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型期国企问题剖析小说:新潮旋风
赵剑斌著
赵剑斌:男,1948年生;1969年哈尔滨电机制造学校(中专)毕业;19 89年哈尔滨师范大 学中文函授本科毕业;1985年始发表文学作品,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哈尔滨市文联文学 创作所聘任作家,曾当过工人、工厂企业报编辑、商业公司业务员、商城部门经理,以后遭遇下岗;2000年出版反腐倡廉社会问题长篇小说《父恩难辞》,《新潮旋风》系近年创作 的又一部长篇小说。
六
从广东汕头发来的蓝光啤酒又到了两个车皮。
储运部的四台货车一齐开到铁路货场的道线上,将货车的一侧厢板卸下,货车开进带棚的车皮门里,工人推着虎头车一趟趟地直接将一撂撂的啤酒箱从车厢倒到货车上。
炙热的太阳俯照着地面,棚车厢里又闷又热,铁路上的装卸工人们正在忙着卸车。他们有的作业时偷 偷地打开罐装的蓝光啤酒,咕咚咚地喝上几口,感觉热辣辣的,既不爽口又不解喝;有的一 不小心将零散的瓶装啤酒碰到下面的铁板上,摔破玻璃瓶子的同时让冒沫啤酒发出嘭嘭的响声,像炸响的手雷。
“这啤酒像发酵了的格瓦斯、酸了吧唧却不可口。”一个工人说。
“不可口不要紧,还有点辣嗓子眼。”又一个工人说,他冲着走过来的安劲草笑笑,“ 不信你们尝尝,那罐装的压瘪了也不能再卖,启开喝一口嘛!”
“怎么,还有点辣?”安劲草问。
司机李秋干脆顺手打开一罐,递给安劲草。安劲草小心地抿了一口,品了品感觉挺不是滋味。
“这啤酒跟国内的不一样,辣嗒乎直呛人眼睛。”李秋坦率地品评着说,“他奶奶的是不是 假冒伪劣?”
“不能是走私货。”安劲草向他使了个眼色,小声提示李秋,“可别在这儿说这个,别让 这帮铁路工人给咱们捅到工商局那儿去!”
接下来,心领神会的李秋拽着安劲草来到前面的驾驶室里,撇着嘴担忧地小声说:“这几天 咱们食品商场可没少到这种啤酒,要是让市工商局查出来,老贾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是贾总组织人进的货?”安劲草问。
“听说是贾总大舅子进的,整个进货款是新潮出的,他大舅子可是拼了个大缝,这一把没少捞!”李秋透露说。
“高家平是贾总的内弟吗?”
“是内哥不是内弟,贾总比他后娶的这个小媳妇大十来岁,贾总让他去进的货。”
“他高家平也是我们原来市百货站的人,百货站破产后他开始自己干。”
正说着,只见个子不高的高家平大腹便便地走到前面,后面的人双手抱着一个大西瓜一摇一晃地跟高家平从远处走来。高家 平眼眶上架着墨镜,却乐呵呵地向坐在驾驶室里的安劲草打招呼,他用手比划着招呼安劲草 和李秋找刀子切西瓜。
安劲草不得不走出驾驶室跟他搭讪。
“给个人干跟给公家干不一样呀,百货站破产后我可挨老累了!”高家平抱怨地向安劲草絮 聒着,”不就是为了挣几个养老钱吗,百货站一破产,我们的社会保险都没人管啦,不像你还 有心眼另找个单位。”
“我们新潮也快,经营上没利润,就快跟上,也得破产!”安劲草说。
“零售批发商城不存在三角债,一手钱一手货,经营不存在破产的威胁。”高家平发表着意 见。
“现在的问题不光是三角债问题,反正国营企业都靠贷款,贷了款来经营只负赢不管亏,亏了算国家的,算职工的,不能算领导的!”安劲草说。
“那当然那当然,哈——哈——”高家平说着不言而喻地笑了,解释着:“我现在给自己 干,就必须赢不能亏!亏了可算我自己的!”
他的随从把切成瓣的西瓜送过来,高家平示意让给各位:“吃瓜吃瓜!”
安劲草风趣地打着比喻:“瓜分了,就是吃瓜,吃瓜就瓜分了。”
高家平吃瓜可能也有绝技,他吃起瓜来不是一粒一粒地吐籽,而是一把一把地吐,因而他比别人吃得快。吃过两块瓜,高家平掏出手帕擦擦手,空出嘴来对安劲草说:“我告诉你小安 子 ,给谁干也不如给自己干,现在这年头,国家的政策这么有利于私营企业,有章程就拉开架 式甩开膀子自己干!”
安劲草手拿西瓜一个一个地吐籽,慢条斯理地吃着,喟叹地说:“自己干必须得有关系 有货源、销路、资金,不是好办的。”
“咳——,哪有那么多说道,不干就没有关系,干起来就全都来啦!”高家平装模作样地 告 诉地,“你要脱离得了,你就上我这儿来,我看你干活挺认真,你来我这儿保证给你的工资比你现在挣的多!”
安劲草扔掉西瓜皮,向对方挤弄着眼睛嘲弄地双手一抱拳,说:“谢谢,国营职工都被你挖 去你还吃啥,你不就是指着国有企业发财吗?”
高家平用力推了他一把:“你可别瞎说,其实,这两车皮蓝光啤酒是快货,是我请港商又吃 饭又送礼才批给我的,我赚的是小数,大数是让给了你们的国营大商场。”
“那是三岁小孩干的事,鬼才信呢!”安劲草又在向他挤眉弄眼,“你可是无利不起早。 ”高家平只得默认地又推了他一把,“你小子!”说着不自然地笑了。
这时已经运走一趟,卸货返来再拉的一位货车司机招呼安劲草:“市纺织库咱们库容紧张了 ,恐怕装不了两车皮啤酒 ,保管员让你回去再联系找别的库房。”
刚刚装满啤酒箱的货车正在启动,安劲草摆摆手,拉开车门要进驾驶室。他听见高家平走过来,嘱托着:“好好安排安排地方,别让这几车货都堆码在一个库房里,分散开一些。”
“为什么?”安劲草问。
“自然有好处,你一定要听我的,中午我去市纺库请你涮火锅,夏天的羊肉火锅别有一番滋味!”
关上车门,坐在司机座旁,看着李秋熟练地把着方向盘打舵转弯。载着满满一车啤酒的货车在铁路货场的道线旁缓缓行驶,驶离道线横跨过铁轨便可以提速快行。但就在这时,透过风 档玻璃,安劲草清楚地看到从对面开来一辆喷着“工商局”字样的面包车,急速地从铁路货 场的大门口驶过来,挡住货车的去路后嘎然停下。
“我们是市工商局经检处的。”几个穿工商局制服的公职人员从面包车上下来,示意货车司 机停车。
这时候,高家平早已闻风跑过来,“什么事,什么事?”
“有人举报你们的是走私啤酒,必须经过检查。”
于是惊慌失措的高家平掏出手机开始向外通报,要求找人通融。
走廊里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门外有人喊尤豪志的名字,接着嗔怪地说他:“升官了得请几 桌, 别铁公鸡一毛不拔!”贾栋才知道尤豪志已经奉旨过来,便把闩上的门打开。
尤豪志推门进来的时候,贾栋才还在他的宽大的办公室里低着头踯躅。
“蓝光啤酒被市工商局扣押,封库,听说了吗?”贾栋才蹙着眉问。
“刚听说,这事得找人说情。”尤豪志大口地喘着气提议。
“我问你前些天来的蓝光啤酒卖出去多少,剩下的存在什么地方?”
“卖的不多,全存在市纺织库,这次封的只是刚进的,以前的没全被查封。”
“那好,今天晚上调动所有的货车,突击倒库,将没封的全拉走,不要让安劲草知道。”
“是他干的吗?”
