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初试锋芒
马进听完王小燕的汇报,脸色变得铁青,沉吟了一会,说道:“看来,高远所以回避我们,是担心光凭戴洪发不让他同刘洁雯办结婚登记这一点,扳不倒姓戴的。就想索性把戴洪发强*霸占母女俩的事,都抖出来,但是又担心坏了高虹时的名声,所以就让她自己作决定。”
“是这样,高虹时眼下惟一的心愿,就是远走高飞,远远躲离开这块地方。我已经想过这件事,也许应该跟朱坤兴商量一下。”
马进长长地盯了她一眼,一时反应不过来似的,新起了茧皮的手指头扶着眼镜框,好一会,才明白她的用意来:“你有把握吗?”
“试试吧,我看他对高虹时挺有好感。不为高虹时安排好退路,她随时都可能缩回去。”
“看来,你已经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大学生。”马进赞许地说。
朱坤兴听了马进和王小燕的情况介绍,显得很暴怒:“妈的,这共产党的天下,还有没有王法!非把这条畜生揪出来!”
“怎么揪呢?姑娘家破了身,总是要面子、有顾虑的。如果高虹时不愿站出来作证,他照样逍遥法外。”马进冷冷地说。
“高虹时说,只要能远走高飞嫁到外乡去,她宁愿撕碎面子,也不愿再活受罪。唉!这样一个人见人爱的可怜姑娘,可惜我不是男人,否则一定要娶她做老婆。”王小燕说完,用眼睛瞟着朱坤兴。
朱坤兴躲闪着工作组同事的眼神,脸色却微微有些泛红……,顿了好一阵子,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口气却挺坚决:“只要她也能看得上我,我带她离开这个鬼地方!”
“你是培养对象,讨个地主女儿对你合适吗?”马进提醒他表态时,把方方面面都想周全。
“我本来就不想当什么官!没问题,回我原来的郊区生产队好了,我阿叔是队长,没有人再敢碰她一个手指头。”
“你今夜睡在床上再好好想一想,如果不反悔,明天就让王小燕作红娘。但是你俩今后要注意,必须等你回城后,双方才能有接触,以免给人抓住把柄。”
“不用再考虑,男子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朱坤兴觉得在相貌和个性上,高虹时比他原来的女朋友,要高出好多倍。虽然破了身,不是她的错。
第二天下午,马进听说,高虹时对朱坤兴各方面情况大体满意,就决定和王小燕一起,找季家驹队长作汇报。
谁想季队长的态度很冷淡:“你们这是听到的一面之辞嘛。光凭四类分子子女的揭发控诉,就要整共产党,工作队的立场往什么地方放?”
“群众中间反映也多得很,就看我们是否发动群众认真查。”王小燕对季队长的态度,颇感意外,心里有些窝火。
“生活问题不是这次运动的重点,不要走偏题。毛主席在前两年就曾说过:有的干部多吃多占,有的和地富儿女勾搭,不洗澡就不能一致对敌。因此,戴洪发即使有这方面的问题,不过是下水洗澡的问题,我们不能小题大作。”
“可这不是勾搭,而是利用职权,强*妇女,党纪国法不容!”王小燕的声音变得高起来。
季家驹瞥了她一眼,把脸转向马进。马进意识到他的意思,就用沉稳的口气说:“季队长提出要注意立场问题是对的。我们打算回去召集积极分子开个会,认真听取一下贫下中农的意见。工作组最初也是听了党员高金福的反映,才注意戴洪发的问题。”
“不必了,跟你们直话直说吧,戴洪发已经把他的问题,都向工作队交待过,公社社教工作团已经作决定,马上就要把他解放出来。这个大队书记人才难得,是有一点小名气的。就说你们南北石街并队的事吧,就是在他手里才办得成。最近县委还特地通报表扬过他。”
“你这是谎报军情!”王小燕听他搬出上一级社教工作团和县委来压人,就尖锐地点出大队工作队一级的责任来。
“我不来跟你争。小同志,共产党是有组织、有纪律、有领导的。不注意这一点,就会跌跟斗。你们回去吧,我马上还要去公社开会。”季家驹用教训的口气结束了谈话,转身去拿他的公文包。
“我们怎么办?是不是应该去找我爸的老战友?”回村的路上,王小燕问马进。
