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郁 鲁迅的情趣与操守
现场实录:
今年以来,关于鲁迅的话题非常多。首先是3月份在日本仙台有一个关于鲁迅的学术研讨会,后来在圣彼得堡也有一个研讨会,接着在香港有一个论坛;内地像厦门大学、绍兴文理学院、北京鲁迅博物馆等也都在举行一些学术性的研讨。鲁迅,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不喜欢他的人把鲁迅看成是一个有问题、一个精神残疾、对当下中国建设和谐社会是一种杂音的存在,因为他只会战斗和冷视;喜欢鲁迅的人认为,鲁迅先生在今天依然有他鲜活的历史价值,而且鲁迅的杂文我们任意拿出一篇来放在今天的报纸上,依然不觉得那是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写的。
鲁迅话题已有70多年
其实,从上世纪30年代或者更早的时候开始,关于鲁迅的话题就一直没有中断过。而且每个时期关于鲁迅的描述都带有那个时期的烙印。比如在上世纪20年代,中国的一些激进青年认为,鲁迅是不可理喻的,是一个只会写黑暗不会写光明,不能看到工农大众优良品质的一个作家,他写的阿Q对过去的古老文明充满了感怀,所以鲁迅是彻底落伍了。在那个时候,鲁迅成为一个激进青年不喜欢的世故老人。
在不同的作家和学者的笔下,鲁迅同样有着不同的色彩。当时,喜欢他的都是一些没有名声、带有些野性(或匪气)的青年,像萧军、萧红、胡风等。那时北京大学有一个学生就说过这样的话:不是所有的俄罗斯人都可以成为托尔斯泰,不是一般的中国人都能够成为鲁迅。在当时大学生的心目中,鲁迅的地位是很高的。
那些青年学子在读鲁迅作品的时候,常常会感觉被电击中一般,他们在鲁迅的文本中,感受到一个人作为一个个体的生命,应当具有个性自由和生命自由,他们在鲁迅的作品中突然发现了他们想要说话。
而另外一些文化官员则觉得鲁迅是一个病态的人。当时在北平的京派作家和学者们,每每谈到鲁迅都有微辞。他们不喜欢鲁迅,所以他们在文章里向鲁迅叫板。鲁迅的很多论战都不是鲁迅最先发起的,而是对手先进攻,而后鲁迅还手。
鲁迅是中国知识界一个不可绕过的精神存在。
鲁迅在今天的影响力
鲁迅给人们带来的惊异还在于他的汉语写作。从文言文到白话文,他突然间就到达了一个非常的高度,很多作家看到了鲁迅却依然难以望其项背。
前几天,日本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大江健三郎在北京,他就讲自己不如鲁迅。比如莫言,我邀请他到鲁迅博物馆和陈丹青一起谈鲁迅,他说和鲁迅相比我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孩子。上世纪80年代,在韩国的民主化运动当中,鲁迅是一个重要的精神资源,他影响了一代韩国的知识分子,很多精神领袖在监狱里面研究鲁迅,把鲁迅视作一种重要的思想资源。韩国人说我们韩国没有鲁迅。这就是一种评价。
在日本也是这样。最早注意到鲁迅的是日本的记者,他们在上世纪20年代已经通过报刊注意到了他。上世纪30年代,很多日本学者追踪到了中国。鲁迅死后,他在日本赢得的声誉不是今天我们所能想像得到的。
“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这个社会没有一个预设的方案,是靠人不断地选择,在没有路的地方才可能创造自己本质的东西。鲁迅的这种思想,给周边国家的知识分子带来巨大的启迪。
所以,现在在日本、韩国,他们在讨论人的个体价值,讨论到社会的文化形态的时候,经常会讲到鲁迅,从鲁迅那儿找一种话题。每一个民族,每一个国家,每一个阶层,都站在不同的角度与鲁迅相逢。
鲁迅的丰富性和复杂性
鲁迅颇具政治性,但他本人又是远离政治,所以在这里要讲到鲁迅的丰富性和复杂性。
比如曾有人建议鲁迅去暗杀当时的满清官员,鲁迅就不参加这样的活动,他说我要是死了,谁来养活我的母亲?有一个编辑说鲁迅对事物的反映往往是最本能的,是第一的反映。比如鲁迅不主张学生游行,他觉得这是一个愚蠢的办法,是一种无谓的牺牲,他说欧洲人在打仗的时候,人是在战壕里面的。鲁迅提倡用脑子,不要直面,直面就白白送命。
