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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帕塔解放军副司令马科斯文集中

戴锦华 刘健芝 主编 · 2006-07-03 · 来源:SO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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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似无尽的黑暗中,他帮我们开敞被未知的恐惧闭锁的胸怀,在我们的胸腔上划出一道伤口——疼痛的伤口,让我们得以呼吸。

    自封为游侠骑士的杜里托,归来时带了新的头衔:拉坎顿丛林中的堂?杜里托。这位云游四海的小甲虫,行侠仗义、扶危济困、惩恶扬善、抱打不平。这位前所未有的伟大骑士,现居拉坎顿的堂?杜里托,仍令觑见他归来的群星为之赞叹不已。有关他的义行举世流传,亿万女人为他叹息,千万男人称道他的名字,数不胜数的孩子景仰他的形象。

    堂?杜里托和我们分享他的思想,细说他那天方夜谭般的惨烈故事,这一切教诲了、也轻盈了墨西哥东南山中那无尽的窒息之夜。本月,1995年12月,堂?杜里托满10岁了。此时,他正忧心忡忡地等待着星际大会的结果,那将决定他是否继续以其壮举令人赞叹,抑或就此消失于墨西哥东南的丛林小径之间。

    今天,2005年12月25日,让我们向空前绝后的最佳游侠骑士堂?杜里托献上我们深挚的敬意!

    发自墨西哥东南山中

    起义军副司令马科斯 1994年4月10日
    玛丽安娜?马格尔副司令:

    我满怀尊重地向你致意并恭喜你,你用你的图画赢得了新的军衔。请允许我给你讲个故事,也许有一天你能读懂。那是……杜里托的故事。

    我要告诉你一件我不久前遇到的事。一个戴眼镜、抽烟斗的小甲虫的故事。我遇见他的那天,我到处找我的烟,可找不到。突然,我看见吊床旁边的地下有一点点散落的烟丝,绵延成一串细小的痕迹。我跟过去看看烟丝的细线跑到哪儿去了,看看哪个坏蛋拿了我的烟,还撒了一地。几米以外,一块岩石后面,我发现了一只甲壳虫坐在一个小书桌前,翻看着一些材料,抽着一只微型烟斗。

    “嘿,嘿”,我说,想引起那只甲壳虫的注意,可他全然不睬。我接着说:“听着,烟是我的。”

    甲壳虫摘下眼镜,上下打量着我,生气地说道:“上尉,敬请你不要打扰我。你没看到我正在做研究吗?”

    我颇感惊讶,很想踢他一脚,可我让自己消消气,在一旁坐下来等着他结束。过了一会儿,他收拾起那些材料,放在书桌一边,叼着烟斗问我:“好了,上尉,现在敢问有什么我可以效劳之处?”

    “我的烟。”我应道。

    “你的烟?”他问,“你想要点烟?”

    我快冒火了,可那只甲虫用他的小脚递给我一个烟荷包,补充说:“别动气,上尉。请你理解这附近根本找不到烟,我只能从你那儿略取若干。”

    我的气消了。这只甲虫让我感兴趣,我对他说:“别担心,我会从别处再弄些来。”

    “哦。”他应道。

    “那你,你叫什么名字?”我问他。

    “奈布查德内札尔。”他说,接着又说,“可朋友们叫我杜里托。你也可以叫我杜里托,上尉。”

    我谢过了他的准许,然后问他在研究什么。

    “我在研究新自由主义及其对中美洲的统治策略。”他回答道。

    “这对一只甲虫有什么好处?”我问他。

    他极为恼火地答道:“有什么好处?!我必须知道你们的斗争要持续多久,你们是否能获胜。此外,一只甲虫应充分关注他所居住的世界的情势,你不这样认为吗,上尉?”

    “我不知道。”我说。“可为什么你想知道我们的斗争要持续多久,我们是否能获胜?”

    “你看,你还是不明白。”他对我说,一边戴上了眼镜,点燃了烟斗。吐出了一口烟之后,他接着说:“我们甲虫需要知道,要多久我们才能确定你们的大靴子不会踩扁我们。”

    “哦。”我说。

    “唔。”他说。

    “那你的研究得出了什么结论?”我问他。

    他从书桌上拿起材料,开始翻看。“唔……唔。”他说,他一边重看材料,同时频频点头。看完之后,他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们能赢。”

    “那我已经知道了。”我告诉他。“但那要多久?”

    “很长时间。”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那我也知道……你不知道确切地说要多久吗?”我问。

    “那很难确定。许多事情必须纳入到分析之中:客观状况,主观状况的成熟,力量的对比,帝国主义的危机,社会主义的危机,如此等等,如此等等。”

    “唔。”我说。

    “你在想什么,上尉?”

    “没什么。”我回答。“好了,杜里托先生,我得走了。很高兴认识你。请随时随意来取烟丝。”

    “谢谢你,上尉,不必拘礼。”

    “谢谢,杜里托。现在我会去给我的同志们颁布一道命令,严禁踩甲虫。我希望那会有所帮助。”

    “谢谢你,上尉,你的命令将会对我们大有帮助。”

    “你们还是得分外留心,因为我们的小伙子相当粗心,他们走路的时候不会老是看着道。”

    “我会留意的,上尉。”

    “再见。”

    “再见,欢迎随时前来,我们可以谈谈。”

    “我会的。”我告诉他,然后回到了总部。

    讲完了,玛丽安娜。我希望有一天能和你见面,拿滑雪帽换你的画。

    再见了,祝你健康,祝你有更多的彩笔,因为你正在用的一只肯定没墨水了。

    起义军副司令马科斯

    于墨西哥东南山中 1995年2月—5月
    从镜子的反面刮去一块,镜子就不是镜子了,而成了玻璃,镜子只能从这一面观看,玻璃却能望见另一边。

    镜子可以划破,

    玻璃却可以打碎,穿越到另一边。

    发自墨西哥东南山中

    起义军副司令马科斯

    又及:

    ……在众多的镜子之间,真实或虚幻的影像寻找着,寻找着一块可以粉碎的玻璃。

    杜里托

    黎明。墨西哥城。杜里托披着一件长风衣,斜戴着帽子,扮作《卡萨布兰卡》 里的汉菲烈?鲍嘉,故作人不知鬼不觉的模样,在市内中央广场近旁的街道上游荡。由于他始终走在从明亮的橱窗中逃逸而出的阴影中,他那副行头和他缓慢的爬行完全没有必要。如影子的影子那般的,斜戴着帽子,拖着他的长风衣,杜里托悄然地走过黎明时分的墨西哥城。没有人注意他。没有人看到他,并非拜他那副50年代堂?吉诃德式的侦探行头所赐,也并非由于他如此微小,在垃圾山之间几乎无法分辨。杜里托走过一堆废报纸,墨西哥城不知来自何处的黎明的风翻动着纸页。没有人看到杜里托,原因很简单:在这座城市里,谁也看不见谁。

    “这座城市有病,” 杜里托给我写道,“那是孤寂和恐惧所致的病。那是各类孤独的集大成。它也是城市的集大成。每个居民住在一个自己的城之中。它并非焦灼的总和(你说有哪种孤寂不焦灼?),而几乎是一种力,每一种孤寂,都会乘以环绕着它的人们的孤寂。就像你在乡间集市上看到的,每个人的孤独都好像进了一座镜之屋。每种孤独都象一面镜映射出另一种孤独,也象一面镜,反弹回更多的孤独。”

    杜里托开始意识到自己置身于异国他乡,那城不是他的家园。在这个黎明,杜里托开始在心中打点行装。他走着,像是在清点造册,又像是最后一次爱抚注定别离的爱人。在某些时刻,脚步声稀落,而那令异乡人心惊的警笛声越来越响亮。杜里托是异乡人中的一个,所以他每每在红蓝警灯闪烁着往返穿行的时候,驻步于街角。杜里托利用门廊的掩护以游击队员的风格点燃烟斗:一丛细小的火光,一次深呼吸,烟雾便吞没了他的凝视和面庞。杜里托停住了。他凝望着。在他面前,一个橱窗攫住了他的目光。杜里托走上前去,望着那窗玻璃和其后的一切。橱窗里摆放着各种形状和尺寸的镜子,陶瓷的和玻璃的偶人,琢好的水晶,精巧的八音盒。“没有会说话的盒子。” 杜里托自语道,同时他并未忘记自己已在墨西哥东南部的山中住的太久了。

    杜里托要对墨西哥城道别了,他决定送给这座城市一份礼物,这城市人人在抱怨,却没有人离去。一份礼物。这便是杜里托,一个置身墨西哥城中心的拉坎顿丛林的小甲虫。

    杜里托要送上一份道别的礼物。

    他做了一个优雅的魔术师的姿势。一切戛然而止。光线消失了,如同风之唇吻过了烛光的面颊将其熄灭。又一个姿势,一道射光照亮了橱窗中的八音盒。一位身着淡紫色精美舞装的小小的芭蕾舞者,在无尽的凝滞中双手上扬,双腿并拢伫立于足尖上。杜里托想模仿这个姿态,他众多的手脚很快便缠做一团。又一个魔术的手势,一架钢琴,一架香烟盒大小的钢琴出现了。杜里托在钢琴前坐下,将一扎啤酒放在琴上——谁知道他从哪里搞到了啤酒,反正已经喝掉了一半。杜里托活动着手指,如同电影里的钢琴大师那样运指如飞。他朝那个小舞者一点头,小舞者动了,鞠了一躬。杜里托哼出一个无名的曲调,闭着眼睛,晃动着身体,用他的小脚打着节拍。

    音调响起。杜里托四手演奏着钢琴。在橱窗玻璃的另一面,小舞者开始旋转,并轻柔地抬起右腿。杜里托俯身琴键上,激情地演奏着。小舞者在八音盒的牢笼中表演着她最优美的舞步。城市消失了,除了弹钢琴的杜里托和八音盒中的小舞者,一切不复存在。杜里托弹着,小舞者跳着。城市惊呆了,它的面颊泛出了红晕,就像收到了一份未曾预期的礼物,一个愉快的惊喜,一则好消息。杜里托送上了最好的礼物:一面不碎的、永恒的镜子,一份没有伤痛的告别,可以疗治,可以净化。这景观只持续了一瞬。当这座城市里的众多城市再度显影的时候,最后一声音调消隐了。小舞者又回复到她不自然的凝滞之中。杜里托竖起风衣的领子,朝着橱窗欠身为礼。

    “你会永远在玻璃后面吗?” 杜里托问她,也是问自己。“你是否会始终在我的另一边,而我始终会在你的另一边?”

    祝你健康,我心爱的不平人。幸福就像一件礼物,它只会存在于某些瞬间,但值得为之付出。

    杜里托穿过街道,他整理好帽子继续前行。在转过街角之前,他回望了一下那扇橱窗。一个星形的洞饰在窗玻璃上,警铃无助地响着,那八音盒里已不见了小小的芭蕾舞者……

    “这座城市病了。当疾患衍生为危机,它将被治愈。当它终于找到自己并弄懂自己何以如此无力的原因的时候,那成百万倍繁衍和放大的孤寂的集结,将会告终。那时候,只有到那时候,这城市将脱下它灰色的衣装,为自己饰满在其他省份遍布着的缤纷彩带。

    这座城市生活在酷烈的镜之游戏中,如果你明白,发现一块透明的玻璃并非目标的话,那么这镜像游戏便成为徒劳。明白这一点就足够了,就像某人所说:去斗争并开始快乐……

    我就要回来了。准备好烟草和失眠。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说,桑丘。” 杜里托转身离去。

    早晨。几个钢琴的音符伴随着白日的降临和杜里托,他萧然离去。朝向西方,太阳如同一块击碎了清晨之窗的巨石……

    又要说再见了。祝你健康,并将投降的想头留给空荡的镜子。

    副司令从钢琴前站起身,却在众多的镜子面前感到迷惘,寻找着出口……或是入口? 在欲望洞穴的深处
    1995年3月17日

    我的小录音机播放着一盘叫《叉路口》的音乐磁带中斯蒂芬?斯蒂尔斯 的歌:

    自由的代价,

    是葬身黄尘

    大地母亲将咽下你

    抚平你的躯体

    这时,我的另一个自我跑来告诉我:“你如愿以偿了……”

    “是革命制度党倒台了吗?”我满怀希望地问道。

    “甭想,伙计。……是他们把你杀了。”另一自我答道。

    “我!什么时候?在哪儿?”我问道,同时我搜索着整个记忆:我到过、做过的一切。

    “就在今天,一次遭遇战……他们可没说在哪儿。”他应道。

    “好吧。……那我到底是受了重伤,还是真死了?”我追问。

    “真死了……反正新闻是这么说的。”我的另一个自我说罢离去了。

    一阵自恋的呜咽开始和蟋蟀的鸣叫竞高下。

    “你哭什么?”杜里托点上烟斗问道。

    “因为我不能出席自己的葬礼了。我,多爱自己呀……”

    副司令和杜里托说故事,是在撤退的第12天,他们谈起了在神秘的欲望洞穴,和那天别的倒霉事,今天想来那真荒唐,可当时却弄得我们连饥饿都记不起了。

    “要是他们轰炸我们怎么办?”撤退(“什么叫撤退呀,根本是逃跑!”杜里托说)的第12天,杜里托在凌晨时分问我。天气极度寒冷。黑暗中,灰色的风用冰舌舔蚀着树丛和大地。

    在比寒冷加倍伤人的孤独中,我并未入睡,但我没做声。杜里托从他盖着的那片树叶下爬出来,攀到我的头上。为了把我弄醒,他动手搔我的鼻孔。我一个重重的喷嚏,震得杜里托一个跟斗翻到我的靴子上。他缓过神来,又爬到我脸上。

    “干嘛?”在他又开始抓我之前,我问道。

    “要是他们轰炸我们呢?”他追问。

    “哦……那……那……那我们就找个山洞或类似什么地方躲起来……或者我们可以爬到一个小洞里去……看着办吧。”我厌烦地说,同时看了看表,暗示这并非该担心轰炸的时间。

    “我是没问题哦。我哪儿都能去。可你,穿着这么双大靴子,长着这么个大鼻子……我怀疑你能否找到个安全的地方。”杜里托说着拖过一小片瓦帕克树叶盖上了自己。

    面对杜里托表现出的冷漠,我突然被恐惧心理攫着了。

    ——我们的命运?他是对的!他没问题,可我……

    我想着起身叫杜里托:“嘿……嘿……杜里托!”

