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日早上,江苏昆山一家金属制品厂抛光车间发生大爆炸,事故发生时有打卡上班的员工261名(另有3人来厂办事),已有71人死亡,而近200名伤者中也恐将再有人牺牲(71人中有44人当场炸死,其他都是抢救无效死亡) http://t.cn/RPimDGP。死伤之惨烈惊人,令所有人纷纷激动紧张:工人激动地向媒体控诉http://t.cn/RPJYCch、媒体急忙辩解这类事并不鲜见并为企业监管困难说情、大领导们纷纷指示、砖家们纷纷表态、企业们纷纷停工自检、医生们纷纷救治、市民们纷纷哀悼和献血。固然,关注和支援是应该的,但我最想说的是,这个工厂爆炸不是任何偶然意外,而是资本和市场长期不懈努力的结果,或者可以说资本和市场——也就是资本主义天天都在酝酿的又一起谋杀。
昆山的工厂爆炸,让我第一时间想起了2011年5月20号成都富士康工厂同样在抛光车间发生的爆炸,那次媒体报道是3死15伤(当时有台媒报道是4死18伤),但是据富士康的工友说,发生爆炸时正是交接班(傍晚7点15左右),发生爆炸的北区A5栋三楼当时车间里有好几百人,十分钟之内先后三次大爆炸,有工友估计死亡几十人到上百人不等。有人可能会问,谁知道这些工人中的传闻的真假?但是在一手遮天的强大资本之下,确实有很多黑幕是我们难以了解的,就比如2010到2012的近三年里,富士康仅深圳厂区已申报的加上瞒报的工伤可能有1.2万人,也只是根据案例和统计数字做的保守估算而已http://t.cn/RPiDx7L。这不,这次昆山爆炸也曝出了昆山富士康也发生过爆炸,粉尘遇火星导致的爆炸,晃动了整栋楼,死伤人数不详http://t.cn/RPiDlLG。这岂止是“昆山制造”或“汽车行业供应商”或“台资企业”的问题?这是整个资本主义——追逐利润的资本和变幻无常的市场竞争的必然结果,是不论中外港台企业、国有私有企业无数工人天天都遭的罪、天天都受的苦。在惨烈爆炸的质变后面,是每天都在酝酿谋杀的量变。
而这一切,是坐在办公室的管理人员和都市中产白领们似乎很难想像的。
昆山爆炸前夕飞扬的粉尘,积累在工作台面上厚厚的金属粉尘,勾起了我的一则回忆。我曾经在一家大型国企的铝制品后期处理工作间里干了一个多月活,这个工作间的任务是把打磨攻牙好的铝制品进行清洗,包括用化学药水、用高压气喷枪把它们弄干净,然后打包装箱,整个房间以及每一个环节都充满伤害:飞满整个空旷工作间的铝屑、几个高压气喷枪同时开动的尖锐噪音、化学药水的接触和气味、清洗工作台的天拿水、打包时特别需要防范的铝制品尖锐棱角。这个车间每天配备的一副粗布手套,中午还没下班时就烂得不成样了,还经常会整个手套被化学药水弄湿,一个口罩和一对软胶耳塞是每周才配套一次,更多人是自己用卫生纸揉成一团塞耳朵。当工友们全身蓝色粗布工衣被染成灰蓝色、戴着烂手套的双手黑糊糊、帽子和口罩上积满铝屑时,再看整个充满铝屑和噪音的车间,就像置身地狱一样。我还干了一个多月,算是一般水平,大多数人干不到两个月要么调到其他工作间,要么自己辞工。一位同事跟我说“这能干两个月以上吗?天天噪音铝屑,人都要疯了,不疯也要得病。”当时我已听说过成都富士康的粉尘爆炸事故,虽然侥幸地以为那个工作间(化学药水加热后产生的)大量水蒸气或许可以抑制粉尘爆炸隐患,但我深知即使可以幸免于被炸死,也有多种煎熬让你受用,不是等你熬出病了才难过,是要你干一天活就难过一天。
在那里打工时,我印象特别深的一幕是,某一天活不太紧的时候,只有我一人在工作间手拿高压气喷枪已经很熟练地在快速吹洗产品,心里哼着歌,忽然我觉察到身边站着个人,我抬头一瞥:是个戴眼镜穿白衬衫的家伙,大概是办公室下来视察的人,我很快又低头工作,不理他。这种事对一个工人来说实在稀松平常,就像在流水线或机台边工作,突然你会觉察到有质检、干部或客户在巡线,一般来说他只是在检查你的动作是否合规范,专心做事便是。他却跟着看我到清洗池取下一堆产品,又跟着我到工作台边继续看我吹洗,站在一边很久,好像欲言又止。而我并不想跟他搭讪,因为工作间吵得很,不宜闲聊。他却突然对我说:“让我来试试吧!”我疑惑地看看他,把气喷枪给他,我说你轻点开,气流很大。他看起来比我粗壮得多,却只按了一半扳扣,就抓不紧了。他连忙收手,尴尬地一笑,把气喷枪还给我。我心里突然泛起百种滋味:惊讶、不解、得意、自豪、无奈、叹息、快意。但我当时好像只是低头说了一句:车间工人的待遇应该多一点改善啊。
