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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型期国企问题剖析小说:新潮旋风(十二)

赵剑斌 · 2004-11-08 · 来源:本站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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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型期国企问题剖析小说:新潮旋风(十二)

赵剑斌著

赵剑斌:男,1948年生;1969年哈尔滨电机制造学校(中专)毕业;19 89年哈尔滨师范大 学中文函授本科毕业;1985年始发表文学作品,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哈尔滨市文联文学 创作所聘任作家,曾当过工人、工厂企业报编辑、商业公司业务员、商城部门经理,以后遭遇下岗;2000年出版反腐倡廉社会问题长篇小说《父恩难辞》,《新潮旋风》系近年创作 的又一部长篇小说。

〖BT1〗十二
    松花江又要冰封起来。这几天的江面上,一块块大小不一的冰块相互簇拥着缓缓向下游漂浮 ,当 地人把这种场景叫"跑冰排"。北方的江河一年期间要开一次江,封一次江,开江封江之前 都要跑一次冰排。
    江面是宽阔的,偌大的江面上到处是相互碰撞相互拥挤的浮冰。浮冰和浮冰之间,江水懒洋 洋地流着,江水很稠,稠得像浓缩的没有张力的油,流动起来显得很沉重,没一点湍急的气 势没有一点打着旋儿的波澜。它在寒冷的天气里流动,不抱任何希望。或许它能侥幸流得远 些,或许即将被严寒 冻结在浮冰之间,与大大小小的冰块一起连结成一片冰封的江面。
    张玉华沿江堤旁的小路往前走,有时眼睛望着江面发呆,她要通过前面的公路大桥去江北 的商业职工医院。她的老父亲因患心肺病正在那个医院里住院治疗。
    父亲从四十年代初期就参加了共产党的军队,后来在东北一个军政大学学习 毕业,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期间在前线打仗多次受伤,至今身上还有未取出的弹片。老父亲 已经七十五岁,多年前就有哮喘的毛病,当时一心朴实地为干好工作,没怎么当回事去治, 现在已经发展具有心衰症状的心肺病,不得不住进医院里,每天要靠输液吸氧维持着生命 。
    父亲解放后服从组织的安排,多次调动工作,曾任过区服务局的副局长,市商委工业品处的 副处长,后来离休前被调到新潮宾馆,任负责后勤的副经理。只要是在新潮工作的老职 工 ,一提起"张传忠"大名的,没有一个不说这个老八路为人正派,廉洁无私乐于助人,办事 公道。父亲当年打仗立功的奖章有好多个,解放后政府颁发的相关奖状也有好多。张玉 华都把这些珍贵的文物和父亲的军政大学毕业让、伤残军人证明放在一起好好保存着。她认 为这些东西是父亲一生的荣誉,是父亲忠于党忠于人民的光荣历史见证,她为自己有这样的 父亲而感到荣耀。
    可是这几天父亲的病严重起来,以前父亲有病轻易不肯来医院住院,以为咳嗽几声不过是北 方人的常见病,只是委托家人去药店自己买点小药应付应付。现在父亲病重才不得不 去医院检查,经过几项检查以后,大夫们要求父亲必须住院治疗,否则到了生命濒危的地步 ,后悔就来不及了。
    按照有关离体干部享受公费医疗的政策,父亲住院治疗是应该全额报销的。因为单位资金拮 据,现在张玉华手里自费给父亲看病的药票子已经攒了两、三千元,她每次去单位找领导, 主管这项工作的迟凤荣都让她等一等。单位能正常开支的时候让她等一等,现在单位已经大 半年没开支,当然更得让她等一等。
    眼下父亲躺在医院病床上,每天输液就要花一两百块钱。张玉华已经找有关亲友借了个遍, 大家的日子都过得很紧,许多在国企单位上班的亲友也大多处于不能正常开支的境况,她凡 是能借的都借了,不能借以后只能去找单位领导解决。
    她去闪运吉办公室找了几趟。据说闪总经理不是出国考查就是去医院看病,一连好多天,他 的办公室几乎处于关门状态。原来她在单位是打扫各位领导办公室的清洁工,后来这个 区域的 清洁工换了年轻人,她被调到商城的商场负责楼道卫生间的清理工作,她上午将自己分担的 地段清扫涮洗完,便抽空去单位的办公区找领导。
    "单位现在实在没有钱,你自己先借点垫上,攒着吧,等攒多了一起报!"迟凤荣时而打着 官腔,时而陪着笑脸来敷衍张玉华,"咱单位谁不清楚你老爸是革命的功臣,不给谁报也得 给他老人家报医疗费,可是现在……你还是体谅体谅,理解万岁吧!"
