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母亲河》部分章节节选
一
小暑的头一天,顺子老两口麻不亮就起身了。五更天时,顺子已坐在灶前生火了,柴是大贵妈头一天拾掇好的,尖尖一竹筐。顺子坐在灶前,顺手从筐边抓了把胡麻,用力揉了揉,摸出打火机,胡麻噼里啪啦地就燃亮了。筐里新劈的木柴,在火光的映照下,白生生的在顺子的眼前也亮了起来。顺子一手握了一根,痴痴地掂了掂。“好柴就是耐烧,还火头旺哩!”于是自个儿便嘿嘿地笑了起来,等灶里的胡麻快燃尽时,顺子这才缓过神来,忙忙往灶里扔进了手里的柴,但柴头在近燃灭的胡麻里没有燃起来。顺子于是跪了下去,高蹶着屁股,将头探近灶口,“噗--噗--”地吹了起来。
“哎--你干啥着哩?”
大贵妈边揉案板上一大堆面边埋怨。顺子怕婆姨还唠叨,也为了省着点用燃火的胡麻,于是立直身,长长地倒吸了一口粗气,慌忙把伸长的脖子再次探进了灶口。“呼--” 没等顺子缩回脑袋火一下子却燃了起来,顺子忽哧一下靠在身后的一大堆麦草上,呛得顿时喘不过气来。过了会,等气理顺了,又不停地干咳了起来。
等灶里亮成一片时,他这才立起身拍了拍膝上的灰土,站起身取油时,又恋恋地在灶里添了几根柴,这才顺手抹了把被火燎焦的眉毛和额前的好多头发。
外边天刚朦朦亮,鸡有一声无一声地打着鸣。顺子走到院子里,抬头瞅了眼天边隐隐约约的几颗星星,摸了根纸烟抽时,才觉出脸上有股子火辣辣地痛,可顺子现在心里头更有一股子火辣辣地舒坦哩!
大前年,大娃大富应届考上了兰州大学,这在村子里可是了不起的大事,在他祖上的名册里也是头一回。村上的人,就连一向高高在上的高能人,也一下子对他好了起来,不再李老二长李老二短了,而是逢人便夸顺子娃争气,顺子养下了这么有出息的个娃!今年,小娃大贵又要参加高考,学习成绩比大富还要好,你说,他能不高兴吗?
顺子狠命地吸了口烟。
“唉,苦是苦了些,可也算熬出个人样了!”
想到这,他顺势又抹了把燎焦的头发。
“老了,等娃儿们供出学门,也享不上几天清福了!再说还有丫头婷婷,上了个初中家里就实在供不起了。虽说丫头的老师也好心劝了我们好几回,可供二个娃儿上学都紧康康儿了!多亏娃他妈会料理这个家,干农活又有一刷子,庄稼上得肥料少,可长势却让旁人眼红!”
顺子又瞅了眼现如今这个象模象样的家。
“唉,驴又刨门了。怎么羊羊晕晕忘了给添把草了,农闲时还指望它卖面皮子。要不,甭说大富大贵二个娃儿上不了学,就连这一家人的口粮都紧巴得够呛了……”
“娃他爹,大锅都烧红了,你在忙啥哩?”
