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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国的女性:芦沟桥公社里的刘大妈

《参考消息》 · 2024-12-19 · 来源:《参考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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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刊讯】香港《七十年代》一月号以《新中国的女性》为总题目,刊登中国血统美国籍作家於梨华的访华特写之二,题目是《芦沟桥公社里的刘大妈》,转载如下(本刊略加删节):

  在国外时常从报章杂志中读到关于人民公社的报道,但还是没多大概念,到了北京,即向接待的同志要求参观公社。到北京的第三天,即去参观芦沟桥人民公社。

  芦沟桥人民公社又名中罗(罗马尼亚)友好公社。总面积约八万多亩地,其中可耕地约占三万六千亩。公社包括一万零七百户人家,总人口是四万八千。公社里有各种小型工厂:电机、农机、五金、木器厂等,都为农业服务。公社里有卫生院,有十九个小学,五个中学。

  芦沟桥公社以产菜为主,是供北京市蔬菜水果的三十多个公社之一,它的主产品夏天有西红柿、茄子、黄瓜、大椒、夹豆,冬天有萝卜、大白菜、洋白菜、菜花、小白菜等,另外有苹果、桃、梨等水果供北京市。

  我们坐在公社的接待室里,一面听革委会办事组的同志讲述公社成立的经过,一面由窗口外望大片种满了蔬菜的田野。正是初夏的午后,阳光热烘烘的,洒在青绿的、圆润饱满的包心菜上。一等他讲完,我们已急急地向外走,大片大片的菜圃展现眼前,我们要好好地认一认,哪些是大白菜,哪些是洋白菜。

  “请先到屋里坐坐吧?”后面有一个声音,我们大家都转身,正好面对一个健壮的中年妇女。比中等身量略高,比中等身材略宽阔的体格,晒得红红的方脸,洗漱得很洁白的牙齿,天然的红润润的嘴,自然的、北方人的豪迈的笑容。但是,当我对她注视了一会之后,我发现她笑容里仍带着一份羞涩,属于农家妇女的那种。

  这是我们妇女办事组的一位同志,她的家就在这后面,进去歇一会吧?革委会的同志说。我上前与她握手,她的手掌铁板似的,握力奇大。她领先,绕过菜畦,来到一排土黄色的矮围墙,墙内是一个非常干净的院子,越过院子,她带我们进入她的“屋里”。

  一间很宽敞明亮的屋子,进门右手,面对两个大窗是张方桌,桌子的右边是一张灰砖砌的大炕,铺板上有凉席,靠墙叠了两床绣花绸面的薄被。正中,对门的是一张长方桌,门的左手有一架缝纫机。

  墙刷得白白的,墙上挂的是她一家合照及两个孩子的个别照,一个日历,一张毛主席的照片,以及象样板戏《红灯记》里的一两张海报。整个房间,给我的感觉是干净明亮。

  我们大家都挤坐在炕上,七嘴八舌的问她许多问题,她倒窘住了,不知先回答什么好,还是我说,你家里有几个人,孩子们呢?她这才在桌边的木椅上坐下,对我们说:“我们一家五口,有两个孩子,我爱人,我婆婆。我那女儿在生产队的幼儿园服务,男孩,他在北京,在一个旅馆里工作,我爱人,他在农机修配厂里,还没回来呢。我婆婆,她串门子去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笑,用左手去顺她耳后的头发。

  这屋子,收拾得真干净呢!

  “那是我婆婆呢,我在生产队的妇女代表会工作,还得下田劳动,家里事,不太能招呼得过来,多亏我婆婆帮着做,做饭也是,全靠她。”

  我看得出来,她说着说着,初时那份怯退的心情逐渐消散了。手掌向上,用手向全个房间一摆,说:“这真是做梦都没想到的呢,解放前,我们在天津乡下,那日子真不是人过的,有一顿没一顿的,孩子冬天生冻疮,烂得两脚不能落地,整日坐在炕上,炕里又没火,只把一条又干又僵的被拿来裹在身上,哼哼唧唧的哭,可有什么办法呢?我得到外面去找活来做……”

  听着听着,我童年在自己乡下看见的景象全回来了。我六七岁时,住在乡下,和邻居家一个年岁与我相仿的女孩做了朋友。我放学回家,吃了点心,即去找她。我们总是在门外玩。天冷了,两人坐在门槛上,我手里抱着一个金发碧眼的洋娃娃,她手里抱着一个她母亲用碎布拼起来做的布娃娃。我们一玩就玩上一两个钟头,有时等她妈叫吃饭我才走。

  她们吃的和我家不一样,我们每顿白米饭,四菜一汤,外加上下午两顿点心。他们吃的是一种烂饭,饭里和着一半甜蕃薯条。开头我好奇,一定要在她家吃饭,她母亲拗我不过,给了我一碗蕃薯饭。

  我现在还能记得那味道,稍稍带点甜味,但吃在嘴里,一点不象饭粒那么爽口。桌中一小碟碱鱼,我尝了一口,碱得我眼睛都出水。只吃过这么一次,回家说了,还被祖母说了顿:这种饭有什么好吃,犯贱!

