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一下，假如有人蓄意弄瞎了他人的眼睛，而后，装作没事人般加入围观：嘻嘻，瞧那个瞎子……那么，舆论一定会指出：这种行为不止可鄙，几近无耻，简直就是犯罪!——然而，当舆论弄瞎了一代人甚至不止一代人的眼睛，而后，却大可以无关者的口吻评论：瞧瞧，这些瞎子们!
5月14日《人民日报》的社会评论“莫让青春染暮气”，就不仅仅是无关者的口吻了，那是望子成龙恨铁不成钢的爹娘口吻，是对青年一代充满关切、忧心忡忡的师长腔调，“国家的命运也是青年的命运”——这分明就是对国家命运“忧患大于山”的良知媒体了!何止是没事人，简直就是好人。
“精神早衰”“暮气沉沉”“少了年轻人的朝气和锐气”……作为对某一时代某个群体精神面貌的概括性而非绝对化的描述，这些都可以有。并且不止如此，也不仅仅是一个80后，至少还包括1980年前后开始读书识字的70后，以及80后之后的90后——也就是少年以上中年之下的今天中国人，普遍而论，虽不能说全体颓废、个个沦落了，但在精神需求、理想主义特别是独立思考能力，以及为某种非物质性追求的牺牲精神方面，确实无法乐观。人们的精神需求，普遍的表现不是在精进而是在持续粗鄙化(精装书、3D片与此无关)，多数人们对物质的渴求(而非需求)和追求占据了思想和行为的多半空间，人的动物性需求空前上升和膨胀;与此同时，对艺术、思想的欣赏力和鉴别力持续下滑，人们的精神口味越来越粗糙低俗而不是越来越精致高雅。通俗地说就是：我们的笑点变得越来越低了。享有余裕或不甘纯动物性地活着的少数，纷纷壮大着“豆瓣女”、“天涯男”的队伍，小清新尚属罕物，满眼尽是伪文青。“理想主义”更是一个被优雅同情的标签，“牺牲精神”则是一个被羞于启齿的单词——这么说并不夸张，在许多人那里，什么理想主义、牺牲精神连嘲笑都懒得嘲笑，两个大写英文字母SB就可以直接给终结了。另一个重要特征是：政治上趋向晚熟化，生理上趋向早熟化，一代甚于一代。“政治”本身变成了一个蒙昧的概念。概言之，“二十岁的人没有青春，三十岁便成熟为买办。人们萎缩成一具衣架，笑是假笑，只为钱哭……”(《离别西海固》)大抵如此。
好了，现在该到我们问一句“是什么，让本该朝气蓬勃的年轻一代变得暮气沉沉”?——《人民日报》的评论这样追问了，但并没有打算给出真实的答案，而是精巧地模糊化了真实答案。
人是社会的产物。再说明白一些就是：每一个人，都由他所处的社会所塑造。“暮气”是对一种精神状态的描述。一个人的精神面貌之形成，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是由某种综合的时代精神所熏染和塑造。在这个逻辑上，普遍暮气沉沉的青年背后，首先必有一个暮气沉沉的社会。如果说80后所代表的今日中国青年，是被这个暮气沉沉的社会熏染得暮气沉沉，那么，又是谁将这个社会污染得暮气沉沉?在这个社会里，究竟是谁们在制造并兜售着这种“沉沉暮气”?
人生识字暮气始。从80后所代表的中国青年开始读书识字的1980年代说起：那是一个文学的年代，文学对人们特别是年青一代的影响力是巨大而绝对权威的。从所谓“伤痕文学”到颓废文学、失败文学、伪唯美文学各种“先锋”盛行，首先是“伤痕文学”如批量制造的“屠犹电影”虚构世界的二战记忆那样，一把鼻涕一把泪揭批“浩劫”，虚构前改开中国当代史，全盘否定伟大的1960年代，无情阻断了青年一代(当时尚处于童少年时代)对历史真实的续接。接下来，就不仅仅是文学，而是从幼儿园教科书到广播报纸电视在内的一切信息载体，汇聚成巨大的公共舆论力量，“嘲笑崇高”，“娱乐至死”，“解构主义”……社会开始着手肢解人们的精神信仰，消灭人的生命尊严意识：对生命终极意义的追寻遭到嘲弄，对世界真相的探究被阻绝。社会诱导它的成员满足于肤浅的、甚至仅仅只是感官的某些刺激和享受，人们特别是青年一代对生命的理解和对世界的好奇日益浅薄、淡漠。一切无所谓。
进入1990年代，在青年一代介入公共事务的热情遭遇无情一击之后，颓废便成为精神栖身的无奈蜗居。“生存哲学”趁虚而入，普世价值掮客越洋贩来的“成功学”、“竞争学”、本土出产的“厚黑学”之类自此一跃而显学，成为中国从幼儿园到高等学府里除技能填鸭之外德育教育的主要内容。出版兜售这类精神毒品，足足致富了一批人。与此同步，各色掺入精神三聚氰胺的“心灵鸡汤”(叫“心灵硫酸”更贴切些)泛滥，给丑陋的社会真相蒙上温情脉脉的面纱，为残酷的阶级差异缀上斑斑感动的泪花——继笑点越来越低之后，我们的泪点也变得越来越低了。当“怀疑一切”的气氛铺垫好了，人们开始呼唤“借我借我一双慧眼吧”时，涂污革命，丑化英雄，抹黑伟人的地摊文学登堂入室了——重写历史、颠覆三观的大业拉开序幕。
迄至21世纪，继历史“去神圣化”之后，社会“去道德化”运动开始……社会现象、社会行为的各种“审丑”成为潮流，范跑跑只是潮流中的泡沫一例。一切都渐渐丧失了底线。别说认真、严肃地对待自己的人生，“认真”和“严肃”两个词在这个社会里的诸多事务中，再也难觅踪迹了——除了在讨价还价的利益交易中。青年一步步被教育、熏陶、训练成流水线上一具具驯服而高效的工具，崇高没有了，神圣没有了，意义没有了，价值没有了……最后连真实也没有了，生命的精神内涵被一步步颠覆消解、抽干榨尽之后，只剩下每个月挣到手的一沓纸币是真实可靠的。生活不仅乏味无趣，而且冷酷无情。即便只是谋求动物性的“活着”，用健康、青春、汗水甚至血泪买回来的那一沓，距离某种勉强体面的生活也是遥遥无望——你叫他们如何不暮气沉沉?
