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世界之空间时态
——《全球化地图》导言
全球化并非由于柏林墙的倒塌而应运而生，它其实是一个在不同时态与不同空间交错背景中具有多重形式的一个复杂进程。
在欧洲—尤其是在法国—，通过学校教学传授和通过代表国家意志的公共政策，作为政治与社会一体化载体的历史、地理和法律知识极大地塑造了公众对世界领土的认知。而所有涉及到从区域到全球的流通、流通连接的产物，物质化或非物质化交换物、对于相异性和交融性的意识，几乎全都被忽略而过。正是这种对过去全球化的遗忘导致了在理解全球化现象突然加速的当今世界之时，人们才会显得如此知识匮乏。
1648—1945年期间；并不同步的长期经济时态和政治时态
从文艺复兴一直到冷战结束，政治思想家和地理学家们总是依据1648年威斯特伐利亚条约体系来描述和构思一个领土世界。每个君主在其国境内保障臣民的安全。各个并存国家之间关系通过强国之间的平衡来得到调控，这一平衡要么是或多或少的稳定状态、要么是或多或少的暴力状态。这种领土原则构成了世界政治运作的结构，长期以来也是认知世界的主要框架。
在这个十分缓慢的时态过程中，各种类型的全球化进程编织着不同的网络，整合着各异的空间。由西班牙和葡萄牙，随后由英国和法国主导的两次世界殖民主义扩张浪潮实质上是兼具经济性和政治性的计划：殖民政权和殖民国商界是同等的行为体。殖民主义的扩张也把领土国家的模式传播到欧洲以外，把商业资本主义带到各地，正是商业资本主义网络才最终使得各种经济世界得以结构化。
一方面是国家固定领土，另一方面是财富、人员的流通和政治社会模式和文化模式的传播，两者的并存是人类历史长期进程的建构因素。伴随着新技术发明的不规则节奏，距离逐渐缩小，沟通日益增多，货物和人员的流通数量更大、速度更快、距离更远。
1945—1991年：中间时态：两极对峙下的国家隐性危机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这段时期有三个特征：
1）一项国际规范管理计划，也就是联合国的多边计划；
2）领土国家模式逐渐弱化；
3）贸易网络的渐进扩展。
战后非殖民化进程的后果，就是国家数目的大量增加。但事实却表明着民族－国家的普遍模式仅仅是局部地有效运行，在不少情况下甚至是受挫。北方国家在经历了“辉煌的三十年”发展之后，国家福利制度从70年代起开始陷入困境；而在南方，若干国家的失败乃至破产导致了动荡局面，往往是家族统治或是宗教势力在发号施令，称霸一方。
冷战中东西方集团的无情对抗更加强化了领土至上观和地缘战略观对世界的看法，尽管在同期，经济上的相互依赖性却有了极大的加强。那时，只有在最为沉重的经济危机（石油冲击、债务危机）之刻，这一（经济）全球化才以非常规的方式地体现出来。一方面是国家组成的政治世界（其中许多国家对移民关闭边境），另一方面是由越来越紧密的网络所编织的世界，两者之间一直处于紧张状态。
全球化的短促时态：复杂化、加速度和距离缩短
两极化的终结结束了近40年的国家间的无情政治竞争，那时各国不论是出于内心自愿还是违心被迫都是在两个超级大国之一的旗帜下行事。
作为地区一体化广泛进程的先锋，欧洲意识到它不再是世界的中心。
国际暴力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在新型行为体的操控下，规模扩散且形式多样，以至于用传统的战争与和平观对此既无法理解，更无力加以控制。
一方面政治一体化停滞退潮；另一方面，不均衡经济一体化则有了极大发展，而国家在其中仅仅是行为体之一。一个历史时序正在结束。这就迫使人们去设想一种领土逻辑和网络的共存以及对此的调控管理。前者仍然有人为之死亡，后者表现为传播与信息革命越来越多地覆盖整个社会。
