失去了以前的重要性,夫妻关系越来越重要。“财产”是过日子的重要基础,但并不是评价日子过得好、红火与否的唯一因素,它只有在“人”和“礼仪”等前提条件存在的情况下,他的作用才会凸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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