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话你就直说

──读薛涌《直话直说的政治》

一  牛仔总统愣头青

薛涌先生把他的“美国政治笔记”名之曰《直话直说的政治》，是很准确的，也是有深意的。去年美国选总统，许多欧洲人和中国人都看好克里，认为他会胜出，也希望他能胜出。抛开政治倾向不说，单说形象，双方就没得一比。布什一口土腔一脸傻相，切尼老态龙钟并无魅力。克里呢？高大英俊堪称王者气派，他的副手爱德华兹也风度翩翩十分绅士，两个都是很有文化的样子。有文化的人总是同情有文化的人。于是大家就想，上一回美国人看走了眼，或者算错了票，这回难道还会犯同样的错误？然而选举的结果，是克里和爱德华兹败北，布什和切尼连任，让这些有文化的人跌破眼镜。

这事着实让人想不通。在有文化的欧洲人和中国人看来，小布这哥们怎么看都“望之不似人君”。此君的智商之低和水平之差是人所共知的，上次竞选时连巴基斯坦的政府首脑是谁都不知道，说起话来也是荒腔走板，比如：抓住拉登，把他带回来，甭管是活的还是死的！这哪像个总统，黑社会老大还差不多！记者问他什么时候从阿富汗撤军，他回答说，这个要问弗兰克将军。他说完事了，我们就撤；他说没完，我们就留。这又哪像个总统，简直就是纨绔子弟大少爷。这样的人，怎么会当选，又怎么会连选连任？

但是，如果读了薛涌先生这本书，你就不会奇怪了。原来如今的美国人，就吃“土憨傻愣”和“直话直说”这一套。

美国的事情我不懂，也没太多兴趣。我关心的是这种说话的方式。

小布什这种说话方式大行其道，根本原因在于他这个总统是选出来的。这就要到选民那里一票一票去争取。那么，成千上万的选民，是有文化的多呢，还是没文化的多呢？当然是没文化的多。是懂政治的多呢，还是不懂政治的多呢？当然也是不懂的多。因此，文化水平高，懂政治，在美国未必是好事。比如戈尔失败的原因，恰恰在于“懂得太多，老想教你点什么”。结果大家对他既不喜欢，也不信任，因为“脑筋太聪明就难免滑头”。有位老太太就这样评价戈尔：我是不会在这样一个人手里买二手车的。他当总统我信不过。

布什则相反，看上去就像一个“加油站憨厚的修车伙计”，“笨头笨脑没有坏心眼”，似乎随时随地都可以和他一起去喝杯啤酒。这些说法充分体现了美国的国情和国民心理。在他们看来，所谓“白宫”，无非是高速公路上一个加油站。总统呢，也不过是加油站里的修车伙计，充其量是个卖二手车的。这样的人，当然是越憨厚越好，以免被他坑蒙拐骗。美国人经常修车买车，上当受骗的事难免发生，自然不能不多个心眼。何况现在他们要修的，是国家机器这台车；要买的，是国民福利这批货。那就更得多个心眼了。当然，总的来说，他们还是比较缺心眼的。因为他们的要求，竟不过是“看起来老实”而已。

实际上美国选民是看走眼了，布什这家伙并不憨厚呐！他打阿富汗的时候憨厚吗？他打伊拉克的时候憨厚吗？最不像话的是他那个“特别军事法庭”。一般的说，军事法庭的公开性和透明度多少会要差一点，但传统的军事法庭一般并不对公众保密，被告有权审阅所有起诉自己的证据，没有审判官的一致同意就不能判死刑。布什授权设立的军事法庭（它被称作“布什法庭”）却可以自由进行秘密审判，不向被告提供证据，三分之二的法官同意就可以宣判死刑。这就太离谱了。然而面对媒体的质疑，布什居然回答说：“反正我们的法庭比拉登的法庭要公平，我们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把几千平民都杀死。”这是什么屁话！你们美国不是最讲人权最讲法治的吗？怎么只要比拉登略好一点就可以自鸣得意了？可是媒体却没有和他再抬杠，可见美国的民众还真是就吃这一套。他们偏就喜欢愣头青。

的确，正如薛涌先生所言：“在美国历史上，大概很难找到一个比布什讲话更粗野更生愣的总统了。”比如税收问题，是政府经常要讨论的。民主党议员攻击布什的减税政策，也是反对党的例行公事。这事按照我们的理解，应该心平气和地摆事实，讲道理，充分协商，民主表决。然而布什却硬着脖子说：“要想增税，除非踏过我的尸体！”看看，看看，这像不像一言不合就冲出去满世界找砖头的愣小子？可是偏就他能当选。