现在再回过头来看看：在整个这样一个过程中，媒体，或者说媒体所主持的公共舆论，在其中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当然，元凶是资本，是资本所主宰的秩序体系及其伦理核心：普世价值。把元凶罪责归咎于媒体，不仅不公道并且它也承担不起。但是，媒体却是资本最得力也最凶残的帮凶之一(如果说权力是资本的更大帮凶)。萨米尔·阿明把金融资本主义全球化规律的运作手段概括为“五大垄断方式”，而“媒体与通讯垄断”正是其中之一。媒体从一出生就必需是某一阶级的工具，从来就不是什么独立的社会“第三者”——只不过，今天它换了一个叫资本的主子。
资本雇佣媒体，媒体操控舆论、制造共识——包括制造某种有用的时代精神，批量化生产暮气沉沉的青年——早已实践成了一门成熟透了的“舆论操控学”，从原理到规则，再到战术细节，博大而精深。“舆论操控学”早就应该作为一门独立学科，作为大学教育中的一门公共课程——如果说终将有一天，历史会清算资本这一帮凶的罪恶，那么，这将成为第一步骤来实现。这也将是青年不再暮气沉沉的第一步。
最后，仅以《人民日报》新浪官方微博最近的三则微博来观察它是如何制造并不惜余力地兜售暮气的：
【写给为找工作焦虑的你】要户口，要高薪，要留北上广;限年龄，限性别，学历查三代。你觉得世界遗弃了你，焦虑绝望。想要告诉你，今日，你流的汗，受的苦，吃的亏，忍的痛，最后都变成光照亮你的路。不必着急让生活告诉你所有答案，勤奋，坚韧，面对现实，忠于理想，耐心等待，美好总在不经意间到来。
——“成功学”心灵鸡汤的模范口吻。嗯，耐心点，再耐心点!牛奶面包什么都会有，“限年龄，限性别，学历查三代”一切皆合理，只是你们一定要受苦吃亏忍痛……美好无比的成功真的会在“不经意间”到手的?
【人民微评：幸福这事，政府管不来】让政府管“幸福”，是错位要求。幸福不是GDP，不能设定指标，也不能靠政策推进。幸福因人而异，人言言殊，是人民自己的事。政府要做的是建设“培养幸福”的外部环境，提高社会保障、保证社会安全、维护社会正义、弘扬社会道德。这才是政府可能做、必须做的分内事。
——当然，人民奉献是义务是必须的，但幸福感是自己的事儿。指望政府提供幸福感是错位要求，是错误要求。人民的幸福感与“社会保障”与“社会安全”与“社会正义”与“社会道德”统统无关……人民的幸福感有那么荒诞怪异么?
【24岁年轻员工连续加班一月后猝死】13日，奥美中国24岁的@小铮头没头脑猝死。去世前他连续加班一个月，每天23点后下班，去世后工作QQ还亮着。“他的学历和工作，很多人羡慕，可背后的辛酸谁也理解不了”。干不完的工作，停一停吧，奔不完的前程，缓一缓吧。健康和生命，比什么都重要!
——“暮气理论”训练出来的学历、“暮气体系”中的工作都是值得羡慕的。“停停吧……缓缓吧……”听上去，似乎这位24岁的80后要么是个不懂休息的先天智障儿，要么是个贪得无厌的挣钱狂，总之他的猝死唯独跟吃人的资本体系毫无关系。
80后乃至整个中国青年的精神面貌暮气沉沉，是因为他们所生活的社会里充斥着瘴气、晦气和毒气，充斥着骗子理论、吃人价值和令人窒息的时代精神。我们应当为深染暮气的中国青年而深感痛惜、忧患。——可是，《人民日报》，你有资格吗?
2013、5、19
相关文章
「 支持！」
WYZXWK.COM
您的打赏将用于网站日常运行与维护。
帮助我们办好网站，宣传红色文化！
欢迎扫描下方二维码，订阅网刊微信公众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