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有两个很有意思的数据,这两个数据很有代表性,所以这篇文章专门跟大家聊一聊这两个数据。
第一个是我们的广义货币M2,截至5月末,余额301.85万亿,是继3月末的304.8万亿以来,连续两个月绝对值都出现下降,再也没有在3月份的基础上出现增长。不仅是与往年同比增速最低,而且如果绝对值一直不涨,那么意味着明年再来同今年对比,就不是增速最低的问题了,而是增速直接为负。
第二个是我们的狭义货币M1,截至5月末,余额64.68万亿,不仅是继3月末68.6万亿以来,连续两个月下降(4月末是66.01万亿),而且是同比去年下降了4.2%,意味着同比增速已经为负值。
因为很多读者可能平时并不关注这类数据,所以没什么感觉,但实际上它与我们的经济生活中的各种日常感受是密切相关的。为了阅读顺畅,大家不用去记这些数据,这里给大家解释一下这两个数据的含义,大家就很清楚了。
M1=社会流通现金M0+单位活期存款;
M2=M1+居民个人存款+单位定期存款+其他存款。
社会上流通中的现金M0是活跃程度最高的,今天在手里,明天就可能花出去,所以M0代表流动性最强的那部分货币。与这部分货币相比,企业活期存款的流动性稍微次之,居民个人的活期存款流动性又弱于企业活期存款,最后就是各种定期存款,因为是定期所以流动性是最次的,这些定期存款意味着大家宁愿把钱存起来,也不愿意拿到市场上去投资和消费。
因为我们的M1统计口径里面,没有将居民个人存款统计进去,同时,又因为电子货币的发展,所以实际上我们的M0还不到M1的五分之一。因此,这套统计方法虽然有些陈旧了,但是它有另一个好处,就是它恰好更能准确地反映企业的活期存款。企业活期存款的意义就是,它代表着企业随时可以投入到市场里面的钱,换句话说,它代表着企业的投资意愿。如果企业对投资前景看好,对经济形势看好,那么它们就会随时准备加大投资和生产,这就需要保留着更多的活期存款,因此M1就会增高,反之自然就会降低。过去20多年的每一次M1增速的几个高峰,都伴随着大量企业投资和生产的快速扩充。
所以这一次M1的增速不仅是史上最低,而且直接降为负值,这就意味着生产不是缓慢增长,而是直接不增长,甚至随时作好下降准备。
与生产直接对应的民众经济生活方面的最重要的影响就是失业率,工资哪怕降了,都还不能算是底线,而失业率的影响是会直接拉大社会矛盾的。我们抛开这些数据,直观的感受一下经济生活也会很明显。以前我们常常说,失业了大不了去送外卖,跑网约车啥的,主动实现灵活就业嘛。但现在这两个以前的灵活就业的蓄水池也溢出水来了。最近三年来网约车平台每月的订单量稳定在7亿单左右,也就是说打车需求已经不再增加了,但是驾驶员数量这几年却从300万暴增到了680万,外卖小哥的数量也几乎翻了一倍。我们国家本科生全社会占比只有4.4%,按理说他们应该是一支很重要的就业军主力,但外卖员里面的本科生比例已经占到了30%,所以你有时候能看到一个外卖员是研究生,或者一个外卖员有啥才艺的新闻,也就并不稀奇了。
货币的流动性其实就像一个人身体里面的血液一样,整个资本主义的生产体系就像是一个生命体,货币流动越顺畅、越旺盛,说明生命力越顽强。因为所谓的货币流动,其实就是指货币资本不断到市场上购买劳动力和生产资料进行生产,然后生产出来的商品又卖给消费者回笼资金,回笼的资金继续扩大生产以便占领更多市场,扩大后的生产又继续生产出更多商品卖给消费者。在这个循环圈里,不同类型的资本各司其职,有专门负责生产的产业资本,有为产业资本提供资金创业和扩张的金融资本,有专门负责商品买卖交易的商业资本。但是无一例外,各种不同类型的资本都完全依赖于在这个资本的循环圈中共同瓜分剩余价值。
也就是说,只要生产的循环圈停滞下来,那么资本也就没什么可以瓜分的剩余价值了。这时候它就会选择储藏起来,有的选择存定期,有的选择买理财,有的干脆选择出逃。这个时候流动性就会降低,M1数据可不就难看得离谱了嘛。
那么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刺激一下?就是说当循环受阻、流动性降低的时候,我们给它一个外力推一下,冲破阻力,勇往直前?