这种技术的突然加速度不仅推动着企业的全球布局，而且一方面更加凸显出社会不平等和社会危机，另一方面又在时时刺激着个体对于流动性的渴望。在所有领域中，加速度和规模变化导致了一种破裂，至少在对于全球化进程的极端复杂性上，对于未来世界的日见不可知性上，人们的意识更加痛苦和焦虑。新型崛起的强国和地区集团的一体化进程都提出一个“极”的问题：是霸权主义还是多级结构。实力的构成元素也发生了变化，互济共性不复在同样规模上行之有效，以前的解读诠释观再也无法有效维持下去了。
选择多种图类以认知世界空间
传统地图的特征是：标明边界、减少未知地域、凸现主权空间，这是一种源于军事目的的工具。伴随着分类和统计技术的进步，地图开始多角度展现传统实力的各个要素：人口地图、资源图、军备图，这些地图不仅仅是权力的工具，而且具有意识形态的功能，甚至是承担着表达属性的功能，成为国家领土的建构徽记----不论是否拥有殖民地----，而欧洲总是处于世界的中心。
物质和非物质以及资本和人员的流通以及价值和模式的传播不断地在增加和加速，改变了领土至高无上的地位。要想认识全球化和把握国家的份量，了解冲突的根源，理解企业的全球布局倾向，辨认世界经济的网络轮廓，明白国际移民的走向，就需要同时关注远处现象和近处现象，追踪其历史形成和变迁轨迹。对当代世界复杂性的分析不能够局限于仅仅依靠单学科观去寻找单一因果关系，而只能是通过对于不同等级化区域之间各种联接展开空间规模的认知、具体位置的明确界定和清晰的表像化展示才能够进行。这些“地理知识“能够破译解读这个由个体和社会正在建构空间的世界。
尽管如此，也需知地图既不是客观的，也不是透彻的。地图不是真实本身，不过是对真实的诠释而已。完成地图的制作需要经过一系列的选择、主观的阅读，某种观察方法，有时难免做出改动，而且经常是近乎型的。一张地图是一幅用线条组成的图像，使读者获得一个瞬间感知，完成对所展示信息的简单记忆。地图的有效性依靠图表符号。空间世界无疑是个展示全球化现象和地区化现象的恰当比例，不过，所选择的投影法和角度从来都是非中性的，视角的中心也就是地图的中心，成了所展示世界的中心。
要认知全球化进程，对领土的展示就必须加上对网络的展示。
所有的制图都离不开其制图者资料来源的拥有性、可靠性和可拥有性。在这一点上，统计资料也是种对其提供国形象的展示。发达国家拥有悠久和可靠的统计手段，具有透彻性和可比性；而极权国家的统计往往时常短缺、不可靠、甚至人为作假；最后则是那些极度贫困国家，经常是国家建构残缺不全，其统计数字少的可怜、极不可靠。许多主要国际组织和个人行为体、出版界和传媒集团，还有非政府组织都定期发展分类数据和年度报告，从而在一定程度上纠正了这种统计混杂异质性。不过，各个方面的专门术语，缩写以及具体定义并不一致，对一个数据的最后确定，必须通过对各种来源进行对比和辨认。
在许多具体主题上，对于地图和地图册（出版的越来越多）的比较研究还强差人意。的确，只有极少的地图直接展示各种社会网络的流通、极块、互联接口和枢纽。大多数的地图只是一平面图或点状图，采用静态而非动态的展示，过于聚焦在民族－国家及其其领土层面上，也就是一种易于把不同文化视为互相对抗之领土的简单方法。
尽管汇集合理数据绝非易事，尽管由于网络的密集度和复杂度使得用图表来展示具有相当难度，本图册在每一个主题上，在反映一个由并存国家所构成的世界和反映一个越来越具跨国性和全球性的世界之时，还是尽力尝试在两种视角之间，做出一种平衡。
结合不同学科、空间和时间，从6个关键视角认识世界
15年来，巴黎政治学院采用跨学科的方式，主要从地理、历史、政治社会学要素出发，教授《世界空间》这门课程，逐步进行思考。本书的内容就是其结晶，它即非夸张，亦非纯客观，而可称之为一种对于认知全球化的思考。
为了更加清晰地剖析全球化进程的复杂性，掌握其变化轨迹，更准确地对其不寻常的动力加以思考，并展开深入辨论，本书分为6大篇章。每一篇章相对独立，但又与其它章节内容连接，互为参考。对于本书选用的地图和图表，必须进行对比，相互结合，注意数据之间的差异，同样也要了解不同的制图法和识图法――也就是所选用展示方式的变量和类型――－，才能够完整地加以理解。