“不是他干的也要防着点。闪运吉正在到处网罗人,收集情况,现在办事小心为好。”
说着,贾栋才来到他的老板桌前打了一个电话,联系了一个桑那浴洗浴中心的胡老板,此人跟市工商的头头交往密切。“走,你开车咱们去一趟。”
尤豪志明白,贾总轻易不去那个洗浴中心。以前贾总曾被他拉去过,以后他奉贾总的旨意拉着市商委主任文会庆去过那地方。那个洗浴中心的胡老板后来给文会庆和贾总介绍了香港商 人 冯金龙,于是贾栋才跟胡老板也成了密友;胡宗音老板常去新潮商城找贾栋才,贾栋才只是有要事或十分需要的时候才去胡宗音那里。
尤豪志去司机的值班室,找每天给贾总开轿车的司机要来驾车的钥匙。
以前尤豪志给贾总开面包车的时候,已经掌握了不少有关贾总的隐私,现在贾总每当有重要的事去办不想让 给他开轿车的司机介入,便找尤豪志给他开车。那个小司机不需尤豪志跟他解释什么,只能是乖乖地把车钥匙交出来。
桑塔纳轿车载着两个西服革履的男人——两个国有商业企业的掌权人去一个秘密交际场所。 尤豪志机警地驾驶着轿车,两眼注视着繁华街道来往的车辆。轿车急驰般驶上忽高忽低的立交 桥,穿过涵洞似的地下通道,驾驶室里漆黑了一阵子,方向盘上方的玻璃借着仪表上的灰色 光斑映衬着后座上贾总那张悒悒不欢的面孔,让人感觉贾总一下子显得那么苍老,那么憔悴。 几十秒钟的涵洞穿过去了,车外的阳光依然明媚,贾总的脸色也明朗起来显得年轻一些。 尤豪志默默地开着车,贾栋才时而跟他聊几句:
“这个月职工的工资还没有着落,差十来天就要到开支的日子,银行贷款已越来越难办,工程款也欠一部分没还,我想搞一把职工集资,你们工会要出头组织一下。”
尤豪志早几天听说,贾总把各商场的几百万销货款已经给了承揽商城开业时装修工程的建筑公司。他 揣想再不支付那几个工程公司人家就可能去法院告他贾总个人吃回扣的事了。但尤豪志此时 可不敢提这事,他默默地点点头,表示理解贾总的难处。
“这次给你安排个工会副主席的角色,你一定要充分发挥好作用。郭升很快就要退到二线了,他的工会主席位置我会给你留着,一有机会我就给你报上去,你要想擢升到副处,只有 走这个路子才有可行性。”
尤豪志知道组织职工搞集资,或许比去银行贷款更难办,他怀疑自己的筹划组织能力。他以前没有办过此类事情,自己没有信心。他只知道商城开业时要求调入的职工每人交5000元风 险 抵押金,已遇到许多人反对,至少有一部分调入职工没有如数交上来。现在要让一般职工交到3000元以上,让各中层干部交到每人10000元以上,那确实是一道大难题。
“郭升是不是要想调调房子?贾总你应该把他发动起来,他毕竟当过那么多年的工会主席呀!”尤豪志希望贾总能给郭升提供点物质上的刺激,把郭升的作用发挥出来,就能减轻他自己的压力。
“我会找他谈。”贾栋才心领神会地说。
尤豪志听说上级机关已经三令五申地不许在单位职工内部搞集资或强收职工风险抵押金活动。贾总指示让单位工会出头搞,是想把责任推到工会领导身上;甚至以职工自愿的名义来 搞集资,把责任全部推到职工自己身上,让职工用自己的钱给自己开支,以维持这个单位的经营,以掩饰这个企业的经营上的亏空。尤豪志知道将来单位一旦还不上这笔钱自己身上要 背上骂 名,但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摆脱贾总,更何况贾总这些年已经不断地给了他许多实惠,已经用单位里各种非法的,合法的待遇把他养肥,他不能不去充当那个奴才和应声虫的角色。
轿车驶进紫丁香洗浴中心的停车场,守候在停车场的门童、保安人员分别跑过来为其打开车门,引导他俩进入装饰豪华的大厅。
前台小姐给胡老板打了电话,胖墩墩的胡老板亲自出来迎接他俩。
几个人进入一个曲径通幽的雅间。
尤豪志记得自己头一次到这里,口袋里揣着几千块,他谁都不认识,只想用这些钱找一个靓丽的性感小姐发泄发泄。以后来的次数多了,他便认识了这里的胡老板。他听胡老板说,他 可以出面介绍香港商人跟他们单位共同在广东惠阳搞房地产生意,于是他把自己的贾总拉来。
贾总第一次到这儿来,只是想来体验一下年轻女性的按摩功夫,当时他的肩部腰部经常酸软、疼痛, 医院大夫说他得了肩周炎,甚至有点肾虚。尤豪志带他来,为他交了一次性的服务费,为了 缓解病痛,他是不管要付多少钱的,尤豪志总不会跟他计较这笔按摩费。
其实他不了解,通往楼上桑拿浴池的休息厅,左边的一个个房间是真正的按摩区域,服务的和被服务的双方都是穿着衣服的;而右边的一个个房间是性服务 区域,只要男客人在通常有十几个女性的房间窗口选上一个可心的小姐,交上所谓的按摩 费100元,再交上单独给小姐的500元小费,这个男客就可以脱光衣服跟自己选中的小姐混个四、五十分钟。开始干那个第一次, 尤豪志为他的老总交上600块,选了一个据自己的经验所知有点床上功夫的小姐,于是安排 老总去厅的右翼。他看到老总完成“任务”后有点气喘,但神志怡然,只是不爱说话地那么 指指 点点,私下里他表情不自然地骂了尤豪志一句:“你小子真能整,你可是把我推进了一个大 火坑里。”
尤豪志聊博一哂地说:“有什么呀,人之常情的事,一回生二回熟。”
贾栋才狠狠地瞪他一眼:“你还让我来第二回呀?”
尤豪志不以为然地说:“有什么呀,天下哪有不好色的男人,这里又不是让你来做形势报 告。”
贾栋才骂他一句:’你他妈小子,不干好事!”
尤豪志没再还嘴,只是背着他做了一个洋洋自得的鬼脸,他暗暗庆幸自己对老总的安排已经成功,知道自己的目的将要达到了。从此,他成了老总的跟班,成了老总不 可抛弃的拐棍。
新潮集团跟香港客人冯金龙在广东惠阳的房地产联姻合营是由胡老板作“媒”撮合的,冯金 龙给贾栋才的回佣也是通过胡老板转交的。
坐在胡老板给安排的雅间,品着上千元一斤的茗茶,贾总却提不起雅兴。胡老板给二位安排的按摩小姐分别前来报道,贾总委婉地拒绝说:“下次吧,我们这次主要是为了解决点要紧事,要找个人谈谈。”
胡老板回应说:“工商局的吴处长早就到了,正在尽兴之中,你们等等,不然就先操作一把,这几天我这儿来了几个盘靓的你们不尝尝鲜儿?先从左边的房间挑一个,再从右边的房间 挑一个,没关系,你们到了我这还显什么外道。”
尤豪志看了看贾总的脸色,不再吭声,贾总说:“等一等吴处吧!”
“那就等一等,等谈完了事再玩不迟,反正你们已经来了。”胡老板倒显得极爽快,“今天 二位都免单消费。”
于是尤豪志笑了,他知道其实免单比买单支付的更多,倘若这把交易成功,胡老板的中介费绝不是几百上千块钱的问题。
在这个带有空调的房间里,贾栋才却感到有点呼吸不顺畅,想到一百多万的啤酒款已经转到高家平的账上,高家平已经把分给他自己的回扣款四十万元留了下来,如果后来两个车 皮的啤酒被扣罚款,不但垂手可得的四十万回扣要泡汤,打出去的货款无法追回无法 报销,自己的职位都可能要发生变化,有关部门要追究自己的责任。
想到这些,他胸口闷得更有点喘不过气来,他揣度尤豪志正盼着他跟吴处谈完,好去尝尝这里新来的“鲜儿”。
市工商局的吴处长是披着一条浴巾,穿着小裤头,带着一身清爽一脸舒坦的惬意跟贾栋才见面的 。只是双方握过手后,这位年龄四十出头体态不胖的吴处长,严肃的面部表情却平添了几分 老练。 听了贾栋才的陈述和要求,他一口一个“不好办”,“不好处理”,他说要为此而去请示局 长恩准,他最后只是表示可以努力试试。
其实,在双方见面之前,胡老板已经为贾栋才将3万块钱的贿金转手交给了这位吴处。
吴处说这不是他单独一个人可以做的,事情已经备案,并且牵扯到市技术监督局,市技术监督局那方面也需要快些去勾通。
于是贾栋才出门找胡老板,请胡老板借4万块钱再交给吴处,让吴处回去替他们单位打点市工商局主管局长和市技术监督局有关人员。
吴处长大大方方接过了胡老板用报纸裹着的几沓钱,明确地告诉贾栋才说:“这件案子完全 私了不处理是不可能的,至少要罚几万块;将查封的货解封,但要求你们不得再在市场上销售 ,而且要求你们必须将货返给广东方面,因为你们只有一张增值税发票,没有海关报关手续 ,可以说你们的啤酒完全是走私过来的。我们不没收这些啤酒,仅仅是罚几个钱那就不错了,算我们已经高抬贵手啦!”
“那就谢谢了,那就拜托了!”贾栋才感动地握着吴处长的手,跟对方告别。
吴处长离开以后,尤豪志坚持要等到尝了“鲜儿”以后再走,贾栋才却不同意地斥责他:“ 什么 时候尝不行,却偏要赶在这个节骨眼上。看来这件事正如吴处长所说,绝不是简单的,不能掉以轻心,今天晚上我看还是由你开车多去几个地方,多拜几尊佛去吧。”
尤豪志开玩笑地伸伸舌头,对胡老板说:“你看我们的贾总不愧是公家的头,是对公家的 事上心着呢!”