    “我睡着呢。”他在树叶下面说。

    我可不管他睡不睡,接着对他说:“昨天我听卡米洛和我那另一个自我说,这附近有很多山洞。卡米洛说他对那些洞很熟悉。有些很小,蜥蜴都很难钻进去。有些可大得象教堂。但他说,有个洞没有人敢进去。他说那个他们叫做欲望洞穴的山洞有个丑陋的故事。”

    杜里托来了精神,对侦探小说的热爱是他的致命弱点。

    “那个山洞的故事怎么说?”

    “嗯……那可是个长故事。我倒是听说过,那可是很多年前了,……我记不太清了。”我说,吊他的胃口。

    “行了,接着讲,跟我说说那个故事。”

    我点着烟斗。记忆从芬芳的烟雾中浮现,那是——

    欲望洞穴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个无爱的爱情故事,在故事中爱并未得到满足。那是个悲哀的故事,……相当可怕。”副司令叼着烟斗坐在一边说道。他点上烟斗,望着远山继续说道:

    “有一个人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他来了,也许他早就在了。谁也不知道。那是很早很早以前了,也许那时候,居住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在遗忘中无望地生生死死。谁也不知道那人是个小伙子还是个老人。开头,只有几个人见过他。照他们说,他似乎是丑陋无比。只要看他一眼,男人便会恐惧,女人就会逃开。为什么他如此惹人不快?我不知道。美丑的观念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文化中变化如此之大……在这个的故事中,这儿的本地人和那些拥有土地、人和命运的外国人一样拒绝接受他。原住民叫他Jolmash——意思是猴脸,外国人叫他那畜牲。

    这个人进了山,远远地躲开了所有的人,就住在那儿。他在一个山洞旁边盖了一间小房,开了一片荒地,种上了玉米和小麦,他在丛林中打猎,够糊口了。有时,这人,这个猴脸会下山到村落附近的一条小溪边上,在那儿他会从一个村里的老人手里弄到一点盐、糖,或者别的什么他在山里弄不到的东西。他用玉米和兽皮交换他所需的一切。猴脸总是在天色已晚的时候来到溪边,那时森森的树影已先于黑夜笼罩了大地。村中的老人有眼病视力很弱,因此,由于暮色和弱视,老人无法看清那人的脸,而在白天,那面孔叫人如此厌恶。

    有一天晚上,老人没来。猴脸想,也许是他记错了时间,他到的时候,老人已经回家去了。为了不再错过,下一回他提前到了。当猴脸来到溪边时,太阳尚未隐入群山。就在他走近小溪的时候,他听到了一阵阵笑声和低语。猴脸放慢了脚步,悄悄地潜行到近旁。在灌木和藤蔓中,他看清溪水在那里汇成的一个小小的池塘。一群女人在那里沐浴、洗衣。她们嬉笑着。猴脸静静地停在那里注视着。他的心变成了眼睛,他的声音化入了他的凝视。在女人离开了很久以后,猴脸仍站在那里,注视着……等他回到山中的时候,星光洒满了大地。 我不知道是因为他看到了什么,还是他以为自己看到了什么,无论那铭刻在他眼中的形象是真实的还是只是出自他的欲望,总之,猴脸坠入了情网,也许是他自以为坠入了情网。他的爱并非理想化或柏拉图式的,而是极其世俗的。他的情感像急促的战鼓,像闪电瞬间化为暴雨。激情攫住了他的手,他开始写信,写情书,他的手中盈溢着谵妄的文字。
    比如说,他写道:“哦,闪烁的、湿润的女士!我的欲望是一匹骄傲蹦跳着的马驹。我的饥渴如千面镜之剑,渴求着你的身体;我撕裂的渴望的驽马在千百次的喘息间,徒劳地御风而行。一次宠幸,长长的无眠之夜啊!我求你一次宠幸,我灰色的存在无可依凭!让我安歇在你的肩头。让你的耳倾听我笨拙的渴望。让我的欲望告诉你,轻柔地,极为轻柔地告诉你我胸中的沉寂。不属于我的女士,不要看我那一片狼籍的面庞!让你的耳朵变为你的凝视,不用眼睛请注视我身体里潜行的渴望着你的呢喃。是的,我盼望着进入你,带着叹息,走遍我的手、唇、性所欲求着的路径。我焦渴着以亲吻进入你湿润的唇。在你胸前的乳峰间,我期盼着我的唇和手指的奔跑去唤醒那深藏其间的呻吟之丛。我渴望南行,以温暖的拥抱和此刻燃烧的肌肤,去俘获你的腰肢,辉煌的太阳正宣告夜将在其下诞生。勤勉而灵巧地,起伏在你骑乘的跷跷板和那允诺和否定的支点上。给你一次寒暑交织的颤栗,一起抵达那欲望的潮头。以加倍温暖的肉体和运动收紧我手掌中的暖意。开始,慢慢地起步,继而,是轻柔的疾行。接着,是身体和欲望的奔驰,抵达天空,尔后崩塌。一次宠幸,疲惫的允诺。我求你一次宠幸,宁谧地叹息着的女士。让我的头倚在你的肩上,我会因此而得救,而远离你,我将会死去。”

    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正像他心中燃烧的情欲,一道闪电点燃了猴脸的小屋。他淋得精湿、颤抖着躲进了近旁的山洞。举着一只火把照路,他发现了一对小小的雕像,那是用石头和泥土塑成的给与受的逸乐的形象。山洞里有一处喷泉,一些小盒子,一旦打开,盒子会讲述那些曾经发生或将要发生的可怕的故事或奇迹。此时,猴脸不能、也不愿离开这个山洞。在那里,他又一次感到欲望攫住了他的双手,他写着,编织着那并不通向哪里的桥……

    “此刻,亲爱的女士,我是一个渴望着港湾的海盗。明天,是一个战场上的士兵。今天,是一个搁浅在树丛间的海盗。欲望之舟高扬着风帆。持续的呻吟,全部是颤栗和期盼,引导那航行于妖魔和风暴之间的欲望之舟。闪电照亮了绝望之海的波光。咸湿的雾气掌着舵柄导航。纯净的风,孤独的语词,我航行着,在叹息和气促间寻找着你,寻找着身体将你送至的完美所在。风暴将至的女士,欲望是在你肌肤下隐匿某处的扣结,我必须找到它,念动咒语,将其解开。那以后,你的渴求,你女性的摇曳将获得自由,它们将充满你的眼里、口里,你的腹中。那自由将只是一瞬,因为我的双手将会到来将其俘获,以我的怀抱我的身体将其带往大海。我将是船和躁动的海,令我得以进入你的身体。那将是一场无休止的风暴,狂暴的巨浪将我们的身体抛上掷下。那欲望的最后一击,将我们抛上沙滩,尔后酣睡将至。此刻,我是一个海盗,温柔的暴风雨的女士。不要等待着我的袭击,来吧。让那海、那风,舟船化作的岩石见证吧。欲望之洞穴!地平线上,满聚着饱含着黑酒的云,此刻,我们正要到达,此刻我们前往……”

    他们说,事情就是这样。他们还说猴脸再没有走出山洞。谁也不知道他致信的那个女人是真有其人还是那山洞——那个欲望洞穴的造物。据他们说,猴脸还住在里面,而那些曾靠近山洞的人都遭受着同样欲望的折磨……

    杜里托全神贯注地听完了故事。看到我已经讲完了的时候,他说:“我们得去。”

    “去?”我吃惊地问道。

    “当然了!”杜里托说。“我需要一些文字建议好写信给我的老女人……”

    “你疯了!”我抗议说。

    “你害怕?”杜里托讥刺地问。

    “这个……怕,的确怕……不怕……可天太冷了……好像要下雨了……还有……对,我是害怕。”

    “呸!别怕。有我呢,我会告诉你怎么走。我想我知道欲望洞穴在哪儿。”杜里托很有把握地说。

    “好吧。”我说,认命了。“你指挥这次探险。”

    “好极了!我的第一道命令是,你做先头部队,中间没人以迷惑敌人,我在尽后头断后。”杜里托指示道。

    “我?先头部队?我抗议!”

    “抗议无效!”杜里托斩钉截铁地说。

    “好吧。当兵的就是当兵的,我跟你去。”

    “好,这才像样。注意!袭击计划如下:

    第一,是那里人很多,我们就逃。

    第二,要是那里没多少人,我们就躲。

    第三,要是那里没人,前进,为了我们的向死而生!”杜里托一边整理着他的小包一边下达指示。

    照我看,这个作战计划似乎过分谨慎,但现在杜里托是头儿,而且在既定的情况下,我身为先头部队,没理由反对行动谨慎。

    头顶上,星星渐次被云遮没……

    “好像要下雨了……”我对杜里托——抱歉,对头儿说。

    “安静!没有什么会阻止我们!”杜里托叫喊着,用的是奥利佛?斯通那部叫《野战排》的电影里军官的腔调。

    一阵刺骨的寒风刮过,掉雨点了……

    “停……停止前进!”杜里托命令道。

    雨点开始变得密集了。

    “我忘了提袭击计划的第四点。”杜里托支支吾吾地说。

    “是吗?那究竟是什么呢?”我狡猾地问道。

    “要是下雨了……就……战略撤退!”杜里托的最后一个字刚落地,他已经拔腿跑过开阔地向营地奔去。

    我跟在他后面跑。可没用了。我们跑进塑料帐篷的时候,已经成了落汤鸡,浑身发抖。可那雨如同那欲望,终于一泻如注……

    再见。

    祝你健康,对明天的饥饿将成为今天去斗争的欲望。

    副司令,

    在欲望洞穴中,

    在欲望洞穴

    的深处。

    时值三月,天近破晓,对一个死人说来,我感觉好极极极了。 1995年4月15日
    先生们:

    供晚祷用的公报在此。这里的四月将自己装扮成三月的模样,可五月已经在零星散落的花朵上拍击翅膀,绿肥红瘦。我并不厌倦在蟋蟀的大合唱中希望并无望。与此同时,我计划创建一个疲肺协会。可以肯定,这在墨西哥城将大获成功,公报到达之时,圣周,这普通的一周,将再次到来。

    谎言的流行还要持续多久?