“暂时别忙,这是最后一步棋。先回去开碰头会,把全组的意见统一起来。”
晚上八点钟光景,七名工作组人员,团团围坐在高得兴家那张台面布满裂缝的八仙桌前,由高得兴在门口守着,防止有人直闯进来,影响开会。
马进把情况作了简要介绍后,第一个坚决认为不能半途而废的,自然就是朱坤兴。工学院的何为民,也站在赞成老师的立场上,认为应该加强做受害人的思想工作,鼓励她们站出来大胆检举揭发。但是另一位工人阶级代表、工作组副组长林和昌,却有些不以为然,他已经参加过两期工作组,就以老经验的资格,摆出他的忧虑来:
“农村中干部的男女问题,因为一般不涉及群众经济利益,大家不很关心。有些农民反而把这类事情当作谈话中的调剂品,少了觉得日子不完整,只要不碰到自己头上,不会有民愤,因此上面不重视。我以前在别的乡听得见得多了,有几个大队干部合占一个女人的,有大队治保主任带着手枪,半夜闯进新房强*四类分子儿子讨的新娘的,只要其它方面没有大问题,都轻描淡写地说几句就过去了。至于捆绑吊打社员的事,更是家常便饭。农村里的好多土政策,全靠这一套手段来维持。而这些土政策,大多是公社一级或县一级搞出来的,上面就靠这些基层干部来贯彻。只要上面的头不倒,总会护着自己的手下人,否则,今后下面就不肯再为上面卖力气。这戴洪发的事情难办,一是他在公社的靠山钱壮书记,去年四清时候就算过关了,而且县里有后台,腰杆粗得很。二是除了那个窑子货,他专嫖那些搭上四类分子边的女人,比起其它地方的那些土皇帝来,他更懂得策略性。工作组要是揪住他这类问题不放,就不仅是跟他个人过不去,也不仅是跟季队长过不去,而是跟上面好多人都过不去。弄不好,我们反倒弄顶为四类分子鸣冤叫屈的帽子戴。搞四清的人,最后清到自己身上去的例子,不是没有过。依我看,还是不捅这个马蜂窝。凡事跟着上级走,错不了。错了责任有上级负,这点起码的道理,我想不需要在这里细说。”
林和昌的话还没有落音,坐在曲湘川旁边的王小燕,早已把脸憋红了:“照你这么做,还有没有党性和原则?党纪国法往什么地方摆?林师傅,你是党员,先锋分子。这个工作小组,照理应该由你带着大伙,跟戴洪发这种人作斗争。你倒好,反而带头泼冷水。要是毛主席在中南海,听说西塘下大队党支部被这号蜕化变质分子把持着,他老人家能睡得着觉吗?他把四清运动的重担交给我们,我们却一事当先考虑个人得失,想想先烈们为革命事业流了多少血,牺牲了多少条生命,我们心中亏不亏?不行,我不赞成林师傅的意见。”王小燕说得崭钉截铁。说完,还朝她坐在对面的林和昌,不客气地白了一眼。这位革命后代,虽然有随时准备使人下不了台的缺点,但是她是完全透明的,喜怒哀憎,形于言表。马进觉得,这正是她的长处。
林和昌被王小燕一席话,抢白得哑口无言,闷声说:“我听着这号事情心里也光火,只是想提醒大家有哪些不利因素。如果大家觉得应该追,我是少数服从多数,下级服从上级,听马组长的安排。”
好一阵子沉默。然后是来自县机关的宋培元,也含含糊糊地表了一个态。
会议开到了九点半的光景,就结束了,一直没有开口的曲湘川却没有走。“马老师,曲湘川有话要跟你单独谈。”王小燕也没走,仍然和曲湘川坐在一张凳子上,并点明了曲湘川滞留不走的原因。马进点了点头,把闪动着油灯火苗的两个眼镜片子,对着眼前这个年龄比别的学生大出一截的工人调干生(有工矿企业保送上大学的基层干部)。曲湘川咳了一声嗽,好象是为了清一下嗓子,然后一言一板地说:“我觉得,双方的意见都有道理。光动员高虹时写揭发材料没用。应该有工作组出面写,层层向上报。象高阿根那样的贫下中农,性格软弱得很,看不到有十分的把握,不会站起来;要不他早就把戴洪发告了,因此我们不能在他身上放太多的希望。高金福是个重要依靠对象,要是他也能搞个材料,联络几个骨干分子签上名,哪怕就是一般性的意见反映书,要求对戴洪发的问题展开调查。这件事落实了,就没有人可以指责我们是为地富分子说话。另外,我要说几句可能比较唐突的话。马老师,在学校里同学们对你都很尊敬。到这乡下来,组里工人师傅也很尊重你。这里的农民们,更是把你看得了不起,因为中国人一向有尊师重道的传统。可是在那些当领导的眼里,上上下下的,就不一定都会同样这么来看待你。林师傅的话,其实很重要。保护自己,消灭敌人,是毛主席的作战方针。因此我建议材料搞出来以后,最好由林师傅和王小燕一起出面;今后凡有关戴洪发的问题,让他俩多出面。至于王小燕,你说过要找你爸战友反映情况的打算,从不利方面想,也许到头来还避不开这一步。但是在共产党条条块块之间搞横插,也不如你想像得那么容易。所以我主张今后有你打头阵,他们把你压得越凶越好。要是他们说你跟阶级敌人勾结,把你也关起来,到时你父亲的那位老部下,就是不想管,看在烈士的份上,也不得不管。”