第二次从广东汕头发来的两车皮蓝光啤酒,正在被市工商局经济检验处查封着,闪运吉闻讯后感觉自己有点兴灾乐祸般的兴奋。他清楚这种事肯定是贾栋才安排的失误,他巴望着贾 栋才这种失误的“杰作”越多越好,越触目惊心越好。
他今天去市商委,参加由文会庆主持的一个会,在座的都是各单位的党委书记。
上午,他在商城门前碰到安劲草,安劲草很少到办公区这边来,见过他几次没太深印象。前些天他在经理办公室见到一个美工在为储运部抄写贴上墙的规章制度,一个衣着朴素,长 得憨厚的中年男人来取这份制度,闪运吉才将安劲草的名字跟这个人对上了号。
“闪书记,能找个地方跟你谈谈吗?”安劲草主动走过来跟他搭腔。
“现在不行,等明天晚上我值班,你来找我吧!”闪运吉说,故意端起点书记大人的架子, 他注意到安劲草很快要离他进商城,想起应从他那里打听点什么,便叫住了他。“安经理, 你等一等,你知道这一次到的蓝光啤酒存在什么地方吗?”
“原来存在市纺织库,后来市工商局来查,尤豪志找些车都给拉光了。现在存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
“是不是伪劣啤酒?”
“那还不好说,听说市工商局是以走私名义查扣的。”
“扣你的工资奖金给你补发下来吗?我找过尤豪志,他基本上没说你什么,看来是你们部的那几个坐办公室的在捣鬼。”
安劲草马上表态并解释说:
“谢谢书记对我的关照,都补了。那几个女的没人在后面撑腰敢捣鬼吗?王百灵就说这是尤豪志逼着她干的,这个女人工作还可以,家里生活挺困难,希望能留下她。
“我说储运部的问题主要是尤豪志在作祟,我想找你汇报也是关于他的问题。他现在不在储运部,还独霸着储运部日本五十铃双排座货车每天自己用,不交给储运部车队统一调配…… ”
安劲草提起尤豪志的话题就想跟他继续说下去,但一辆吉普车已开过来停在旁边,闪运吉打开门进去之前说:“明晚咱们再唠吧,我到市商委去找文主任。”
闪运吉来到市商委的三楼小礼堂,会议正要开始。文会庆坐在椭圆形会议桌的正中部位,跟两旁的副主任们交头接耳地议论什么。闪运吉在会议桌的外层找了一个座 位,不断地向四周的熟人点头示意。这些熟人有的是各基层单位的头头,有的是市商委机关 各处室的负责人。闪运吉前几年任服装商店的经理时常在这种场合出头露面,因而认识交结了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
有人拍了他一下,他扭头看见市商委纪检监察室副主任王文俊从他旁边递过来一个信封。从没封口的信里露出一沓一百元人民币的边儿,闪运吉很快想起前几天王文俊来 新潮商城临时决定购买一台处理价的钢琴,向他借了两千块钱。
闪运吉要把这个信封再递过去,被王文俊制止住:“借钱没有利息,给你个本儿就不错啦 !”
“利息先欠着,本儿我先收下了。”闪运吉开着玩笑小声嘀咕着,“或者中午找个地儿喝 两口,咱俩就两清了。”
其实,闪运吉心里明白,每次拉王文俊出去喝酒都得由他自己开付,王文俊身在机关的纪检监察部门没有报销饭费的方便条件。每次由闪运吉作东的酒宴,王文俊都毫不犹豫地随之而 行 。因为两个人下乡时在一起已经认识好些年,闪运吉在官运方面碰到坎儿常常去找他讨主意,俩人有如莫逆之交,无话不谈。
“老贾一年半载还真不能把位置让出来,你当这个书记可真得有个耐心劲。”王文俊劝过他 ,“老贾在上面背景很厉害,除非你能抓住他致命的把柄。”
“抓住他的把柄又能怎么样,我这个书记现在真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企业比不了机关, 企业书记——不让抓业务就什么也不是。”闪运吉发过牢骚。
“是又能怎么样,不是可能更好,现在国有企业多难搞,你现在不操心不费力,你这个年龄在一 个大型企业能当上书记就前途一片光明,一路顺风往上走。你得走仕途,随时随地注意自 己的 形象,不能因小失大,只要你仕途上一步一步升上来,你不愁没有实权,不愁没有高待遇的职务。”
闪运吉对王文俊的话既认可,又不认可。今天中午开过会,闪运吉想拉他出去找一家酒馆唠唠单位最近发生的几个事儿,再让他帮自己参谋一下。
会议开始了,文会庆抬头左右环顾一下到会的各位,清清嗓子,很深沉地面对着摆在他眼下的一份讲稿或文件材料,紧紧地抿着嘴唇,稍过片刻,才郑重地说话:“今天的会议有几项 内容,,一是传达《中共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关于国有企业领导干部廉洁自律“四条规定” 的实施和处理意见》,二是传达省纪律检查委员会关于“转发中共中央关于这个实施和处理 意见的通知,三是传达市委市纪委有关领导最近的几个讲话。”
接着文会庆照本宣科地念眼皮底下的文件。
闪运吉一边听一边简要地在他的笔记本上记着:〖HTK〗〖GK2〗
不准个人私自经商办企业,…其中私自经办与其所在的国有企业的经营管理活动有关联的企业,依托所在国有企业进行营利活动的应将盈利部分交给所在的国有企业,否则违犯者 给予党纪处分,并收缴经营所得,其中将国有资产非法转移到个人经办的企业的,以贪污论处……
不准利用职权为家属及亲友经商办企业提供各种便利条件。
不准违反规定多占住房,各企业要依据国家以及本地区,本行业的有关规定,结合企业实际情况制定领导干部住房具体标准,企业领导干部要根据要求自查自纠,清理清退违反规定 多占用的住房。
不准用公款购买,建造超标准住宅,……使用公款购买超标准住宅的,应退出,……对于不自查不自纠的,以及中央纪委第五次会议后违反的,责令退出并批评教育,情节严重的 ,给予党内警告、严重警告或撤销党内职务处分。
不准在企业非政策性亏损,拖欠职工工资期间购买小汽车,……小汽车予以拍卖或变卖,钱款用于企业生产经营或补发所拖欠的职工工资……〖HK〗〖HT〗
文会庆宣读文件直到将近中午才结束。散会以后,闪运吉拉着王文俊出去找了一个餐馆,进了 一个较为清静的单间,将贾栋才委托其大舅哥走私蓝光啤酒的事说了出来。
“你有证据能证明贾栋才弄来的啤酒是走私啤酒吗?你有证据能证明贾栋才跟大舅哥一起利用新潮资金经商获取非法所得吗?这件事必须立案调查,而立案调查又必须经过市商委的 头头批准,调查的每一步都得按领导布置,下面单方面提供的线索是不算数的。现在群众举报材 料太多了,大部分都压着调查不下去。你看我们监察室的工作,要说忙也忙,要说不忙也不 忙,有许多事都是表面忙,实际上处于不查不办的状态。”王文俊娓娓动听地向闪运吉介绍 有关纪检委的工作情况。
“为什么不查不办?今天传达的中共中央纪委的文件不是说的很明确吗,省市领导的讲话不是强调的很明确吗?”闪运吉似明白又不明白地问,眼神带着讥笑。
“为什么?闪大书记你跟我装呀,你是真不明白吗?现在的案子都是串案,哪一件都不是单独存在的,上下左右每一个人的权力都跟社会上的其它权力连在一起,相互之间勾结,相互 之间保护。那些来说情的,干涉的,都是一股股具有实际作用的势力,你要是一意孤行光办案不顾领导的意图,你办的再好也没用,办好可能会给自己带来麻烦。除非是领导特意安排 你的,小案也能办出大案来。”王文俊跟闪运吉一边大口大口地喝着啤酒,一边兴致盎然地 叙说着。
“那么说贾栋才的问题要想查下去整出来,也必须得经过市商委的头头同意,首先得经过文主任的同意?”闪运吉又是明知故问。
“那当然,可能不但要经过文主任,连你老岳父那里也得点头,否则挖出一个,把大家全都 拽出来怎么办?这都是有可能的,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简单事!”王文俊冲他笑笑,十分坦率地说。
餐馆里的单间风扇头正对着闪运吉的身体,风扇呼呼地快速旋转着,闪运吉听了王文俊的话倏 地意识到浑身冷飕飕的。但他还是决意去找文会庆谈谈,行不行可以试探一下,总不能让贾 栋才犯着错误,违法乱纪还压着自己。
“现在贾栋才对我还是像以前对待那个调走的党委书记一样,拿着豆包不当干粮,把权把得特厉害。你看你去买一台钢琴,我还得去请示他批!”
’那就得认,谁让你是书记而不是总经理。你要熬到总经理,怎么也得几年以后。”
“哎呀妈呀,我可等不及,几年以后新潮还不知啥奶奶样?现在就子吃卯粮,连进货的流动资金都花没了。那时候扔给我一个烂摊子,我可咋干呀?”