    张玉华知道迟凤荣说了不算,还有"猪鼻子插大葱--装象'的毛病。虽然这个人有时愿意 让人找自己汇报请示 ,但又办不了实事,张玉华便不再跟她纠缠,出了她的办公室去闪运吉的办公室碰运气。
    四年前,她家遇到旧房拆迁,分新房交不上住房集资款,她去找过当时的贾总经理碰运气。 在她印象里,贾总还挺给她面子,连男职工都难以讨要的住房集资款,能给她5000元就算不 错了。虽说大家都反映贾总这些年个人捞了不少,在他主持工作期间,乱决策乱上项目,糟 蹋了不少企业资金。但至少贾总还不至于蔑视她这个女职工,她听说贾总也先后批给别的职 工数量不等的住房集资款,这说明贾总对下面职工群众,大面上还能说得过去,不至于把事 情办绝了。
    现在来找闪运吉总经理,她心里没有底数。自己在商场当保管员的小姑子王治媛起初说闪运 吉这个人还算行,挺能体贴下情,对不正之风敢管能主持正义;后来小姑子骂闪运吉是个大 骗 子,伪君子,而且还是个淫棍,花花公子,见了漂亮女人都走不动道,整天不正经上班,不 办正事,在职工群众眼里威信极低,口碑极差。
    但不管职工群众怎样说,闪运吉如果能看在父亲作为老八路离休干部的面上能体谅父亲的病 情,能按她的请求批上几千块的医药费让父亲的病好起来,她张玉华也不会再说什么,她还 要对闪总感恩一番。正如她曾因贾总的一次施恩而从不随着别的职工去咒骂一样。
    走廊里很肃静,闪总的办公室里响起了电话铃声,随即,有人打起了电话。
    张玉华判断闪总肯定在他的房间里,她等了一会儿,等里面的人把电话打完放下,便笃笃地 敲起门来。
    "你有什么事儿?"闪运吉打开一道门缝问她,他堵在门口没让她进去。他是认识她的,她 曾 负责过单位领导办公区的清扫工作,但他很少跟她说过什么话,所以他现在对她的来访感到 很惊异。
    "我父亲张传忠是咱们单位四几年的离体干部,现在病重住院,想借点支票解决一下医疗费 问题。"张玉华一口气说了她的来意。
    闪运吉轻蔑地上下打量着张玉华,用揶揄的语调说:"什么?四几年的离休干部,就是二几 年的离休首长要是归这儿管,该没钱也是没钱!"
    张玉华没计较单位一把手的这种态度,她央求着:"闪总,我老爸病得很严重现在生命垂 危,看到 老爷子病重的面上,你就想想办法,救救他,多少给批点吧!我家里那点积蓄早就全花光了 ,单位这几个月又没开支,我们连生活费都没有,哪儿来的钱给老爸治病。我老爸可是 扛过枪,打过仗,立过功的!"
    闪运吉转过身子,让张玉华进了他的房间,闪运吉点燃一支烟吸了几口,态度有些和蔼地解 释说:"其实我不是不开面,我要是有钱,别说四几年的离休干部,就是五几年的,六几年 的,七几年的离休干部,我都不能眼瞅着病重不管,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嘛。"
    张玉华听出来他的说法有点玩世不恭不严肃,便纠正他并且重申说:"六几年,七几年哪儿 有离休干部,我老爸的资格不是我编的,你可以去劳资科查一查!现在我们在职的不开支 ,离休干部也不开支,不开支也得给报点医药费呀!"
    闪运吉对张玉华纠正他的提法有些恼怒,语气强硬起来:"六几年,七几年那不过是打个比 方,再说你们不开支跟我有什么关系,现在各部门已经独立核算,全面承包,不开支找你们 部门头头去,我也不该你们的!"
    "但你毕竟是单位第一把手,负责全面工作,职工不开支你是有责任的!"张玉华毫不客气 地驳斥他。
    遭到下属普通职工群众的严厉反驳,闪运吉有点难以忍受,他吃不住劲,脸上添了愠色:" 我 告诉你,你别拿四几年三几年参加革命的资历吓唬我,这种资历当今已没什么意义!反正共 产党打败了国民党以后要发展经济,国民党不被共产党打败也要搞经济建设,台湾的经济比 大陆发展的强,革不革命已没什么意思,你别拿这种革命资格来我这儿显摆!另外,我昨天 已跟科室的一个老同志说过,我现在可以再说一遍:你们各部门能不能开支,那是你们自己 经营的问题,我不应负任何责任。你们不开支你们活该!我当时跟那个老家伙说:要不是看 你是老家伙,年龄大了,谁再当我面前跟我提不开支的事,我就给他一个大嘴巴!"
    听到闪运吉总经理竟然是这等不知羞耻,这等粗鲁的领导,她气愤已极走上前一步,威逼着 说:"怎么,你要打人?我跟你提了,问了:为什么不开支,为什么?看你敢来打我,你敢 动 动手看看?!你这个无能的领导!你这个腐败的领导!你就光顾自己搂,不管职工死活。你 快下岗吧!"
    闪运吉被张玉华声色俱厉的叫骂给慑住,他不敢上前却只好走出房间,对着走廊喊:"快 来人,我这儿有个疯子,你们快来把她给我轰出去!"
    后来张玉华是怎么离开闪运吉的办公室,她自己已经记不清了,她只记得当时别的房间出来 一些人,劝她哄她,连推带搡地把她弄出去。
    当时她张玉华毫不示弱,用手指点着闪运吉,好一顿将他臭骂,弄得闪运吉不得不将门关上 ,她站在门外将门踹了好一会儿。
    支票取不出来了,张玉华一肚子窝囊气也出不来,消解不了,现在她走在公路大桥上,心情 极其沮丧而沉重。
    座落在松花江北岸的市商业职工医院建于五十年代,有门诊楼,住院楼,比邻而建的还有一 座全市的工人疗养院。九十年代以前来这里治病疗养的各企业职工劳模们络绎不绝,甚至 常常人满为患,使这个远离繁华市区的寥落郊外之处也曾车马盈门兴盛过几十年。现在这里 早就 冷寂了,来这里治疗的患者已经骤然减少,主要是公费医疗的待遇已经在一些大多数国有企 业中被废止或变相取消,职工们前来治病往往需要自费,只有个别的是自己先付费垫上然后 再找单位请求报销。
    一个放六张床的房间只住了两个病人,而且都是重患。现在的职工不是不得病,而是有病舍 不得花钱看病,病不严重也不会轻易地来住院。
    王治修刚刚给躺在病床上不能自理的岳父张传忠接完尿,他端着尿壶去卫生间的途中,在走 廊里碰到媳妇从外面回来。
    王治修看出张玉华这几天就心事重重愁眉苦脸的,现在又发现她眼神有点迟滞。他揣想她刚 去单位找过领导,可能事情办得不如意或不顺利。
    "你在走廊里等一会儿再进屋吧,别把寒气带给咱爸。"王治修对媳妇说。
    张玉华一声不吭地站在离病房远一点的走廊里,在伤心地抹眼泪,等丈夫从卫生间回来她已 经泣不成声地唏嘘起来。
    "怎么啦,怎么啦?"王治修急忙关切地询问她。
    有几个医护人员和病人家属也过来想安抚她,但不知如何劝慰。
    张玉华抽泣着叙述了她去找单位领导遭遇的欺侮。
    "真他妈没有人味,现在的企业领导光顾自己搂,不顾职工死活,越来越没有王法啦!"有 的病人家属咒骂着,恨恨不已。
    "找市商委领导讲理去,找市报社给他曝曝光!"有的医护人员建议。
    张玉华在丈夫的劝解下擦干了眼泪,去病房服侍正在卧床输液的父亲。
    过了一会儿,王治修默默地穿上羽绒服,对媳妇说:"我去市商委一趟,不然,咱爸的药明 天就停了。"
    张玉华嘱咐他:"去了好好说,只要给咱开出支票,咱就啥都不讲,你去压着点火气,别跟 那个牲畜打起来!"