马进只知道曲湘川是赞成搞工读班的积极分子。平时在课堂上不多开口,过去对他虽然有所注意,却并没有十分深的了解。听了这席头头是道的分析和谋划,以及他对不同意见的肯定和尊重,对自己内心顾虑的洞察体谅,不由深感吃惊地端了端鼻粱上的眼镜,顿时生出了几分佩服心。说实在,马进一开始就拉着王小燕参与这件事,今天又带着她一起去找季家驹,在潜意思里,已经有了被曲湘川点明的顾忌和想法。可见工人阶级中有头脑的,并不比知识分子水平差。而且见识很实在,几乎每句话都打在点子上。从王小燕瞥着他说话的眼神看,他首次发觉:原来她对曲湘川很钦敬。如果那些话是换了一张嘴巴说出来,她很可能会觉得是一种发号施令,难以忍受,可是此时此刻,她完全是一副心悦诚服的表情。
曲湘川告辞后,马进和王小燕随即就找高金福商议。高金福看到自己昔日播下的种子,已经发芽抽苗,内心很兴奋,外表却不动声色,表示如果由工作组同志为他准备好意见书,他可以出面找人串一串,但是不乐观:“高进宝敢说话,可以算一个。高长兴也许可以算一个,因为当初他为高远和那个女人办结婚的事,找戴洪发说过情,不仅不给脸,还摔破了他侄子的脸。他本来就不想当队长,没有啥思想负担。可惜你俚暂时还没有解脱他。得兴当然也可以算一个,就在你身边。虽然嘴不会讲,心胸却很正。妇女队长孙秀美不算正式的官,‘四清’挨不上她。她对在她手下干活的虹时母女有同情心,如果知道戴洪发把两代人一起糟蹋了,她也许会忍不住出来打不平。高胜泉人倒是正派人,只是眼下戴洪发一直在拉拢他,不见得会为这类事情拉破脸。高阿根虽然是直接受害人,但只能在其他人都凑齐了,看看他最后是否有胆补个名。但这件事,关键还是在上边,所以我建议你俚,还是先到公社去跑一趟。群众么,主要还是盯着上面的眼神看。你俚是‘飞鸽牌’ ,我俚可都是‘永久牌’ 。要是煮成一锅夹生饭,‘飞鸽牌’拍拍屁股跑掉了,无处躲藏的‘永久牌’可就惨了!”
马进没有把公社社教团已经决定把戴洪发解脱出来的情况,告诉高金福;而是强调,这种人不能再留在大队党支书的位置上,今后必须由社教运动中涌现出来的积极分子来代替。还告诉他,虽然暂时还没有解脱高长兴,其实他到底有多大问题,工作组心中是有数的;即使有问题,主动揭发别人的问题也可以减轻自己。对上述这番话字里行间所透露的含义,高金福当然听得很明白。嘴上不多说,心里已经在琢磨如何进一步扩大签名阵容的后补对象了。
随后两天中,就由王小燕和曲湘川负责,紧锣密鼓地准备两个文件。经马进审阅修改后,一份作为贫下中农的反映意见,交给了高金福,要他用自己的笔迹誊写成正本,然后征集签名。另一份代表工作组意见的,一式三份,一份留底,一份由王小燕寄给姑妈,求她找她父亲生前的老战友反映情况。还有一份,打算在拿到高金福征集签名的意见书后,一并送公社社教团。工作组的文件则以报告形式,第一部分客观陈述各方面的反映情况;第二部分谈分析意见;第三部分从理论高度,阐述对戴洪发展开严格审查和暂不宣布解脱的必要性。
本来计划给高金福三天时间,但是正好王小燕去工作队队部取文件,得知社教团的人,明天就要下来宣布对戴洪发的解脱决定。季家驹已经公然接受戴洪发的邀请,正在大队部对面的餐馆里,吆五喝六地大吃庆贺酒。时不宜迟,如果群众一听到正式宣布,就更加不敢说话,工作组的意图就可能全盘落空。急忙到处找高金福,可是一时间难觅踪影。王小燕总遗憾没有能够经历当年的革命战争或地下工作,体验不到时间在某些场合下生死攸关的作用。而现在,却一下领略到在时间上争夺主动权的重要性,心里觉得又紧张、又惊险、又激动:“这多险!必须立即行动。如果今天不去大队跑一趟,我们还蒙在鼓里,明天就木已成舟!”马进正好和曲湘川在一起,俩人一合计,觉得也别无它法,当场决断,由王小燕和曲湘川带着工作组的报告立即去公社。朱坤兴闻讯赶到,坚持要参与“红娘”的行动。马进略一沉吟,觉得工人老大哥出面,更有利于壮行色,造声势,就让他换下曲湘川。