酒足饭饱以后,俩人回到市商委的大楼,看看表早已超过下午两点钟,乘着电梯运行到三层,闪运吉跟王文俊分手提前下了,单独来到文会庆的办公室,轻轻地敲敲门便径直走了进 去。
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工友正在给栽在大花盆里的石榴、红桔树剪枝,接着还要松土施肥浇水。文会庆也在用一块干净的抹布在一盆绿莹莹的君子兰叶子上拂拭着。
“有事吗?”文会庆转过身笑呵呵地问。
“我想向你汇报一下单位的事。”闪运吉神色从容地说。
“单位的事?”文会庆诧异地反问一句,脸上带着一丝揶揄的冷笑,“刚去两天半,你也要 谈单位的事?你们新潮的情况我可是了解的不少,你还能有什么新情况,鲜为人知的?”
闪运吉没有立即回答,他看了一眼年纪大一点的工友。修剪枝条的工人很快停止了手里的活计,识相地请示文会庆:“文主任,我一会儿来干吧,你们先谈着。”
文会庆没说什么,默认了工友的请示,于是工友走了出去。
“说吧!还挺保密的,我得洗耳恭听。”文会庆马上一本正经起来。
“是这样。”闪运吉身子陷在文会庆办公桌前面一侧旁的沙发里,不便于将脊背往后仰,只得挺直了腰板,眼睛盯住自己两个弯成直角的膝盖,不假思索地将贾栋才委托大舅哥走私蓝 光啤酒被扣押的事叙说出来。
闪运吉在叙述时,文会庆却将身子靠在转椅的长背上,两手交叉地抱在胸前,脑袋歪向一边,俨然在闭目养神,似听非听;等闪运吉说了一阵以后他才睁开眼睛,往后靠的身子回到 办公桌前,两只脚落地,两条腿在有节奏地相对摇晃着。
就这样,闪运吉在等待着自己的上级领导表态,文会庆却忧心忡忡地不便开口,缄默不言的沉闷气氛很让人感觉压抑。
“完了,还有什么要反映的?”文会庆终于问了一句,但是没有什么明显的态度。
“要反映的事不少,我看你挺忙,先说一件重要的。”由于文会庆没表态,闪运吉已经感受 到他的 汇报不受青睐,但他还是很镇静地说明一下他来的意图。“当书记的是不应干涉具体业务, 但是关系到违法乱纪的事,我是不能袖手旁观的。不管,我不是保驾护航!”
文会庆点点头,不知是赞许还是嘲讽:“嗯,你还挺有原则性,挺会当书记,你想就这么保 驾护航地管下去吗?”
闪运吉偷着瞟了上司一眼,没有吱声,他在等待文会庆的具体意见。
“你来说的这个事,确实很重要,也很必要。”文会庆终于说出点自己的看法,“其实,我 原打 算让你去新潮向老贾学习点什么,不过这样的事你不能学,还得给他保驾护抗,你这书记的角 色干的还算合格。但是我觉得,老贾走私的事不能这样早下结论,也不宜宣传出去。人家工 商部门毕竟没有处理完嘛,老贾办这种事是欠考虑,但出发点还是好的嘛:为了新潮商城增加经营效益委托他的大舅哥进点啤酒也是正常的,你们不能动不动就给人家扣上为个人谋取 私 利的帽子。我看你们俩还要相互尊重,还要好好合作,不要动不动挑人家的毛病。我告诉你,老贾这个人比你稳重多了,他从来不背后讲究人,更没在我面前对你说三道四,你得向他 学习。保驾护航很必要,多向人家学习也不可少。”
自己的上级领导说了这么一番内容暧昧的话来,使闪运吉感到有些迷茫困顿,大跌眼镜般不知其所以然。
临走的时候,文会庆从他的办公桌走到闪运吉旁边,语重心长地说:“原来真没想调你去新 潮,要不是看晁市长的面子,你甭想去那里当书记。现在既然你已去那里,你就得耐着性子等几年。你还年轻,以后你有什么班不能接?我的班你也可以接嘛,就像我接了你岳父的 班一样!以后要注意跟老贾搞好团结,老贾也知道你的背景,他总不至于再拿你当以前的那个书记,不当盘菜吧!他要对你敢有那个态度,我都不会让他!”
从北京治病回来快有一年了,晁元每天去市人大上半天班。想到去年自己得了一场大病真是让人惊心动魄,手术前生死未卜,什么事都无心去管,手术的大夫妙手回春——做手术请 了北 京最好的大夫,脑内的一个良性神经瘤终于像甩包袱一样被割除,一场大病痊愈后,他才 有精力去操心工作方面的事。
乘坐自己的轿车从市人大回到家,吃过午饭,坐在书房的沙发上小憩,吃了几个刚上市的桃子,看了几份带回来的材料,有市人大常委会待下发的,有市委市政府的文件和有关市工商 局 上报的打击走私贩私方面的市场调查报告,市商委上报的国有商业逐年滑坡经营陷入困境的反 映。然后将这些只需批上参阅意见,不需马上解决问题的材料放置一旁,随手扯来条毛巾被 ,躺在单人床上无所顾虑地睡上一觉。
作为一个从政多年的市领导,晁元担任过两届主管财贸的副市长,刚刚调到市人大常委会担任副主任,仍然有责任关注着全市的商业经济工作。
因为从国营商业企业干起,经由市商委主任这一级职务升为市领导,一般在市委市政府市人大头头眼里,晁元不但是主管商业经济的高官,而且是一个商业经济方面的专家。市里筹建 有关重点商业项目,制定长年商业规划,还要聘请他来参谋,都要聆听他的意见。
八十年代末,那时还是短缺经济时期,很多商品紧销,耐用品供不应求,抢购风一阵阵掀起, 卖方市场造成了全市各大国有商场经济效益直线上升。九十年代初,贯彻邓小平南巡讲 话 精神,要求领导干部胆子更大一点,步子更快一点,于是从中央到地方的党政领导纷纷下决心要有胆识,有开拓精神,要办大事建大项目。在这种情况下晁元时任副市长,亲自去香 港招 商引资,亲手制定再建若干个大型现代化商埠的宏伟蓝图,搏得了当时省市主要领导的赏识。新潮商城的立项和建成当时也是他这位副市长的杰作,为此他亲自联系过外商寻引过外资 ,他亲自敦促工商银行、建设银行为其筹措贷款。
现在全市国有商业企业正在由荣转衰,销售额每每下滑,经营连年亏损,工商银行因为通货膨胀后,转而银根紧缩,贷款受到严格控制,缺乏流动资金的国有商业企业一旦断奶不啻斧 底抽薪断了血脉,一下子便失去了经营的后劲。为扭转局势,晁元苦恼过,想过种种办法皆无济于事。
他可以说是全市商业企业发展的策划者,可以说在全市商业市场,网点建设的运筹帷幄中起过相当重要的作用。当时他为此而顾盼自雄,沾沾自喜过,现在他才逐渐感觉到自己基本 上还是个经验主义者,只是跟风跟的紧,缺乏预测未来市场发展的能力,缺乏有效把握现实扩张运转的能力,因而即使他再搜索枯肠地设想出什么举措,也难以恢复全市商界旧日的辉 煌,振兴商界往年的繁荣。
他陷入过深深的忧虑之中,他明白自己已无能为力,根本无力回天。然而他转念又想到,有那 个能力又怎样,没有又怎样,他在官场上已春风得意过,叱咤风云地闯过关,已经享受到今 天这种高层次的权势待遇——多亏他享受了这些待遇,否则就不会这么轻易地解除他自己 的病痛。一场大病但凡落到普通百姓身上,或许早已要了人家的小命。
报忧的音讯如同报喜的消息一样,一旦接二连三地传到一个人的耳朵里,也会使人麻痹得无动于衷。
刚刚看过的几份简报,如同最近连篇累牍地报道商业滑坡的稿件一样已经让他看厌了,看烦了 ,晁元已经练就了对某些现实的客观的事物,能用某种超脱的隔岸观火的视角去体验去感 觉。自从他有病以后,他认为这一切经济萧条,民生凋敝,已经跟他无关了。
现在他所享有的名誉、地位、权利已经足够了,他给自己家人所能提供的荫庇也正在形成一种社会 势力:他的大女婿在国外办公司,大儿子办的公司在市里搞房地产已成规模,二儿子在 省 内一个外企当高级雇员,所差的是小女儿及女婿,虽然都是处级待遇,但确实还差点实惠,欠点实力。
刚开始他对小女儿婚姻不太如意,然而后来看到小女婿并非一个提不起来的阿斗,并非只为了巴结他而跟他女儿投缘。这个闪运吉有时对他这个当岳父的也能尽到一些孝道,有一种憨 厚朴实的劲头。这些感触是在他得病以后产生的,他行使权力的鼎盛时期已经过去,现在他只能利用自己在政界的人际关系,抓住自己在人大副主任的位置上尚未引退前的那 点权柄和威望帮他一把。