    丈夫答应着走了。张玉华还是有点不放心,她不顾父亲输液需要有人监护,特意追了出去, 再三叮嘱:"别跟人家怄气,别像我似的沉不住劲,咱现在求人办事,说点小话忍一忍吧! 只要给咱爸医药费就行!"
    王治修会意地看了她一眼,默默地点点头,又指了指病房,意思是让她快回去照看病人。
    丈夫走远了。张玉华回到病房坐在父亲床边,监视药液在滴管里的流速。
    丈夫原来在林业机械厂当工人,从八十年代开始林区禁伐限伐,林业机械设备没有了市场需 求,工厂倒闭前张玉华托父亲把他调转到市商委下属的糖酒批发公司。出乎意料的是没过几 年,归国家专卖的酒类商品也放开了市场,连个体业户都允许经营,糖酒批发公司的客户和 市场分额已被零星业户批发点瓜分了,替代了,糖酒批发公司也面临着破产,丈夫无奈下岗 ,在家待了一年多时间,后来听了他一个哥们的怂恿,跟人家开了一个白酒批发点。本想挣 点 辛苦钱养家糊口,攒个万八千块,来为儿子上重点中学交交议价学费。又一个出乎意料的是 ,他的哥们贪图便宜不知情而进了一批假酒被工商局查了出来,又被扣货又被罚款,他家一 下子损失了两万多元本钱。接下来他一个同学让他帮着倒玻璃,虽然本钱不用拿,可是好不 容易卖了一车皮玻璃给山东一个建筑工程公司,心想这一把能挣点跑腿钱,又一个意料之外 是买玻璃的也是中间商,他把玻璃卖掉以后携款而逃之夭夭。张玉华的丈夫又一次没挣到钱 反而为寻找那个中间商催款索款搭上几次往返的车票钱。
    儿子考重点高中差两分不够正式录取分数线,如果能交上议价学费倒是蛮够格,结果家里出 不了这笔钱,儿子只好念普通高中,为圆几年以后的大学梦又失去了一些优越的条件。
    想起这些,张玉华就抱怨自己命苦,像她这一代人从生下来就没遇到过太让人高兴的事:六 十年代初的饥饿,六十年未七十年代的文革停课下乡,然后返城找工作。以后日子好过 没几 年便接着国有企业改革,有的国有企业破产,有的经营滑坡,大批职工优化组合下岗失业, 孩子上学费用大幅度提高,加上要赡养照料老人,这一代人负担太重,让人堪忧的事太多。
    父亲四十年代初便参加了革命,在战争的烽烟下,在枪淋弹雨中九死一生地闯了过来。用父 亲的话来说:那时候,战友们死的死,亡的亡,虽然自己身上留下了几处伤疤,但还是幸运 的。父亲给她和她兄弟们讲过,解放战争打四平的那次战役,整团整团的战士冲上去都牺牲 了,他所在的那个团只剩下十几个人活着,那时候共产党打江山真不容易。共产党的政权是 用无数名革命烈士的鲜血换来的,我们一定要珍惜,一定要保持红色江山永不变。
    张玉华记得小时候,经常有单位,有学校请父亲去作报告:讲革命战争时期的优良传统,讲 中国革命的历史讲,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的道理。
    那时候,张玉华自己感到是多么自豪呀,多么荣耀呀,她有一位当过革命军人的爸爸,一个 受人尊敬的父亲。
    可是现在,父亲患了重病躺在病床上,医生开出只够维持几天的用药已经所剩无几,明天就 告 罄。怎么办?医院现在惟恐患者拖欠医药费,不管病情多么严重,只要没款便停药。在市场 经济条件下,这是谁都能够理解的事,病患家属也不能苛求医院放宽政策。
    父亲在单位上班的时候,不是一点权力都没有,但父亲一向对自己对家人要求严格,公家 的一分一毫都不侵占。他跟现在的单位领导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因而他自己没有多少积蓄, 儿女们也都是一贫如洗的穷光蛋。
    可是尽管父亲以往的年代光荣过,现在父亲的治病费用谁来支付,谁来负责承担?哪怕暂时 先垫付一下,解决眼前的燃眉之急也行。
    到了中午,医院的食堂来病房外送饭。张玉华只给父亲预订了一小碗大米粥,一个一两大小 的馒头,半份鸡蛋糕;而她自己,从家带来的干粮已经吃光。三天前,小姑子给她送来已经 冻成坨儿的一大塑料袋大碴子粥,一大塑料袋大黄粘米干饭。这本来是王治媛跟她丈夫双双 下岗后走街串巷推着小车叫卖的营生,然而受不了城管行政执法大队要求每月交纳200块钱 的罚款,城管大队不给开票子肯定要私自留下,小姑子夫妇便跟那些穿制服的胡子们吵了起 来 。人家将他们叫卖用的小车扔上了执法队的卡车,将他们盛大碴粥、大黄粘米饭的不锈钢大 桶和铝合金大蒸锅给砸了个扁儿。无奈王治媛连这点营生也干不下去,只得将没卖完的大碴 粥黄米饭冻起来,用几个塑料袋装着给她嫂嫂哥哥送来,等他俩需要的时候热了吃。
    张玉华心里惦念着丈夫去市商委告状的结果会怎么样,但现在已经是中午12点多了,丈夫还 没回来。小姑子给送的已经吃完,她从床头柜下的布兜里翻腾出一小绺儿挂面,用小电饭煲 煮了权当一顿饭。其实她早就饿了,早晨为了从医院及时赶去上班,她根本没吃点什么,干 了一通儿活,又跟闪运吉吵了一通儿,从江南过桥走到江北走了一通儿,肚子早就饥肠辘辘 。
    她用小汤匙喂父亲吃饭,然后是自己狼吞虎咽地消灭了那一小碗撒了点盐沫的面条。她盼望 着丈夫能带着好消息回来,能从市商委讨来公道,能从单位的财会科取来一张马上让医生开 出 明天用药的支票。但是极有可能是拿不出支票来,明天父亲的输液停止,服的药也断顿,给 父亲治病的这几天效果不是要前功尽弃吗?