如此说来，一个人，只要足够土，足够傻，足够愣，足够憨厚，就能当总统了？

当然不是。

二  败絮其外，金玉其中

实际上小布这哥们，是看上去很傻，骨子里很精。他说话虽然走调，决策却不离谱。无论是竞选还是执政，都没做过对自己和国家不利的决定。比如他挑选切尼做竞选伙伴，就堪称“大巧若拙”。切尼是个不善交际的官僚型人才，既无个人野心，也无竞选能力；而2000年的布什本人，则是个小地方来的土孩子，出自美国第二穷的小州，只不过靠着老爸当过总统，会开开派对而已。一个初出茅庐的臭小子，加一个不善竞选的老头子，两个人搭伴问鼎白宫，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玄乎，因此被媒体评为一着臭棋。然而怎么样呢？赢了。

2004 年竞选，大家都猜他这回该换人了。因为切尼有心脏病，当“备位总统”并不合适。如果换成鲍威尔，就合适得多。鲍威尔政治立场温和，公众信誉极高，很容易赢得中间派和黑人的拥护。有鲍威尔保驾护航，布什就不用害怕重蹈他老爸一任下台的覆辙。可是小布偏不信邪，还选切尼做搭档，大家又为他捏一把汗。然而怎么样呢？又赢了。

这样一来，小布什就成了一个“破记录总统”，粉碎了一系列历史的诅咒。第一，在美国的历史上，但凡到九月份劳动节时还没领先的候选人肯定失败，然而布什把这个记录给破了。2000年9月，领先的是戈尔，最后当选的却是布什。第二，在美国的历史上，中期选举时总统的党必败，因为中期选举常常被选民当作表达不满的机会，通过反对总统的党来提醒总统注意。然而布什把这个记录也破了。他不顾别人的警告，5天内奔袭15个州，狂飙突进，所向披靡，不但使共和党在众议院增加了议席，而且夺回参议院，让自己的党掌控了国会，也让预言家们看得目瞪口呆。第三，在美国的历史上，靠少数票当选的总统从来只有一任命运，布什又把这个记录给破了。因此薛涌先生说：“你现在已感觉不到布什还相信什么历史的先例对他的束缚。”这样一个人，哪里会是傻冒？

看来，谁要认为布什缺心眼，真正缺心眼的恐怕就是他自己。照我看，布什这家伙是“败絮其外，金玉其中”，表面上傻乎乎的，实际上颇有心计。美国中期选举共和党大获全胜之后，布什对媒体发表谈话，十分轻描淡写。他说：“选举嘛，有时候赢，有时候输，这是很自然的事。”一副听天由命我行我素的样子。但你要是当真认为他无所谓，那就大错特错了。无所谓？那他5天内奔袭15个州干什么？这可真是得了便宜又卖乖！

显然，布什的傻和憨，是装出来的。土和愣，则一半是本色，一半是做秀，而且是利用本色来做秀。这也正是他的精明之处。正如薛涌先生所言：“他既然没有精英的智力，索性就不要精英的派头。”这样反而实在，显得真诚，招人喜欢。不像民主党的候选人，老想搔首弄姿卖弄一下，反倒让人信不过。布什很清楚，拒绝专制的美国人最反感知识权威指手画脚，更不愿意被人用复杂的知识糊弄。这就要反其道而行之。布什是个明白人。

但是，不管他内心深处如何弯弯绕，说话却不弯弯绕，也不能弯弯绕。这固然是为了表现本色，也是政治之所必须。因为美国的选民大多没有文化，也没有耐心。他们头脑简单，性格直率，最讨厌旁征博引卖弄学问，并不认为学问大的人就比自己高明。因此，如果要讨选民喜欢，那么有话你就直说，别扯那么多淡！你要是说了半天还不得要领，他就跟你拜拜了，请他喝鸡尾也没有用。所以布什坚持直来直去，坚持说大白话。甚至就连他的前任克林顿，也如此。克林顿的学问可是比布什大多了，却也说话不绕弯子，比如：“我们的国家要向前走，不能倒退。就像我们手中录像机的遥控器，要摁前进的键，快进的键，而不是倒带的键。”这话土得不能再土，白得不能再白，但大家都听得清楚明白，也就买他的账。

其实，直话直说未必容易，既直白又深刻就更难。正如薛涌先生所言：“稍有学术训练并且诚实的人都知道，用大白话讲出深刻的道理是最难的。”同样，有些话看起来很白，实际上很深。就说克林顿前面这段话，便用心良苦。他的意思是：大家都同意我们的国家不能倒退，对吧？那就请把国家的遥控器交给摁快进的键的人，这个人就是我。所以，请大家管好自己手中的遥控器，不要选错了频道选错了台！诸位想想，这难道是废话难道是蠢话？