1）多类差异空间：列举了在南方与北方之间的巨大多样性和多类别的差异；
2）世界之地区化：介绍了出近半个世纪以来，在民族-国家范围和在世界范围之间，以不同的速度、不等深度进行着的新型领土建构；
3）各跨国行动体：展示了那些相互交织、相互矛盾的，其份量不断上升、通过跨国网络进行活动的行为体。
4）寻求忠顺认同：分析了面对着碎片化和全球化之间，普世观和特性观之间，个人和社会无力甚至无法再在民族-国家模式中找到认同的困境和难处。
5）战争与和平间：剖解了当代冲突通过不同形式的持续存在、深重后果以及暴力的扩散。
6）朝向新型治理：归纳了旨在面对复杂世界，试图对此治理的新型政策倡议。
本图册设计成一种工具箱形式：采用双面结构，内容简洁、突出关键词汇，选择有代表性的图表和照片并附有相关词汇说明和缩写注释和参考书目。
这个为各地居民赖以生存、从事生产、到处流动的世界正在经历着深刻变迁。
而这本图文并茂的书籍是认知其背景的最低限度读本。
如果说，全球化使得世界更加复杂，那么，们也期望这本书能够使读者对此世界的认知立即更为清晰，就像在一个信息流动中的图像定格。当然，世界变迁的速度也将使我们不停地重审，不断地深化理解。
一个也许更由争议所建构，而非由权力强化着的世界
——《全球化地图》序言
关于领土的激烈辩论也许已告一段落。已成老调话题的全球化正在证实以下看法：距离不再是一种障碍，边界再也阻挡不住什么东西，而相互依赖性正在使得距离和边界原本所具有的阻碍和隔离之关键功能不断弱化。如此，世界越来越不是威斯特伐利亚型的（由排它性主权国家组成——译者注），不再像旧式的一个镶嵌工艺品（功能齐全，自成体系的意思——译者注）；如今，国家主权正在丧失其领土形式，而与此同时，国家利益正按着妥协交易和管理共同财富的复杂逻辑在重新界定和组合。
与此同时，不得不承认仍然有人为了领土而丧生，不过不再是为了征服或拓展领土，而是去争取领土属性的关键成分。领土虽然已经至少局部地失去了其物质价值，但却仍然保持着其象征意义和表述形式。这种矛盾其实只是表面的：领土不再具有其从前的工具价值性，但却完整地保留着表述功能。所以，领土的终结并不能够与放弃对空间参照混为一谈。比起以往任何时代，空间更处于社会科学的关注核心：任何行动都离不开空间，但空间越来越非物质化，不再一成不变和被明确界定。
这种空间的“解放”（释放）在当今世界许多层次上得以证实，正如本图册所详细描述介绍的。
今天，个体行为和社会行为和对此的认知体现在多个层次上：国家空间正在失去了优先参考性，而与此同时，一方面是局部（当地）空间，另一方面是超国家地区空间却具有越来越重要的参考性。即便属性也越来越有别于领土的框架，而是在越来越远离领土形式的多空间化层次中展示出来。
只要属性联系与已建构国家的关系出现了松弛现象，它就会变得越来越难于适应属性（建构）方案。更糟的是这类属性方案对于领土权而言，变得具有破坏性，因为它不仅质疑已建构领土的合法性，而且根本无法做到能够与其它属性方案相对抗，除非是采取族群清洗的途径，甚至是通过大屠杀的极端方式。
如今各种认同空间正处于海外侨民和移民网络的推动之中，由于通讯技术的发展而不断扩展，并随着焦点的流动更具收缩膨胀性，它们既彼此分离，又相互重叠，实际上呈现为触角扩散状或结晶网络化，是多种形式的和碎片化的。
企图把认同空间拘于边界关卡之内，依靠看守来加以屏蔽且严加防范实际上意味着屈从于人为主观性，只会导致采取强制手段。这种行为本质上是违背全球化性质的，忘记了如下构思设想：世界的未来恰恰就是人际的网络、民众的流动和迁移。