    于是张玉华又一次想到如何能解决父亲用药的燃眉之急问题。
    她想到自己的婆婆在公公十几年前因在单位出工伤去逝,单位给过一笔抚恤金,当时可能 是 五六千元,后来存在银行吃利息大概能有万把块钱。她知道婆婆没有正式工作,早年在街道 办的工厂里当过几年工人,后来也没什么劳保待遇。婆婆靠儿女们每 月给的一点接济过日子。因为儿女们这些年大多不能正常开支,婆婆的生活费常常到不了手 。她理解儿女们的难处,从不多埋怨什么,时而不得不取出点积蓄花着。婆婆早年就是勤俭 过日子的主妇,现在更是一分钱掰两半花,处处精打细算。在刚刚散摊的早市上,张玉华经 常能看见婆婆在人家舍弃的烂菜堆里挑来捡去。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妪,弯着更加驼背的腰, 不管不顾地在一个叶一个叶地捡着那些烂菠菜叶烂白菜帮子。张玉华的心酸楚极了,眼泪簌 簌地流下来。
    平日里,家里做点好吃的,张玉华有时便盛上一小碗,打发王治修去弟弟家给他母亲送去; 遇到过 年节,她便多买点鱼肉副食品,分出来送到小叔子家,有时也买几尺布给婆婆做件上衣裤子 ,给婆婆买双新鞋。
    婆婆手里那点活命儿钱是谁都不能动的,她的钱是花一分少一分,无法再添补。那么暂时借 一 借能不能行呢?借了以后自己肯定会还,但是这事需要跟自己的丈夫商量,王治修还要征求 妹妹、兄弟的意见。
    前天张玉华跟丈夫提起过向婆婆借钱的事,王治修只是答应过要找他家人商量,但随后没 再提。她揣想丈夫可能去商量过碰了钉子,不好跟她明确说出来。
    现在只有抓紧时间找单位这方面交涉解决了。
    王治修直到下午三四点钟尚未回来,小姑子王治媛却到医院来了。
    "大嫂,你出来一会儿。"王治媛把张玉华叫到走廊里,才说出哥哥去市商委以后又去新潮 找闪运吉要支票,却被闪运吉叫来的黑社会歹徒打伤了。
    "当时,我哥哥把我叫着一 起去市商委,当时商委文会庆在开会,他让接待办的给新潮 闪运吉挂了一个电话。接待办的让我们回单位再找闪运吉。还好,闪运吉正在他的办公室里 往 他的大鱼缸子里扔鱼食。他跟别人说,他的热带鱼吃的鱼食在专门鱼市买,价钱很贵,还有 循 环用水加热需要的电费,每天得个十几块。他这儿明明是在故意气我和我哥,但我们俩还好 ,没说 什么,只是求他开恩照顾照顾单位的老职工,多少给批点医药费。因为张大爷儿正在住院处 于抢救状态,没有钱就没有药,没有药再加上抢救不及时,便有生命危险。
    "当时我们好话说了不少,闪运吉却说什么:'上午张玉华来我这里说他爸是共产党的功臣 ,四几年参加革命工作的离休干部。她来跟我摆谱儿!可是我现在想问问:报纸上都说现在 主要 是讲经济发展,讲经济发展就不管它姓资姓社;当年张传忠参加解放战争,把国民党打倒台 湾去了,大陆是共产党的天下,可是台湾的经济实力可比大陆强多了。这么说什么解放不解 放的, 当年共产党要不是解放劳苦大众,咱们大陆肯定会跟台湾似的早就发达起来,解放了反倒耽 误事!'
    "你看看这闪运吉是什么意思,思想多么反动,不尊敬离休干部,却还挖苦讽刺,还当过共 产 党的党委书记呢!我哥看他没有给支票的意思,便不再跟他来软的求情,我哥他气得不行, 随口骂了一句:'你他妈少绕圈子,你骂共产党捧国民党,那是你的事,到时候上级会来找 你追究罪责,你说你今天给不给支票?'"
    "'不给怎么的,给了怎么的?'闪运吉瞪起眼珠子说,他根本不在乎。"
    "我哥随手抓起一个烟灰缸向他身上砸去:'我操你八辈祖宗,你不给我试试!'
