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的余味仍在,但也许并不令人回味。
曾经坚挺的春节传统几近消融殆尽,背后是流动着的工业社会与根植性很强的农业社会之间的较量。较量的结果是农业社会的全面败退,总是倾向于维护传统的老人丧失了话语权,传统失守。
春节,现在适用年轻人的价值观,崇尚着浮华的物质主义。多少人历尽艰难地回家,达成的却不过是一场见了面的别离。
落寞的传统
2014年1月30日,大年三十的早上,广东北部的一个客家小乡村。
64岁的白发老人陈发,早早地起了床,生了火,用粘稠的大米粥拌入番薯生粉,在锅里小火地熬,不断搅拌,直到变成一团黏糊糊的东西,粘在铲子上甩不下来,就算完工了。拿一个破碗盛出来,放凉了,那就是贴春联用的浆糊。
然后洗锅,煮一锅猪杂粥,就是今天的早餐。以往除夕日,家家户户天蒙蒙亮就开始杀年猪,下水部分猪贩子不要,就用来熬粥当早餐,年年如此。现在已经不杀年猪,但陈发仍然保持着旧习,提前几天买好了猪杂,只待用作除夕的早餐。
粥好了,陈发敲门,把两个儿子叫起来。
“打麻将打到快天亮,太阳晒屁股还不起床!”看着揉着双眼的儿子,陈发很不满。儿子们不吭声,轮着在手摇水井旁简单洗漱完毕,各自盛了一碗粥,端着走了。
吃完早餐,陈发把昨天买的春联背朝上摊开在一块还算干净的水泥地上,拿一支破毛笔,小心翼翼地把浆糊刷在上面。
“阿娣,拿张凳子过来!”陈发喊。
阿娣是他妻子,刚杀完鸡,闻声拿一张“日”字小凳放在门前。他们的身材都很瘦小,身高皆不足1.6米,阿娣扶着凳子,陈发颤巍巍地站上去贴横批,艰难地踮起脚尖,仍然够不着。
“人是越老越缩水了,去年都还够得着,”陈发叹口气,转头喊道,“阿强……阿亮……”
此时,两个儿子已经骑着摩托车离开了村子。
“这两个赌鬼,年二十八才回来,天天不挨家!”陈发摇摇头,没办法,只能换张高点的凳子。4间房子,贴春联花了半小时。
贴完春联,两个铁锅烧起了水,小的那锅丢进去半个猪头和一整只鸡,煮熟了捞起来放在铝制的托盘上—那托盘已有几十年历史,还是陈发的父亲年轻时买的—再加入一扎粉丝,几块腐竹,一瓶白酒,摆在一张小桌上。夫妻俩抬起来,走到村子开阔处,烧起黄纸,点了香烛,酹酒3杯,扔了几串鞭炮,就招呼两个孙子过来作揖—孙子们都在远处捂着耳朵。
“具太牢以飨祖宗”,这个除夕早上拜祖宗的仪式,是附近的客家人展示念祖传统的方式,自他们的先祖在明英宗时迁居此处开始,已经延续数百年。陈发相信在天上的祖宗会被召唤回来和后代一起过年,并在新的一年庇佑着他们。这也是展示传宗接代的意义之一—“承香火”,所以家里的男丁,任何人不得缺席,迟到了都要挨骂。
村子里以前曾发生过祭祖仪式年轻人不在的情况,回来之后被老父亲操起一块木柴冷不防抽在他腿上,差点把腿打断。
现在这个传统还在继续,但仪式上已很少见到年轻人的身影。阿强和阿亮吃完早餐就走了,在他们看来,这是“迷信”,不科学。陈发感觉到自己秉持的那些以往不容置疑的大道理,在“科学”面前毫无反驳能力。