  现在听这位妇女谈起她孩子在解放前生冻疮的事,我也记起了我那个童年的玩伴的手脚。一到冬天,阿巧总是穿着她父亲的大棉鞋,又破又旧。因为她脚上的冻疮使她两脚肿胀,疮口又满是血水,她自己的鞋穿不进去。她人很瘦弱的,一双手很细小,但一到冬天,生了冻疮,她的手面又肿又红。我去找她,她什么也不能玩,把手藏在棉袄里,不理睬我。

  第二年春天,我们全家就离乡到福建去了。抗日胜利回乡,乡容全改了,我们后屋一排房子,全在打游击战时,遭日本兵烧毁,我童年玩伴,也不知去向。这些年来,从东到西,不知跑了多少“码头”,几时记忆,逐渐淡薄到几乎忘记。现在,阿巧,阿巧的妈,阿巧贫穷的家,一下子全回到眼前来了。

  现在还有人生冻疮吗?

  她面对着我,说:有当然有,天气冷嘛!她那只没有冻疮疤的手将头发挟到耳后去。手上,有时会有,但有药,一擦就好。脚上没有,有鞋有袜穿,而且,炕里冬天有火,晚上睡着才暖和着呢!孩子们从不生,他们有鞋袜穿,况且整天忙个不停。我婆婆早些年生,她不太动。现在好了,我们盖了这个房子,朝南,在这间屋子里坐着,太阳晒一个上午,才暖和呢!

  院子很大,扫得十分干净,角上堆着喂猪的饲料,我们这才注意到厨房隔壁有一个小间,小间里有一条小猪,正酣睡。厨房很简单,两个灶,一大一小,一张长条桌,一些家常的厨房用具。

  下午的阳光在院子的角落,而且正在蜷缩。我们跟着她,跨出院门,立在晚午的太阳里,眼前是一大片菜畦,再远去就是西红柿的棚,西红柿还是绿的。左近的却都是与她的住所同样的院落,传来孩童的叫喊声。她婆婆就在这样一个院子里串门子,再不必发愁晚饭没有东西下锅。

  我们沿着家家院外的夹道走,每经过一个院门,我都探头向里望望,都是干干净净的院子,有的几只小鸡在阳光里散步,有的孩童们跑着玩。还没走到夹道尽头,有一个十分健硕的年轻妇女快步向我们走来。

  “刘大妈,我正找你哪!”她说,把一条粗黑的辫子甩到肩后去:“等会儿我们小明回来,你招呼他一下子,队上有两头牛不太对劲,我得去看看。”

  “那还用说,你放心、去吧,我让小明到我们这儿来,我婆婆会招呼他的。”

  “那可好,我到屋里拿车就走。”

  她走后,我们的主人说:“她是我们这个生产队的兽医,赤脚兽医。她到北京的兽医所去训练了半年,城里的医生来到我们这队上工作时,她又学习了不少。现在,她才忙呢,别的生产队也找她,说来你们不会相信,牛呀马呀生了病,一经她手就好了,她就有这本事。”她说得高兴,一只手不停的去顺耳后的头发。

  解放前她干什么的?

  “她呀,她给人看羊,家里只有一个老娘,她父亲,被地主活活打死的!”

  她爱人呢?

  “解放前也是个放羊的,现在在我们这生产队上,他们只有一个男孩,九岁,不生了。”

  正说间,那个赤脚兽医骑着车从我们身边呼啸一声过去,还回过头来对刘大妈喊,别忘了把小明喊过来呵!

  我们还要去公社的另一部分参观,她也要回到田间工作,我们就在夹道尽头告别。等我们走远了,她还站在那里,挺直的,穿着简朴的蓝长、裤和浅灰衬衫、黑布鞋、白布袜,直的齐耳头发,晒红了的自然的脸。

  新中国的农家妇女。但我看到的不仅是一个农家妇女,而是一个新妇女。

  她没向我诉说:柴又涨了,米又涨啦,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呀,

  她也没向我夸耀:这架脚踏车是英国货呢,这套红木家具是某某公司订做的!

  她也没问我:啊,你这身洋装是哪家公司买的?什么料子?这双皮鞋是意大利的吧?

  她只是平实地告诉我她的工作,她的学习,她两个孩子的生活。她书读得不多,但靠自己努力,现在能够看报,开讨论会的时候也可以发言。晚饭后,比她书读得多的孩子们怎么协助她,她又如何去帮助她的婆婆。她从带几分羞怯开始,而在充分自信的笑容里结束。

  她牢牢地站在地上,围绕着的是四周丰沃的土地,绿盈的菜蔬。她不必担心第二天米价会飞涨,也不必发愁今年孩子们的冬衣没有着落。米价不会涨,冬天也有足够的钱给孩子添棉袄。生了病可以立刻到大队的卫生站,医生决不会在看了她的医药保险卡后才肯给她治疗。

  我转身看她,她还站在原地。我带着这样一个印象离开公社。我有的,她没有,至少她现在没有:汽车,洋房,意大利凉鞋,美国毛线衣,美国化妆品……

  但这些,给我带来了什么?汽车带来了方便,但汽车更带给我许多恐惧、担忧。洋房给我带来了无止休的工作,毛线衫呢?希望买件比它更软的、更贵的。鞋呢?是否是今年流行的式样?无休止的需要,无休止的有了它,更要有比它好的欲望。

  是的,我物质上的享受胜过刘大妈的百倍,但物质给我带来的烦恼,何止于她的千倍万倍呢!

  而她有的,我没有,也许永远不会有:那份安宁,那种稳扎,那股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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