    "闪运吉马上装出笑脸:'好,好,你有理,你是大爷,我惹不起你,我去财会科给你开支 票!'说着便溜出了门。
    "我哥让我跟他出去!他守在闪运吉办公室等着,我出门看见闪运吉确实进了财会科,我随 后跟着走进去。闪运吉让我等一会儿他要跟财会科商量,我就等着,他又进了财会科科 长办公室,隐隐约约地听他打起了电话。他说话声很小,我一时听不清楚。
    "正当我等着的时候,我听到我哥在闪运吉办公室跟别人吵了起来。接着是我哥蹲到走廊里 大喊'打人啦',于是我又跑过去护着我哥,我看见打我哥的那五六个人我都不认识。我猜 想他们肯定是闪运吉打电话从外面叫过来打我哥的,我哥的头部被他们用大木棒子打开了口 子,鼻子也被打出了血。后来我报了110,那几个黑社会的打手跑了,我哥气得当时用夺 过来的木棒子砸碎了闪运吉的大鱼缸,满缸子的水和鱼流出来,淌了一地……"
    "后来呢?"张玉华焦急地问,"后来王治修怎么样,他现在在哪里?"
    "后来我们俩再去财会科几个房间都没找到闪运吉,我把我哥送到附近的医院包了包头,打 了一针'破伤风',就把他送回家去了!"
    "操他奶奶的,这叫什么世道?!"张玉华气得发蒙,不知如何是好。
    "明天我去市商委找人评理:市商委不管,我去市政府去老年报社反映,我就不信这世道没 有说理的地方!"王治媛绝不屈服地说。
   
这一年冬天,储运部的八台货车已被单位领导以向外抵债为由处理掉四台,眼下尚存的四台 可能也留不了多长时间,这些日子三天两头地有人来要求看车况,商谈抵债或转手卖给他人 的价格。
    司机们基本上处于没活闲呆状态,有车的司机每天在休息室聊天,打扑克,耗点下班。没车 的司机或者来班上点点卯,或者连来都不来,反正他们明白自己过不几天就要下岗。安劲草 已经无法用纪律来约束他们。
    春节过后的一天,安劲草从保管大库协助保管员出库后,上到七层回到自己的 办公室时顺便看看司机休息室和工人休息室,两个房间全都空荡荡的。他又返回到会计所在 的房 间,见会计办公桌上放着一份由总经理签发的文件,即关于聘任尤豪志为储运部经理,安劲 草为储运部副经理的决定。
    "司机们和工人们都被尤经理叫走了。去连锁店拉点东西,连锁店关门不干了。尤经理让我 通知你一声,下午他可能回来要跟你唠唠储运部的下一步工作。"会计田绍静用平淡的语气 向安劲草汇报着,但安劲草看得出来她的眼神里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意味。
    过去尤豪志在储运部任职时,这个女会计能经过尤豪志批准多报点用于她自己的费用,后来 由 安劲草负责主持储运部,她这种占点个人便宜的行为已经被严格地约束住,因而她自己是欢 迎尤豪志返回储运部的。
    对于尤豪志不再经营连锁店,重新回到储运部工作,安劲草感到很意外。他清楚尤豪志不能 长期经营连锁店,因为尤豪志一无能力二无资金,但他不希望尤豪志回来。他揣想着:尤豪 志回来以后,本来已经逐渐走上正规的储运部管理工作,又要被搅得乱七八糟一塌糊涂。
    听会计说尤豪志下午要找自己研究部里的工作,安劲草感觉这一次尤豪志左迁储运部,不是 衣锦还乡荣升一级,而是一种多多少少的贬职行为,所以尤豪志没什么可得意的;他不得不 改改过去傲慢得目中无人的旧习,多少表示一下对自己的副职的尊敬。
    安劲草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心不在焉地溜览着一份报纸,想到自己失去部里的一把手地位,他 内心里的失落感油然而生。他不服气,不认可,他有一种遭人凌辱被人戏弄的感受。
    自从去年因为心理疾病住了半个多月医院以后,安劲草的失眠抑郁症经过医 生调治已经基 本痊愈,但是迟凤荣答应的事迟迟拖延着并未落实,他的3000多元的住院医疗费票据仍然得 不到报销。
    因为单位已有一年多时间不能正常开支,安劲草除了住院向亲友借了一些费用,日常生活中 的柴米油盐的花销早就入不敷出。他已经打听到金踊跃的信儿;金踊跃已将自己的人事关系 调出新潮,调到市里的一个商贸大学任教,业余时间他在一个股份制公司里搞营销策划 ,他请安劲草利用业余时间也来参与这种策划工作,当然每月会有一笔不小的报酬补贴家 里的生活。
    安劲草当初担心自己参与金踊跃的策划,会影响自己在单位的本职工作,金踊跃嘲讽地说他 " 死脑筋",说他"吃一百个豆不知道腥"。现在尤豪志又返回储运部,恰巧可以使他从"主 持人"的位置解脱出来。想到这里,安劲草感到那一份由总经理签发的文件未尝不是一件好 事。古人云"仕为知已者死",自己现在的工作并未受到上级的赏识,上级赏罚并不分明 ,自己还扯他干啥?自己不值得为他这么卖力地操劳!
    于是他立即给金踊跃打了个电话,把自己在储运部的新处境说了,现在他表示完全可以接受 对方的 聘请。他说他将跟着金老师好好学习,操练一下商业策划这门理论与实践结合得非常紧密的 行当。
    金踊跃请安劲草下班后,便去他所在的公司报道,他说晚上大家要在一起研究在这个 城市开办规模最大的服装城的招商工作。
    放下电话,安劲草在琢磨着如何理顺主业跟副业的关系,如何向尤豪志交割工作。不大一会 儿,电话铃声响起来:
   
"喂,哪位?是周卓吗?你好你好!"