顺子一下子被唤过神,忙忙走进北边那间盛杂货的小屋,提了一篓子装得满满的胡麻油“嗖嗖嗖”地便朝厨房里走去了。
顺子到地上瞄了回庄稼,估谋着最近两天也得浇个三水了。夹着铁锨从地上回来时,婷婷已在撺掇着帮她妈做“馍片”了。
村里的女人们中,大贵妈的能行是出了名的。前些日子大富从兰州回家时买了几袋“馍片”,大贵跟婷婷就吵着吃不公了。姊妹俩那个馋劲儿,让大贵妈看了就心疼。她就想试着也做些,让娃儿们解个馋。
她让婷婷给她读“馍片”的配料,碰到识不出的字,便让大富或是大贵帮着识。婷婷操心地跟着两个哥哥读识不出的字,然后用心在手心比划上一番才肯罢休。望着婷婷学习的那个劲儿,一股酸心由不住地就涌进了她的心里。
“农村的女娃娃命苦啊!家里一年四季还要卖面皮子,大人忙得腾不开手,这大小一烂摊子,猪呀鸡呀地就全靠丫头给割些草,喂点食。看着人家的娃子丫头上学,丫头也动不动就嚷过、嚎过,可那是小的时候,等能给牛娃子添把草,拉着到人家的地埂上敢放毛驴子时,这丫头,一下子就变了个样,她会老早做好饭菜,等她的两个哥哥放学一回家,立马就催着他们吃完饭操心学习。在这个档里,她又麻利地洗完锅筷,听到大人唤大富或是大贵,早就替二个哥哥打下手去了。忙完了,又会爬在炕桌上悄悄地看以前识过的书。”
“唉,我和他爹那阵子咬咬牙不也就过来了?丫头不念书,日子还不是照样这么苦?熬一熬不也让丫头念完高中了?千不该万不该让他爹听那些旁帮外人的闲话,说啥——女娃子迟早是人家的,还不如早些使唤!我当时是不管这一套的,可年轻时大贵爹太犟,我拗不过。细细想想,丫头娃子一样不都是手心手背的肉吗!人活一辈子啊,不识书,就只能在这黄土窝窝里打滚,没头没脑地你说熬到个啥年月哩!”
“可话又说回来,也不是我们老两口心肠硬,才不让丫头上学念这书,那阵子也是她爹得了个胃下坠,家里实在穷得连席巴子都滤不住稀屎了。你说,那个老不死的,早不得,迟不得,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得。娃啊,你也只好认了这个命吧……”
“妈,你看你干的好事!”
大贵妈被婷婷沾着面粉的手指在鼻尖上轻轻点了点这才回过神。看着自己手中的三个“馍片”在走神时捏弄成了一个四不像的麻花,不由地也笑了。
“爹,你回来了!”
婷婷看她爹把铁锨立在院门后,轻轻抖了抖围裙上的面粉,站起身去拿灰掸子。
“饭在炉子上,还热哩!”婷婷边说边给她爹打身上的土。
顺子给牛娃子添了把草走进厨房时,一股浓浓的胡麻油香直窜他的鼻孔里,使他由不住地吸了吸鼻子。
“你妈就是‘牛’!”顺子冲正在揉面片的婷婷说。
“‘牛’吧,今天可是我主事,妈打的下手!”
婷婷一只手“速速速”地揉面片,一只手摆出了一个很“牛”的姿势。
“我和了三升面,不知你们爷父两个够不够吃?”
大贵妈边说边示意他替大贵烧会火。
“够了!够够儿了!我们爷父两个能吃多少?再说不就三天的工夫,给婷婷多留下些,找一个好一些的塑料袋袋子,给大贵姑爹也多装上些!”
顺子揭开灶头的盘子,端起一大碗山药米拌面。
“大贵,你也去收拾收拾自己的东西,把该拿的都拿上,那个叫什么证的可一定别忘了拿好!”
顺子边往嘴里吸米拌面边站在灶前等大贵。大贵慢慢立起身,双手拄着两个膝盖,显得有些吃力。
“娃,你的腿又不舒服了?”