当然有了。
在资本主义的最早期阶段,以亚当斯密为代表性的经济学理论认为,永远不要去干预,只需要让资本自由竞争,自己发展,自我调节就可以了。直到1929年的大萧条出现,人们发现再这样“自由”下去,危机就会把全世界吞没,于是这个时候以凯恩斯为代表性的经济学理论登上历史舞台,美国总统罗斯福把这一套理论彻底发扬光大。
今天大家对凯恩斯理论的理解,常常会简单地把它等同于宏观调控,甚至有人完全理解成大基建,这么理解也不能说错,只不过忽略了这些操作背后的理论依据。
所谓凯恩斯主义,实际上源头的理论依据在于,他发现了资本主义危机的根源在于总供给与总需求之间的矛盾,实际上也就是我们说的产能过剩,生产那么多,有支付能力的消费却承担不起来,于是生产停滞,资本不循环了,因而爆发危机。应该说,就病症上来看,凯恩斯的认识是非常准确的,这一点上他与马克思没有什么分歧。那么有分歧的地方在哪里呢?有分歧的地方在于,马克思认为产生这一病症的根源在私有制,而凯恩斯认为只需要通过调节供给与需求的关系,使之趋于平衡,那么就可以化解这种危机。
基于凯恩斯的这种观点,那么解决的方法自然就是想办法增加和扩大需求,以便使供给和需求之间保持相对平衡。怎么增加和扩大需求呢?
方法非常之多,我们比较熟悉的是大基建,是放水,所以我们容易把凯恩斯主义理解为大基建,但其实只要是通过宏观干预刺激需求的方法,都在凯恩斯理论的框架里面。比如,建立社会保险,完善失业救济,构建养老体系,设置最低工资,允许工会谈判,甚至直接发钱、发福利,都是增加了消费能力,只要是刺激消费以满足日益扩大的供给端的方法,其实都算是凯恩斯主义。
所以到这里大家可能已经看出些东西来了,我们可以简单把刺激需求的方法分为两类,一类是调整分配,简而言之就是在生产过程中,劳动者多分一点,那么他们的消费能力就会强一点,贫富差距就会小一点,供给和需求之间的平衡就会缓和一点,比如增加福利、涨点工资、设置救济保障等等,这一类办法对劳动者有利,对资本不利。所以这一类办法从来都不是资本主动选择的,而是工人通过斗争争取来的。
另一类就不同了,同样是刺激需求,除了多分点给工人这类有利于工人的办法之外,其实还有有利于资本的办法。是的,不用怀疑,其中最流行也最主要的办法,就是刺激信贷和举债发展,这类办法的实质就是通过透支未来的需求以满足当下的供给。它也能平衡供给和需求,但是这种平衡必然为更大的不平衡埋下伏笔。
好了,说了这么多,大家就很清楚我为什么说上面两个数据很有代表性了。M1代表流动性,也就是代表企业的投资和生产预期,这一点我们不多说了,现在来说说M2,因为它与我们说的第二类刺激办法密切相关。
M2我们称之为广义货币,什么意思呢?之前的文章我们也说过,为了连贯一些,这里再重复啰嗦几句。所谓广义货币,实际上就是在基础货币的基础上,通过借贷释放出来的货币。比如我存一百块钱到银行,如果存款准备金率是10%,那么银行就可以将其中的90块用于借贷,而这90块溜一圈以后,银行又可以留下10%,也就是9块,然后将剩下的81块借贷出去。
以往我们说的放水刺激,其实就是通过借贷的方式,把钱借给企业或个人,然后让这些钱流入市场,由此带动经济的发展。因为这个钱虽然是借贷出来的,但是它却是实打实的可以用来发展经济的,比如我借了100万买房,虽然是借的,我因此背上了100万债务,但是这100万却是实打实的支付给了房产公司,然后又分别流给了上下游的钢铁、水泥、建筑、土地财政等方方面面。我借了100万,就意味着市场上的广义货币增加了100万。
换一个角度来说,我借贷出来了100万,就意味着我增加了100万的需求,这100万的需求就可以帮助社会消化掉100万的产能。这样一来,供给和需求之间可不就暂时地实现了平衡吗?
