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个夜晚
小吴和小王,是一对小夫妻。
小吴叫吴德才,小王叫王占瑛。小吴敞着微黑透红的胸膛,站在那里,就像秋天田野里的红高粱那样淳朴。小王剪着一头短发,斯斯文文的,好似淮北平原上的野菊那样可爱。他们身边的那个小孩,叫小明明。他的身材多像他爸爸,他的神态呢,又像他妈妈。
小吴和小王都是上海市平凉中学的毕业生。还在学校时,他们就早已相识了。一九六八年,他们俩一同戴着大红花来到了淮北农村,在火热的斗争生活中,共同建立起了亲密的感情。没两年,他们俩决定像扎根在淮北的白杨树那样,在农村成家了。
成家,这原是件平凡的事情。但由于它发生在从城里下乡来的知识青年身上,犹如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掀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波澜。
“自古只见乡下人到城里落户,哪见城里人到乡下成家?”老年人这么说。
“嘿,你们可要自己定准弦哪!成了家。挨不上招工招生,可就成了铁杆扎根派啦!”这是某些好心人的规劝。
“两个城市伢子,看他们成了家怎么过?”个别人发出了这样的讥讽。
一件极平凡的事,就这样地发生了极不平凡的变化。小王家里对这桩婚事更是一肚子的不满意,一气之下,竟对女儿连信也不通了。
小吴和小王并肩走在新汴河边。汹涌的河水拍打着堤岸,拍打着这对青年人的心灵。小吴心情沉重地向小王诉说:“我们错了?不!我们成家决不是图个人安逸,而是为了坚定不移地走毛主席指引的上山下乡的金光大道。”
小王默默地听着小吴的倾诉,想起了离别上海时的情景:那是在红旗招展、锣鼓喧天的车站,母亲在车窗口紧紧拉着她的手嘱咐:占瑛呀!要听党的话,坚决走毛主席指引的道路不回头!那时的小王,激动地流下了眼泪,为自己有这样的母亲而感到自蒙。可现在呢,母亲又为什么如此不理解女儿的心情?
她觉得,一股旧的习惯势力的潮水,正在朝着她和她的家庭,朝着她周围的人们汹涌袭来,包围和吞噬着它所遇到的一切新生事物。不,我们决不能做旧习惯势力的俘虏,一定要坚定地扎根在农村一辈子。他们俩把自己的想法向当地的党组织作了汇报,党组织热情地鼓励和支持了他们。
家,就这么在斗争中成立起来了。那些年,小俩口多想争一口气哪!不是有人要看笑话吗?就得干出点名堂给他们瞧瞧!东方还没破晓,小俩口的身影就出现在大田里了。
白天,队里最重的活在哪儿,小吴和小王就在那儿。晚上,邻居们都熟睡了,小吴还在河里摸鱼捉蟹。他们每天起早摸黑地干,把自留地侍候得整整齐齐的,还养起了猪、鸡、鸭。
后来,小王生了小明明。没满月,她就背着孩子下田了。邻里大娘们看到这姑娘这么不顾死活地干,心疼地说:“好闺女,月子里得多休息啊!”
可小王回答说,“大娘,没关系,俺自己留点神就是了。”
靠着小俩口子起早摸黑地干,那一年,他们俩共出工六百多天,连副业一起拿到了现金五六百元。春节,他们俩带上自己的劳动果实回上海探亲。小王的母亲看到他们的这股韧劲,惊奇地说:“孩子,你们那个家没垮呀!”
可是,在漫长的生活道路上,他们又遇到了新的考验。回淮北不久,小王当上了民办小学的教师。一次,小王病倒了。孩子们见老师没来上课,蜂拥着来到小王的家里。“王老师,你啥时再来教俺们呀?”
小王心里一阵难受,决定把孩子们领到自己家里来上课。按照当地农村的习惯,大孩子们是领着小弟妹们一起来上学的。小王为了不影响教学,就先把小孩子在自己的床上哄睡了,再开始给大孩子们上课。谁知,半天课没上完,小孩的屎尿拉了一床。小吴回家看到这情景,脸拉得长长的,好一阵子不高兴。
又有一次,有个学生找小王闹退学。小王问他退学的原因,那个学生说:“俺爹说,上学还得交学费,不如在家干杂活,又能管弟妹,又能挣工分。”
小王急忙连夜赶到他家里,说服了学生的家长,终于使那个学生不退学了。
在回家的路上,小王考虑来考虑去,最后下了个狠心:那个学生的学费,免了,全部从自己的津贴中扣除吧!谁知她回家一说,小吴竟虎起了脸:“你这个人——”就这样,这对从没红过脸的小俩口,竟闹起了口角,一连好几天,谁也不愿理谁。刚成立起的家,碰上了“散”的危险。
“小王难道不爱这个家吗?”小吴在沉思。几年来,她一直风里来,雨里去,白天教书,早上照样出早工,晚上还忙家务,真是够辛苦的。她上公社培训时,不是每天都从家里带几个冷玉米馍去啃的吗?多省吃俭用呀!