顺子把碗放在灶头,双手慌忙做出了一个搀扶的姿势,却不由地又停在了半空。大贵缓缓直起腰,拍去了屁股上粘着的几根柴麦皮子,冲他爹只是笑了笑。
“没事,可能昨个晚上受了点凉,吃几片药就好了。”
大贵妈坐在案板前捏着面片的手也一直悬在半空里,看着大贵出了厨房,这才回过神,等大贵走进睡房屋里时,才缓缓地对婷婷说:“去给你哥倒些开水。”
二
大贵与他爹坐车到凉州城,又走了一顿饭的工夫到他姑爹家时,已到了下午七点多。
大贵姑爹家在城门外的新苗村,地也不是太多,但搭了两个温棚,虽说两个表哥金锁银锁都不上学了,可一天到晚还是忙个昏头转向。没馍吃,整天挨肚子,还得听他姑爹的吆三喝四,要不是参加高考,为了省个旅馆钱,大贵是不乐意到他们家的。刚坐下没喝完一杯茶,大贵姑妈就骂银锁耍二杆子不干活了。
“银锁,棚里茄辣子还没掐完死秧,你又到哪儿摆爷去了?今个就是不吃饭也得赶天黑前掐完了死秧给辣子打药!”
看到银锁又要出去,大贵姑妈急了。
“银锁,你又去哪里?”
银锁噘着嘴嚷:“捆点包谷杆杆子拾掇温棚去。耍二杆子?连说你这么多话的时间都没有!再说,那么多死秧二个人能在天黑前掐完?”
大贵姑妈不说话了,望着大贵爹,忙不迭地说:“顺子,多喝些!多喝些!放了好些糖哩!”
大贵没去,要是往常,他也得去,他明天要参加高考,姑妈清楚,趁这会屋里静些,大贵从书包里忙忙取出几本《龙门考典》贪婪地看了起来。
吃晚饭时,已到了晚上九点多,但金锁去城里拉砖还没回来。
大贵姑爹小时候识过书,现在人收拾得洋里洋气,在城里开了个茶炉子,生意也还说得过去。下班后他将那辆贼亮的飞鸽车子擦了一遍,才跟顺子打了声招呼,听到大贵来城里是参加高考,当着大贵的面横挑鼻子竖挑眼地大骂了一番自己的两个儿子,临末对大贵又说了两句鼓劲的话,要大贵也像他哥大富那样考个名牌大学,为亲戚们争光,说完,就独自泡了碗三泡台到上房里看电视去了。
“大贵,十一点过了,早些睡,缓好脑子,才能把试考好!”姑妈在外面隔着窗子说。
大贵听这番话时总觉得姑妈说得不是心窝窝里的话。想到上次,十点钟姑妈就关了电视,说是让大贵早点休息,好好缓缓腿子,害得大贵一宿都在想那个叛徒到底抓住了没有。
应了声,熄了灯,大贵心中再次翻涌起对自己说了无数次的那句话。
“等以后考上大学,我就有钱看腿子了,也有钱住旅馆看电视了,那时爹妈也就能享些清福了。”
迷迷糊糊中,大贵被一阵四轮拖拉机的突突声惊醒了,他爹拉亮灯,穿衣服。
“爹——你——”
大贵被突然亮起来的电灯刺得半眯着眼问。
“娃,你快些子睡吧,明天还要考试哩!”