    周卓打来电话,告诉他一个信息:周卓的一个姓白的朋友在一个百货大厦任副总经理, 白副总两年前从美籍华人那里招商引资共同合作了一个效益很好的项目:在这个百货大厦开 设中 华名优小吃荟萃堂,现在这个美籍华人还想在东北地区物色一个商场投资开办一个同样的名 优小吃荟萃堂。于是周卓便向白副经理推荐了松伦市的新潮商城,如果新潮商城的老总同意 ,可以到北京这个百贷大厦来考察考察。
    现在,安劲草想到可以找迟凤荣和闪运吉通报一下情况,顺便了解一下尤豪志又回储运部的 背景。
    下了楼,安劲草来到商城领导人员的办公区,他先去敲迟凤荣办公室的门。虽然他已经对这 位说话不负责任的副总有些成见,但她一直分管储运部的工作,不找她先谈总有些不礼貌。
    迟凤荣对安劲草的来访表情上有些尴尬,她恐怕安劲草来找她谈报销住院费,她对自己说话 不算数的行为可能也很内疚,脸上觉得没光彩。但她为什么不能舍出力来为下属争一点待遇 ,这是安劲草弄不明白的问题:按理说一个常务副总经理,只要肯负责任,是有权力为下属 办这么点事的。
    "你有事吗?你有事下午来谈吧,我马上要出去。"迟凤荣不冷不热地跟安劲草说。
    "我不耽误你出去,我有个关于新潮商城增加项目的建议,只有两句话。"安劲草向她解 释,打消了她的顾虑。
    "那你说吧!"迟凤荣说着,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上悠闲地吸起来。
    安劲草简短地介绍了北京一个百货大厦开办名优小吃荟萃堂的事,提出美籍华人有在东北地 区开办分店的可能。他建议新潮的领导要抓住时机派人去考察洽谈此事。
    "这可是开辟新潮商城新的经济增长点的好项目!"安劲草面对不动声色的迟凤荣鼓鼓劲说 了一句。
    迟凤荣执拗地不作表态之举,她疑惑地蹙紧眉头,冷笑着瞥了安劲草一眼,似乎对安劲草 的建议没有太大的信心。
    "你去找闪总汇报一下,先听听他的意见。"迟凤荣一改她爱评价的习惯反而慎重地说。
    从迟凤荣的办公室出来,安劲草毫不踟躇地直奔闪运吉办公室。闪运吉的办公室门外放一张 桌 子,一个穿保安制服的小伙子坐在桌前挡驾。
   
"你找谁,有什么事?"保安口气生硬地盘问。
    安劲草说明了来意,保安开门进去通报,然后出来语气温和一点地说:"你先等一会儿,闪 总正在忙着。"
    等了约有半个小时,闪运吉办公室的门铃响了几声,保安才让安劲草进屋。
   
听着安劲草的说明,闪运吉扭过头来翻了翻眼皮,陡然间他倒显得很感兴趣,不等安劲草说 完便拍着大腿说:"我看你得去一趟,你跟迟凤荣商量商量,你们俩一起去一趟北京,找那 个美籍华人谈一谈。咱们出场地他们出资金出技术,这是一件好事,我大力支持!你去找迟 凤荣,这几天你们就请款买车票走!"
    临走,安劲草问到储运部人事变动问题,闪运吉显得很过意不去地笑了一下,搪塞地解释说 :"尤豪志这小子也不是没能力,但本身毛病不少,挺嘎古,但他在商委有些关系,我又不 能不安排他。现在你给他当副手,多多帮他一把,两好合一好,团结一致向前进吧!"
    说着,闪运吉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从办公桌前走到安劲草面前,对属下安抚说:"你今天提 的 建议很好嘛,这件事要是干起来,你就可以在这个名优小吃荟萃堂里任一个要职,储运部没 啥干头,早晚要黄摊的。"
    安劲草回头去找迟凤荣,迟总仍坐在她的办公室里,默默地听安劲草说,她对闪总让她 跟安劲草 去北京考察洽谈的提议,无动于衷,反而问:"你怎么对这个事这么感兴趣,这件事跟你有 什么关系?"
    安劲草对迟总的问题简直是莫名其妙,她现在不是在怀疑这件事的可信度,而是根本否定了 这件事的出发点。
    "我的动机只有一个,眼下新潮商城在经营上正在滑坡,在市场竞争中落伍了,要想让职 工得到实惠,按月正常开支,必须寻找新的开发项目,做到'人无我有,人有我优'。至于 我个人,那倒无所谓,但至少我可以从中找到一个吃饭的位置来干一干!"安劲草理直气壮 地回答她。
    迟凤荣轻蔑地讥讽他说:"别说得那么好听,新潮的命运你能改变得了?我不去!现在 干什么项目都难,都要大把大把地花钱,我怕干不起来担责任,我没有那个花钱的胆子。退 休前我还得保住我的副处级待遇,我这个人跟上边的关系不行,出了点事可没人替我担责任 ,我得保护好自己。你让闪总安排别人跟你去吧!"
    对迟凤荣的这种无所作为,因循守旧,莫不关心的麻木态度,安劲草感到很诧异很震惊。以 前每当他听到她 自己提起她过去是如何如何努力工作,才被评上市劳模市商委系统劳模时,他并不敢怀疑她 的荣誉的真实性,对她平时的领导工作,虽然感到素质水平差得多但觉得她这个人没有功劳 还有苦劳,对她的工作不能一笔抹煞;平时对她制裁单位职工的严 厉,往往理解成可能是矫枉过正所为,其动机是善意的。可是此时此刻他对这一切都发生 了怀疑 ,他觉得自己应该用更鄙夷的眼光来看待她,审视她曾经有过的荣誉和真正的小市侩的思想 境界。
    "我希望迟总能再郑重地考虑一下这件事情!"
    安劲草说完这句话便起身悻悻地离开,他用力地带了一下门,身后响起了重重的关门声。
   
为解决连锁店关门停业后的财务清算和自己的去向事宜,尤豪志已经找闪运吉谈过多次。有 时是在闪总的办公室里,有时是在闪总家里,尤豪志跟自己现在的上司讨价还价之前做了 不少铺垫工作。
    闪运吉眼睛瞄着玻璃茶几上的三大捆百元钞票,不以为然地说:"尤豪志,你少跟我来这个 ,你给我拿回去,我姓闪的从来不靠吃这个办事!"