拜完祖宗,大锅里的水开了,大水桶装着,拿到水井下调成温水,然后夫妻俩一人一个,给孙子洗澡,换上颜色鲜艳的新衣服。
“人老无用”
村子的除夕寂寂然,街巷里只有老人、小孩、鸡和狗,令人落寞。回家的年轻人难得一见,他们和阿强、阿亮一样,都到县城打麻将去了。陈发说,他们是开了房间在招待所里打,赢钱的付房费,请吃宵夜。早出晚归,一天只有早上吃早餐见得到人,有时连晚上都不回来。
除夕的晚上两个儿子还是回来了,一桌丰盛的晚餐,却吃得寡淡无味,3代人相对无言,小儿子阿亮还不时把玩着手机,抱怨回到乡下信号太差。
阿娣殷勤地给儿子们夹菜,大块的猪肉,圆溜溜的肉丸子。阿强伸碗去接,阿亮则捂住了碗口。阿亮跟母亲说,现在城市里注重绿色健康,不想吃那么多肉,免得身体“三高”,另外现在吃饭都是用公筷,绝对不能用自己的筷子给别人夹菜,那会让别人很为难。
阿娣笑笑说,城市里讲究真多。继而大家默然。
吃完年夜饭,摩托车发动,年轻人又走了。
在另一个地理空间,大年初三下午,湖南岳阳云梦路一条小巷子里,80多岁的刘爹爹一个人孤独地坐在4间破旧的平房前。
刘爹爹记得,以前一家人住在一起,大年初一,孩子们都要起个大早,来到床前,分批跪下来磕头。现在,给长辈磕头拜年的习俗早已被作为陋习抛弃,一个儿子和3个女儿都在外工作、安家,只在大年初二过来看看父亲,晚上住宾馆,第二天一早就走了。
刘爹爹很少出门,因为这两年常常不记得回家的路。“老了,没用了。”
传统的农耕社会里,经验、阅历对于家庭经济至关重要,所以人越老,地位越高,说话越管用。“多年媳妇熬成婆”这句俗语,多少反映着这种状态。在人口流动之前及初期,农村家庭财产对于下一代仍然十分重要,房产、土地、耕牛、农具、石磨、杵臼乃至坛坛罐罐,都是生存之所需。而这些财产的分配权,都掌握在家里最老的人手上,他们临终的一纸遗嘱,决定着儿子们新生活的起点。
现在,陈发再也不能左右自己的儿子。春节,是一年农时的肇始,正是农业经验主义的产物,陈发和妻子都富于务农的经验。而如今,儿子们在外打工,这些经验的价值,从100%到无限趋近于0。房子、耕牛、农具等所谓的财产对于他们而言,也是不值一提。他们仅存的价值是工具性的:在老家带孩子。
刘爹爹年轻时是个技术精纯的裁缝,以前靠帮人做衣服养活全家人,孩子们穿的也是他自己用边角料缝制的衣服,虽说是百衲衣,却也美观大方。年轻时的刘爹爹身材高大强健,当裁缝之前,还干过十几年的码头工人,依靠一人之力,扛起全家人的生活。后辈们记得,以前他脾气火爆,说一不二,典型的码头性格。后来做裁缝,拿着一把软尺,也是犹如家法,丈量着儿女们的一举一动。
如今人老之后,他也面临同样的困惑,过往的工作经验,以及自己赖以创造生活并藉以自豪的手艺,在后辈们看来一文不值。谈论现在的社会现实、人生信条,刘爹爹没有了任何发言权。他很希望孩子们能在自己的老房子里过一次年,但孩子们说,一是不好住,孙辈们娇生惯养哪里还受得了这样的房子?二是过年还有许多应酬,做生意的,过年最忙,要去讨好很多人,否则明年怎么做业务?