大贵爹说着已穿好衣服走到了门口,回头又走到土炕前拉灭了电灯。黑暗中,大贵听到沉重的一声叹息,随后,他爹便关上门悄悄地出去了。
院子里的灯很亮,大贵听到姑爹吆喝着卸砖的声音,跟他小时候来他家住的晚上一样忙。院子里吵吵嚷嚷,想到明天的考试,大贵心里开始觉得有些乱。他想翻个身,可怎么也翻不动。他想坐起来,刚立起半边身子,左边大腿根子处突然传来一股揪心的痛。
痛——大贵初三背矿石挣够了高中三年的学费后,在那个十六岁不满的雨夜里,就痨下了这个病根子。高中三年,每逢下雨,大贵在学校里就写病假条,回到家又谎称是放假了。高三上学期,爹妈终于知道了 ,领着看了几处赤脚医生,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都估谋着是风湿。到医院检查?哪来的钱!哥哥刚考上兰州大学,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都花光了。大贵只好再次骗爹妈,说大夫已说了是风湿,花多少钱也治不好的,只要下雨天把土炕填热些,过几年就好了。大贵爹妈也从旁人那儿打听到风湿是治不好的,治也是白花钱,于是大贵妈每碰上阴雨天,就用填坑最暖和的牛粪驴粪照娃儿的说头,操心给填热炕了……
黑暗中,大贵咬紧嘴唇,握紧两个拳头,在又一次疼痛袭来时,他像往常一样背起了英语单词。一个,二个……一百,一百零一……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当大贵背到第六百个单词时,嘴唇上己浸出了点点血迹,两个拳头也缓缓地松了开去,额头上的汗珠子沿着两个脸蛋子,流湿了大半个绣有“幸福”字样的枕头套子,也顺着他那长长的眼睫毛淹没了那双大而明亮的眸子。大贵不停地咽着从他嘴角流入的那些液体,他仿佛是在跟那些热乎乎的液体作对似的,但他能尝得出,那些液体里决没有自己的一个眼泪蛋子!
“大贵——大贵——我的娃,你这是咋么啦?”
顺子卸完一车砖回来拉亮电灯时,看到大贵紧握着两个拳头,满脸的汗珠子,上牙齿紧咬着下嘴唇,上面还浸满了血渍,顿时慌得没了法子,只能用力摇娃儿的身子。大贵微微睁开眼,努力冲他爹笑了笑。
“爹——没事,刚才吃了药,出了身汗。您也够累得了,早点睡吧!”
“没事!看你痛得都到骨头缝缝子里去了!我的娃啊,还没事?我的先人呀!你再别这么犟了,成不成?这样下去说不定哪天就会……”
顺子说到这也不敢往下想了,只顾一边抖着手给娃儿擦额上的汗,一边哆嗦着他那旧日里硬朗结实、现如今已略有些驼背的身子骨。当顺子擦到那六颗门牙利利咬破了的娃子的嘴唇时,忍不住一下子老泪纵横了。
“娃啊,都怨爹没出息,让你受这么多的罪!明日我就领你去大医院检查,就是拆锅头卖炕,也一定要看好你的病啊!”
大贵强忍着让自己的泪水缓缓流进肚子里,恍惚间,他想劝慰一下爹爹,于是勉强又朝他笑了笑。
“爹,今天腿子痛得有些怪,你给我燎一燎说不定就好了。”
顺子抹了把老泪,紧搂着娃儿的头,也慢慢平静了下来。心想:上次娃腿痛让他妈去算,说是让鬼神冒骚了,回来燎了燎就好了,这次——想到这,他觉得还是娃儿识书,于是收起毛巾忙活开了。
顺子找了几张旧报纸,剪了一沓纸钱,在一个瓷碗里倒了半碗清水,又到厨房里拿了把菜刀,取了四根直直的竹筷后就恭恭敬敬地跪在地当中了。顺子虔诚地双手合在一块儿,默默地“打听”着冒骚娃的鬼神。
“是没人管没钱花了的乡间野鬼吧?只要你放了我娃儿”,顺子看了看手边厚厚的那沓纸钱,“这些钱就都给你,够你花半年的!”说完顺子用手抿了点水淋在碗里直直立起的四根竹筷上,又祈祷了一会,这才猫着腰轻轻松开手去,四根竹筷在他松手的瞬间也倒在了水碗里。
“那--是他死去的爷爷,这回对了吧?”
顺子这么想,是大贵他爷爷在年轻时也痨了个腿病,但四根竹筷在顺子刚要松手时,又倒进了水碗里。顺子有些茫然了,猛然间,他又想起上次那个算命先生说,是大贵和他妈给他外祖父上坟,使得他外祖父与他爷爷刁不公纸钱,所以他外祖父一直缠着大贵不放。
“一定是大贵的外祖父了!只要你放了我家大贵,七月十五我一定给你烧两个大元宝,要是能高中得话,我给你烧四个大元宝,这回是娃子他爹给你许下的,一定算数!”