    再见。

    祝你健康,深吸一口新鲜空气吧,他们说那是群山的呼吸,那些遭隔绝的人们称之为“希望”。

    发自墨西哥东南群山

    起义军副司令马科斯

    又及:

    因此,他继续化解拂晓的进攻,并给远方的少女送上一小束红色的康乃馨,里面藏着一个故事,故事叫——

    杜里托和神驹

    月亮如一颗苍白的杏仁。银色的清辉重新勾勒着大树和庄稼的轮廓。此起彼伏的蟋蟀之鸣穿透了银色的叶片,有如夜投下的不规则的阴影。一阵灰色的风掠过,搅动起树林和焦虑。杜里托在我胡子里铺了张床。他搅得我一个喷嚏将这位全副武装的绅士掀翻在地上。杜里托精心地拾掇起自己,在他已然齐全的全身披挂上,他又在头上加戴了半个坚果壳(一种拉坎顿丛林土产的榛果),补充了一个药瓶盖以作盾牌。剑鞘中的正义之剑,以及一把长矛(看上去疑似一根拉直了的曲别针)完备了他的行头。

    “现在如何?”我说,多少有些无意义地试着用手指头给他帮点忙。杜里托重新装备好他的行头,我是说,他的铠甲。他拔剑出鞘,清了两次喉咙,用深沉的嗓音说道:

    “天已破晓,我憔悴的持盾人!时辰已至,夜已披衣作别,日已磨利了阿波罗的尖刺以窥见世界!时辰已至,游侠骑士应启程寻觅令他誉满天下的奇遇,在那远方的闺秀注目下,他们不会须臾合眼以求遗忘或休憩!”

    我打着哈欠,让我沉重的眼皮将我带往遗忘和休憩。这惹恼了杜里托,他提高了调门:

    “我等必得启程去诱那闺秀失足,给孀居人慰藉,令盗寇的荫庇,让走投无路者入囚牢。”

    “我怎么听着象个政府工程。”我闭着眼睛说道。看来杜里托是不把我彻底弄醒决不罢休。

    “醒来,无赖!汝需谨记追随主人前往灾难与历险之所在。”

    我终于睁开眼睛,定睛望着他。杜里托看上去更像是一辆破坦克,而不像什么游侠骑士。我想澄清疑虑,因此问道:

    “你到底是谁?”

    杜里托傲慢地做出他以为最豪侠的姿势答道:

    “我是个游侠骑士:不是默默无闻的那种,却是世世传名、人人效法的模范骑士,即使嫉妒性变成嫉妒精,或者波斯的一切魔术家、印度的一切婆罗门、埃塞俄比亚的一切神秘家全都和我为难,也奈何我不得。日后数代游侠骑士欲登武者之巅,均需以我为镜。”

    “我怎么听着象……象……”我刚一开口,杜里托便打断了我:“安静,迟钝的草民!你扯谎意在诽谤我指证那独创而高贵的拉曼却的堂?吉诃德抄袭了我的演说。当然,话已及此,我要说有人认为你浪费了书信空间——参考书呀注释呀,哼!长此以往,你将落得加里奥的下场,引证六七个,只为掩盖其犬儒主义!”

    他的附加评论,让我深感伤害,因此我决定换个话题:

    “你头上戴着的那个……象个果壳吗。”

    “是头盔,无知之辈。”杜里托说道。

    “头盔?看着就像个有虫眼的果壳。”我坚持。

    “果壳,头盔,光环。顺序如此,桑丘。”杜里托整整头盔说道。

    “桑丘?”我嘟哝—说—问—抗议。

    “好,且住此类烦扰,收拾停当我等登程。世上如许不公有待我不倦之剑,剑锋翘首以拭独立工会之颈。”杜里托边说边舞动着他的正义之剑,活像一个首善之城的摄政王。

    “我看你是最近报读得太多了。小心点,会弄得你去自寻死路的。”我说道,意图拖延起身的时间。杜里托暂且放弃了16世纪的语言,骄傲地跟我解释他有一匹万无一失的坐骑。那坐骑迅捷如八月的闪电,安静象三月的微风,驯顺如同九月之细雨,以及如此众多的、我记不清的奇迹,反正是每月一种优秀品格。我表示怀疑,杜里托因此声称要给我一个荣幸让我一睹其坐骑的真颜。我表示同意,想借此多睡一会儿。杜里托走了,他去得那样久,我真的睡着了。

    “我来了!”一个声音惊醒了我。

    是杜里托,他的坐骑给他的延误提供了符合逻辑的理由:一只乌龟!

    迈着杜里托坚称为“优雅的疾驰”的步速——照我看那实在是一种极为慎重而缓慢的“疾驰”,乌龟朝我走来。骑在他的乌龟(泽套语里叫柯克)上,杜里托扭头问我:“我看起来如何?”

    我凝望着这位不知为何传递着拉坎顿丛林之孤独的游侠骑士,保持着有礼貌的沉默。他的外观真是举世无双。几乎可以说是完全疯了,杜里托将他的乌龟,抱歉,是骏马命名为:“神驹”。为表示不容质疑,杜里托已经用坚定的大写字母将这名称写在龟背上:“神驹。版权所有”,下面是:“请系好安全带”。我几乎无所抗拒此间巨大的诱惑,要将这匹神驹和墨西哥经济复苏规划做一番平行比较研究。接着杜里托转过他的坐骑,要让我看看另一面。尽管杜里托声称“骏马令人炫目地旋转”,神驹只管按照它的时钟速度慢慢地转过去。乌龟转得如此小心谨慎,让人以为他是怕头晕。几分钟之后,你可以读到写在神驹左龟壳上的字句:“吸烟区”,“禁止工会牛仔”,“免费广告空间,请洽杜里托出版公司”。我可找不出多少免费空间;广告已填满了神驹左侧的龟背。

    赞美了杜里托的微型企业家风范——拯救新自由主义和北美自由贸易区之失败的惟一途径后,我问道:“汝等未来将引导汝走向何方?”

    “别扮小丑!那种语言只属于贵族和主人,而不是流氓和草民,如果没有我广博的悲悯之情,他们将永远无法梦见游侠骑士生涯的秘密和奇迹。”杜里托答道,同时试图把那匹出于奇怪的原因急于离去的神驹牵回来。

    “照我看,在午夜2点,我实在挨骂挨够了。无论你要去哪儿,你自己去吧,今晚,我可不打算出门。昨天卡米洛可在附近发现了老虎的爪印。”
显而易见,我发现了我们这位忠勇骑士的致命处,因为他吃力地咽了一大口唾沫之后,声音抖抖地问:“老虎都吃什么?”
    “什么都吃,游击队员啦,政府军啦,甲虫啦,……还有乌龟!”我观察神驹的反应,但他想必真的相信自己是匹马,因为他完全不为之所动。我甚至认为我听到了一声柔和的马的嘶鸣。

    “哼!你只是想恫吓我,你必须知道,在下这位武装骑士曾击败过伪装为风车、进而伪装成武装直升机的巨人,曾征服过最不可战胜的王国,感化过最端庄的公主的抵抗,曾经……”

    我打断了杜里托,毫无疑问,他可以一页又一页、一页又一页地说下去,而我已经遭到了编辑的批评,尤其是这些公报老是在夜里太迟地送出。

    “好,好了。告诉我, 你要去哪儿?”

    “墨西哥城。”杜里托挥着他的剑说。这最后的目的地惊着了神驹,因为它轻跳了一下,对一只乌龟来说,那就像一声慎重的叹息。

    “墨西哥城?”我满心疑窦地问道。

    “当然。难道你认为恰帕斯和解协调委员会不让你去,就能阻止我前往?”我正想警告杜里托,说说恰帕斯和解协调委员会的恶毒——那些议员们如此敏感,他们也许会发疯的——可杜里托继续说道:

    “你应该知道,我是个游侠骑士,比那些新自由主义经济的失败更加墨西哥化,因此我有权去那座‘宫殿之城’。如果没有我这样的最著名、最豪侠、最受男人尊重、女人爱恋、孩子们仰慕的游侠骑士,墨西哥城里的那些宫殿有什么用?难道不该以我的足迹令其蓬荜生辉?”

    “以你的许多只脚留下的足迹。”我告诉他说,“让我提醒你,你除了作为游侠骑士和墨西哥属民,你还是一只甲虫。”

    “无论是两只还是许多只脚,一个没有游侠骑士的宫殿,就象一个儿童节没得到礼物的孩子,一只没烟草的烟斗,一本无字的书籍,一支没音乐的歌曲,或是一个没盾牌的游侠骑士……”杜里托定定地注视着我,问道:“你已经决定了不和我一起前往这次迷人的历险?”

    “那得看,”我做出一副感兴趣的样子,“那得看你所谓迷人的历险指的是什么?”

    “我要去参加五一大游行!”杜里托说,似乎是在声称他要到角落里抽烟。

    “去五一大游行!可根本不会有游行!那个一直关注工人福利的菲德尔?委拉斯盖兹 说,没钱举行大游行。有些谣言散布者暗示说他是害怕工人会失控,那些工人非但不心存感激,反而无益地恶语相向。但他们在撒谎,劳工部部长很快就指出,那和恐惧无关,那只是极极极端尊重工人们的决定……”

    “住口,打住你这些冷嘲热讽的闲扯。我要参加五一游行向菲德尔?委拉斯盖兹挑战,来场决斗。那家伙尽人皆知,是个欺压穷人的凶残的食人兽。我将在阿兹台克体育场上挑战他和我对决,那样会增加票房收入。”……杜里托静了片刻,沉思地注视着神驹,后者已经睡着了,因为他半天没动地方了。尔后杜里托问我:

    “你认为菲德尔?委拉斯盖兹有匹马吗?”

    我深感怀疑。

    “这个……,他是牛仔嘛,所以他似乎该有马。”

    “好极了!”杜里托朝神驹一踢马刺。

    神驹也许认为自己是匹马,可他毕竟长着个乌龟的身体,他的甲壳就是明证。他甚至没有感觉到杜里托牛仔式的策马行进的动作。折腾了一会儿,杜里托发现用他的曲别针,抱歉,是他的长矛,捅捅神驹的鼻子,可以令其飞奔。就一只乌龟来说,所谓飞奔大约是时速10厘米左右,所以杜里托要很花点时间才能抵达墨西哥城。

    “照这速度,等你到那儿的时候,菲德尔?委拉斯盖兹已经死了。”我送上了临别感言。

    我真恨不得什么也没说。杜里托一抖缰绳,牵着马走了回来,真像潘丘?维拉占领了托里昂的时刻。天哪,那真是个精彩的文学形象。现实中,神驹停住了,尽管他的运动速度几乎无法觉察。对比着神驹的平静,杜里托则充满狂怒:“你和近几十年来,那些工运顾问们的作为如出一辙!他们建议工人们忍耐,坐等那些牛仔落马,可不做任何事情去迫使他们掉下来。”

    “好了,并非所有人都在坐等。有些人的确在斗争以形成真正独立的工运。”我对他说道。

    “我要去会会这些伙计。我会和他们一起,那样我可以让他们看到,工人也是有尊严的。”杜里托说,这时我想起他曾经告诉过我他曾在伊达尔戈州做过矿工,在塔巴斯哥州做过石油工人。

    杜里托走了,他花了几小时的时间消失在距我的帐篷几米远的灌木从背后。我起身的时候,发现我的右脚的靴子松了。我扭亮手电——鞋带不见了!难怪神驹的缰绳看着眼熟。现在,我只能等待杜里托从墨西哥城回来了。找根苇草系鞋的时候,我想起来忘了提醒杜里托去造访那间有瓦顶的餐厅 。我躺下来,黎明降临了……

    在我上方,天空渐次明朗,那带有微红的蓝眼睛惊讶地发现墨西哥还在,还在她昨天所在的地方。我点上烟,望着夜最后的伤痕离开了树林,对自己说,斗争是漫长的而且值得……

    又及:

    凭借满月的面庞,他望着丛林并发问……那是谁疾驰过肮脏的阴影?为什么他不自寻解脱?为什么他找寻新的苦痛?为什么他伫立不动却不断远行?他究竟是谁?他要走向何方?为什么他以如此喧嚣的沉默来道别? 又及:
    附言:致民族民主大会 ,它无法判明究竟是在反体制还是在反自身。

    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过,最高当局是左右开弓,而民族民主大会只是内耗不已。对此,有这样几行文字:

    灰胡子的诗人躲在钢琴背后写道:

    墨西哥

    一朵

    从不寻找花瓶的

    兰花

    一头

    夸耀儿女的

    野猪

    一支

    伸张正义的

    标枪

    一个

    隐藏起的

    活动靶心

    因此玛努埃尔是对的,他说民族民主大会就像匿名戒酒或减肥观察者会议,也许和政党集会相比,我们从这些会议上能学到更多东西。

    民族民主大会毕竟诞生于一个团结的理念,而并非介入政党委托人市场的意图。它是、并将继续是一个必需的、包括多数人和公民的意愿在内的计划。民族民主大会曾有(仍有?)这样的计划。那不是萨帕塔民族解放军的外国政治组织,或一个新的政党,或墨西哥无规范左派的一头新白象。那是一个用于想象相遇和民主转变倡议的空间。这些至为鲜活、至为大胆的想象和倡议来自市民社会,而非政治社会与政治组织。它的旗帜是民族,超越诸政党和军队。