如果政策放松比较宽,刺激比较剧烈,那么就会释放出很多借贷需求,这个时候企业看到这么多需求,为了扩大市场,提升竞争力,满足这些被透支出来的需求,那么他们就容易借贷扩张,这时候产能就会进一步扩张,产能进一步扩张,就必然为将来更大的供给和需求间的不平衡埋下伏笔。看得透彻的老板,就会选择适当的时机提前撤退,而被现象冲昏了头脑的老板,就可能遭遇将来的债务危机。
而借贷释放出来的需求的临界点在哪里?就是说,什么时候这种需求的透支就到顶了?
很简单嘛,就是大家都不借了。大家都不借了,会出现什么情况呢?也很简单嘛,就是广义货币不增长了。一旦这个临界点来临,形势就可能急转直下。
几十年来,我们的广义货币量一路高歌猛进,直到今年突破300万亿大关,又直到今年的4月末到5月末,开始出现转折,历史性的下降。这种转折意味着什么,大家心里应该也清楚了。
有人说,不对,你这种说法太局限了,我们不是只有国内市场,我们还有全球市场嘛,这里没有需求,并不代表全球没有需求。应该说,这种说法不是没有道理,我们自己也是这么走过来的。
之前文章我说过,在97年前后,我们就迎来了第一次大的过剩危机,那时候一开始的应对办法就是住房商品化,刺激信贷,释放需求,来解决供给与需求的矛盾,其实这已经是凯恩斯框架里的办法了,只不过属于上面说的第二类。但是没过几年,我们就迎来了WTO,出口开始大规模增长,有人把这叫做国运,其实所谓的国运不是别的,就是前三十年老百姓勒紧裤腰带打下的工业化基础,革命先烈们建立起的强大国防,完整的国家主权,以及中国土地上勤勤恳恳的廉价劳动力。这些东西我说过无数次,有时候觉得说多了吧也烦,但是转个念头想想,他们的贡献再怎么强调似乎也不过分。
所谓的出口,其实就是把商品卖出去,在全球化的今天,任何国家都不再是一个封闭的体系。如果自己生产的东西,自己消费不了,也不一定就引起过剩危机,因为还有全球市场可以吸纳。所以我们也把需求划分为内需和外需两种,这两种需求的循环也被称为内循环和外循环。
加入WTO以后,中国工厂大规模发展,工人们勤勤恳恳的工作,每年出口到世界各地的商品不计其数,也同时积累了大量的外汇,这些外汇又用来进口石油、粮食、设备、芯片等商品,完善产业链,进一步巩固了世界工厂的地位。加上同步驱动经济的信贷消费和债务基建,创造了经济发展的世界奇迹。其实啊,这几驾马车根本上都是扩大需求,无非一个是海外需求,一个是国内需求,这驾马车速度降下来,就加大力度刺激另外两驾,比如08年经济危机中出口降了下来,于是就加大了基建和房产信贷。同样地,当国内需求降下来,我们又更渴望出口的增加。但是殊途同归,一切的办法都是在寻找和刺激需求,也可以说是寻找和刺激市场。
然而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全球化也是这样。资本危机并不是一个国家有,而是大家都有。在危机潜伏期,资本更愿意干赚钱的事,脏活累活能不干就不干,但是到了危机漫延出来以后,情况就会发生改变。这时候各国会很大程度上把就业稳定看得比经济增长更重要,他们会跟本国的工人说,是另外一个国家的工人抢了你们的饭碗,所以我们要制定政策抵制他们的产品,增加他们的关税,制裁他们的经济等等,这样一来逆全球化不就出现了吗?