顺子轻轻地又松开了手,四根竹筷在半碗清水里浮起来时晃了晃,没倒,过了会便稳稳地立在了半碗清水里,顺子皱了皱眉,但随即脸上又露出了一丝笑意。
顺子站起身拿着那沓纸钱在大贵浑身上下燎了一番后,又跪在水碗前点燃了那些纸钱,等纸灰全落入水碗时,他拿起菜刀,狠狠地砍倒了四根竹筷,端起碗悄悄地出去了。
外面天麻糊糊的,已有放亮的迹象了。顺子端着半碗浮着纸灰的清水,在不知啥时落起的小雨里,一步一滑地向着东南面的墙角祭奠去了。
三
七月,是一个能将庄稼人见底的粮仓装得满满的季节。七月,对于那些在土窝窝里长大,学已快上到头的娃儿们来说,也是一个决定他们命运的季节。每年小暑前后的三天里,老天爷也可怜那些又回到土窝窝里继续打滚的娃儿,为他们落上三天三夜的眼泪珠子。
第二天,顺子早早起身后,一直看娃儿睡到估谋着时间差不多时,才唤醒了大贵。
“娃,腿子怎么的个?”
大贵动了动觉得腿子里松了许多,迷迷糊糊中爬起来,赶紧穿起了衣服。
“爹,你怎么早些不喊我啊?”
大贵一边穿鞋子,一边怨他爹。看着娃儿好了许多,顺子的心里也顿时亮堂了许多,他一边叠被子,一边嘿嘿地笑着说:“这娃子!”
去城里的车子是夜里金锁爹问下的,不花钱,带有布顶的那种黄包车。看着大贵上了车,顺子用力推了一把黄包车,骑上那辆金锁家早已“退休”的自行车也上路了。
一路上,雨还在淋淋漓漓地下,只不过比夜里小了些。自行车尽管旧是旧了些,但比起自家的那个也差不到哪里去,再加上城里的路平,所以顺子骑起来也不觉得手生。
到了城里,顺子陪大贵吃了碗凉州臊面,正思谋着怎么去找考场时,大贵班的几个女娃子看到了他,于是大声朝马路对面正在找大贵的班长侯波喊道:“李大贵在这里呢!李大贵在这里呢!”惹得上班的几个城里人冷冰冰地看了她们好几眼。
侯波火烧眉毛般地跑到了大贵跟前,问候了一声大贵爹后,就急急地拉起大贵的胳膊边走边说,“班主任昨个找你就没找到,有要紧事哩!”说话间已拽着大贵走出了好几步。顺子起初以为又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但一听是班主任找大贵,心里才宽了些。等他回过神时,看到大贵已让侯波拽出了丈把远,这才急急地一边撵他们,一边大声叫喊着——
“大贵,等会我!等会我!”
大贵坐在考场里,总觉得手心里老是出虚汗,于是拿出爱兰送他的那块手帕擦了擦汗。他觉得头里面木呆呆地,还稍稍有点痛,只不过腿子里比昨个晚上松活多了。外面的大喇叭里已放完了考场守则,马上就要发试卷了,大贵死命地集中精神,想让脑子清醒些,可注意力就是不集中,只觉出脑子里一片茫然,又感到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地。一急,拿拳头用力在脑门边捶了两下,只觉出一顶点儿隐隐约约地痛。
“现在,请监考老师分发答题卡!”
大贵觉得手心里的汗出得更多了,于是在接答题卡前,慌慌张张又取出手帕在手心里乱擦了一通,引得监考老师误认为他太紧张了,在将答题卡递到他手中时,轻轻用手拍了拍他的肩,用一种满是关爱的眼神告诉他:沉着,冷静,一定不要紧张!