    从这一相遇的空间出发,我们或可得出充满想像力的倡议,令政府、政党、萨帕塔民族解放军都要遵守。这是一条并不意图抵达权力之港的航船。而是意图抵达一个阴影散尽的国家的港湾,那是一个并不遵从加里奥—马基里弗斯之实用而愤世嫉俗前提的国家,一个民主、自由、公正的国家。所有那些束缚?弃之船外!留下点什么呢?想象力将替代那些叠床架屋的机构。市民社会从其自身学到了很多东西,而在政治社会(包括它形形色色、风味各异、犬儒主义的全光谱)那里,几乎一无所获。那将不是一个反对党的空间,而是一个非政党的、人民的空间。在一场肮脏战争(尽管我不信存在着可以称之为“干净”的战争)威胁下的市民社会将会请到民族独立的守护天使,凭借安全绳攀下圆柱,与胡阿雷斯 、哥伦布和奥赫特莫克 老爷爷间的会话。仁慈的戴安娜将会摘取星星,迷途的棕榈树则因烟雾而酩酊。市民社会将使它的(非)主张成为现实:在坦克车、机关枪和加农炮之间进行平民对话;在深刻的危机与高昂的生活开支之中,为了最为脆弱贫困的原住民社群的利益,采取人道主义援助。若是CND(民族民主大会)无法为这样那样的社会行动提供足够的空间,那么市民社会中种种非正式的、却极为有效的不敬便会挣破民族民主大会这件紧身衣。尔后呢?市民社会将找到自己的空间,CND便会成为一连串无效缩写中的一个。还有太多的东西的要学。这个国家该去自学的东西还多得很。

    附言:致最高当局的有关人士

    有一种切割玻璃的特殊方式,使之成为棱柱般的多面体,将其装在末端装有反光镜的木托上,制成一个单筒望远镜般的万花筒。通过玻璃望去,一线光变成了许多光束。转动或晃动万花筒,会看到许多新的图案。是一道光线碎裂成许多光束?还是许多光束汇聚,锁在万花筒之中?它是否只是要证明:即使在最浅薄的意义上也没有所谓惟一的存在?究竟是一束光,还是许多光束必须获得辨识、指认和赞美?最后,想想那小小的万花筒,究竟是许多幅画面汇成了一束光,还是一幅画面为了许多光束?

    又一次再见。

    祝你健康。只有抵达地狱我们才能获取答案。

    副司令,翻领上别着一朵红色的康乃馨,扮演着一块玻璃和一面镜。 致为墨西哥恰帕斯团结而相聚在意大利布雷西亚的男人和女人
    致全世界人民:

    1995年8月7日

    弟兄们(和姐妹们):

    这是拉坎顿的堂?杜里托,游侠骑士,扶危济困者,女人的无眠之梦,青年人的热望,最后和最伟大的、以如此众多而无私的壮举使人类伟岸的、可资仿效的族类,甲虫和月亮武士,在给你们写信。

    我已经命令我忠实的侍从——你们所谓的“副司令马科斯”,让他向你们致意,谈谈今天外交的必要条件,不包括武装干涉、经济计划和资本外流。不过,最后我决定给你们写几句,以鼓舞你们,令优秀、高贵的思想充满你们的心灵。为此,我要送给你们这个丰富而技艺不凡的故事。故事选自《窒息之夜故事集》(近期不可能出版)。

    小鼠和小猫的故事

    从前,有一只小鼠,饥饿难捱,实在想吃一小块奶酪,奶酪就在小房子的那间小厨房里。小鼠痛下决心要冲进厨房去抢一小块奶酪,可是一只小猫挡住了去路,小鼠大惊失色,转身奔逃,这下可就没法从小厨房里弄一小块奶酪了。小鼠考虑着该如何才能从小厨房里弄块小奶酪来吃。他想着说出了声:

    “有了!我弄个小碟子倒点牛奶,小猫肯定会来喝,但凡小猫都爱死了牛奶。小猫一喝上牛奶就不会留神了,我就乘机到小厨房去抢一小块奶酪来吃一顿。这可真真真真是个高招!”——小鼠自说自话道。

    接着他就去找牛奶,可问题是,牛奶就在小厨房里,小鼠刚想进小厨房时,小猫又横在道上,小鼠再次吓得落荒而逃,牛奶也没弄着。于是,小鼠开始琢磨怎么才能到小厨房里弄牛奶,他想着说出了声:

    “有了,我该把一条小鱼扔得老远,小猫就会跑去吃鱼,但凡小猫都爱死了小鱼。然后,小猫一吃上鱼就不会留神了,我就乘机到小厨房去抢一小块奶酪来吃一顿。这可真真真真是个高招!”——小老鼠自说自话道。

    于是,他开始找小鱼,可是小鱼偏偏也在小厨房里。小鼠刚想进小厨房时,小猫又横在道上,小鼠再次吓得落荒而逃,小鱼也没弄着。

    小鼠看着奶酪、牛奶、小鱼,所有他想要的都在小厨房里,可因为小猫不让,他就拿不着。小老鼠喊起来:“受够了!”,他抓起一杆枪打死了小猫。他进了小厨房,却发现小鱼、牛奶、奶酪统统坏掉,不能吃了。他回来,把小猫切了,做了份大烧烤,小鼠邀请了所有的朋友,开了个宴会,吃烤猫肉。他们又唱又跳,极为快乐。从前……

    这是故事的结局,也是信的终了。我想提醒你们的是,国家间的疆界只用于阐释曰“走私”的罪行并为战争赋予意义。显而易见,在此,至少有两件事比边境更重要:其一,是伪装成现代性的罪行,将苦难播散到全世界;其二,是希望,愿羞耻感仅存于踩了舞伴的脚的时候,而不是面对镜子的每一刻。为了终结苦难而令希望繁衍,我们只需去斗争,让世界变得更好。其余的便顺其自然,图书馆和博物馆中车载斗量的便是这些。

    无需征服世界,令其更生便已足够……

    再见。

    祝你健康。要知道,对于爱,床只是一个借口;对于舞蹈,曲调仅仅是装饰;对于斗争,民族主义只是特定情形下出现的意外。

    发自墨西哥东南群山中。

    拉坎顿丛林的堂?杜里托,

    墨西哥,1995年8月。

    又及:

    请原谅这封信过短,因为今冬我正忙于筹备入侵欧洲的远征。你们认为明年1月1号登陆如何?

    (贺桂梅译) 致
    全国《进程》周刊

    全国《金融报》

    全国《日报》

    恰帕斯州圣克利斯托瓦尔地方《时报》

    致国内和国际出版社

    1994年10月23日

    先生们:

    下面是公报、起诉书收据和致和平调节委员的公开信。全部在此。敬礼,留着你的怒气给那些真正压迫你们的人吧。

    发自墨西哥东南群山之中

    起义军副司令马科斯

    又及:抱怨。

    我责骂了赫里伯托,因为照我看来,他是在折磨那些积极自卫的蚂蚁,其结果便是搞得橙叶沙沙响个不停。赫里伯托开始瘪嘴并对我嘟囔着:“其实我没折磨它们,我就是轻轻拍了拍嘛。”他说着转身冲出了指挥部。跑到了他认为安全的距离之外,赫里伯托开始哭。安娜-玛丽娅过来牵着他的手把他领到一旁去。接着,我看到她朝指挥部走来。“暴风雨来了。”莫伊说着谨慎地引退了。

    “你干嘛骂赫里伯托?” 安娜-玛丽娅以泰山压顶之势问道。

    “他折磨蚂蚁。”我自辩道。

    “这么说,我们武装起义是为了蚂蚁喽?” 安娜-玛丽娅叉着腰说道。

    我点上烟斗,眼睛瞧着为疯帽匠和三月兔 遗弃的茶杯说:“不光是为它们,可也是为它们。”

    安娜-玛丽娅继续逼问:“你干嘛用自己的标准苛求别人?”

    “我的标准?”我问道,为自己以问作答的能力而暗自得意。

    但此时,事态开始朝有利于赫里伯托和他的辩护律师安娜-玛丽娅的方向发展。女人充满威胁地聚拢过来,她们瞪着我简直象瞪着萨利纳斯,哄劝着赫里伯托。照我看,赫里伯托早把什么责骂呀、蚂蚁呀忘到爪哇国去了,因为他现在满把的糖果,多得不知从哪里下嘴。每当出现这类突发事变,我的卫队总是踪影全无。塔丘也借口委员会要开紧急会议溜之大吉。我听凭自己暴露在如此众多的棕眼睛的密集火力之下,那目光可实在称不上温柔。

    鼓起赴死的勇气,我自辩陈词:“我们这儿人人都可以随心所欲,惟独不能折磨蚂蚁。”我的观点在武装集结的妇女中引起了分歧,她们彼此对视着、争论着、和赫里伯托对质着。自鸣得意于我的演说技巧,我又装了一袋烟。

    在和赫里伯托磋商之后,安娜-玛丽娅反击了:“他没折磨蚂蚁,他只是拍了拍它们。”

    没指望有别样的回答,我慢慢点上烟斗,强词夺理地自我辩护道:“蚂蚁可不懂啊。”

    安娜-玛丽娅牵着赫里伯托就走,走了几步之后,她回头说道:“你和蚂蚁应该懂得,有时候温柔也伤人。”此时正散去的女人中响起了一片赞同的低语声。

    我垂头丧气地留在原地。一只蚂蚁爬上了我的手臂。“你,你笑什么?”我问蚂蚁。

    “我?没笑啊。”我以为是蚂蚁在作答,但那是躲在咖啡树丛后面的莫伊。

    后来,埃娃来了,看见我在写字。“你干什么呢?”她问我。“我受罚呐。”我一边回答一边第248次写道:“我再不诅咒或责骂大会主席。” 赫里伯托这时捧着一大堆糖果来到门口,他决定分点儿给埃娃和间接创造这幸福重负的、软弱无能的在下。我们举行了一场大声嚼糖块比赛。这时,赫里伯托看到我开始写另一份必须写500遍的句子:“我再也不对大会主席说坏字眼儿和发牢骚。” 便自告奋勇要帮我。我一言不发地递给他一张纸和一只铅笔(我实在是没法说话,因为埃娃为嚼糖块比赛正在捶我,而我,说到底也是副司令,绝无仅有,出类拔萃的那位)。赫里伯托试着描一页,但他马上烦了,开始画小鸭子——这远比致歉更吸引赫里伯托。我给他画了张装有许多枚火箭的飞机,他看了看画说:“你知道吗,光是画画他们不会就原谅你的。”埃娃要求讲个故事,我疑心这是个令我失去嚼糖块冠军位置的牵制策略。但赫里伯托不等我答应,便坐到了埃娃旁边,给她看自己的画儿并告诉她说,不带那么多火箭,他的鸭子肯定比副司令的飞机飞得更高。

    我的军装上堆着糖,我点上烟斗,深吸了三口之后,我开始讲给他们,如同安东尼奥老人讲给我……

    色彩的故事

    堂?安东尼奥老人指着午后天空上飞过的金刚鹦鹉说:“你看。”我看着这斑斓的色彩漂流在预示着暴风雨的灰色薄雾之上。“简直不像是真的,一只鸟竟有这么丰富的颜色。”登上山顶时我说道。在布满了泥泞的小路的尽头,堂?安东尼奥老人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了。他喘着,又卷了一颗烟。我继续走了几步,意识到他没跟上来,便折回来坐在他的身边。“你看我们能在下雨前赶回镇上吗?”堂?安东尼奥老人似乎没听见我的话。此刻,一群犀鸟吸引了他的目光。他手上,卷烟等待着火光开始以缭绕的烟雾作画。他清了清喉咙,点上烟,坐得舒服些慢悠悠地说开了:

    从前的金刚鹦鹉可不是这样的。它没什么颜色,浑身短粗的小羽毛全是灰的,像只落汤鸡。它只是许多鸟里的一种。没人知道群鸟是怎么来到这世上的,就是诸神也不知道是谁造了它们。反正它们就在那儿了。一个长夜过后,诸神醒来,对白日和男人女人们说:“够了。”人们正在沉睡中或在做爱——那可是精疲力尽坠入梦乡的美妙方式。诸神们在交战。因为他们极为好战,所以他们老是打仗。他们可不像创造世界的那七对神那般平和。诸神老是打仗,也因为世界太乏味了,只染着两种颜色。他们十分生气,正因为只有两种颜色分摊给世界:一种是夜带来的黑色,一种是日送上的白色。那第三种不是真正的色彩。那是点染在黄昏和黎明上面的灰色,让黑和白不会直接冲撞。虽然那些神十分好战,但他们也十分智慧。他们开了个会,决定再多造些色彩,这样,那些像蝙蝠一般的男人和女人走路和做爱更快乐。