马进同曲湘川一起,把两位肩负重任的革命先锋,送至石板街北端的尽头,四人一路计议,已经握手道别,曲湘川还挥手朝着王小燕的背影喊叫:“发挥你小喇叭的威力,不仅要据理力争,而且要声震大地!”王小燕转过身,把拳头心领神会地朝他一挥,同时送过去一个迷人微笑。想着就要亲身投入一场不平凡的战斗,她陶醉了。
在公社接待他俩的,是社教工作团的秦皓团长,锡城市的一个局级干部。不知是闻讯赶来参加的呢,还是正巧在场,办公室内还坐着公社党委书记钱壮。秦团长打听了他俩的姓名,闲聊了几句在下面辛苦之类的客套话,接过情况报告翻了翻,不开口,却把报告递给了钱书记。钱书记看都不看,把纸摆到一边桌面上,开口就说:“前几天就听到下面有些反映,工作团的领导和公社党委进行了商量研究,还是决定,明天就去你俚大队宣布解脱戴洪发同志的决定。你俚工作组只是一个很小的局部,上面还有工作队,然而是工作团,工作团上面还有领导。因此就要认识每一个局部的局限性,相信组织,相信党。都一级一级跳着来,这天下就会大乱。如果都不愿意通过这宝塔一层一层的楼梯走,一伸手就要探到宝塔尖上,那除非把这宝塔扒了,人人就都可以摸到那个塔尖顶,但是这样子一来,共产党的塔身就完全被毁掉了。因此你俚今天所走的这一步,是很危险的一步。组织上是全面考核一个同志的。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要毁掉一个干部却很便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要看大节,看他有没有坚强的党性原则,执行上级领导的指示精神坚决不坚决。不能只捡芝麻,丢掉西瓜。对戴洪发同志,我是了解的,县里领导对他也很了解,前一阵子还在会上表扬他。这样的干部,因为听了一些风风雨雨的反映,也要当作社教运动的大鱼来抓,下面做具体工作的人就会寒心。要做工作就会得罪人,工作越积极,得罪人越多,怎么会没有一点风风雨雨?……”
“对不起,”钱壮还要往下说,却被王小燕打断了:“今天我是向我们工作团的领导作汇报来的,我还没有机会听到秦团长的指示呢。”钱壮一愣,看着这个口气很冲的黄毛丫头,眼睛根本就不再朝他看,而只是对着秦团长直望着,只好悻悻地收住了口。
那位双鬓已带银丝的秦团长,似乎也没有料到,钱壮会喧宾夺主地滔滔不绝,对基层工作组同志送的东西,会那么轻侮地连瞧一眼的姿态都不做,心中在慨叹城乡干部领导作风的差别时,难免就生出一点不屑的情绪来。他也知道,钱壮的有些话是说给他听的,其实这是多此一举。既然县委也已经有人给他打了招呼,那就不看僧面看佛面,能放过时且放过。这社教工作是临时任务,犯不上为此得罪当方土地,把关系搞得很紧张。至于这眼前的王小燕,他已经听说过一点有关她的情况,知道这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就朝前欠了欠身,插上话头说:“噢,这位钱书记,你们过去在公社欢迎会上应该见到过,是我们工作团不挂名的顾问参谋。你们向上级反映情况的积极性是好的,但是要养成依靠组织的观念,没有特殊情况,还是一级一级的来比较好。大队党支书烂掉了吗?但是你们季队长没有烂掉,他没有去搞女人;所以就应该努力争取他的支持。我跟你们季队长既是上下级关系,又是同志关系。因此在工作意见上,要相互尊重。”