顺子在目送娃儿走进考场后,就怨起自个儿不会说话了。这等大事,为什么不对娃儿说上两句?唉,没头没脑的忙连裤子都顾不上提了,哪还有工夫让你事先想上几句对娃儿说的话?
雨停了,但送孩子进考场的城里人还没收起伞。顺子找了校门口干燥些的地方,把自行车支好,摸出一撮撮烟渣子,又拿出二指宽的一条大贵写满了密密麻麻字迹的卷纸,上面隐约可辨出老师用红笔大大地判下的141。不知咋的,顺子里反面正端详了一番那张纸条儿,又当个宝贝似的装进了囊囊里。顺手摸了根纸烟,点了火,蹲在自行车前抽了起来。
家长们一阵骚动,校门外又重新挤满了围观的人。顺子刚开始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也要凑上去时,人太多,没挤进去。听到跟前一位长着官相的老头对另一个穿着很洋气的女人说:“没事,每年考生开始答题时家长们都是这个样了,比考场里的考生还要紧张!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没事就好,顺子心里这么想时,又瞅了眼校门口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的娃娃们的那些娘老子,不由地靠着自行车打了个呵欠,突然觉得困极了,不一会便靠着自行车睡着了。
“大贵是在刚拿到试卷时就晕倒在考场里的,幸亏学校高考期间对突发事件事先就有周密的应对措施,五分钟后就将大贵送进了抢救室。”
大贵班主任蔡老师在大贵爹上气接不上下气地冲进病房后,急得没了法子乱转磨磨时说。
“娃咋了?”
半大天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的顺子这才问了一句。
“您先别着急,医生刚才说,这孩子身体太弱,再加上考场上又太紧张,所以造成了临时性休克,好好休息两天就没事了。唉,只可惜……”
蔡老师说到这停住了,只是低头又看着面色蜡黄蜡黄躺在病床上的李大贵。
“就是这个病房,305,没错!”
等蔡老师抬头时,冯校长已走到了大贵病床前,顺子脸上挤出了一丝笑,慌忙握住了校长伸出的手。
“您就是大贵的父亲?”
“这是冯校长。”
蔡老师在一旁介绍道。顺子曾听大贵说过他们的校长叫冯秀权,慌乱中只是点了点头。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前些年学校应届生中唯一上了重点线的也是您的儿子!”
“他叫李大富,被兰大新闻系录取了。”跟在后面的副校长补充道。
“学校不错,专业也很热!唉,大贵这孩子,”冯校长边说边走过去帮大贵拽了拽被子,“平时只顾抓学习了,忽视了锻炼身体,要不,我们学校还指望他今年再考个重点哩!”
“要是没这个意外,大贵考重点是一点问题都不会有的!”大贵班主任蔡老师接着校长的话茬说。
“怎么这么多人?你还在病房里吸烟,没看到张贴的标语吗?”换液体的护士一边批评总务主任,一边换着临床病人的液体。
总务主任赶紧掐灭了手里的烟,满脸堆笑地向护士弯了弯腰,把手里拎的一大袋水果忙忙放在大贵病床边的柜子上,退出了病房。
“不打扰了,让大贵也好好休息一下。您老人家也放宽心,没什么大不了的,让大贵补习一年,明年我们学校再培养他考个北大清华!我听小蔡说这娃潜力大得很!”
大家都附和着校长笑了笑,顺子咧了咧嘴,但没有笑出来。
冯校长再次握住了顺子的手。
“小蔡,你先留在这儿,大贵父亲对这儿的情况可能还不熟。”
蔡老师应了声。冯校长松开顺子的手,轻轻点了点头,“您就不送了!”但顺子还是跟了出去。经过护士室时,他被一个护士叫住了,副校长与总务主任与他又匆匆握了手,顺子才转身急急地走进了护士室。
“你就是李大贵的父亲?”一个戴圆眼镜的年轻女护士问他。
“娃不要紧吧?”