    诸神中的一位为了能更好的想心事而开始踱步。他想得是如此专心,完全没注意他走到哪儿了。他绊倒在一块石头上,那可是块大石头,他嗑破了头,流了血。叫喊诅咒了好一阵子以后,神看见了血,注意到那是黑白两色之外一种不同的颜色。他跑到其他的神那里,给他们看这种新颜色,他们把这种颜色命名为“红”,第三种色彩诞生了。 后来,另外一个神也去寻找一种颜色来染希望。他找到了,尽管他找了好一阵子,他还是在诸神的集会上出示了这种颜色,他们把她命名为“绿”。第四种颜色也问世了。还有一位神开始深深地掘地,其他的神问他:“你在干什么?” “我在寻找地球的心脏。” 他一边回答,一边将掘出的泥土到处扔。很快他到了地球的心脏,并把它指给其他的神看见。他们把这第五种颜色命名为“棕”。另一位神一直朝上走,走到他所能到的最高处:“我要看看世界是什么颜色的。”他朝下看,看见了世界的颜色,可他不知道怎么才能把这种颜色带回去给其他的神看。他就一直看啊看,看得那么久,看到瞎了眼,因为那样做,世界的颜色就长在他眼睛里了。他摸索着下了山,一路跌跌撞撞,来到了诸神的聚会上,告诉他们说:我眼睛里带着世界的颜色。他们把这第六种颜色称作“蓝”。
    又有一位神在寻找颜色的时候听见了孩子的笑声。静悄悄地,他乘孩子没注意的时候靠近了他,只一瞬,他抓走了孩子的微笑,留下了他的哭声。这就为什么人们说孩子们笑一笑接着就会哭,那是因为神就这样突然偷走了孩子的笑声。神带走了孩子的微笑,他们把这第七种颜色命名为“黄”。

    诸神累了,他们跑出去喝点玉米饮睡下了,把装在一个小盒子里的色彩丢在木棉树下。小盒子关得不太严,所以色彩跑了出来,开始戏耍和做爱,不一样的、新的颜色出现了。木棉树守望着所有的色彩,遮蔽着它们,这样雨才不会把所有的色彩冲走。诸神醒来的时候,那里已不止七种颜色,而是多了许多许多。诸神看着木棉树说:“你给了这些颜色生命,你就照看着世界吧。就从你的树冠开始,我们将点染世界。”他们爬上了木棉树顶,就那样把色彩抛向四方。蓝色一部分粘在了天上,一部分落在了水里。绿色抛向树叶和草丛。棕色,要重些,落在了地球上。黄色,那孩子的笑声飞的老远,点染了太阳。红色落进了动物和人的嘴上,他们吃下了红色,所以他们的嘴里也是红的。这世界上已经有了黑色和白色。诸神们到处抛洒色彩,看也不看丢到哪里去了,实在是弄得一团糟。有些颜色溅到了人身上,这就是为什么人有不同的肤色,用不同的方式思考。

    过了一会儿,诸神累了,要回去睡觉。这些神可不像那些创世之神,那些赋予万物生命的神。这些神老是想睡。因为他们不想忘记这些色彩,怕再也看不见它们,所以他们想寻找一种办法把色彩安全地保存起来。就在他们倾其心力思考的时候,他们看见了一只金刚鹦鹉。他们抓住了鹦鹉,把所有的色彩放到了它身上,为了放得下所有的色彩,还拉长了鹦鹉的羽毛。金刚鹦鹉就这样得到了绚烂的色彩。现在,鹦鹉到处漫游,以防人们忘记这世界上有不同的颜色和不同的思考方式,还有,一旦这不同的颜色和不同的思考方式都有了自己的地方,世界是多么快乐。

    赫里伯托宣布埃娃赢得了嚼糖块比赛,并将他画的反火箭鸭子画奖给埃娃。看来埃娃对这一奖品不甚热心,他们一起跑到军营里去看佩德罗?因方特那部看过一百万遍的电影,显然说的是金刚鹦鹉、鹰之类的故事。我留在那里悲哀莫名:为了我的抱怨和粗鲁委员会罚我写的那些纸此时全被糖粘在一块。莫伊说:“咱们干嘛不送去复印?”对呀,为什么不呢?

    又及:

    我想感谢某些不为人所知的承认。我已经送出了一张新版的10比索的样票。我们谦卑地接受中央银行对萨帕塔民族解放军为公正之斗争的承认。

    又及:带有红色的着重线。

    我以极大的热情读到著名的电台播音员宣布萨帕塔民族解放军的公报和书信应放在报刊警事栏里。副司令,以其一贯的友善,和对新闻界一贯的合作态度提议,应以这样的标题、副题和内容提要刊载类似消息:“副司令的抱怨和粗鲁:他对大会说:臭大粪,狗屁不通”。“副司令的性倒错:他和蚂蚁、蜘蛛、各种爬行类甲虫和昆虫睡在一起。”“已经证实:萨帕塔民族解放军的外国武器:防空电池用于按摩器和日本商标的振荡器。”“违法乱纪者污染环境。可靠消息指出:所谓防空武器是专业性的肾脏,其尿液可令飞机飞临其上空时立刻生锈。五角大楼称:‘具各种口径’。”

    又及:

    灰色。绿色受了伤,似乎想变成红色。

    就这些了。

    祝你健康,愿所有的色彩在民族民主大会上闪耀。

    副司令,以其一贯风格正试图迷失在山后,那里,有人怀疑吗?正在下雨。 1995年6月9-11日
    我期盼你做玻璃,

    永远别做镜子。

    ——佩德罗?萨利纳斯

    1985年5月。月亮凝望着自己在镜一般的湖面上的倒影,湖水妒忌地以波浪揉皱她的面庞。我们划着一只独木舟行驶在横渡的半途中,那颠簸的独木舟如同我渡湖的决心一样“稳如泰山”。堂?安东尼奥老人邀请我参加他独木舟的初航。从新月到满月的28天之间,堂?安东尼奥老人用一把锋利的弯刀和一柄利斧,将一棵高大的雪松凿刻成舟。那小船七米长。他告诉我说,可以用雪松、桃花心木、瓦纳卡斯特尔、瓦伊等等树干制作独木舟,并把这些树一一指给我看。他热心地指出每种树,我可看不出它们的不同,对我说来,每株树都高耸入云。那是白天的事了。此刻天近破晓,依照老律,我们驶出了这只堂?安东尼奥老人命名为“不平人”的雪松木小船。

    “为月亮的荣耀。” 堂?安东尼奥老人用一只细长的船篙撑着船说道。我们在湖心之中,风象一把梳子,旋起水浪,独木舟上下起伏着。堂?安东尼奥老人说,我们只能等风驻,便让小舟顺势漂流。

    “这么大的浪能把船掀翻,”他点燃一只烟卷说道,他吐出的烟的涡旋,如同风掀起的浪的漩涡。借着满月的清辉,可以看到远方装点在米拉玛湖上的岛屿。在烟的涡旋中,堂?安东尼奥老人唤回了一个古老的故事。我正为是否翻船而忧心忡忡(其实我又晕船又害怕),可没有心情听故事。但堂?安东尼奥老人显然并未注意到我的状况,躺在独木舟的底部,他说开了——

    镜子的故事

    很早很早以前的长辈说,月亮就诞生在这片丛林中。他们说,许多个世界之前,众神玩累了,也干活干累了之后,沉沉入梦。世界寂静无声。可这时候,群山中传来的一阵低低的呜咽声。那是诸神制造出来、又遗忘在群山之中的一个小小的湖泊。他们拾掇那些世上万物的时候,发现这个小湖多余出来了。没有谁知道拿她做什么用,就把她搁在了没有人敢冒险攀登的群山之巅。那小小的湖泊是这么孤单,她哭了。她哭着哭着,支撑着世界的木棉妈妈听到了哭声,心中充满了哀怜。提起她白色的裙衫,木棉来到小湖身旁。

    “好啦,你怎么了?”木棉问那一小潭水,哭得这么厉害之后,她几乎是一个小水洼了。

    “我不想一个人呆在这儿。”小湖说道。

    “那我在这儿陪你。”木棉说。她是支撑着世界的木棉。

    “可我不想呆在这儿。”小湖又说。

    “那我带你走。”木棉答道。

    “我不想住在底下,粘在地上。我想象你那样站的高高的。”小湖要求道。

    “那我把你举在头上,可只能是一小会儿。风的脾气可坏了,他会把你刮走的。”木棉说。

    尽心尽意地,木棉妈妈挽起裙子,弯腰托起小湖。她可是一位母亲,所以她十分小心地将小湖放在她头顶的冠冕上。木棉妈妈慢慢地直起身来,她可以看到小湖的水已经很浅了,所以她绝不让小湖溅出一滴。当小湖终于到了高处,她高叫着:

    “这儿真高呀!带我看看世界吧!我想看到一切!”

    “世界太大了,我的女儿,你可能会掉下来的。”木棉说。

    “我不在乎!带我去吧!”小湖坚持着,看样子她又要哭了。

    木棉妈妈不想让小湖再哭,所以她走动起来,她头顶着小湖,腰板挺得笔直。从那时起,女人学会了头顶着水罐走路,一滴不洒。就像木棉妈妈,丛林里的女人们在小溪中汲水,顶着水罐大步向前。她们高昂着头,腰板笔直,脚步象夏天的云朵一样轻盈。当女人们头顶着一罐清水的时候,她们就是这样行走。

    木棉妈妈是个健行者,那时候,树可不是站着不动,他们从这里走到那里,生育孩子,让世界万木葱茏。可风在近旁游荡,无聊地吹着口哨。他看见了木棉妈妈,就想恶作剧地撩起她的裙子。木棉生气地对他说:

    “安静点,风!你没看见我头上顶着个哭闹任性的小湖吗?”

    风向上望去,看到一个依偎在木棉长发飘飘的头顶上的小湖正好奇地凝望。他看到她那样好看,就想引她坠入情网。于是,风来到木棉的头顶上,细声细气地在小湖耳边甜言蜜语。受到奉承的小湖对风说:

    “如果你能带我周游世界,我就跟你走!”

    风可不用想二遍。他用几朵云做马,把小湖放在他背后跑远了。这一切发生得如此迅速,木棉妈妈完全不知道小湖已不在她的头上了。

    小湖和风一起旅行了好久。风会告诉她说她有多好看。有谁喝了她的水会不心满意足?风会对她说,人们会进入她的深处,巴望着能说服她在某些黎明的角落里和他做爱。小湖对风所说的一切照单全收。每次他们飞临一个水塘或一个湖泊的上空,小湖都会不失时机地看看自己的倒影,她会炫耀自己湿淋淋的长发,凝望自己清澈的眼睛,以她圆圆的脸上的涟漪做几个轻佻的表情。

    可小湖向往的只是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她可不想在黎明的小角落里做爱。这惹恼了风。他把小湖带到高处,纵马一跃,小湖便跌了下来。因为她原来升的那样高,所以那是一次长长的坠落。要不是星星看见她掉下去,她肯定会狠狠地摔在地上。星星们全力以赴,用他们突出的手臂拽住了小湖。七星一起各拽一边,象一张被单那样,把小湖抬回天上。小湖掉下去的时候吓坏了,她的脸颊如此苍白。她不想回到地面上去,便问星星能否和他们呆在一起。

    “好吧,”星星说,“可你得跟着我们。”

    “好,”小湖同意了,“我跟你们走。”

    可老是去同样的地方让小湖感到悲哀,她又哭起来了。她的哭声惊醒了众神,他们起身看出了什么事,结果看到七星拖着一个小湖穿越夜空。他们听了小湖的故事之后大为恼怒,因为他们为大地制造的湖泊,可不是要挂在天上的。他们来到小湖旁边说:

    “你不再是个湖了。湖可不住在天上。可既然我们不能把你再降下来,你只能留在这儿了。从现在起,你的名字是‘月亮’。由于你的轻浮和狂妄,罚你永远只能是反射地球贮藏光芒的水井。” 如此安排停当,众神在地球内部贮满了光,还挖了一个深深的圆洞,以便星星耗尽了光和亮的时候可以来汲取。所以月亮没有光,而只是一面镜。月圆之时,她会映照出那个星星会来畅饮的巨大的光洞。映照光的镜子,那就是月亮。这便是当月亮照临湖水,镜子会在湖水的镜面上映照自己的原因。无论如何,月亮从不快乐或悲哀,她只是个不平者……
    木棉妈妈也由于她的纵容而遭到了惩罚。禁止她四处走动,她被命令背负着世界。他们把她的皮肤变得极为粗厚,这样当她听到她周围的哭声时,便不会唤起同情。从那时起,她的皮肤粗厚如石,木棉妈妈不再能移动半分,因为她即使只是稍稍一动,世界便会坍塌。