    尤豪志嘻嘻地假笑着,等闪总转过身去,看着窗外便迅雷不及掩耳地将旁边酒柜的门打开, 将三捆钞票扔了进去。
    "我收起来了,还不行吗?"尤豪志提起他的黑皮包晃了晃。
    黑皮包里面已经空空如也,当闪运吉转回身来专门盯了一眼黑皮包以后,尤豪志才敢提出请 求:"你 看闪总,我们连锁店能开到现在也算不容易,没有经销权没有价格优势,我赔那点钱还算赔 吗?请闪总多少给照顾一下,怎么也得核销一部分欠款吧!"
    "你想核销多少?"闪运吉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翻到其中一页,"你看看,你们连锁店已经 欠了25万,怎么也得还20万吧!"
    "你要我的命我也还不上,我能还个4万5万就不错啦!再说各商场给货价码比零售价都高, 都要宰我一把!"
    "不行,得还15万!"闪运吉这么抬价,似乎是在下命令。
    尤豪志擦擦脑门子上的汗珠,哀求着:"这么办吧,我那儿还有一些没卖出的元宵,我贡献 给单位职工搞福利,你再给我抹去5万!"
    "元宵,多少斤,怎么个价?"
    "一万斤,每个职工分10斤。"
    "这么说每斤5元,你当我吃猪肘子肉呢!"
    "嗨!你就给个面子吧,怎么也得让我赚点。"尤豪志嘻皮笑脸下作地哀求着。
    "再说吧!"
   
尤豪志明白,闪总一句"再说"就意味着已经认可,就允许他可以再来闪总这儿 继续表示一点意思,这一点意思最起码应该是一大捆百元钞。
    接下来,尤豪志问到自己的工作问题。
   
"你还想干什么?"闪运吉打着哈哈嘲弄他,"你可是 在储运部弄了一大堆毛病。人家安劲草最不服气你,三天两天来我这儿告你的状!人家告你 可是件件有事实句句有道理,然后你又去抓连锁店,连锁店你也没整明白,至少你是光赔不 挣!"
    这时候尤豪志便不吭声,他知道闪总这么说他,又是在跟他讨价卖乖。
    "这么吧,你还是回储运部吧,不过你可别再大权独揽,给我添麻烦!"
    "闪总,现在能有什么麻烦?储运部已经没几台车,我去了保证给你管好!"
    就这样,双方的交易基本上做成了,但是尤豪志没敢再提起储运部那几台车是否能给他多保 留一段时间的问题。他曾经听说储运部的所有车辆一台都不留,全都用来抵债的,他想过几 天,趁闪总高兴时,再跟他探讨这件事。
    尤豪志来闪总办公室,有几次碰到单位退休老职工来找闪总索还基建债券和风险金,要求 补发退休金,甚至有的七、八十岁的长者给这个闪运吉晚辈下跪:
    "闪总,我家等着钱花,老伴有病,孙子要上学,退休金好几个月没开啦,我前几年从单位 买了两万多块的债券--那是我的全部积蓄,全部家底呀!你开开恩,哪怕还给我一半,我 家先度过这眼前的难关,我求求你,开开恩吧!"
    这时候,闪运吉或者装模作样地说几句安慰人的好话,扶老头起来,或者拂袖躲了出去 ,让求情者难堪地留在办公室,反正办公室门口还有值班的保安人员。
    等闪运吉走开,或者求情的老人被拒在办公室的门外,尤豪志有时也碍着老熟人的面子劝几 句:"卢师傅,你这样来找不是个办法,你不是想让闪总开恩吗?你不能一毛不拔呀,想当 初也不是闪总让你买的债券,也不是闪总欠着你们的工资。你要信我的话,你们得给闪总表 示表示。人嘛,感情都是互相的。"
    过了几天,他给那个卢师傅家里打电话:"卢叔,怎么样,我告诉你的地址,你去了没有, 闪总还是挺开面的,去了准保好使,多少能给你批点!"
    其实,尤豪志这么干,并不是为了怜悯卢师傅或者李师傅。他懂得自己在闪运吉眼里的份量 ,他以前不用给贾栋才送礼也能办事,也能肥捞肥吃,那是因为贾总遇事不怎么避开他,甚 至完全委托他去办;贾总的短处,小辨子一把一把地被他攥在手心里,贾总不至于轻易整他 ,也不存在要他贿赂的理由;而闪运吉则不同,闪运吉靠着在市里当大官的岳父给他撑腰, 靠着他自己另有一伙人的圈子,没把他尤豪志当回事。尤豪志只是听说闪运吉买高级豪 华轿车,用公款80多万元给自己置了一套百余平米的豪宅;只是听说闪运吉将投资1900多 万元的玉龙湖度假村只作价1000万元抵给一家银行;只是听说闪运吉将投资2000多万的储运 仓库大楼刚竣工便折价一半处理出去,他闪运吉没经班子讨论独断专行,如此变现国有资产 的资金,去向何处谁也不清楚,他闪运吉总共从中得多少仍然是谁也不清楚, 他只听说单位财会科的账上分文没进。他看见宾馆的前厅又在大动土木,他揣测没有百十万 元的资金,其 装修工程根本完不成,然而只要有基建工程上马,回扣便少不了。基建工程是从公家口袋往 私人口袋掏钱的名目,这已是公开的秘密,但是闪运吉到底从中得了多少,他尤豪志并不清 楚,他只是猜猜而已。他想掌握的更多一些,他明白只要清清楚楚地掌握住闪运吉的私弊, 他尤豪志才能从他闪运吉手里不费吹灰之力分得更多,他才能站得稳,呆得久。
    他想着元宵的交易,没过几天便又去闪运吉办公室,趁屋里没有别人,将一捆百元钞票"贡 献"出来。
    然后,他到经理办公室,从文书手里要来有总经理签发的文件,虽然不是完全春风得意衣 锦还乡,但总算是体面地回到储运部,立即行使他的权力:派人派车去连锁店把应交还给商 场的柜台,货架统统拉到他自己家刚刚开张的食品店。他的食品店是前店后厂,春节前 他赶制了几百斤元宵,平日里他要加工面包、饼干、点心、生日蛋糕,他已经算计好了:用 储 运部货车给他拉料送货,至少他还能维持几年好日子,到他攒下相应的资本,再干一个大买 卖。
    储运部的司机们正面临着下岗和重新分配的威胁,已不像以前那样容易摆布。尤豪志便给他 们打气,他自我吹嘘着:"我已经找闪总谈过了,闪总答应剩下的车辆不再抵债,还归储运 部长期调用!"