“我可不能光图个美满的小家庭。”小王也在思索。“我们扎根农村,可是为的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她觉得,小吴近来有点变了。
过去,他对自己要求多严格,多少个夜晚,小王已一觉醒来了,小吴却依然在油灯下刻苦地学习。乡亲们一有头痛脑热的,他就记在心上不放,总得想法帮助治好才舒坦。可现在,他一头扎进小家庭去了。
她在新汴河畔徘徊着,耳边响起了党组织的声音:“光图自己的小家庭,眼光会越来越狭隘。青年人可得向前看哪!”
她望着奔腾向前的汴河水,心头不住地翻腾着。汴河水啊汴河水,小王可是有多少衷情要向你倾诉呵!
上海学习慰问团来到灵壁,带来了上海工人阶级的关怀和温暖。一天,小吴正在家里做饭,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谁?”
“我们,上海学习慰问团。”
“找知识青年吗?他们在前边。”
“不,就找你们。上海工人阶级要我们来看望你们。
啊,我们还是知识青年!小吴的心头陡地一震,一股暖流传遍了全身,浑身热烘烘的,眼眶里却有点儿湿润。说实在的,自从成家以后,小吴早就把自己置于知识青年之外了。为了家,他累死累活地干,满以为这就是为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争气,但对知识青年所肩负的建设农村、改造农村的历史使命却越来越淡忘了。
可是,上海的党和人民却并没有忘记我们这些已经成了家的知识青年。吴德才呀吴德才,你好糊涂呀!小吴越想越感到内疚,热泪夺眶而出,他的手紧紧地和慰问团员握在一起……
打这以后,小吴的家虽还是那个家,却和以前大不一样了。这个家和祖国的前途、人类的命运联系了起来,显出了一派莲勃向上的朝气。
小吴先后担任了会计、生产队长、大队革委会副主任等职务,一个心眼地把自己的全部精力扑到了建设另一个“家”——社会主义新农村上面了。
一次,他从慰问团同志的口中,得知县里要集中一部分知识青年,办一个亦工亦农亦兵亦学的五·七农场。小吴听了心中热呼呼的,正想报名参加,但转眼一想,丢下小王和小明明在家怎么办?到口的话只得又重新咽了下去。
回家后,小吴迟疑了好久,终于把自己的愿望告诉了小王。小王怔住了:“你一个儿走,我们这家不就又散了?”“看你说的,农场离这儿不过二三十里地,我常回来看你就是了。”
那天晓上,他们俩唧唧哝哝地谈得很多,从家谈到五·七农场,又谈到了社会主义新农村的美好未来,一直谈得很晚很晚,……
在小王的支持下,小吴申请加入了五·七农场。好心的邻居一听小吴要走,赶忙劝道:“那儿每月只发十五元钱生活费,比家里可差多了。孩子,你到了那里,呆得下就呆下去,呆不下就赶紧回来。”
小王急忙替小吴回答:“大伯大婶,谢谢大家的关心。从收入上看,眼前是少了一些,可小吴到那儿去艰苦创业,这种锻炼可是金钱买不到的呢!”
第二天一清早,迎着朝阳,小王高高兴兴地送着小吴,在金色阳光的沐浴下,来到了五·七农场。
小吴到农场后,担任了熔铜工。创业的生活确实很艰苦。中午,大家有说有笑地来到了厨房。
“今天什么菜啊?”
“萝卜干。”
“又是萝卜干!”
炊事员一听,眉心皱起了老大的疙瘩。是啊,这怎么能怪炊事员呢?他们为了改善伙食,可算绞尽了脑汁,农场的底子可实在是太薄啊!小吴看到了这种情景,又纳闷起来了。
有人就在背后指指戳戳说:“我看,俺这里就得来光棍。喏,不是又想家了吗?”