鲁迅的这种反映,是最合乎人性的一种反映,胡适也讲鲁迅对中国政治的很多看法都是非常正常,都是合理、合乎人性的,但是还是有很多人认为鲁迅有问题,还有很多人对鲁迅提出质疑。
鲁迅的复杂还在于他在讨论一个问题的时候,有确切性的一面,同时又有一个不确切性的一面,他回答一个问题的时候从来不用“是”或者“不是”。
我觉得鲁迅意识到了人的存在有一种悖论,人的存在有两难。比如说鲁迅喜欢科学,他早期在日本留学的时候,认为中国缺乏科学的理念精神,所以他最早翻译的小说是科幻小说,最早编辑的书是中国矿产志,都带有严密的科学性。但是他认为百姓的原始思维、乡间记忆、民间风俗也是不可或缺的存在。所以鲁迅认为既要有牛顿这样的科学家,也要有莎士比亚这样的剧作家。
鲁迅的作品中,出现最多的词是“奴隶”。他觉得人一生下来就成了奴隶,不仅成为物的奴隶,成为精神的奴隶,也成为亲情的奴隶,也成为事业的奴隶。
比如他在学医学的时候,他在给蒋抑厄的信中说,自己每天枯燥地背单词和教案,记笔记,再过三四年自己恐怕要变成傻子了。他觉得很秩序很严明的训练对自己是一种伤害。于是鲁迅的兴趣转移了,就干别的去了。鲁迅在北京当了十几年的公务员,但他烦祭孔,于是去当了大学老师,到了大学也发现不行。最后,他发现自己只能做一个自由撰稿人。
鲁迅就这样不断地自我流放,不断地否定自己。鲁迅就是这样复杂地存在。
鲁迅精神一个很重要的特点是首先解剖自己,首先认为自己是黑暗的,自己是有问题的,首先认为自己不行。鲁迅同时代的很多人都写自传,厚厚的。他写了三次自传,每次都只写了一千字。他不自恋。
另外一个丰富性和复杂性便是他既有艺术家的特征,又有反艺术家的特征,他选的是文学和美术,他做的恰恰是文学和美术不做的事。这是一个特点。
比如说他写小说,在他发表白话文小说的时候,中国还没有这种文体。当小说在上世纪20年代末成为一个知识界、作家们敬仰的体例的时候他不搞了,他去写人家看不起的杂文,翻译一些不入流的作家的作品。今天张三家出了什么事,鲁迅写了几句,明天哪一个女演员被留言中伤了自杀了,他写一篇文章。他做的都是文人不屑于做的事情。但是过了这些年之后,那些鸿篇巨制,有几部你能够拿来反复来阅读的?反而是鲁迅希望和现实一起速朽的文字,到今天依然被人们阅览着。
鲁迅不是ABC那么简单
我们在谈论鲁迅的时候,不能用简单的“是”与“不是”来形容他,我们不能用现在的思维方式来规范他。我们近50年来或者近70年来研究鲁迅,经常用鲁迅最讨厌的叙事方法在讨论他。70年来,日本、韩国、欧洲、俄国的学者写了这么多著作研究他,包括我自己,但有很多问题我们还是没有说清楚。
为什么没有说清楚?我觉得问题出现在两个方面,第一没有真正把握住鲁迅的情感结构,我经常觉得我跟不上他,他远远地走在前面。鲁迅的确有很多问题,他的性格和思想,包括他对一个事物的判断有很多失误的地方,这点是毫无疑问;但是有一点,他的精神力量、他看事物的角度,我们老是够不到他,一直不能进行平等的交流,要么就是骂一下他,转身扬长而去。
所以,我觉得对鲁迅不能简单地用1234或者ABCD来规范他。所以,当人们说鲁迅是什么的时候,我经常说鲁迅不是什么。鲁迅的存在,是在颠覆我们几千年来包括今天的一种价值结构和思维结构。鲁迅是一条奔流不息的河流,今天我们读他的作品依然感觉到河的流淌。为什么鲁迅还在流动?就是因为他不是什么,没有成为什么。鲁迅永远是一个进程接一个进程。
为什么现在世界各地都在纪念鲁迅?就是因为在东亚的整个20世纪,只有他的思考表现了文明所发生的变化。当西方文化进入时,东方人该如何选择?鲁迅正是忍着疼痛拷问自己,正视这个问题。在欧洲文明进来以后,鲁迅认为东方人要虚心学习,但同时又不能成为奴隶,这种姿态使他成为了精神上的标本和象征。鲁迅表现了我们20世纪东方人最高的高度,超越了整个时代。
鲁迅的情趣与操守
在现实里,鲁迅并不是想象中那样横眉冷对所有的人,他是一个非常真性情的人。鲁迅在厦门大学和中山大学教书的时候,很多学生成为他的粉丝,追随他一起到上海。鲁迅经常慷慨地资助困难中的学生,这种关怀与爱,我觉得非常感人。年轻人的作品出版不了,鲁迅拿自己的钱给他出版。
他写文章的时候也愿意开玩笑,他自嘲自己说的玩笑是猫头鹰的声音。鲁迅的朋友都是有匪气的,不那么正襟危坐,比如郁达夫,郁达夫就很有个性,很好玩,喜欢女人,喜欢写一些士大夫的诗画,旧体诗,喜欢写一些旧小说。鲁迅觉得这个人很真,很可爱。萧军也是这样,东北人,非常粗野,但是鲁迅很喜欢他。萧军给鲁迅写信,说自己的性子是否要改一下,鲁迅说不要改。