    这样,司机和工人们配合着往他的食品店拉回了连锁店的柜台货架、办公桌、沙发、文件柜 ,下午三点多钟,他便召集司机们去一家饭店。
    "应该把安经理找来,顺便叫上田会计!"尤豪志当着司机们的面提议,"本来,我下午邀 他在一起谈谈工作,失约了总不是个事!"
    "你现在是部里的一把手,你理他干什么?"队长辛彤向他谄谀,"他整你整得轻呀?!"
    "咳,这你可不懂,这小子爱整人,得让着他点,不然好汉也要吃眼前亏!"
    尤豪志安排李秋开着车去单位叫人,过了半小时,李秋只带着田绍静回来。
    "安经理家里有事先走了。"李秋解释说。
    "那好,咱们喝咱们的。"尤豪志煽情地说,"今天的费用我包了,我不在部里,大家受苦 啦!今天,大家尽情地吃敞开地喝,谁想要小姐,我给他开销。"
    李秋伸出胳膊一把搂住田绍静的头,假装着亲她的脸蛋说:"田小姐今晚包给我拉!"
    "去你的,我这老天拔地的老太婆,哪够小姐的标准?"田绍静调笑着推开了李秋。
    "我说,王百灵怎么没上班?"尤豪志问。
    "人家王百灵早就自动下岗啦,单位这么长时间不开支,人家怎么能呆得住,早就忙自己的 业务去了!"辛彤向尤豪志挤眉弄眼地介绍着。
    "那么吕宏达呢?"尤豪志又问。
    "吕宏达在你调走以后就不上班了,去年冬天听说半夜坐出租车去外县红灯区'打兔',路 上出了车祸,当场小命就交待了。"
    "哎呀,这个人真可惜。"尤豪志为失去一个气味相投的朋友而扼腕感叹。
    "据说他老婆从他身上找来一个小本,上面还记着你尤经理欠他的账呢!"
    "去他妈的,谁欠他的账,这小子因为'打兔''泡妞'要钱用,可是没少从储运部仓库里 偷商品,没少从各商场骗费 用!"尤豪志为自己开脱说,"要不是我替他拦着,早他妈让单位把他送进监狱里去!"
    "听说年前闪运吉去香港旅游,带着孙世利的小蜜李丽芳去的,这个孙世利真不是东西,让 什么也不能出让女人呀!"有个司机冲着尤豪志议论起来。
    尤豪志嫌这个司机少见多怪,纠正他说:"这算什么,人家闪总有权,有权就能让孙世利有 钱!孙世利他妈这小子是有钱!我是争不过他,连锁店借用食品商场那十台冰柜一台也没给 我留下,闪总全让我给他送回去!闪总去年去香港五、六万块钱的花销就是孙世利给提供的 !"
    另一个司机纠正他:"不对!尤经理,听文教商场的人说,一个商场分摊5000块,哪个商场 不拿都不行!"
    其实,当时闪总去香港,连锁店也给出了5000块,但他不愿说,他怕司机们出去宣传时把他 给咬出来,正如他给闪总办奥迪轿车的执照,他轻易不会泄露一样。他明白倘若闪运吉猜出 他在后面搞动作会狠狠地对他报复。
    "服装商场还给他置了一套两万多块钱的西服呢!"尤豪志炫耀着自己信息灵通,其实凡是 信息源不在他身上,他都可以大肆张扬。
    "闪运吉给柳介婷买了一套五、六十平米的商品房呢!"李秋也在宣扬着。
    "其实,闪运吉最好的情妇不是柳介婷,你们猜是谁?"
    "是谁?是设在宾馆一层的旅游公司女经理,叫苏什么,闪运吉将新潮冬天用煤的差事都委 托给她,她哪儿能整来好煤,全是次等煤按优质煤给价,还短斤少两!"
    尤豪志一听司机们了解的有关闪运吉的材料比他还多,就暗暗地在心里记下自己不掌握的信 息,他一会儿怂恿着司机们尽情地发泄着不满,牢骚,一会儿举杯跟大家不断地"走一个" 来一把"一杯见底"。
    "你知道前一阶段,闪运吉胆囊炎手术住院花多少钱?一两万块,做甲鱼汤补身子。"
    "听说咱们单位的张传忠已经病死,临时还说病死不送礼,结果一分钱药费没给报。 "
    "听说闪运吉手上的金表劳力士值9万多块呢!"
    "听说贾总在的时候先付了50多万要定购一部观光电梯,差30万就可以取回来用上,闪运吉 嫌自己没好处,就是不付那剩下的30万,结果先付的50万白搭了!听说新潮职工因为看不起 病的已经死了二三十人啦!"
    "新潮的领导太腐败,总有揭盖子整他们的时候!"
   
"对!谁他妈腐败谁得挨整!"几个司机喝醉了应声附和着,表示赞同这个观点。
   
尤豪志已经喝了不少,他用吃惊的眼神冷眼相觑地瞅了一眼这几个喝得过多的司机,记住 了他们刚刚说过的这句话,内心里给自己提了个"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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