三  遥控器也是大问题

克林顿是聪明的，他知道谁拿着遥控器。小布什也不傻，也知道遥控器谁拿着。谁拿着呢？选民。选民拿着遥控器，选你这个频道，你就上台；不选你这个频道，你就歇菜。这道理，布什懂，戈尔、克里也懂。那么，为什么最后是布什赢了，戈尔和克里输了呢？

这里面当然有太多的原因，但布什的“土憨傻愣”和“直话直说”肯定让他占了大便宜。美国这个国家是很有意思的。别看它如今是世界上惟一的超级大国，骨子里却是土得掉渣。我在《美国宪法的诞生和我们的反思》（山东画报出版社）一书中，曾把美利坚合众国的建国者称之为“蛮荒大陆上的乡巴佬”。这不是唐突先贤，而是实事求是。只要读一点美国历史，就会知道我所言不诬。

美国既然由一群土得掉渣的乡巴佬在一片蛮荒大陆上建立，则其人民的血液中就难免积淀着野性和蛮劲，甚至引以为荣。正如薛涌先生所言，在他们看来，日本已被那些名牌大学毕业的高分官僚管得死气沉沉，欧洲则被那些头脑复杂的知识分子弄得了无生机，只有美国，因为“大老粗”们“不信邪”，这才保持了旺盛的创造力和生命力。所以，“美国人拒绝政治专制，也拒绝文化和知识的专制。一般美国人即使自认是‘大老粗’，也从不觉得在政治上需要那些知书达理的人来告诉他们该怎么做。知识界在公共决策中所扮演的角色，在发达国家中是最小的”。

当然，这也就是一说。实际上美国也还是“精英治国”，和别的国家没什么两样。只不过，美国的那些治国精英们不能以精英自居，更不能以精英自傲。他们必须找到精英和草根之间的结合点，使自己既精英又草根，是“草根精英”或“精英草根”，或者虽被视为精英，骨子里还是“加油站的修车伙计”。

比如克林顿，就是“草根精英”。克林顿这个人，曾被某些评论家称为美国历史上智商最高的总统，据说“脖子以上非常出众”。他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可以和你讨论非洲小国的政治，从国家元首到内阁部长都记得清清楚楚。但是他对女人的品位，却是莱温斯基那号的，低俗得不能再低俗。这事虽然一度让他狼狈不堪，却也同时使他大得某些选民的好感。那些和他有着相同品位的人，便觉得这个总统和自己也没什么区别，没什么距离，很是亲切。至少，贵为总统，还能和莱温斯基那号人鬼混，可见是性情中人，让人放心。要知道，美国人选总统，是宁要真小人，不要伪君子的。于是克林顿因祸得福，钓台稳坐，借“拉链门”事件整他的那些人反倒有些灰溜溜的。甚至就连德国人也在大洋彼岸起哄，说只有伪君子才关心性丑闻。你说这都是什么事！

小布什则是“精英草根”。别看他经常犯最低级的英文语法错误，常常成为媒体明星取笑的靶子，“可事到临头，他的每一个政治判断和决策都是正确的”，而且深知如何直来直去地把握国民引导公众。于是人们就觉得，“他是没读什么书，他懂的东西是不多。但又怎么样？他照样领导美国，而且领导得不错”。可以这么说，克林顿是高贵儒雅又俗到极点，小布什是聪明绝顶又装傻充愣。克林顿是大雅又大俗，小布什是大俗又大雅。

这其实并不容易，就像说话既直白又深刻并不容易一样。在这里，真正难的还不是深刻，而是直白；不是雅，而是俗。因为媚俗的结果一不小心就是恶俗，正如直白一不小心就是浅薄。所以，俗而不恶难，俗而能大更难，由大俗而大雅，那就难上加难。

但是，不容易并不等于做不到，关键是你愿不愿意做。克林顿和小布什做到了，就因为他们不敢小看和怠慢选民手中的遥控器。由此想到我们的出版界，为什么既直白又深刻的文章和著作那么少呢？为什么我们的许多文章和著作，不是附庸风雅，就是俗不可耐呢？原因之一，恐怕就因为这些人的著书立说，并非为了读者。他们能不能成名成家，拥有作家、学者、教授、博导的头衔，遥控器也不捏在读者手中。如果有一天，出版当真市场化，遥控器捏在读者手里了，恐怕不少人就得下岗。谓予不信，请拭目以待！

薛涌《直话直说的政治》 广西师大出版社2004年7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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