小吴是想小王和小明明吗?不,他想的是家里自留地上正种着一批南瓜呢,如果把它们送到农场食堂,用来改善大家的伙食,那该多好!他向农场领导上请了个假,星夜赶回了家。当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小王后,小王二话没说,当即拉着小吴把二百多斤南瓜一齐收了下来。第二天,东方刚露出鱼肚色,他们就向老乡借了辆板车,踩着露水把南瓜送到了农场。
那个在背后叨咕小吴想家的青年一看,惭愧得不得了,用手捶着小吴的肩膀,悔恨地说:“可错怪你了!原来你想的是俺农场这个家啊!”
小吴到了农场,家庭重担全都落到了小王的肩上。小王宁愿自己多累着点,也不让小吴在农场分半点心。她时常老远赶来看小吴。农场中紧张而欢悦的生活,青年们战天斗地的豪情,强烈地吸引着小王。
她看到了青年们在四十多度的气温下,冒着一千多度的炉温在熔铜,她看到了青年们每炼完一炉钢,衣服上都可绞出一大把汗水,就不声不响地把自己家里仅有的几斤绿豆叫小吴带来,熬点汤给熔铜的青年们当作解暑的饮料。
她看到农场的猪饲料短缺,又把家里的米糠一点不剩地送给了农场。农场领导要算钱给小王,小王执意不肯:“咱家和农场是一家,为什么还要分你我?”小王一个心眼地把农场看成是自己的家,场领导是多么希望把这个可爱的女青年收纳进来啊!但一想到农场的住宿紧张,缺少双职工的宿舍,就也只得捺下了这个念头。
谁知小王竟主动找上门来了。
“我也要上农场!”小王说。
“小王,不是我们不要你,实在是因为俺这儿没地方给你安家呀!”场领导回答。
“我就插到女宿舍里吧!”
“那小明明呢?”
“让他和我睡在一起。”
“俺这儿整天吃玉米面,小明明也行?”
“行!俺家两代人都要求在农场这座熔炉中锻炼呢,铁不炼可不能成钢!”
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小吴驾着拖拉机把小王和小明明接来了农场。现在,他们俩还分别住在单身的男女宿舍里,没有自己的家。但他们却有着一个真正的家,它就是五·七农场。不信,请听小俩口子的誓言:
“以场为家,艰苦奋斗,扎根农村一辈子!”——这就是我们在第四夜听到的故事。
最后一个夜晚
在告别灵璧的前夕,我们抓紧这最后一个夜晚,忙着整理几天来的笔记。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我们的连绵不断的思绪。开门一看,原条是曹阿龙同志——上海学习慰问团灵壁小组的组长。他和赵玲秀、陆样生等同志一起,参加了五·七农场的筹建工作。
“老曹,你怎么还没休息?”
“听说你们明天要离开这里了,想请你们留下点批评的意见。”
“你们可真是关心知识青年呢,为他们做了大量的工作,我们应该好好地向你们学习。”
“要说学习”,曹阿龙沉思着:“倒是真该向灵壁县委的同志学习呢,他们认真地贯彻执行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指示,从政治上思想上生活上全面地关心着知识青年的成长。就拿县知青办的老丁同志来说吧,对下乡知识青年真是比对自己的子女还要亲。县委王书记连星期天也到农村和知识肯年一起参加劳动呢!”