    “事情就是这样的。”堂?安东尼奥老人说。“从那时起,月亮反射着贮藏在地球内里的光。这就是为什么,月亮一看到湖,就会停下来化妆打扮。这也是为什么女人一看到镜子,就会停下来看自己。那是神的礼物,每个女人得到了一小片月亮,这样她们就能梳好头发,打扮自己,也是因此,她们不想远行或升上天空。”

    故事讲完了,可风却没有停息,浪仍然威胁着小船。我未置一词,并非由于我在思索着老人的故事,而是因为我确信,只要我一张嘴,我肯定会狂吐不已,也许会把我的五脏六腑一起吐到月亮排演着轻狂的、不宁的镜子里去。

    在深恨和迷惘的夜里

    在墨西哥,有时候,月亮会被绘成绚丽的红色。那不是羞惭的颊红,也不是鲜血的颜色,那是狂怒和深恨照亮了她珍珠色的面庞。从穿越墨西哥之夜的漫漫行程中返回,月亮终结了她在镜像之径上的徘徊,重返她疲惫的旅途。她显现为红色……因为深恨……和迷惘……

    为什么?她看到了什么?以那如五月的微风般细弱的声音,苦恼的月亮断续地讲述了她此番旅行的故事。她说,穿行过墨西哥之夜,她在一个巨型的镜像迷宫中跌跌撞撞,那就是出自我们当代历史的镜像迷宫——

    发自墨西哥东南群山

    副司令马科斯 1995年9月29日
    九月,泥泞和暴雨中的黎明不期而至。那一年,又一场地震,摧毁了那个曰墨西哥的国家的冷漠和封闭。安东尼奥老人点燃了我们栖身的那个小营地的篝火。想要把自己烤干是无济于事的,安东尼奥老人深知这点。况且一旦泥巴干掉,不仅脏的难以忍受,而且会擦伤你的皮肤和记忆。安东尼奥老人和我一样在想达到,不是要除去我们从头到脚的泥水,而是想办法驱散那聚在我们精湿的皮肤上宴饮的蚊子和小咬。

    点燃篝火之后,是点燃烟卷,在吞吐之间,我们谈起了独立战争。安东尼奥老人倾听着,当我提到伊达尔戈、莫雷洛斯、战士米纳、皮皮拉、加雷亚纳的名字时,不时地点点头。我没有试图复述故事或背书本,我尝试着体认这些男人和女人的孤独,他们的每一次决断,如何全然不顾自己所遭受的迫害和诋毁。我说起文森特?格雷罗的游击队在墨西哥群山间漫长的抵抗,还没说完,安东尼奥老人的几声低咳打断了我,那是说,一个新的启示已来到他的唇边,有如烟草的暖意抵达了心底。

    抽着烟斗,老人说:“这倒叫我想起了什么,”他思忖着,试着再度点燃烟卷和记忆。就这样,在昔日的和今日的革命者之间,在烟和火的空隙里,安东尼奥老人,如同卸下那沉重而珍贵的重负,倾吐的语词讲出了一个剑、树、石和水的故事。

    剑、树、石和水的故事

    安东尼奥老人咬着口中的卷烟,也咀嚼着语词,赋予它们形与义。安东尼奥老人开口了。雨停下来倾听,水和黑暗片刻休憩。

    “很久以前,我们的老辈儿人奋起对抗那些来征服我们土地的外国人。那外来人把不同的生活方式强加在我们头上——不同的说话方式,不同的信仰,不同的神灵和不同的正义观。那是只和他自己有关的正义,而我们的正义却被剥夺了。

    他的神是金子做的。他的信仰是他的优越。他的语词是谎言。他的生活方式是残忍。我们的英雄,那些最伟大的战士,奋起对抗这外来人。大地上的人们为了保护自己的土地反抗外来人的霸占,展开了伟大的战役。

    但是,还是那外来人的力气大。伟大而优秀的战士们在战斗中倒下,死去。战斗在继续。这时已经没有多少战士了,所以女人和孩子们接过阵亡者的武器。

    我们老辈儿人中的智者聚在一起,相互讲述了一个剑、树、石和水的故事。

    他们讲的是远古的时候,人们如何在山中共同劳动、自卫。

    众神一如既往地四处闲荡,要不就在酣睡,这些神灵实在是游手好闲,他们可不像是那些大神、创世之神、原初之神。

    在黎明的一个小小的角落里,男人和女人在彼此身体缠绵之后沉沉睡去,同时在心底经历着成长。夜沉静下来。它是如此的安详,因为它深知这宁静不会持续得太久。不久,剑开口了。”

    “就是这样一把剑。”安东尼奥老人停下话头,伸手抄起一柄双刃的大弯刀。篝火的火星瞬间闪烁之后,暗影重临。安东尼奥老人继续说道:

    “剑开口了,它说:‘我是世界上最有力量的!我的刀锋所向,给执掌我的人权力,令阻挡我的人死亡。’

    “‘你撒谎!’树应道。‘我才是最有力量的。我能抵抗风和最狂暴的雨。’剑和树交起手来。树令自己又硬又壮,以对抗剑。剑一次又一次地砍在树干上,直到树倒了下去。

    ‘我是最有力量的。’剑重申道。

    ‘你撒谎!’石头应道。‘我才是最有力量的。我又坚硬又古老,又重又牢固。’所以剑就和石头拼上了。石头令自己又硬又密,以对抗剑。剑一次又一次地砍在石头上,它无法毁掉石头,只能把它劈成了几块。剑的锋刃崩裂了,石头成了碎片。

    ‘打了个平手!’剑和石头说,它们抱头哭泣,痛惜它们的相斗是多么无益。

    与此同时,溪水一言不发地在旁观战。剑盯着水说:‘你是世界上最软弱无能的!你什么也干不成。我比你有力得多!’说着,剑使出浑身解数劈向溪水,拉开了好大的阵势,弄出了一片响动。鱼惊恐地逃开,可水并未抵抗剑的突袭。一点点地,水未置一词地恢复了原状,它无言地环绕了剑,尔后继续奔向大河,大河将会把它带往汪洋,大神们会在那里痛饮疗治他们的焦渴。

    时光流逝,水中的剑渐渐变得老旧,布满锈渍。鱼经过时不再恐惧,甚至嘲弄着这把锈剑。剑颜面扫地地撤离了溪水。

    丧失了刀锋、遭到了惨败,剑抱怨着:‘我比水更有力,可我却伤不了她。水就这么不战而胜。’

    黎明走过,太阳照临,唤醒了那在爱的疲惫中睡去的男人和女人,使他们更生。男人和女人在一个幽暗的角落里发现了剑、碎石块和倒在一旁的树,此时,溪水在歌唱……

    我们的老辈儿人彼此讲述了这剑、树、石和水的故事之后,说道:

    ‘有时候我们必须去战斗,就像一柄剑面对着野兽;有时候我们必须去战斗,就像风暴中的一颗树;有时候我们必须去战斗,就像石头对抗着五行。但有些时候,我们必须像水战胜剑那样战斗。’

    ‘现在正是我们该把自己变成水的时候了,我们要继续奔向大河,大河会将我们带往汪洋,大神们会在那里痛饮疗治他们的焦渴,那是创世之神、原初之神。’”

    “这便是我们老辈儿人的作为。”安东尼奥老人说道。“他们就像水抵抗最狂暴的突袭那般抵抗外来人的征服。外国人带着它的权力来到这里,恫吓弱者。他以为他赢了,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最终将变得老旧,锈迹斑斑。这外来人最终会在角落里耻辱地死去,无论如何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是他赢过,他最后怎么会输。”

    安东尼奥老人从篝火中拾起一块木柴又点上烟。然后他加上几句:“我们老辈儿中的最伟大的智者就是这样赢了这场对抗外国人的大战。外国人走了。我们在这儿,就像溪水继续奔向大河,大河会将我们带往汪洋,大神们会在那里痛饮疗治他们的焦渴,那是创世之神、原初之神……”

    安东尼奥老人和黎明一起离去。我追随着太阳的路径向西走过蜿蜒朝向大河的小溪。

    朝向一面镜子,在朝阳与夕阳之间,是午夜的太阳温柔的爱抚——如同一处伤口般的疗救,焦渴中的清水,依然寻找中的相遇……

    就像安东尼奥故事中的剑,政府军二月的进攻顺利地进入了萨帕塔人的村庄。

    孔武有力、耀武扬威、有着美丽剑柄的权力之剑劈砍在萨帕塔人的村庄之上。

    就像安东尼奥故事中的剑,政府军的进攻拉开了好大的阵势,弄出了一片响动,恐吓了几条鱼儿。就像在安东尼奥老人的故事里,权力之剑的突袭不遗余力……但无济于事。就像安东尼奥故事中的剑,它仍旧泡在水中,正在生锈,变得老旧不堪。

    那溪水呢?正继续走着它自己的路。它环绕着剑,并未太过留意,继续奔向大河,大河会将之带往汪洋,大神们会在那里痛饮,疗治他们的焦渴,那是创世之神、原初之神。 1995年12月
    又及:

    去教诲如同去斗争。

    堂?安东尼奥老人在自己小屋的门道里抽着烟,磨着弯刀。盖一袭疲惫和虫鸣,我睡在他身边。正像十年前和十年后,刀刃在安东尼奥老人吐出的烟雾中渐次锋利,天空如同浩瀚的夜海,无始无终。月在几分钟之前出现了,标识出峰顶的明亮的云朵,如同月之银盘展示万种风情的楼厅,一段洁净的心灵倾诉的跳板,一次处女航启程的平台。金色的锋刃无遮拦地辉映在期待的山谷。云铺设着一道由金而银而珠贝色的空中之路。继而扬起风帆,破浪而去。夜驶向过去。其下,静默和怀旧等待着。

    12月。1975年,1985年,1995年;夜海一度向西张开。并未下雨,但寒气打湿了我们的衣衫,渗入缓慢窒息中不宁的睡眠,和动荡的梦境。安东尼奥老人在余光中看到我醒了,便问我:

    “做了什么梦?”

    “没做。”我摸索着烟斗和子弹带里的烟叶答道。

    “那可不好。你做梦来了解自己。”老人继续着锉刀对锋刃舒缓的爱抚,在金属的摩擦声中传来他的应答。

    “有什么不好?”我点上烟问道。

    安东尼奥老人试了试刀刃,放好弯刀,歇了下来,在他的手中和唇边,他点上了一只烟和一个故事:

    梦的故事

    “没人给我讲过我要给你讲的这个故事。是啊,我爷爷给我讲过,但他说在我自己做了这样的梦之前,我不会明白他的故事。所以我要给你讲的,不是我爷爷讲给我听的那个,是我自己梦见的故事。”安东尼奥老人伸直了腿,捶了捶疲惫的膝盖。他喷出的烟雾黯淡了他腿上弯刀映射出的点点月光。他接着说下去:

    “我们祖先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有诸神在其中生活并等待。过去的时代留传到我们。我们的先祖的思考穿过时光传承给我们。大神们通过我们最年长的智者对我们言说,我们便倾听。当云层覆盖了大地,云朵以它们的小手紧紧地攀附着山峰,最初的神便会下来和男人、女人们一起玩耍,教授他们真理。你有时认不出他们,因为他们的脸是夜色和云朵。我们会梦见自己在做梦,那令我们变得更好。

    最初的神通过梦对我们言说,教导我们。不会做梦的人孤独彻骨,他会在恐惧里藏起自己的无知。最初的神教导玉米男人和女人做梦一边学会言说,学会了解并获得了解。诸神为人们赋予纳瓜尔,与其相伴一生。那些真实的男人和女人的纳瓜尔是美洲虎、鹰和丛林狼,美洲虎去战斗,鹰为战斗赋予梦想,丛林狼能思考并识破权势者的谎言。

    在原初之神、那些创世之神的世界里,一切都是梦。我们生生死死的大地是一面巨大的梦之镜,诸神便寓身镜中。大神们都居住在一起。鸟儿和他们为伴。诸神无分高下。是不公正的统治者搅乱了世界的秩序,令一小撮人高高在上,多数人屈居其下。自然的世界并不是这个样子。在原初之神、那些创世之神的、巨大的梦之镜中,所有人都和鸟儿一样自由。那可不像是现在这个世界,现在的世界萎缩了,所以少数人在上,多数人在下。就是现在,这个世界充满了问题。它不再能映照那最初的神寓身其中的梦的世界。