让他感到歉疚的是他至今未找到一个恰当的机遇,给小女婿提供一个能发挥才干的平台,为他以后平步青云的仕途打下一个坚实的基础。
当然,这点遗憾还可以补救,至少现在还有机会。
每天午饭后例行的一两个小时的睡眠使他感到很惬意,醒来后他回到沙发上读一读最近的《中国商报》、《经济日报》,读一点书:有关中国经济学专家对当前经济形势和经济体制改 革的论述分析,有关毛泽东、周恩来、邓小平生平谋略一类的书籍,当然还要读一点有关反腐败的材料,了解一下有关国家领导人近期对反腐败的新提法和有关新动态。
电话铃响了,可能是他原来的老部下文会庆打来的。晁元拿起电话后很自如地回应着:
“喂,怎么样,工作压力大吗?商业企业都在滑坡,你的工作压力肯定小不了。这种局面不是咱们一个市的问题,而是全国性的。
“怎么,闪运吉去你那儿告贾栋才的状?这可不好,有意见可以当面提,不能告状。你知道这 些年来,凡是告状的人都没有好果子吃,可不能让他学郭升,郭升要不是告状,现在也是正 厅级了。现在他在哪儿,在新潮当工会主席——一个副处级,他可亏了,看来告状不是一种 好办法,你要劝运吉跟栋才搞好团结。好,我也要做他的工作。栋才进点啤酒也是正常的经营 活动嘛,哪有那么多走私,不要什么都往腐败方面靠,要运吉当一把手可以采取别的办法嘛 ,这小子是没经验愚了点。
“好,栋才是个人才,可以考虑考虑他的下一步提升问题。市商委确实缺一个副主任名额,我可以找找市委组织部,对,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能理解就好。这样,运吉不用 再以告状的形式解决问题了,对,这样很好可以一举两得。”
对方的电话打完放下了,晁元的电话筒仍没放,他按了收线开关,点了几个数字拨响了闪运吉的手机。
“运吉吗?下班以后你回家吃饭吧,我让玉敏带着小闪政也来家。”
接着他又给女儿晁玉敏打了电话。
再回到沙发上读书的时候,他有点感慨:刚才在电话里提到郭升——现在想起当年在市商委 跟他为争风吃醋告他恶状的郭升,他虽然手捧着书在读,却有点心不在焉。
十年前,晁元从市商委的副主任晋升为主任,曾自以为有希望升为主任的郭升,写信给市委领导反映晁元提拔有严重经济问题,某商场科级干部文会庆到市商委来当计划处处长,反映 晁元跟文会庆之间有不正常的交往关系,文会庆经常给晁元送高档烟酒等贵重礼品,用公款设宴给晁元祝贺五十大寿。
当时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对一个人升迁的影响非同小可,然而调查起来却难度很大。群众及党政干部已经接受了文革时期的教训,谁也不愿意站出来证实这些伤人情感的事。那时 候,大多数党政部门 并不提倡来自下边的举报检举行为,有人敢向上司发难十有八九要遭到报复,媒体也经常刊登一些消息,某某因为诬告而受到处分。
因而郭升当年写信告他晁元的状不但没有得逞,反而“羊肉不曾吃弄得一身膻”,给自己加 了一 个诽谤上司的罪名,受了处分,使自己的副厅级行政级别连降到副处级,被调出市商委机关贬到一个经济效益不怎么样的小单位,从此再没有出头之日。
仕途上竞争,对手之间确实存在着利害冲突,谁都想越过对方的头顶爬上去,倘若没有确凿的事实,没有坚挺的靠山,是不能动用告状这一招术的。双方的靠山不硬,可能原告被告两 败俱伤,原告的靠山不如被告,原告就可能遭受厄运,即使有一定的证据也不行。
这个不成文的见地已被这些年的官场人士们所接受,更何况闪运吉的对手确定得不对头。贾栋 才也算是文会庆的贴心属下,文会庆是晁元的贴心属下,晁元作为闪运吉的岳父大人当然要 偏袒闪运吉,然而晁元能对自己贴心属下的贴心属下下手吗?
真要这么不讲来历地整起来,不是要引火烧身吗?这个不懂规矩的浑小子!
离吃晚饭时间还有十几分钟,闪运吉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一个装有烤鸭的塑料袋。他知道岳父爱吃北京烤鸭,便特意从一个仿效北京烤鸭制法的饭店买了一只,切了片,外加面酱、薄 饼、葱丝。
跟晁玉敏一起回来的小闪政跑跑颠颠地去书房报告:“姥爷,我爸又给你买个大烤鸭! ”
晁元放下书本,摘下眼镜,故意逗着小外孙:“给我买的,你就别吃!”
九岁的小闪政调皮地问:“我跟你沾光还不行吗?我爸给你打溜须,你再给我打溜须,就 等于我沾了你的光。”
晁元“扑哧”地一笑,被小外孙逗乐了,然而看到已走进书房的闪运吉,他不得不板起面孔,对小外孙说:“去,找你妈去,我跟你爸谈点事!”
闪运吉像一个受审的犯人似的恭顺地站在岳父面前。
“着急要当一把手啦,你到文主任那儿去告贾栋才一状?”晁元用带点轻蔑的眼神白了闪运 吉一眼,嘴角含着讥笑问。
“不是我想告状,贾栋才手脚不干净,还老想压着我,我气不顺,没办法被逼无奈。”闪运 吉以一副诚实而受委屈的表情,向岳父解释着,“贾栋才走私进口蓝光啤酒占用商城货款将 近300万元,职工现在连工资都快开不出来,还要搞什么职工集资,风险抵押,这是上边红头文件早就明令禁止的把戏!”
晁元抬起头审视着这个自诉冤屈的女婿,女婿却快速地从上衣口袋里翻出一沓材料递给他。晁元接过来扫了一眼标题:《松伦市工商局处罚决定书,市工商经检字1995年62号》
于是,晁元拾起花镜重新戴上,披阅了下文:〖HTK〗〖GK2〗
1995年6月初,新潮食品商场委托高家平(松伦市北环贸易有限公司经理,另案处理)与广东汕头潮阳华宝贸易有限公司联络,购进走私蓝光啤酒10830箱,进货价格为罐装128元/箱, 瓶装139元/箱,总购进金额141330000元,随货开有广东省增值税发票一张,日期为95年 7月11日,此货由汕头发松伦,没有海关报税单,仅有一份95年7月30日潮阳工商局处罚决定 书,是后补办的,我局认为无效,我局认为该货属走私无疑。
该货现经高家平联系已返给汕头5400箱,销售3000箱,送给关系单位274箱,招待活动用去6 50箱。
根据《打击投机倒把处罚条例》三条一款(一)项,《打击投机倒把处罚暂行条例细则》第十五条第一款(第2项)处罚如下:1没收该货销售后所余1506箱。2处以所购物品等值20%罚 款计282660元,上缴国库。
〖JY,1〗1995年8月6日
〖HK〗〖HT〗
“看来,这蓝光啤酒销路不错,品牌不错,才几个月,已销了一多半。”晁元把处罚单还给 闪运吉时赞赏起走私啤酒的品牌,这跟闪运吉所期待对贾栋才走私行为的谴责大相径庭。
“哪里销出去那么多,其实大部分被贾栋才转移藏匿起来,慌称销出去了。”
闪运吉为证实自己行为的正义性急切地申诉着,“还有,所说的返货根本不存在,货都藏在 本地,货款都付给了人家汕头那边,还让你返什么货!”闪运吉辩白着。
晁元瞪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接下来是几分钟难堪的沉默。
暂短的缄默很快就被晁玉敏进来招呼两人吃饭的声音打破了,晁元没有马上走出书房,他给文会庆的家里打了一个电话,让文会庆明天来找他一起去市工商局解决减免新潮商城的处罚 一事。
吃饭的时候,晁元当着老伴和女儿的面对女婿指点说:“老贾那儿你不要再挑毛病啦!你想 接他的位置办法很多,可以让他调走,可以把他升到商委去。好在这几年老贾把新潮搞得很红火,新潮也曾经被评过国家二级企业,功不可没呀!”