“从目前来看,没什么大的问题,他以前有过病史吗?”
“病死?我的娃不会病死的!不会的……”
顺子恍恍惚惚中听到“病死”,听歪了小护士的话,“扑通”一声跪倒在小护士面前,双手死死拽着她的白大褂,连哭带嚎起来,这下可把没来几天的小护士吓懵了。
“大伯,您——您这是怎么了?”小护士一边用力拉跪倒在地的顺子,一边在慌乱中也贸贸失失地问,“大伯,您儿子死了?”
“求求你们救救我娃吧!娃死了,我活着还有个啥意思哩!”
小护士突然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笑着对还跪在地上不起仍连嚎带哭的顺子说:“我的意思是你儿子以前有没有得过别的病,他不会死,多休息几天就好了!”小护士一字一顿地说。
听到小护士这么一说,顺子那颗一直悬在半空里的心才稍稍落到了实处。对于刚才自己的贸贸失失,顺子从地上爬起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转念又想:“只要娃好,我这张老脸横竖丢光了也划算着哩!”
四
顺子们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这块黄土地,不知在哪朝哪代,人们给它取了张义堡这么个名字。站在东边的猪头山上,张义堡看上去只不过是尺把宽的一拧拧布条儿。盆地的东西两面聚拢着无数只有在夏天才能长出一顶半点野草的山脉,南边屹立着终年积雪不化的磨祁山,覆盖着茫茫白雪的山峰,就是夏天看上去也晃人的眼;北边正面的天梯山石窟里矗立着一具高大的坐佛,面带微笑,举在半空中的右手掌正对着磨祁山。西北角上有一道水峡口,窄得就跟女人们给娃纳鞋底的鞋绳子一样。磨祁山上融化了的雪水,顺着张义堡曲曲折折的南北走势,绕过一个个村子,在大佛爷的脚下汇聚,最后经过这道水峡口,才朝着大山外的世界奔流而去。
关于水峡口在张义堡还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
相传,在很久以前,张义堡还是一片水湖滩。山上只有一户人家,那时四面的山上也光秃秃地,这户人家也只能靠放羊耐磨着过日子。每到晌午吃腰食时,羊倌准会听到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不知从哪儿传来。
“开了没有呀?开了没有呀?”
羊倌把这个怪事儿告诉了他的媳妇,他的媳妇叹了口气,“要是这山能开道缝缝儿,把这一湖水放了,就能种地过上好日月了!”突然她眼前一亮,想出了一个好法子,在羊倌的耳边低声说了一番,羊倌高兴地咽了好几口唾沫渣子。
第二天晌午吃腰食时,羊倌正好又歇在了现在水峡口的上面。
“开了没有呀?开了没有呀?”
那个声音准时又传进了羊倌的耳朵里,一想到马上就可过上好日月了,羊倌眼睛一闭使出吃奶的力气,在把媳妇烙的锅盔剥开的档里,又大大地应了声“开了!”
顷刻间,天崩地裂,羊倌的脚下裂开了一道万丈深渊,洪水裹夹着羊倌猛兽般地冲出了水峡口。羊倌被洪水卷走了,因为他没按媳妇交代的话去做,把锅盔剥偏了,正好偏在了他的脚下。
后来啊,那个媳妇儿就在水峡口没日没夜地哭,这哭声感动了南边的山神爷,山神爷想劝慰一下那个小媳妇,却忘了背上背着的磨祁山。观音菩萨算到磨祁山往北边不断地挪动时着急啦,于是坐着莲花来到了现在西南边的观音山上,忙忙唤出一个活佛来,活佛就坐在正北边大佛爷现在坐的位子上,活佛举起右手,念动咒语,才推住了山神爷背上的磨祁山。
顺子想完这个故事时正坐在回家的客车上,车子也正沿着解放后在东北角新开的这条山路像一头脱了缰绳的牲口般往山下冲去。大佛爷很快就从他苶呆呆地目光里消失了,但在冬天的夜里,大贵妈一边为娃儿们纳鞋底,一边讲下的这个故事却怎么也挥不去。迷迷糊糊中,他仿佛又听到了小时候的大贵活蹦乱跳着与婷婷在院子里拍着手唱的那首儿歌:
张义堡,水湖滩,
大佛爷指的磨祁山……
在忽暮崖下车时,顺子觉得自己的胃有点疼。
“唉,这些年多亏娃他妈当时想出做个肚兜把胃托住,就不下坠了的好法子,要不然还不知又要花多少钱哩!昨个出门时咋就忘了戴了?”