    因此,诸神给玉米男人和女人一面唤作尊严的镜子。在镜中,人是平等的,要是不平等,就去反叛。我们老辈儿人为此而奋起反叛,为此他们虽死仍活在我们中间,他们昨日的死换取了我们今日的生。尊严之镜毁了那些在黑暗中交易的魔鬼。镜中,黑暗之主映出一片虚空,一如制造他的一无所有。作为一无所有,他在尊严之镜前化为一片虚空,那分割世界的黑暗之主。

    诸神创造出四个点,将世界安放其上,不是由于他们已疲惫,而是为了男人和女人能如鸟儿一般自由的行走,所有人能在一起劳作,没有谁能骑在别人的头上。诸神创造了两个以上的端点,为了飞翔和行走在大地之上。诸神创造了另一个端点,为了让真实的男人和女人能由此启程远行。七个端点为世界赋予了意义,为真实的男人和女人提供的方位目标:前与后,左和右,上和下,第七处是我们的梦之路,玉米男人女人——真实的人的目的地。

    诸神将明月放在我们母亲的胸膛上,以喂养那初生的男人和女人的梦,历史和记忆在梦中长存。没有了历史和记忆,便只有死亡和遗忘在狂欢。大地,我们伟大的母亲,拥有一对乳房,男人和女人因此而学会梦想。在学习梦想之时,他们学会了成长。在寻找尊严之时,他们学会了斗争。因此,当男人和女人们说,‘让我们梦想,’就是在说,‘让我们去斗争’。”

    安东尼奥老人沉默了。他陷入沉默之时,我跌入了梦乡。我梦见我在做梦,我梦见我了解,我梦见我懂得……

    头上,月的乳房倾泻出通往圣地亚哥的银河。夜是女王,一切的一切尚待创造,尚待梦想,尚待为之斗争。

    副司令,打点着记忆和一片战场…… 1996年1月7日
    夜将要耗尽。一抹灿烂的灰色昭示着黎明。堂?安东尼奥老人打完了两包贝尔加米诺咖啡,坐到了我身边。我等待着一位交通员带我穿过几个没有自己人的小村。我们将在夜色中穿越。和黎明一起到来的是1986年的一月。仍是隐藏的时段,要避开当地人,尽管日后我们将成为他们中的一分子。我注视着西边,躲在烟斗的烟雾背后,我试着去梦想一个别样的清晨。

    堂?安东尼奥老人默不作声,几乎听不到他卷烟的悉索声,那昭示着吸烟和故事。但堂?安东尼奥老人没有开口。他坐在那里望向我守望着的方向,耐心地等待我开口。

    当烟斗中最后一口烟从烟锅中逸出,我问道:“究竟到什么时候,我们才能不再隐藏避开自己的人民?”堂?安东尼奥老人清了清嗓子,终于,决定点燃卷烟和语词。慢慢地,犹如释放出希望,堂?安东尼奥老人在黑暗中再次点燃了……

    七道彩虹的故事

    “很早很早以前,刚有世界的时候,就在那些后来我们的老辈人走过的地方,大神们、那些创世之神、原初之神下来对玉米男人女人讲话。和今夜一样,寒冷,时阴时晴。原初之神坐下来和玉米人——真正的男人和女人交谈,因为这些神、创世之神可不像后来那些神那般高高在上、说三道四的。他们和玉米男人女人一起寻找着美好的共识。他们总是一起寻找美好的路,寻找着共识和美好的语词。所以在很早很早以前,刚有世界的这夜晚,大神们平等地对玉米男人女人讲话。

    “他们一致同意要寻找和别样的男人和女人——那些说着别样的语言,有着别样想法的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和谐。玉米男人和女人在他们内心深处走得好远好远,去寻找别样的男人和女人——那些有着别样的肤色和心灵的男人和女人能够理解的语词。

    “所以玉米男人女人一致同意要为创造一个美好的世界而努力。他们同意说首先必须做成七桩大事,最重要的是令我们更生。七位原初之神、创世之神开口了,他们说做成了那七桩大事世界会变得非常美好,因为七正是庇护着世界的风或天的数目,原初之神还说,有七重天。第七道风是诺荷恰克约姆(Nohochaacyum),伟大的父亲恰克(Chaac);第六道风是恰克布(Chaacob),雨神;第五道风是奎罗布?卡霍布(KuilobKaaxob),荒原之主;第四道风是动物的护卫者;第三道风是恶灵;第二道风是众神;第一道风,就在大地之上,是巴拉莫布(balamob),守护着村庄和玉米地上的十字架。在深处是基辛(Kisin),战栗与恐怖之神——大恶魔。

    “原初之神还说,世上有七种色彩,七便是点数它们的数目。我已经跟你说过色彩的故事,以后我再跟你说说七桩大事的故事——要是你有时间听,我也有时间说的话。“堂?安东尼奥老人匆匆地补充道,此时卷烟在最后一亮之后熄灭了。

    继而,沉默降临;堂?安东尼奥老人在沉默中呼唤着更多的烟雾和梦想。他手中的火柴火光一闪,那红亮之光复现:“所以玉米男人女人同意去做成七桩大事令世界变得美好。他们望着太阳和月亮依次睡去的地方问原初之神:他们该怎么走该走多远才能做成那令世界更生的七桩大事。原初之神说:七乘以七他们该走着七,因为七这个数目的意思就是要提醒我们,事物并不都成双成对,总要留下空间给别样的人和事。玉米男人女人就说好,并将目光投向山峰,那是大地母亲乳房所在的一只小箱,日和月依次在其中酣睡。望着那山峰,玉米男人女人自问:他们怎么才能知道七乘以七走着七究竟是多少?而原初之神说他们也不知道,因为他们是原初之神,但他们可不是无所不知,他们要学的还很多,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没有离去,而是留下来和玉米男人女人一道思索、一道寻找令世界更生之路。

    “所以他们就在那里,自己去思索,自己去感知,自己去言说,自己去学习——其时,雨悬在下午的正中央,不落下,也不升起,只是停在那里;玉米男人女人和原初之神一起望着,看着一道光和云的桥开始勾画出自己,看着那彩桥如何从山峰伸向峡谷。他们清楚地看到那彩色、云和光的桥并非从那里来,也不曾到那里去,但它就在那儿,在雨和世界之上。这些自己去思索和感知的玉米人和原初之神都如此快乐,他们理解其中的美好,这桥便是为美好的世界、我们创造的新世界的来去而建造。说时迟,那时快,乐师们拿起了乐器,说时迟,那时快,原初之神和真正的男人女人踏着舞步开始跳舞,因为他们一直在自己思索、自己感知、自己言说、自己学习。此时,跳过舞之后,他们又聚在一起,他们明白了七乘以七的意思就是要在行走中建造七道七色彩虹,那样才能做成七桩大事。他们也明白了,建成了七道彩虹之后,那里将不只有七座桥,因为这云、色、光之桥无来无往、无始无终、无边无际,但始终穿过此端和彼地。

    这便是原初之神和玉米男人和女人达成的共识。从那个快乐与感知的下午起直到现在,玉米男人女人毕生在建桥,以死在建桥。那桥始终以色彩、云朵和光束建造,从此处到彼处,去完成那创造新世界、令我们更美好的任务。七乘以七走着七,玉米男人女人,真正的人,他们生而造桥,他们死而化作桥……“

    堂?安东尼奥老人静了下来。我瞪着他,想知道这和我的问题:我究竟还要隐藏多久何干,此时一道光攫住了他的目光,他微笑着指向西边的山峰,我转过头去,看见一道彩虹无来无往,只是在那里,连结起众多的世界,连结起众多的梦想……  1997年8月25日
    引言:所谓海马,是用来称呼那个行走着(或游动着)的矛盾。所以无需惊奇,它未经允许便潜入了海的梦中。一般说来,海常失眠。所以为了让她安然入睡,海马便讲故事,讲的是……

    罗马数字的故事I:600一族

    600一族相当善妒。比如说,有一天下午我偶然听见609、665、637凑在一起议论。其主题,一如既往,是616。

    “他实在是败兴!”609愤怒地说,他无法原谅616,因为他老是跟在他后头。

    “他可恶!”637几乎是在尖叫,他嫉妒616,因为他老是排在他前面。

    “忍无可忍!”665喊道,他发现616对称的均衡令人难以忍受。

    “我们必须把他赶出去!”687哑着嗓子嘶喊,他不能容忍616的三个数相加,其总数竟是神秘数字13!

    这些特殊的600族成员共谋反对616(其他的600族人太忙于保有它们自己在这个海的故事中的位置,而不愿加盟本故事),他们囚禁了616并把他驱逐到700一族的领地上去了。

    所以海数着海马以便入睡,但当她数到615的时候就会迷糊,数不下去了。接着就坠入了梦乡。

    那616呢?他几乎立刻遭到了700一族的镇压,他被控为不稳定、非和谐性力量,判决他自我分裂88次,直到其原点:7。

    嗒嗒。

    罗马数字的故事II:100一族

    谁也想不到,100一族可是所有数字中最复杂的一族。据说,它们表现出了高雅的趣味并惟我独尊。它们说:“身为100一族的成员,是高尚品味与出身的标志。”

    这份傲慢自大,也表现在100一族的日常习性之中。比如说,101自信自己独一无二而富于原创,自诩为开创人和终结者。其余成员则分享着这份自作多情。

    “舍我惟庸众。”100俱乐部的标语上写着,这个俱乐部,正像其数字所表明的,只有100名成员。

    嗒嗒。

    罗马数字的故事III:1

    1以在所有数字中最难以琢磨而著称,也的确如此。我的意思是,人们一旦拥有了一个,就会想要俩,明白这些就足够了。

    嗒嗒。

    罗马数字的故事IV:200一族

    老实说,200一族有水生倾向。其打头数字那无可否认的鸭的形象,令它们成了漂浮在海的梦境中的日常景色。

    嗒嗒。 小裁缝的故事
    1997年9月3日

    从前有个小裁缝,很喜欢在自己的缝纫机上干活。可是邻居们嘲笑他,他们喊着:

    “小仙女!只有老女人才当裁缝!”

    所以,小裁缝把那些嘲笑他的人的嘴都缝了起来,所以直到今天,我们都无法得知故事的结局,因为没有人能告诉我们。

    嗒嗒。 1997年9月3日
    从前有个穷极了、穷极了的小报童,他只卖旧报纸,因为他没钱去趸进新报纸。没人买他的报,因为那些报全都过期了,大家想看的是新报。小报童一张报也没卖出去,旧报纸越堆越高。结果小报童搞了一家旧报纸回收工厂,发了大财。他买下所有报业和新闻机构,禁止刊行当下的新闻,强迫人们只读旧闻。比如说,在今天的报上,你会读到萨帕塔人即将抵达墨西哥城,他们将在那儿与比利亚的部队会师。你完全无法辨认这消息的日期,但是,那可能是1914年,也可能是1997年。

    嗒嗒。 1997年11月7日
    从前有一朵极小的、极孤独的云,她总是远离那些巨大的云朵独自飘零。她太小了,勉强称得上一缕。当那些巨大的云朵降雨染绿群山的时候,小小的云便飞过去要尽一份力。可他们因为她太小而蔑视她。

    “你太小了,实在拿不出什么来。”巨大的云朵对她说。

    他们总是恶劣地作弄她。小小的云十分悲哀地飞走了,想找个地方降下自己的雨,可她所到之处,总有那些巨大的云朵把她推到一边去。她飞得越来越远,来到了一片干涸的土地上,那是一片不毛之地,小小的云对她的镜子说(我忘了告诉你,小小的云随身带着一面小镜子,孤零零的时候可以和自己说话):

    “这可是个好地方,谁都不来这儿,我可以降下自己的雨了。”

    小小的云拼命降雨,最后也只有细小的一滴。小小的云不见了,她将自己化作了雨滴。一点一点地,小小的云,如今是小雨点,开始落下来。寂寞地,她落呀落,地面上并没有什么在期待着她。终于小雨点溅落在地上。沙漠是如此宁静,小雨点落下来的时候正打在一块石头上,溅落的声音如同一声巨响。大地惊醒了,忙问道:

    “什么声音?”