老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怎样才算关心青年?我最近倒是经常在思考这个问题。有些人也在起劲喊什么‘关心’,’关心’,可他们的办法呢,就是和毛主席的指示唱反调,把在农村扎根的肯年从贫下中农的土壤里拔出来,不分青红皂白地全部调回城市里去。那不是在向文化大革命进行反攻倒算吗?我看这些人根本不是什么‘关心’,压根儿是黄鼠狼给小鸡拜年——不安好心。关心青年也有个路线问题。有些好心的同志,脑子里转的光是从生活上去关心青年。粗粮吃不惯吗?给换细粮吃。柴草不够吗?就往集体的柴上去挑吧。零用钱没有了,就向生产队预支吧!这样搞下去,知识青年不成了‘小五保户’了?他们的脊梁骨能直得起吗?要关心青年,就得让青年们到艰苦的环境中去练嘛!你看这儿的青年,每天三顿芭米糊、窝窝头,生活那么艰苦,可大家干起活来多欢腾,一个个就像小老虎似的。他们知道,地里全都种上了麦子,明年夏熟后可以吃上白面了。鱼塘里已经放下了一万二千尾鱼苗,明年想再投放五千尾,过上一年两载的,吃鱼也就不用上街去买了。我们还想在农场的四周全栽上白杨、梧桐和果树,搞一些养猪场、养鹅场、养鸡场,不光是能让青年们能吃上肉、禽、蛋,还能向国家提供一定数量的水果和副食品呢!青年生活的改善得靠自己的双手去创造,更重要的是必须鼓励青年们努力为国家多作贡献,帮他们树立革命的人生观和远大的理想,光依赖照顾会把青年们的革命志气都给消磨掉了。”
“同志们都参观过我们的冶炼车间了。那把埚钳就是从废物堆里来的,还是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时留下来的呢!自己动手修补了一下,一个子儿也没花,可已经炼了六吨精铜呢!还有,用木杵在石臼里捣钢灰,挺累人的,买个小马达安装起来,不就可以改变这种手工操作的状况了吗?可我们目前还不想这样做,农场底子薄,一分一厘钱都得花在刀口上。再说,懂得了创业的艰难,逼着他们自己动手搞技术革新,当将来用上了自己设计安装的捣钢设备的时候,对机器的感情自然也就要深厚得多。如果一上来就养成了大手大脚的大少爷作风,那将来可就糟了,非当败家子不成。扎根,扎根,就是要根子扎得正、扎得深,大风大浪来了才不会摇来摆去的。我这话可不一定说得对,说错了请同志们提出批评。”
听了老曹的话,我们都不禁由衷地感到赞佩,很自然地想着:那些刮右倾翻案风的走资派,总是在千方百计地扩大资产阶级法权,扩大三大差别,真该把他们揪到这里来好好受点教育才是呢!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涌现出了多少社会主义的新生事物呵!党内不肯改悔的走资派,至今仍在妄图否定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大方向,可实在是猪油蒙了心——混透了!
老营看到我们都赞同、支持他的意见,兴奋地摸了摸黝黑的满是胡子渣的脸颊,又说下去了——
“我们农场的那个喷雾器头厂,现在还刚处于调试阶段,只能搞点小批量生产。销路是不成问题的,这个产品在淮北农村正缺着呢。明年全面开工后,全年产值估计可以达到二十多万元。扣除了成本和工资开支,一年的利润就可以把县里的全部投资都收回来了。现在对青年只发了点生活费,明年想略增加点,搞工的和搞农的统一核算,亦农亦工,不去人为地制造什么差别。我想,到了正式定工资的时候,即使生产发展了,也不能向城市的大工厂看齐,尽量避免扩大农场青年和当地贫下中农的生活水平的差距。今后家大业大了,尽量多增加集体积累,还想争取向县里上交点积累,好支援别的兄弟社、队嘛!我们设想,集体福利事业还是可以搞一点的,青年的医疗费啊,探亲假和路上的车费啊,是不是可以争取都由农场支付?有些青年的年龄不小了,现在我们尽力鼓励他们把全部精力投入到革命和生产上去,但他们迟早总得结婚成家的,房舍的扩建看来得好好地规划一下了。往后,托儿所啊,子弟学校啊,恐怕都得陆续盖起来。还有,青年正是长身体长知识的时期,上海大学的函授教育在我们这里有一个点,我们想多组织一些人参加,学会了的当小老师,组织大家学习政治理论和科学技术知识。只要我们沿着毛主席指引的道路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前途一定是无限广阔而光明的!”
曹阿龙结束谈话后,郑重地向我们道了别。我们回到了屋里,怀着激动的心情,继续埋首整理着笔记。偶尔感到手酸,便放下笔来,抬头向窗外远眺。
窗外,月光柔和地倾泻在大地上,远端的凤凰山群峰隐没在夜幕的深处,星星在夜空中困顿地眨巴着眼睛,多么宁静的灵璧之夜呵!然而,我们的心情却久久不能平静。
这里的人们在进行着火热的斗争,规划着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未来。在我们的眼前,浮现出了青年们在淮北农村战天斗地、艰苦创业的情景,灵璧县委和上海学习慰问团的同志们努力培植、浇灌社会主义新苗的情景,还有那个党内不肯改悔的走资派恶毒地诬蔑和攻击包括上山下乡在内的社会主义新生事物的情景,想到这些,革命的责任感在催逼着我们,不由得赶紧拿起笔来,埋首振笔疾书下去……
一九七五年十一月初稿于灵壁
一九七六年二月定稿于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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