鲁迅是江南人,但是他喜欢的是断壁残垣,喜欢辽远的天空和原野,他对小桥流水不喜欢,他几乎不写游记。
鲁迅很真,完全是那种性情中人,鲁迅早期的朋友和鲁迅都翻了,为什么翻?鲁迅就觉得这些人有的时候在那里装孙子。他从来没把自己当成一个名人。
鲁迅的爱好很多,他喜欢买画册,看美国电影,他买了大量的汉砖、拓片,各种各样的文物。鲁迅买的画册里面有很多的颓废主义色彩,有一些肉感的东西,绝对不是革命性的东西。鲁迅对现代画派也很喜欢。
而且鲁迅特别注重风俗的研究,对地域文明有特别的感受。他翻译了很多这方面的书。
在日常生活中,鲁迅喜欢抽烟、喝酒,而且非常喜欢吃猪蹄。鲁迅穿着很朴素,衣服都是破破烂烂的,袜子补了一层又一层,以至于这种打扮带来了很多麻烦,经常受到羞辱。有一次鲁迅去银行取工资,他拿出周树人的公章,但银行里的人不肯把钱给他,因为他们不相信穿着破烂的人有能力取这么多钱。还有一次警察看到鲁迅提着箱子,就要求开箱检查,因为他的样子像是在卖鸦片。而鲁迅在进出大楼时被保安轰出去的事情也时有发生。
尽管生活不拘小节如此,但是鲁迅非常尊重个体的尊严。鲁迅说中国革命要取得成功,要有学者的良知和市侩的手段,对善良人用善良的办法,对恶人要用恶人的办法,否则不会成大事业的。他开别人的玩笑,别人也开他的玩笑,他骂别人别人也骂他,但是他不生气,认为这是在逗你玩。鲁迅是一个非常有操守的人。
鲁迅的这种姿态我觉得是真正知识分子的心态。鲁迅一生更多的时间,是把弊端刺向文人墨客,鲁迅从来没有骂过被政府通缉过的有文化的人,他讽刺的都是达官贵人、社会闲人,他觉得那些表面上公允、合理的东西,其实是不合理的,所以他在20世纪早期就强调了人的个性,强调人自我价值潜能的释放。
鲁迅思想不断在发展
人要不断选择,不断地和那些使自己成为非我的东西相抗争。鲁迅坚守了自己的个性,他对自由主义等等都有提防,但最主要的还是提防自己,提防自己成为废物。
鲁迅晚年每年都要翻译两、三本书,把鲁迅和胡适作比较,就可以发现,胡适的思想和智慧在30岁就已经停止前进了,而鲁迅在50岁的时候,依然在不断发展。
我认为鲁迅首先是一个翻译家,其次才是作家。因为鲁迅要翻译、要输血、要新鲜的东西,他警惕自己成为过去思想的奴隶。而胡适在大多数人看来是很有学问的,但是他到40岁以后就没有什么作品问世了。
鲁迅的思想作为一个过程,依然可以给今天每一个人带来启发。因为我们也在这个过程里面,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读鲁迅作品的时候,有那么多的享受与趣味,有那么多变与不变的东西。在他的坚守里面我们可以感觉到一个丰富的鲁迅,一个用世俗语言无法描述的鲁迅。
■现场问答
问:鲁迅兄弟失和的最主要原因是什么?
答:大概有两个原因,一是周作人的夫人在周作人面前说了一些对于鲁迅不好的话,周作人信以为真,就把鲁迅赶出家门。我的理解是这样,他们两个人不应当在一个大家庭里生活。鲁迅一生有一些错误的选择,而这个选择本身给自己给周围人带来了痛苦,因为周作人是鲁迅一手提携起来的,周作人早期的翻译作品都是鲁迅帮他改的,但到了1923年的时候,周作人已经是一个名扬海外的学者,成为《新青年》杂志的主力军,当时名气超过了鲁迅,鲁迅是在1923年以后才被大家认识的,周作人当时的名气比鲁迅大很多。
问:鲁迅为什么对梅兰芳的京剧有微辞?
答:首先我觉得京剧本来是一个民间的艺术,但是到了北京以后变成了一个宫廷的艺术,野性鲜活的对白唱腔被士大夫化了。鲁迅对这种东西很反感,他喜欢原生态的、没有被改造的东西。我觉得鲁迅对梅兰芳的微辞更重要是对梅兰芳叙述的话语环境的一种颠覆,鲁迅对他是一种玩笑,并不是恶意的。
问:鲁迅与王小波有什么共同之处,以及各自的显著特点?
答:王小波也是中国的一种奇迹。鲁迅是用一种痛感、幽默的文字来表达对生活的看法,而王小波用一种看似粗糙、低级的文本来表现一个神圣的主题,我觉得王小波的意义是使文学的书写有了另外一种可能。这是他一个伟大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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