其实,即使工人能够“适应”下来这种地狱般的劳动,又有谁真正会“习惯”呢?我相信任何人用脑子认真想一想都不会以为他已经“习惯”这种工作,哪怕他在这种环境下已经长年累月地干活,哪怕他对媒体说他只盼望多一点加班、多拿几百块收入。无奈,忍受,那是因为出来打工一开始就不是工人能够选择的,那是因为从进厂一开始就不是工人能够随心所欲的。长期以来一盘散沙的工人,所面对的是最有组织的资本和市场力量。无论老板的利润、政府的税收还是劳工的工资,看起来都从资本和市场的法术里变化出来。
在资本面前,以追求利润为宗旨,劳动者从来不过是多种商品之一,不过是“企业成本”中的一项,尽量降低耗费在“成本”上的开支、追求最大的收入,才有了利润。而众多的资本相互竞争,就构成了市场的剧烈波动,就形成了变幻无穷的“淡季”和“赶货时期”。很多人说某某月份是某行业的“淡季”,某某月份会比较忙,但实际上这种情况只出现在少数看天吃饭的行业,例如生产空调和服装的企业。就我自己的一点经验来说,在大规模的产业链的各个企业和部门中,所谓“淡季”和“赶货时期”是变化无常的,很难说哪些时候就是淡季,哪些时候是赶货时期。乍看起来让人觉得奇怪,其实资本的竞争从来都是一片混乱的无政府状态,只有资本内部的组织可以是很有计划的,但这计划仍然往往赶不上市场的变化,而全部变化的压力就转移到了工人身上。
我举几个例子。第一就是极为普遍的“调休”和任意安排加班时间,在一些所谓灵活生产的企业(不管大小正规与否),调休和安排加班的偶然性、任意程度,简直让人恼火,我甚至经历过线长本来已经开会宣布下班、但就在这时生管一个电话过来就决定加班两个小时的事,而且我敢说这种事虽然表现得有点极端,但绝对不是偶然,类似的事情多得很。第二就是赶货时大量加班加点,结果生产了很多不良品,又挨下一个生产部门投诉、返工,工人又挨加班加点重工自己做过的产品,我在不止一个厂经历过这种事。第三就是没有任何规律可循的“赶货”成了灾难之源,熟悉工厂生活的人知道,大多数的工伤事故就发生在工厂赶货的时候,尤其是新手容易在赶货时缺乏培训、又承受巨大的产能压力,导致工伤事故,即使不发生工伤,赶货时期也是特别劳累、大量脑细胞死亡时期,尤其是夜班还要赶货、还要加班,对人的健康损伤很大。
资本竞相压低“成本”追逐利润,劳动力也不过是一种商品、是企业成本之一,加之变化无常的市场波动,这一套法则主导了社会大部分的生产,这就是资本主义。这就是中国大陆在1949年以后消灭了的、但在三十年以后又死灰复燃、又成为社会主流的资本主义制度。而政府的主要角色,就是在灾难发生前尽力帮资本压榨工人,灾难发生后尽力帮资本瞒报、缩小死伤人数;只有在民意聚焦下,媒体为了自己的公信不得不有所报道,政府为了自己的脸面,不得不有所追究。曾经那个虽然物质不富裕、但企业劳动者都有工作保障和基本福利的时代早已一去不复返,如今私企外资充斥着农村出身的工人、过去的下岗工人,而国企也充斥着劳务派遣工和学生工;无论国企私企外资都是受苦受难、只能盼望多一点加班收入的工人了,而他们的人身自由、健康乃至生命却都被捏在资本的手里,随着市场大浪浮沉。市场波动影响每一个人,资本家损失的是利润,少赚点钱,工人损失的却是生计乃至生命的代价,命都丢了,家破人亡。
其实,无论致使上千人死亡的孟加拉工厂塌楼http://t.cn/RP6wawa,还是上百人死亡的吉林宝源丰禽业工厂大火http://t.cn/RP6wawX,无论每年数千人死亡的矿难http://t.cn/RP6AEKJ,还是屡屡发生的工厂爆炸http://t.cn/RPiDlLG,都是亿万工人为资本和市场创造辉煌的血酬。昆山的工厂爆炸,对于许多看客来说就像平凡生活的一声惊雷,对于许多工人来说却是每天都经历着的灾难的又一次大崩溃。资本和市场——资本主义,天天都在精心酝酿着谋杀。已暴露出的灾难,可能只是万分之一。真实的苦难全景,比人们在事后看到的灾难更加惨烈,更加让人绝望,每时每刻都损害着千百万工人的身心。
人们往往在灾难发生之后,才惊讶地追问“这究竟怎么回事”,尤其是那些没有身在其中的人。但甚至那些自以为“习惯”了地狱般环境的工人,也可能才噩梦惊醒。如此惨烈的灾难,让许多人包括工友更关心工人整体命运。而我们要想事情不发生,只有去想如何在事发前,就抵抗每天都在发生的灾难。也只有工人日常反压榨的抗争,提升团结的力量和信心,发展一批有觉悟的工友,有朝一日,压迫的缺口打开时,全体工人伺机一起行动、组织起来,废止唯利是图的资本和无序的市场竞争,代以有计划地组织生产,共同支配厂房、机器和流水线,才可能终止这无穷无尽的资本主义谋杀。这个梦想可能还很远,但工人日常抗争的可能性却很近。要想不再忍受又不只是做梦,就得起来反抗,行动争取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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