以往过年大家都穿新衣服,孩子们会每人给刘爹爹买一件。刘爹爹心里高兴,但又感觉衣服多了浪费,让孩子们不要再买。后来不知道从哪年开始,他们真的不再给老人买过年的新衣,而是加大了红包的数额。尽管拿着钱在需要的时候自己去买会更节约、更合理,但刘爹爹总觉得心里少点什么,空落落的。
“每个人买的衣服不一样,红包拿着都一样。”刘爹爹说。
春节的习俗早已在变化,更准确地说是在被抛弃。而其中最为核心的变化,是在工业化的流动社会里老年人家庭地位的下降。这一核心变化直接或间接导致了其它习俗的变化。
传统,是尤金·埃利希所说的“活着的法”,老人就是法的强制力。而如今,老人在经济上的依附地位,以及对人生经验和技能的虚无感,使得强制力消失,他们凝聚家庭的努力难以奏效。
脱离了传统环境的春节,无论是历法内涵还是精神内涵都已被一步步抛弃,取而代之的是成为了全年经济预算的一部分,是一种理性的物质再分配的个体考量。
刘爹爹外孙卢坤在广州工作,今年春节没有回岳阳,而是去了长沙的哥哥家,父母(即刘爹爹的大女儿和大女婿)也从岳阳往中间走,一家人在长沙团聚。某种程度上,他们都是在躲避岳阳亲朋环境下沉重的红包人情债,多年前,给小孩子的红包标准就已经上涨到至少每个100元,工作并不顺利的两个外孙都难以承受。
另一种分离
大年初五中午,阿娣坐在厨房门口的阳光下分拣番薯。
阿强和阿亮也好多年没有给父母买过年的新衣了,阿强今年带回来几瓶父母没见过的洋酒,还有一箱坚果,阿亮则什么也没带,只是给了父母每人500元。
几天的赌博,阿亮把银行卡里1万多元都输光了,还借了1万元接着赌,依旧都赔了进去。回广州返工的路费没有着落,又找阿娣要,阿娣把500元全还给了他,于是陈发很生气。
回家一周,夫妻俩也没见过儿子几次。除了赌博,他们还有一堆一年或多年没见的朋友、同学要应酬,这里吃个饭,那里喝个酒,再去唱个歌,每天剩下夫妻俩带着孙子在家吃饭。抱怨几句,也会被顶回来,儿子说,你们可知道现在在外头工作有多难,朋友多重要?
老人无法理解现在年轻人的工作和生活,为之语塞。“少说几句算了,说不过他们。也不是光我们家的孩子这样,大部分都是一个样。”阿娣说。
“城市里的人,最喜欢吃番薯。”阿娣找来一个塑料袋,给《南风窗》记者装点番薯。夫妻俩对于城市生活,了解仅限于此。在他们看来,城市里的人,爱吃青菜,正常的还不要,最好是番薯叶、豆角叶、猪婆菜等喂猪的菜,还喜欢吃番薯、芋头这些农村里的人们吃得反胃了的东西。
他的两个儿子也生活在城市,但回来不怎么跟他们谈城市里究竟是怎么样。而他们熟知的播种时间、瓜菜的价钱、肥料的发酵、果树的病害等内容,儿子们也丝毫不感兴趣,于是彼此无话可说。两代人,一个家,却似乎已经被两种文化所隔离。
对于陈发夫妻而言,过年就是要“一家人在一起做一些事情”。春节是农闲时节,没什么重活要干,贴春联,杀鱼杀鸡,清理猪下水,烧水洗澡换新衣,动手准备年夜饭,除夕夜24点准时一起放鞭炮迎接新年,鞭炮留下的纸屑留着在初五一起清扫,名为“送穷”……只要一起干,意义就在其中。然而,工业化的分工文化和效率理性,让这一切看上去毫无必要,全部留给了老人去做。
“以前也打牌,吃过年夜饭,后生们一起打扑克,那时候买不起麻将。”陈发说。
年轻人打牌,老人就在旁边给他们分瓜子、送花生、泡茶,然后坐下来笑眯眯地看,有人拿到好牌却打输了,老人也在旁惋惜几句,分析正确的打法。而现在打牌,年轻人都是跑到县城去,变成纯粹的赌博。
于是,春节的相聚,其实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分离。
就经验而言,一些城乡分离的家庭,成员之间彼此无话还属正常状态,有一些家庭的矛盾,还在相聚的短短一周内产生。比如兄弟姐妹之间,平时无法见面,春节聚到一起,抓住机会讨论一下各自的赡养义务和供给比例的问题,有时就会不欢而散。或者成员之间存在一些债务往来,喝点酒上了头就有可能旁敲侧击一下,导致彼此面红耳赤,嫌隙暗生。
人回来了,亲情并没有回来。假相聚之名而行的春运人口大迁徙,事实上在许多地方已只剩下春节的躯壳。历尽艰难回家过年的必要性仍被公认,然而即便是陈发、阿娣这样几近文盲的农村老夫妻,也开始怀疑春节相聚的实际意义。
陈发只有在说起过去的时候,深陷的眼窝里才会闪出由衷的喜悦。“以前啊,有200块钱,一家人就可以过个好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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