其实哪有这个国家工人抢那个国家工人饭碗的谬论呢,但凡思考深入一点都知道,源头不过是他们各自国家的资产阶级抢了各自国家的无产阶级的饭碗而已。
但是只要你用民族主义的视角去看,那就不用管那么多,只要我能继续出口,那危机就属于你,而不属于我。近代史上鸦片战争的一个重要逻辑就是这样的嘛,来抢你的市场,逼着你开通商口岸,你不开,我就用枪炮帮你开。不但如此,还抢你的关税自主权,行政自主权,领土自主权,肆意妄为,无法无天。所以我们近代史上有两个主要矛盾,一个是与帝国主义的矛盾,一个是与封建主义的矛盾。帝国主义说的是外面那些人,封建主义嘛,自然说的就是自己国家的那些压迫者。
所以出口这事,也是有限制的,根源上的限制就是其他国家自己内部的矛盾。当大家都很困难的时候,为了保自己的就业率,以前嫌弃的工作,或者自己没有竞争力的工作,此刻也都想捡起来了,这就不可避免的会引起贸易上、金融上的种种摩擦,容易引起战争风险。怎么既保证出口,别人又不敢轻易加关税,轻易抵制呢?就是你的产品技术无可替代,别人不得不进口,只要你不得不进口,那就随你怎么加,反正成本只会摊到你那里。所以,其实不是一个国家想要发展新质生产力,是大家都想要,只不过这玩意需要技术积累,决非一日之功。在M1降低,M2又刺激不上去了的情况下,我们还有多少时间,这就很难预测了。
当然了,M2后面是不是就完全不会再涨了呢?也不是。
毕竟,在这一点上,美帝给我们开了先例,那就是搞量化宽松,直接给居民发钱,或者直接印钱化债,然后这些钱就记在央行的账上,内债不是债嘛,理论上只要政策允许,这玩意就可以无限印。但是我们要知道,美帝敢那么干,是因为美元是国际货币,它印出来的钱是全世界买单,水分是全世界稀释。如果不具备这个条件,那结果就是大水漫灌,而且全灌到自己土地上。就像有句话说的,上帝的每一份礼物,其实都暗中标好了价格,免费的午餐是没有的。
所以回过头来看看凯恩斯的理论,它的问题在哪?
从表面看,确实只要保证供给和需求之间的平衡,资本主义就可以无限期的发展下去。但从本质上看呢?本质上看,资本之所以存在的无可撼动的绝对且必要的条件,就是资本的增殖积累。而资本的增殖积累,是绝对地又无可避免地要造成供给和需求之间差距扩大的。
然而分开看,这其中刺激需求的两类办法也有区别,如果是采用调整分配,扩大居民收入的一类办法,那相对来说就不仅温和得多,而且延缓时间要长得多。反之,如果是采用刺激未来需求的办法,则危机的剧烈程度,可能就远不是前一类办法所能对比的了。
但是无论如何,归根结底,在资本主义社会里,只要生产资料私有制的生产关系不变,那么这些矛盾就不可能在资本主义制度本身以内得到解决。这一点,正如《毛选》里面说的那样:
资本主义社会的矛盾表现为剧烈的对抗和冲突,表现为剧烈的阶级斗争,那种矛盾不可能由资本主义制度本身来解决,而只有社会主义革命才能够加以解决。——《毛选第五卷,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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