闪运吉唯唯诺诺地听着,没敢再辩驳什么,只是匆匆吃了碗饭便借故告辞回自己家去了。
从清晨起,粗线条的雨柱就挂在窗外的空中没断捻儿,水泥地面被砸起了一个个碗口大的泡泡儿,聚积起来的雨水漫过街道两边的石头牙子,冲向人行道的石板。从对面二楼房承重墙 上的排水管里哗哗地淌出一注注的雨水,急切地摔在地下。
楼下街面上的早市被这场突然到来的阵雨冲散了,早市上没有了往日的喧嚣。郭升想去早市购菜的打算取消了,家里还剩几根黄瓜,他简单地洗净切了切炒了个瓜片。他先把病瘫在床 上的妻子扶起来,给她穿上衣服,梳洗一番,然后喂她吃饭。
妻子吃的少,郭升吃的也不多。吃过早饭,他打着伞出去上班,另一只手里提着一个装有饭盒和书本的布兜。
两个孩子一个在外地上大学,一个在商城上班,郭升每天要侍候患半身不遂瘫痪在床近两年多的妻子,中午他在班上回不来只能将病妻委托给邻居照顾着吃上几口饭。
十几年来,郭升一直住在居室只有30平米的筒子楼里,和四五家邻居共用一个水管一个卫生间。
但是他跟邻居相处的关系很好,感情融洽。一个月前单位分给了他一套将近五十余平米的单元式新居,他尚未搬过去,他有些犯愁,迁到新居妻子怎么办,中午的饭食由谁来管她,新 房的邻居相互之间不熟悉,像现在老邻居这样悉心照料病妻的人家根本找不到。
十年前假若自己没有写信投诉,假惹自己能够袖手旁观地对待一些事情,他郭升即使不晋升上去,也还是市商委的副主任。那时刚要给他调房子,这以前他已经错过几次调房子的机会 ,把分到手的房子让给比他更困难的同事。那一次他真要搬到一个将近80平米的新居,可是祸 从口出,他偏偏要给市纪委书记写信反映刚刚被提升为市商委主任的晁元的问题。晁元的业 务能力并不行,除了跟上边领导拉拉扯扯,吹吹拍拍,便是到下边企业去捞实惠,吃吃喝喝,手伸得长,让他郭升看不惯,抓住了晁元几个要害问题整了一个举报材料。只是时乖运骞 ,上边派 人来并未查实,反而给他扣了个诬告栽脏的帽子,把他从副局级一下子降到副处级,从市商委调到一个小旅社。起初由于他率先垂范,身体力行把一个小旅社的经营搞得很红火,小旅 社发展成大宾馆时,市商委几次派人来取代了他的一把手地位。多年来他只是这个新潮宾馆 ——后 来发展成新潮集团徒有虚名的工会主席,没有任何实权,岁尾年初召开职代会时要组织职工讨 论,企业总经理对上一年的年度总结和对下一年的年度规划;除此以外就是发发电影票, 给几个名额有限的困难职工发点救济补助费;近几年电影业不景气,票价涨起来,电影票也不再发了;一点有限的困难补助款微乎其微,名额是由总经理、党委书记来事先圈定的 ,他只是例行公事照着去办而已。想当年
十九岁,他参加完土地改革的斗争便报名参加了解放军,从渡江战役打胜了仗又返回东北跨过鸭绿江去抗美援朝。当时他有高小文化程度是个通讯兵,在部队学习文化长了见识,战斗 中立过三等功,经过火线入党;从朝鲜回国后转业到地方,单位保送他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便被提拔为股长,文革前已提升为科长,文革时,他被别人整过斗过,他后来也揭发过别 人,写过不少大字报,粉碎“四人帮”以后,审查五种人,并没有把他圈进去,以后他便受 重用平步青云地连升几级当了市商委副主任;再以后他爬得高摔得狠,因举报上级没查实被连降两级,现在简 直是一文不名。他的一头青发已经变得白苍苍,现在熟人见他都说他长的比实际年龄显得老 相。
这些年他想明白了:新时期开始,他仅仅占了有大学文凭的光,个人历史不但清白而且有过功勋,那时有大学文凭又有实际成绩的人少,周围竞争对手也少,所以他自己升得快。以后 仅仅凭这几条优势已经不行了,还要学会跟上下左右搞好人际关系,处处逢缘,打点明白,才能站 得住,工作顺利,官运享通;而他恰恰缺乏的是跟人玩心眼,跟领导套关系,他以为只要工 作认真,为人正直就可以安身立命,现在他的观念已被无情的现实证明恰恰是那么不合时宜。
这些年,他已经变得温顺多了,现实环境中的各方面因素都在向他施加压力,他已经不得不磨去自己的个性的棱角,变得乖巧起来。
被风吹着的伞受力大,被雨淋着的伞撑不住太多的雨水。郭升淌着没了脚面的水流去上班,驶来驶去的汽车将马路上的雨水冲起来,飞溅的水花打在行人的身上脸上,无法避开。
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开过来,郭升敏捷地跳过湍急的水流要躲开,轿车却嘎然停住了,贾栋才从已摇下玻璃的车窗向他招呼:“老郭,郭主席!快上车!”
郭升腼腆地笑了笑,顺从地收了伞钻进已打开后车门的轿车里。
“老郭呀,过几天咱们单位得开个职代会,有几个事需要跟职工们讲一讲。” 贾栋才一边替郭升接过布兜,一边郑重其事跟他探讨着,“现在商城经营很困难,银行又 贷不来款,各商场进货都没钱,资金太紧张,怎么办呢?”
郭升听到这里心情有些沉重起来。他记得前些天贾栋才跟他商量由工会出头号召职工们志愿集资,作为商城经营的风险抵押金,当时他没有同意,后来贾栋才就一直没有再提。今天他 重新提到商城资金紧缺,是不是要请他正式出头找职工集资筹措商城经营资金。为此他有点警觉。
“这几个月老肖为贷款跑银行不知跑了多少趟,市商委市财政局我也没少去求人。从现在起国家实行货币从紧政策,贷款越来越难,商城每天要开板经营,职工每月要照常开支,账上 没钱干什么都不行,我每天想资金都愁得睡不着觉,现在国有商业企业经营起来太难了。”
贾栋才诉起苦来挺能感动人,他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是有点偏颇。郭升同情他作为集团总经理的处境,但也明白他一再诉苦的用意。他说:“是呀,国企经营举步维艰这是体制上的问题 ,孩子哭了抱给娘,你们还得勤往市里跑,找找文主任,找找副市长,当初立项建这个大商 城时,他们不是什么条件都答应给吗?大商城是他们的政绩他们得管到底呀!”
“算了吧,老郭,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人家说经济转型了有问题要找市场,不能找市长;现在找市场,市场不是短缺经济时期,商品不好卖,你去找市长,市长也无能为力。你 能揭发上头当初立项决策的事吗?闹到那地步咱就该回家抱孩子去了。”
“不抱孩子就得干,什么都不想地去干?”郭升讥讽地问。
“对,还得干下去,还得让这两千多职工每月都能领到工资,还得按调工资指标给职工们都调上工 资,得想个实在的办法。你不干,这一切就更不可能实现。”贾栋才一席话显得很诚恳,颇能抓住郭升的愤世嫉俗,而又悲天悯人的性格。
“什么办法?让职工们集资吗?这可是下策!”郭升虽然这么说,但心里的防线已经松动了 一些,”还得让老肖跑银行要贷款,实在不行才能找职工集资。”
“什么叫实在不行,现在就实在不行啦,我说老郭,你还得出头在职代会上说说,动员职工代表们先同意,然后再铺开。再说咱们搞职工集资又不是不还,三年后实在没办法,咱们可 以把已建成的玉龙湖度假村,储运仓库卖掉,所得资金将会绰绰有余。”
“按你的意思,非得在职代会上说,你们行政上下一个红头文件不是更有威力吗?”
“哎呀,行政上不好下文说这事,上边的政策是禁止的,我们只好通过职代会搞职工志愿行为。”
对职工集资一事,郭升没有明确表示同意贾栋才的授意安排。他知道这么做有些强差人意,或者是有些强奸民意的成分,他惟恐损伤职工群众的切身利益,然而他又不能太明显地违 拗贾栋 才的旨意。说实话,贾栋才纵然没有给他郭升太多的待遇和权力,但他心里明白,贾栋才比前几届宾馆的一把手对他郭升要关照些,宽宏些。这次单位给他调了一个单元新居,条 件 可比他现在的旧居要好得多,从个人情份上讲,郭升要感谢贾栋才总经理,人家在市里跟上边领导整的那么明白,根本用不着取悦他这个落拓的工会干部。再说贾栋才已答应三年后 用变卖企业资产来偿还职工集资款,他想贾栋才一言九鼎决不会失信的。
“那,我先考虑考虑吧。”郭升终于有了一个虽说不置可否但偏向于认同的态度。
“那你就先考虑一下如何实施的方案,有了方案才能操作。”贾栋才逼进了一步,有点不容 质疑,“有些工作你可以找尤豪志帮你,尤豪志这小子文化水平差点,但挺义气,你带带他。”
车外面的雨逐渐地小了,倾泻的雨水不再沉重地敲打着车窗玻璃,两侧的车门玻璃外仍然是一片模糊的水迹。只有透过附带移动雨刷的玻璃,才能看清道路前方蓝色的玻璃幕 墙上高高耸立着“新潮商城”几个金色大字。
后院辅楼五层的小礼堂里人头攒动,声音嘈杂。礼堂前面小舞台的上方挂起了“新潮集团19 95年职工代表大会”的横幅,礼堂后面大门的两旁贴着几个方块字组成的标语:“职工与企 业同呼吸 共命运,同荣辱共存亡”,“店荣我兴,店衰我耻”,“充分尊重职工代表的民主意愿,充 分行使职工代表的民主权力”。
总经理贾栋才刚作完形势报告,工会主席郭升将工会关于职工集资的建议公布出来,职工代表们开始以各科室各商场为单位分成一个个座谈小组。整个礼 堂会 场摆成几个里三圈外三圈的讲座中心,讨论会尚未正式开始时,围绕着总经理的报告和工会主席的建议,私下里大家各执已见,众说纷云:
“能贷款还是找银行贷款,职工那点工资够吗?”