    “掉了个小雨点。”石头回答。

    “小雨点?这么说要下雨了!快点,起来,要下雨了!”大地连忙叫醒深藏地下躲避烈日的植物。

    植物们醒过来,探头向外张望,那一瞬间,沙漠上一片葱茏。那些巨大的云朵从远处看到了这片绿意,忙说:

    “看呀,那边有一大片绿地,我们去降雨吧。我们以前根本不知道那儿有绿地。”

    于是,他们在沙漠上空下起了雨。雨下呀下,草木生长,片刻之间,万物一片葱绿。

    “幸亏我们就在旁边,”巨大的云朵说。“没有我们,这儿哪会有绿色。”

    没有人记得那化作小雨点的一缕云,她以自己溅落的声音唤醒了沉睡的大地。

    没有人记得她,只有石头保有着小雨点的秘密。时光流转,那些巨大的云朵消失了,先前那些草木枯死了。只有不死的石头,对那些刚刚发芽的小草、对那些飘过的云朵,讲述着小小的一缕云把自己变成了小雨点的故事。

    嗒嗒。  1998年1月6日
    我很快会说给你听,我给安杜里奥画了个骡子。安杜里奥五岁了,生下来就没有双手,悲惨、常年贫穷的遗传恶果,是他的手臂末端只有两个小残肢。但他仍能用两个残肢灵巧地握着彩色铅笔,在我的画上着色。他时不时地来找我要画,着色之后给我看,悄悄地希望得到一块糖做奖励。好了,骡子来了。安杜里奥选了蓝铅笔。

    “那,有蓝骡子吗?”我问他。

    “有啊。”他不紧不慢地答道。

    既然无法证明不存在蓝骡子(安杜里奥也很清楚,所以他若无其事地厚着脸皮挺着),我只好选择讲故事,那是在墨西哥东南群山漫长的黎明时分,海马对海低语着的故事之一,尽管他充满怀疑地看着我,我还是开始说:

    从前有一头认定自己是只鸡的小猪。当他还是小家伙的时候,他便和小鸡一起玩,一起吃,一起睡。可是当他越长越大,他的麻烦也就越来越大。他无法爬上鸡群睡觉的栖木。等他再长大些,他踩断了栖木,跌得不轻。但这点挫折无法动摇他身为小鸡——哦,现在是大公鸡了——的信心。他正在学习司晨呢。

    嗒嗒。

    安杜里奥瞪着我,好一会儿才说:“就是有蓝骡子。”他拿着本子走了。

    我望向海想寻找一点理解。海抚慰道:“好蠢的故事。”

    我把回答留给了自己:“我还以为我们都是马科斯呢。”

    我还能怎样?

    再见。

    副司令,寻找着吃着味道像猪的鸡。1998年1月9日
    从前,有只酸橙深陷于痛苦之中。

    “我既不是柠檬,也不是桔子。”它挂在树上忧心如焚地自语着。它看看桔树上的桔子,又看看柠檬枝上的柠檬,它的痛苦更深重了,因为实在难于找到自己的归属。

    这时来了两个足球明星,把这只酸橙从树上摘下来当球踢了起来。

    当球星将“球”踢进了对方的球门时,前酸橙高叫着:“我给治好了!”那所谓球门,当然了,是一个鸡舍。一声喊:“进了!”惊醒了正睡在鸡舍桁木上的、自认为是鸡的小猪。

    嗒嗒。

    道德寓意:秘室之门不止一扇。“溪水一旦流淌下山,便不再能回头。除非在地下。”
    致

    全国《进程》周刊(Proceso)

    全国《金融报》(ElFinanciero)

    全国《日报》(LaJornada)

    恰帕斯州圣克利斯托瓦尔地方《时报》(Tiempo)

    致国内和国际出版社

    1994年3月28日

    先生们:

    终于,经过磋商,关于最终目标的公报在此。加上目的地各异的若干信件。

    我们已彻底……遭到封锁。我们“英雄地”对抗着5.15事件后的反响风暴。三天前,直升机加入了侦察机的队列。厨师们在抱怨,要是围剿的军队同时轰炸,会没有足够的瓶瓶罐罐。主管在议论说,既然有足够的木柴来烧烤,我们何不邀请阿根廷记者前来——他们实在是烤肉的行家。

    我仔细一想,这话不对:最优秀的阿根廷人是游击队员(比如说,切?格瓦拉),或是诗人(比如说,胡安?海尔曼),或是作家(比如说,博尔赫斯),或是艺术家(比如说,马拉多纳),或是小说家(比如说,胡里奥?科塔萨尔);并没有什么阿根廷烤肉师傅留名青史。

    有些天真的建议,说我们不如等待大学生自治会(CEU)送来不大可能的汉堡包。昨天我们吃了奥考辛格电台(XEOCH)的“公报”和两只话筒,味道陈腐寡淡。

    实习医生给病人发纸条,上面写了笑话,用来代替镇痛剂,据说,大笑有同样的疗效。有一天,我碰上塔丘和莫伊泪流满面……笑着。“你们哭什么?”我问。他们没法答话,因为笑得透不过气来。医生带着几分困窘解释说:“那是因为他们头痛得要命。”

    围剿的136天……(叹息)。

    快写完的时候,托妮塔要我给她讲故事。我把安东尼奥老人告诉我的故事讲给她听。正是安东尼奥老人唤醒了“恰帕斯,置身在两场风、一场暴雨和一部预言中的东南部……”

    “当世界还长眠不愿醒来的时候,大神们聚在一起召开了会议,他们彼此分工,决定创造世界、男人和女人。他们中的大多数就如何创造世界和人达成了共识。他们决定要把人造得既美丽又结实,所以他们起初用金子造人。诸神大喜,因为他们造的人闪闪发光且十分健壮。但诸神不久便意识到那些金做的人不会动。他们老是坐在那里,不走路也不劳作,因为他们太重了。

    “所以诸神又聚在一起讨论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他们一致决定另造一些人。他们用木头造人,所以这些人有着木质的肤色。这些木头人勤劳能干,健步如飞,诸神再次大喜过望,因为这一次造的人能干能走。就在他们准备大事庆祝的时候,他们发现那些金人让木头人到处背着他们并为他们劳作。诸神看到,这事实在是太糟了,所以他们想找一种好办法来补救。他们决定再造一些玉米人,一些好人,真正的男人和女人。诸神接着睡去了,留下了玉米人——真正的男人和女人,留下他们来修订世界,因为诸神已睡去。玉米人们以真实的语言达成了一致,他们进入了群山,为所有人寻找一条美好的道路。”

    安东尼奥老人告诉我,那些金人是白皮肤的富人,木头人是深肤色的穷人,他们为富人劳作,到处背负着他们。金人和木头人都在等待着玉米人,前者充满了恐惧,后者饱含着希望。我问安东尼奥老人:玉米人有着怎样的肤色?他给我看有着不同色彩、不同种类的玉米,他告诉我说,没人真的知道玉米人到底有多少种肤色,因为玉米人,真正的男人和女人,遮起了面庞……

    安东尼奥老人去世了。在我于丛林深处与他相遇的十年之后。他的烟抽得好凶,纸烟抽光了的时候,他会跟我要点烟叶,用玉米叶卷“大炮”;他曾好奇地盯着我的烟斗看,我给他装上一袋时,他只是扬了扬手里的“大炮”,无言地表示他更中意自己的方式。

    大约两年前,1992年,当我走访各个社区,召集会议,请大家讨论是否开战时,我来到了安东尼奥老人的小镇。小安东尼奥追上了我,我们一起穿过了牧场和咖啡林。当社区开会讨论是否开战的时候,安东尼奥老人拉着我手臂,带我来到了离镇中心约100米开外的河边。时值五月,河上一片葱茏,风平浪静。老人静静地坐在一段圆木上,好一会儿之后,他开口道:“瞧,一切都是那么安静明澈,好像什么也不会发生。”

    我嗯了一声,知道他并不需要我做出肯定或否定的答复。尔后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山顶,灰色的云层罩住了山巅,隐隐的闪电撕裂了群山间柔和的淡蓝色。一场真正的风暴,但望去如此遥远而无害。老人卷了根烟,徒劳地到处找火,这给了我充分的时间递上我的打火机。  “当下面一片宁静,山中则是一场暴风雨;小溪在山间峡谷中集聚着力量,”他吐了一口烟后说到。“雨季,这条河是狂暴的,像一条棕色的鞭子,一场地震,不可驾驭;那是纯粹的力量。它的力量并非来自落在河岸间的雨水,而是来自喂养着它的、那些自山间淌下来的小溪。是它们冲毁河床,重写大地,那水将是丛林间土地上生长的玉米、大豆和红糖。和我们的斗争一样,”安东尼奥老人对我、也是对他自己说道。“那力量诞生于山间,但直到它们流淌下山之前,人们无法看到它们的力量。”在回答了我关于他是否认为现在是开始的时机之后,他补充道:“到了河水变颜色的时候了……”
    安东尼奥老人陷入了沉默,我搀扶着他站起身来,一起慢慢走回村去。他对我说:“你们都是小溪,我们是大河……现在是淌下山来的时候了……”,直到我们回到村里的集会地点,老人没有再开口,此时天色已黑了下来。小安东尼奥带着行动决议回来了,他告诉我那决议,大意是:

    “男人、女人和孩子们聚在村小学里,扪心自问:现在是否是为自由而宣战的好时机,大家分为三组,分别是女人、孩子和男人,经过小组讨论之后,我们又聚在小学校中,多数人表示,他们认为应该宣战了,因为有人正把墨西哥出卖给外国人,饥饿正在发生,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再是墨西哥人,12个男人,23个女人,8个孩子一致同意,他们已经想好了,那些识字的签了名,不认字的按了手印。”

    我于黎明前离去。安东尼奥老人不在,他早早地去了河边。

    但几个月之前,我又见到了老人。当他看到我时,没说什么,我坐在他身边,和他一起剥玉米。“河水涨了。”过了一会儿他说。“是啊。”我应道。

    就是这次,我随后向小安东尼奥解释了磋商的情况,交给他记载着我们的要求和政府回应的文件。我们谈到了他如何从奥考辛格脱身。再一次,我和大家一起在黎明前踏上归程。安东尼奥老人在一条弯道旁等着我,我在他身边停下来,解下背包,要找些烟叶递给他。“不用了。”他推开了我递给他的烟荷包说。老人把我从队列中领开,来到一棵木棉树下。“你还记着我跟你说过的那些关于山中小溪和大河的话吗?”他低声问。“记得。”我同样低声回答。“还有些事我应该告诉你,”他望着自己赤裸的脚趾说道。我默默地等待着。“溪水……”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让他说不下去了,稍稍透过一口气来,他接着说到:“溪水……一旦自山中淌下来……”又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我连忙招来随队医生,但他推开了肩上饰有红十字的同志,那战士看着我,我示意他回去。安东尼奥老人等到那背着药箱的战士走远了,他才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继续说到:“溪水……一旦自山中淌下来……就不能再回头……除非在地下。”他拥抱了我,快步走开了。

    我站在那儿,目送他的身影远去,点上烟斗背上背包。当我重新骑上马时,我忆起了这一场景,不知为什么,天色是那样黑暗,而安东尼奥老人……好像在哭……

    此刻,我收到了小安东尼奥的来信,信上告知我村里人对政府提议的回应。小安东尼奥告诉我,安东尼奥老人很快便进入了弥留之际,他不让他们告诉我,就在那天夜里,他去了。小安东尼奥说,老人只是说:“不,该说的我都跟他说了……让他静静吧,现在他有太多的事要做……”

    故事讲完了,托妮塔,这个六岁大的、露着几个小豁牙的小姑娘,极为严肃地对我说:她爱我,可她再也不会亲我了,因为“那太痒痒了”。罗兰多说,托妮塔得去医务所的时候,她问副司令是不是会在那儿。要是他在,那她就不去。“因为副司令老是想让人家亲亲他,可那太痒痒了。”在封锁线的这一边,以六岁的、露着几个小豁牙的无情逻辑、做如是说的,是一个名叫托妮塔的小姑娘。

    这里,第一场雨开始宣示自己的登场。这就好了,我们还以为得等到防暴车的高压水龙来为我们浇水。安娜-玛丽娅说,雨来自于群山之中作战的云;它们隐身于群山中,所以男人和女人们看不到他们的论战。云以我们所谓的霹雳、闪电展开激烈的战役;在群山之巅,它们以无限的原创力,为死而化雨的权利而战。那正像我们,和云一样,我们没有面庞;和云一样,我们没有姓名;和云一样,我们没有任何报酬……和云一样,我们在为播种于大地的权利而战。

    再见,祝你健康,带上件雨衣(防雨和高压水龙)。

    发自墨西哥东南群山

    起义军副司令马科斯 1994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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