在这里，网络观念以惊人的速度日趋深入人心并得到证实：社会关系（政治和经济的）的有效运作，更何况这种关系是非正式的，不易察觉到和隐性机制化的。所以网络社会关系是以否定领土几何学的形式表现出来的，它超越距离，透过世界，绕开封闭政策地运作。网络社会关系以其方式重新解读着互济共性，成为新型暴力和新型属性的承载媒介：对于一些人来说，它制造了隐性敌人，而对于另一些人而言，它却保障了异常复杂的调控管理。作为新型交换要素，它同时亦使得传统对抗逻辑失去活力。
领土束缚的解体并未能消除不平等，而恰恰相反，将其置于更大的可视度中。在那些国家-民族规则强行划定政治界桩之处，空间化的现代进程（或后现代进程）更加显露出了社会不平等真相却无力对此修正调整。按照美国学者斯卡拉皮诺（Scalapino）对亚洲的看法，“天然经济领土”将自然地胜出政治领土：了解增长跨国三角区项目、注意经济特区发展、观察台湾海峡两岸极为频繁的流通来往就能够比用旧式地缘政治观更好地理解今日东亚的变化。
回过头看，如今，所有的人都将处于其它所有人的空间之内，因为有了新的传播技术使其可能，还因为各种利益日益相互依赖且非部门化，更因为空间是以流通和关系作为参照物，而不是以封闭共同体作为参照物的。建立（地域）逻辑如今让位于交易逻辑，所以，空间更是去指一种交换的规模，而不再是指地域所在的规模。这种重大变化正彻底地改变着对于安全的看法，和溯源向上对于冲突的看法。每个人的安全不再像以前一样，仅仅与其所在国的领土安全联系在一起，人们在其境内就如同生活在防守严密而又舒适的城堡之中。而现在，根据多种空间化的状况，安全是距离型的。对我而言的安全点对他人却成无安全点，我眼中的政治稳定点对他人则是缺乏卫生安全或是缺乏食品安全的场点。
在这个新秩序中，国家安全观失去了原有合理性，而让位于集体安全观，后者又很快地演变为全球安全观。安全更受制于一体化进程，尽管一体化仍显得势头薄弱，即便一体化还引发了某些紧张和暴力，但也绝不再是霍布斯、克劳塞维兹、韦伯或摩根索笔下的那种正面政治暴力。这些新型国际社会暴力更令人想到法国社会学家涂尔干（也被译作杜尔克姆——译者注）和美国社会学家默顿所指出的乱世无序逻辑或社会偏离逻辑中的新型冲突性，后者的分布完全不同于旧有形式，而是与社会的失落、排斥和侮辱边线相吻合一致的。
而与此同时，这些冲突也属于所有的社会成员，因为每个人都与诸多行为体在国际舞台上的蔓延现象密切相关，昔日由国家所建立的垄断局面已不再为新型行为体所尊重。按照全球治理观的初步构想：每个行为体体都应当据此按其功能去促进国际社会一体化的成功。然而，在这个更具涂尔干式特征——而不是韦伯式特征——的世界内，互济共性更表现为功能性的，而非单方面意愿的，社会联系比起单方行为更具建构性。多边主义因而才更具有新实用性，成为一种思考世界未来的崭新方式。
在本书的结论之处，们慧智地向读者们展示了对空间的另一种期望：更加开放、更具吸纳能力的社会胜于关闭和排斥逻辑；集体协商取代了单边行为。也许，这将是一个更由争议所建构的、而非由权力强化着的世界……
本书展开了对上述所有问题的探讨，是一种对国际研究方法的深刻革新，极好地阐述了在国际研究中法国学派的独特观点。更多侧重社会学视角而不是单纯停留在政治层次上，更加关注多个行为体以及暴力和冲突的社会形式，更加突出互济共性和一体化而非拘于传统战争观和已经不合时宜的“权力政治” 学说。总之，这种观点的核心在于对空间的审视解读观，空间不再是传统地缘政治类的和正统领土型的。也许，未来世界空间的期望之处和不确定性就都在于此。
贝特朗•巴迪（Bertrand BADIE）
巴黎政治学院教授、国际政治学硕士课程负责人
（《全球化地图：认知当代世界空间》，巴黎政治学院编写，玛丽－弗朗索瓦•杜兰等著，许铁兵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8月出版，定价：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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