“给银行的高额利息不如给咱们职工,向银行贷款就等于给银行打工。贾总照顾咱们职工,肥水不流外人田。”
“滚犊子,贾总给你啥好处你在这儿装大屁眼?向银行贷款都还不上来本息,向职工集资就有钱还?还不全让那些败家子给挥霍掉!”
“谁爱交谁交,我就是不交,交了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不交不行,据说谁不交不给“长工资,连每月的奖金都取消,损失大了!”
“商场经营不景气是暂的,总会有缓过来的时候,职工的集资款早晚黄不了。贾总说实在不行三年后用变卖企业资产的钱还职工的钱,贾总这样的总经理不会食言,不会糊弄大家。”
“欠谁也不能欠职工个人的钱,欠国家的可以不还,欠个人的必 须先还。”
“应该让这些头头拿出还款计划,怎么还完必须说明白,协议上写清楚。”
“头头还不知道能干几年呢,这么贪这么搂的,说不准明天就被检察院收审进去,你他妈找谁要钱去!”
“冤有头,债有主,他们要是贪污进去咱们的钱,国家不能不管吧?”
“谁他妈管你,国家的大笔钱不是也跟着搭进去,谁还管你那几个破子儿?”
“郭主席不是说让大家跟商城同舟共济,共度难关吗?贾总是个老滑头,郭主席还是个挺让人相信的,可郭主席也不能任何时候都说实话呀!”
职工代表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有的在下面窃窃私语,交头接耳说长道短,有的在小会上大声喧哗。
过了一会儿,尤豪志拿来几个大笔记本,每一个讨论小组发一本,他一边发一边叮嘱:“要 认真做好笔记,有什么真 实想法都要记下来,大家对当前的企业改革是支持还是反对,这可是具体表现的时候!”
职工代表们本来在随意地议论,毫不保留地发表自己的意见,可是当尤豪志一发下来笔记本,大家便不再坦诚地敞开胸襟畅所欲言,一个个立时缄默起来。
讨论会算是正式开始了,整个会场却鸦雀无声地静了好一会儿。
这时,满头斑驳未剃白胡须的郭升走到礼堂的小舞台中间,以温和而严肃的语调向职工代表们作了相关的解释和动员:
“同志们,各位职工代表同志们,针对我们有些职工对这次交纳风险抵押金的举措不太理解,甚至有些误解,我再说几句。
“现在的经济形势相当严峻,国有商业企业将面临着相当激烈的竞争,根据当前的形势和新潮的实际情况,我们实行风险抵押制是我们即将推出一系列深化企业改革的措施之一。什么 是风险抵押的机制?就是要让干部职工与企业共担风险,把个人利益与企业利益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把企业的责任变成全员的责任,把企业的风险转化成全员的风险。这就势必迫使我 们职工要与企业同呼吸共命运,增强职工的责任感,使职工真正感到自己是企业的主人。企业的兴衰与企业职工切身利益息息相关,形成干部和职工人人关心企业的效益和发展,还要 为此而拼搏奋斗。我们就要培养职工们具有这种精神,形成这种局面,同时我们 这样做,也将为以后我们的企业进一步实行股份制,创造有利条件。进行股份制改造,是我们新潮未来的发展方向,必由之路。作为一个现代的企业体制,股份制是比较科学、符合 发展的体制,现在省里市里有好几大家国有商业企业已经实行了股份制试点改造,我们实现风险抵押制,就是为了过渡到股份制企业奠定基础。
“我希望职工代表们能提高对风险机制的认识,消除一些误解。由于此次改革势必触及我们干部 职工的实际利益,在实施过程不可避免地会遇到困难、矛盾,因此我们必须做好思想发动, 动员工作,端正态度,加强学习,目光放远,积极地为企业的发展,壮大,腾飞,为企业的长治久安发挥自己的力量。我相信经过在座的各位职工代表的共同努力,新潮人和新潮企业 肯定会同舟 共济,肯定会进一步增强爱企业意识,齐心协力,共同搞好风险机制改革,进一步焕发企业的生机和活力,使新潮早日走向更加辉煌的明天!”
郭升讲完以后,走下讲台时,下面才响起稀稀落落不很热烈的掌声。
各小组讨论不到一个小时,便到了中午休息时间,后勤部门给职工代表们送来了十几箱面包、香肠,咸鸭蛋,矿泉水、橙汁、啤酒。尤豪志到各小组收缴记载发言内容的笔记本,有的 小组 记了两三页,有的小组只记了短短的几行。当然这些记载不全的发言,大部分是表示拥护企业推行交纳风险抵押金这一举措的。
第二天,各商场、各科室收到办公室下发的两个材料:《新潮集团关于交纳风险金的具体规定》、《全力推行风险抵押制,实现企业与个人荣辱与共(新潮集团风险抵押制宣 传 提纲)》。一般来说从经理办下发的材料几乎都是经由总经理签名的企业红头文件,或都是由纪委、工 会负责人签发的其他文件,而这两个材料既又负责人签名,又无具体落款的部门名称。
发下来的以上材料声称已经过企业职代会的讨论,并根据广大职工代表的意愿,企业决定推行交纳 风险抵押金制度。其具体内容:第一,规定了企业各级干部和一般职工交纳风险金的金额数 量:即从21 万元到3000元不等,第二,要求原则上到年终一次交齐,第三,风险金交纳后每年按一定银行 定期存款利率支付利息,第四,年终时按完成计划高低情况及时兑现,多奖少扣,实现收益 与 贡献均衡,未完成利润计划,以风险金补齐,造成亏损的用风险金抵补不足部分,相应扣减基 本工资,第五,对未交风险金的职工,由于其不同企业共担风险,取消月奖金,不晋升工 挂工资,不得年终奖,将来不参与股份制,不安排岗位。
接到经理办下发的材料,职工们怨声沸腾,大多持有异议:
“真他妈强奸民意,谁同意啦?根本没几个同意的,那几个发言的表态的根本代表不了广大职工的意愿!”
“怎么真要不给调工资,真要取消奖金?挣这一、二百块钱哪够哇!
“真是不交不行了,老百姓哪有说话的权力呀!”
“认了吧,胳膊拧不过大腿,少发点该拿拿吧,鸭子跟鸡斗嘴,谁嘴大谁嘴小这是明摆着的事,老天定的,没法推翻!”
“滚他妈的,我就不拿,爱咋咋地,我那点血汗钱可不能送给那几个贪污犯!”
“现在国企搞股份制也是换汤不换药,还是少数几个人说了算,大多数股民职工该没权还是没权,我才不信一股就灵的鬼话!”