顺子高一脚低一脚地在山坡上边走边想时,觉得浑身的筋骨都散了架似的,不由脚下一滑,险些从山坡上滚下去。
他索性展碾碾地躺在土坡上,缓一缓再回家去。看着不远处母亲河畔自己亲手栽下的那些树苗子,现如今有的已有碗口口粗了。
“这些年,虽说吃得好了,也不再穿补丁子衣裳了,原本估谋着,娃娃们大了,手头也有个使唤的,日子总会清闲些,可这日子咋就越过越苦了?唉,还是娃们小的时候好啊!那会子虽说吃不上白面馍馍,穿点能遮住屁股的衣裳,可烂是烂了些,人们都打心眼眼里的高兴啊!”
“哎——我说顺子,你怎么躺在这里了?”
顺子愣了一下,慌忙立起半边身子,回头认出叫他的原来是看树林子的周祥山,他靠着顺子也蹲下身。
“唉,我说老哥啊,娃们一个一个都成了跳出土窝窝的金凤凰,吃上了皇粮,你躺在炕上不享清福,还掂个脚片子像驴一样的苦啊?”
周祥山说完后将一脸愤愤地表情,立马又换成了从眉目间溢出的笑模样子。过了会,他伸出手,捣了捣一旁的顺子。
“老哥,给给些你的烟渣子!”
顺子站起身,拍裤子上的灰土时,周祥山也兀愣一下站起来笑嘻嘻地帮顺子拍衣服上的土。顺子跺了跺脚上的土,掏出一大把烟渣子。临走时,又问了句,“要不要纸?”周祥山蜜呵呵地望着顺子,“纸我有哩!”
顺子穿过两个地埂时,突然听到身后周祥山对他大声说:“老哥,蒸馍馍时言传一声,我这里有几捆拾下晾干了的树条子!”
等顺子回过头,周祥山已拉着他那头老驹驴边唱边朝山洼洼里走去了。
说了个大老婆呀,嘴上开豁豁,
叫她吹火去呀,她把火吹灭。
世上的穷人多,哪一个就像我?
说了个二老婆呀,叽子虱子多;
晚上价睡觉去呀,叮得我睡不着;
世上的穷人多,哪一个就像我?
……
等顺子回到家,已到人们张罗着吃晚饭了。看到顺子走进院子里,大贵妈忙忙撩起围裙边擦手边问,“你怎么回来了?”望着顺子苶呆呆地立在院子里不说话,大贵妈有些急了。
“你个死人,天塌下来还有磨祁山顶着哩!”
“娃他……”
大贵妈一听是大贵出事了,顿时头晕目眩,两腿一软,瘫在了院子里。
“老天爷啊!您睁睁眼吧!”
顺子在慌乱中用大拇指掐在他女人的人中穴处,又急急地喊起了厨房里洗面皮子的婷婷。
等大贵妈被抬到土炕上时,她缓缓睁开眼,用微弱地气息问顺子,“是不是娃在医院里?”看着顺子像刚才一样又苶呆呆地,大贵妈叹了口气。
“一整天了,可该来的还是来了!”
说完,又将目光转向了婷婷,“婷婷,你去快些把缸里的面筋捞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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