说归说做归做,虽然大多数职工不情愿,但还是改变不了企业领导内定的事,不到一个月时间,各商场、各科室便统统收齐了职工交纳的风险抵押金700多万元。
不到下班时间,贾栋才让尤豪志开车到紫丁香洗浴广场去见胡老板,将前不久由胡老板牵头找市工商局吴处长办事欠的人情补上:不过是甩上5000元钱,表表意思。
胡老板这次说什么也不许他们二位再走,非要给他们找两个盘靓的小妞玩一玩。
贾栋才瞧了一眼手腕的金表,知道离他跟松伦市第五建筑工程公司经理苏雅光的约会还有几个小时,便使了个眼色向尤豪志会意地一笑,准备进入角色。
尤豪志跟胡老板出去一会儿,回来时递给贾栋才几粒东西,让自己的老总立即服下去,贾栋才将递到自己手心里的几粒入口之物,掂了掂,看了又看,俨然获得了神丹妙药。
“贾总,你平时得补补肾,不然办事时吃这东西只能顶一阵儿。”尤豪志劝诱着,只有这时 他才觉得自己能在上司面前舒展开一下,甚至可以很自傲地向这个比自己年长不少的上司炫耀一下自己的见识和血气方刚的优势。
“是,我知道这种回春的药常吃也不好,还得以食补为主。”贾栋才有点腼腆地笑着说,将 手里的药服下去。
一个很有些青春气息的女孩,已经站在门口。只见她高挑个子。穿着薄纱连衣裙,不太饱满的乳房被领口开得很低的短袖开衫半遮半露地掩饰着。
“贾总,这个不错,今天这个就属于你啦,多么清纯啊!”尤豪志说着把女孩让进来, 自己反而躲了出去找他的女伴儿去了。
女孩很快毫无廉耻地脱去连衣裙,一丝不挂的胴体鲜亮地站在自己主顾面前,傻乎乎地笑着。贾栋才也嘿嘿地笑,笨拙地脱去自己的衣衫,短裤,伸手来拉这个风味可人的尤物。
……刚刚发泄了一阵子,放在茶几上的手机骤然响了,悦耳的音乐被他止住,手机显示屏上出现了一个熟 悉的号码。他知道这是苏经理打来的电话,便不得不离开鲜艳的胴体,打开了手机跟对方通 话。
“怎么,你要提前去我家,不能晚点?我正忙着开会还没下班。”贾栋才面冲着女孩挤眉弄 眼地笑着,在跟通话的对方撒谎,“好吧,我只得听你的,扔下工作先走。”
十几分钟后便穿好衣服,贾栋才独自衣冠楚楚地走在人潮涌动的大街上,挥手打了一辆的士回家。进门,见到比自己小了十来岁的娇妻高家慧正在给不久前从俄罗斯带回来的一只沙皮 狗洗浴。
贾栋才给附近餐馆打了一个电话,要了几样可口的炒菜和凉拌菜,让跑堂儿的给送到家里来。
“刚才没在外面吃?上外面吃去呗,什么人都往家里领。”高家慧有点不高兴地埋怨着。
“刚才不是给你哥哥办事去了。”贾栋才用两只手比划了一下说,“一会儿来的人给送点费 用,怎么地也得招待一下。”
“那我给你存上,你放心,保证写你的名字。”高家慧乐不可支地嘻嘻笑着,“不过存折得 放我这儿,你姑娘要学费要生活费,由我给她汇到新加坡。”
贾栋才没说什么,他从书橱里取出几本最近刚刚收集的新书和期刊杂志,都是关于反腐败方面的纪实文学、新闻报道、以及中共中央、省市党政领导人有关反腐倡廉的讲话文件。他隔 些 时就要不断地收集一下这些材料:有的是从单位发下来后有意保存的,有的是特意去新华书店买的。他想定期了解掌握一下中共中央及地方当局关于反腐败及国企改革的新精神新动向 ,研究一下在媒体不断反腐败进行法制建设的背景环境中,腐败有多大生存的空间,对腐败的遏 制能达到一种什么程度,在反腐败的种种举措实施过程中,操作腐败有哪些切实可行的经验 技巧,研究一下在各种政治经济新闻层面的作秀中个人能获得多少确实的经济效益。
他在聚精会神地翻阅着,思索着,对自己以往、现在、将来的所作所为,可能遭际的不测寻找各种防患的准备措施。
他的娇妻高家慧原来跟他在一起工作时曾任过出纳,配合他一起搞了一个数额不小的小金库,不久,他的结发妻子病故,她就嫁给了他,并配合他用小金库的钱疏通了跟市商委文会 庆的关系。所以至少在一定程度上,他对她是信任的,他对她家兄搞贸易公司给予了很大的资助。
因为贾栋才的关系,高家慧已经请了长假,单位工资照开。她自己这些年,跟她哥哥搞国际 贸易,经常去俄罗斯搞一些钢材、化肥的生意,有时还会带回几只很值银子的宠物狗,送送 人,卖个好价钱,都有赚头。
娇妻交际能力很强,能够善解人意,时常帮贾栋才出谋划策当个高参。
现在高家慧见老公没说什么,只见闷头在沙发上躺着看一些政治类的书藉,于是揣测了老公另有所求。
“怎么,你还想往上升?要想升就得多去几趟文主任那儿,要舍得费用。”高家慧提出问题 也出了主意。
贾栋才默默地会意点点头,“英雄所见略同”,心里颇为赞赏他的娇妻的高智商水平,但他 对她的容貌并不很青睐,虽然她比他的结发妻要年轻,但比外面的小姐要逊色不少。
“一会儿苏经理来,你让他给咱们家再调一处房子,咱们家现在这处才三室一厅一个卫生间,听说苏经理那个公司正在市中心搞房屋开发,有大开间的三室两厅两个卫生间一个洗浴, 阳台也大,你把这个公产房交给他,让他给你调个私产房。”高家慧提出建议。
贾栋才对娇妻永远不能满足的贪欲不很欣赏,其实他自己在生活享受方面除了性欲以外,对物 质具体的要求并不很高,他常说自己遇到什么饭都能吃饱,来到什么地方都能睡得很香。他 曾经对 钱也并不很看重,只是有些权力欲,他想参与高层次的社会事务,所以需要用钱来铺路打点。
自己家的房子120平米已经够大,装饰得够豪华雅致,客人们来参观时说:“你家的客厅 像酒吧,你家的居室像一个总统间,五星级宾馆的客房,贾总的书房也很气派,比他在单位的办公室要更上档次。”
贾栋才听了别人的赞赏很有些满足感,他的娇妻却不那么满足,一再怂恿他再调个更好的房子。
“千万不要弄出事来,小心谨慎为好”,贾栋才每做一件事前都要提醒着自己。“现在做事 风险并不大,只要有胆量”,贾栋才每做好一件事都要这样安慰自己,为自己壮胆。
从筹划职工交纳风险抵押金到把风险抵押金如数收缴上来,贾栋才有些天没有睡好觉。晚上他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目不交睫,想到要用一部分职工交纳的风险金来偿还新潮商城竣工前补 加的 工程款,想到建筑工程公司的苏经理,将要从这笔100余万元的工程款中分出百分十五来作为回 扣返给自己,自己确实有点与心不忍;各商场的营业员大部分是刚参加工作的小青年,挣工 资每月才二百块钱左右,他们要结婚成家需要钱,老职工也不过三四百块钱,又要供子女上学,又要改善住房条件,他们用钱的方面很多,经济条件都不很富裕;以前从国家银 行贷款来的大笔款项还不上就还不上,不至于招惹众怒,假若昧着良心花光了职工的血汗钱又没有能力偿还,将来他这个总经理要挨人唾骂、受人诅咒。
想到这里,他的心灵仿佛受到了震惊,有一段时间良心遭受责备,有点心慌意乱,举棋不定。
后来经过反复斟酌,经过总结回顾,他感觉媒体所说的“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不过是一 种理想化的假设,是政治上浪漫主义的追求。现实生活中,仅凭现有的各级纪委、检察院,仅凭那几款并不完备又没有操作性 的法制条文,无论其执法人员素质和人员数量都无法做到严惩腐败,而广大人民群众 不能有效地参与进来,“严惩腐败”,只能是雷声大,雨点小,虎头蛇尾的一种自欺欺人的 空头动员令。无怪于人们说:大贪反腐作报告,二贪不听睡大觉,小贪会上吓一跳,晚上送去一大包,所有担心全没了。
有一个问题,他觉得千万忽视不得,那就是务必要形成一个相互庇护的连环圈,有关涉及的人员,从上到下都不能慢待,以便组成一个万无一失的利益共同体。
想到这里,他的心又感到释然了。
没过多久,门铃响了一下,是餐馆跑堂儿的来送酒菜。跑堂儿的刚走,第二遍铃声响了一阵,贾栋才知道是建筑工程公司的苏雅光经理应约来拜访,他亲自去开门。
迈进门坎苏雅光连鞋都没换便径直走过门厅,在大厅的沙发上坐下。
“嗬!连酒肴都准备好了!”苏雅光看到沙发旁的茶几上摆着两个杯子,几盘炒菜,禁不住 感叹起来:“是要招待我吧?”
贾栋才嘴角浮现出一丝含蓄的微笑,没有直接回答。
高家慧从卧室出来,往空杯子倒酒殷勤地招呼着苏经理:“不是招待你,还能招待谁?我们 老贾一般不在家里请客,现在老贾也没拿你当外人,简单准备几个小菜,你到我们家就随便点,连吃带唠吧!”
“好,贾总,咱俩没说的。”苏雅光端起冒沫的酒杯,对贾栋才说,“你对我够意思,我才 不能亏了你,咱们先干了。”
俩人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的苏雅光,把随身带来的皮包拽到胸前,打开拉锁,慢慢地从里面取出一个用报纸裹着的硬块——有砖头那么大的一包硬块,放到他坐着的沙发上。
贾栋才会意地笑笑,抓住啤酒瓶给对方斟酒,也给自己斟酒。
“你应先去肖总那儿,没有肖总,给你们的工程款支票取不出来。”贾栋才提示着说。
“一会儿我就去,我这皮包里还有一份儿,不过没你的包大。”苏雅光解释说。
“你知道,现在企业的资金越来越难整啦,就是你们单位吧,关系不错,工程款己经全都到了位;前期工程别的单位的款项还一笔都没付过,看来只有长期欠着啦。
“那是,贾总,我知道你对我们单位关照的多,我们也是知恩必报,你放心咱们俩的事什么时候也不会让外人知道。”
贾栋才听到这里,掩口而笑,于是爽快地提议:“来,再干一杯,为咱俩的交情。以后有工 程我还会找你。”
俩人又一次杯口朝下地干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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