说到这里,他有意停了一停,瞟了钱壮一眼,然后继续说道:“你们直接来向我反映,组织上是容许的,无可指责;但这确实不是最好的办法、最有效的办法。因为我倒过来还要找季队长了解情况,听取意见。做一个合格的领导,不是光靠一条命令压下去。而能不能让季队长接受你们的看法,主要得看你们有没有本事,平时跟他是否做好沟通工作。总之,我很赞赏你们年轻人嫉恶如仇的品格,以天下为己任的胸怀,还有那特别难能可贵的理论头脑。所以毛主席把希望寄托在你们一代身上。王小燕,我看得出来,你们这代人有希望,很有希望。怎么样?还是回去和季队长好好商量商量,都是工作团的同志,为了同一个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应该会很容易地找到共同语言。”
王小燕本来是蹩着一股子气来公社的。一听钱壮那般口气,无疑是火上加油,雪上添霜。脑子里早已准备好的一大堆势不可挡的革命战斗言词,就如弹上膛,箭上弦,只待秦团长奏起同样的陈词滥调,立即予以迎头痛击。而且要用最尖锐的语言,刺得这两个敌我不辨、良莠不分的昏官暴跳如雷。然后在头脑发热中叫来两个民兵,把她凶神恶煞般地关押起来。然后她就宣布要见家属,同时宣布绝食,高唱国际歌……在来公社的路上,她亢奋的脑袋里,尽是这种喜剧性的悲壮场面,以致一点都没有体察意识到,陪伴她的朱坤兴,一路上有好多私房话,要和她这个红娘分享讨论。他的心态,其实也是亢奋的,只不过那是另一种类型的激动,没有很强的政治性。扳倒戴洪发,不过是要想心头出一口恶气,为心上人报仇雪恨。扳不倒姓戴的,他还是要娶她。
这几天夜里,只要一合上眼,高虹时的音貌愁容,就会楚楚动人地显现在他的眼前,使他心神摇动,全身热烘烘。况且他俩通过身边这位媒娘的介绍,已经以身相许,违背马组长的关照,偷偷作过几次私下幽会。他不能想像,如果没有这个美人儿在身边,他今后的生活怎么过。可惜他的媒娘太年轻,太富有狂热的革命精神,而少有体察他心曲的圆熟和经验。其实只要谈上几句任何有关高虹时的话,就会使他感到极大地满足和快活,使他觉得不虚此行。不过不管怎么说,他觉得还能忍受得住她那种难耐的沉默。因为他比她年长,可以体察她此刻的心理。她好象面临大决战的一位将帅,有好多难以预计的复杂情况,需要尽量提前估算,以免上阵后猝不及防,落盔丢甲。
然而,尽管这位将帅周密盘算,把类似钱壮那样的诡辩论调,早就估算得一清二楚,了如指掌,却挂万漏一,没有想到秦团长会完全使出另外一种套路来。王小燕体育虽好,但只是田径和乒乓球等方面的行家,对于太极拳法那套不扁不顶、不丢不抗、棉内藏针、以柔克刚的精义奥旨,根本一窍不通。秦团长讲的每句话,都好象设身处地在为基层工作组的同志打算,而不是站在维护季家驹和包庇戴洪发的立场上。他没有批评指责,而是循循善诱,谆谆启导。起承转合之中,圆润光滑,绝不让王小燕找到一个突兀生硬的支点,使她能有机可乘地插进一条杠杆,天翻地覆地撬动一个地球。王小燕因此感到茫然,觉得实际情况与她想像的惊险或壮烈场面,有天差地别之分。军号战马,地下斗争,一个历史时代既然已经结束,就不会再简单地重复再生。她的想像力太丰富,在光天白日底下,也做轰轰烈烈的革命梦。她已经被太多的革命激情,淆乱了视线,以致把一个革命队伍里的领导者,当作了假想中的敌人。
王小燕听完秦团长出乎她意料之外的讲话,愣了好半晌,才突然回过神来似地,开口抱怨道:“我们是想和季队长沟通,可是却没有沟通的时间和条件。底下正要发动群众揭露戴洪发的问题,可是明天上面就要下来宣布他没有问题,群众一旦被堵住了口,我们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取得季队长的支持!”王小燕到底不愧为革命烈士之女,她没有被秦团长所施放的烟雾迷障,完全挡住路向,丢失强词夺理的本领。
“你们需要多长时间?一个星期够不够?我关键要听到贫下中农的声音。其它的都只能作参考,不能说明问题。”既然所面对的这个很有希望的革命后代,不是那么容易糊弄,秦团长就想在工作团下属面前,正儿八经地表明一团之长同不挂名顾问之间的距离和区别。
几近山穷水尽之际,蓦然间柳暗花明,几乎是带着掩饰不住地惊喜,王小燕一口答应道:“我想可以。一个星期之内,我们一定向季队长和团领导送上代表贫下中农声音的材料!”
朱坤兴本来准备在发生激烈交锋时,助王小燕以一臂之力。现在出乎意外地迅速达成和平协议,再不说话,就没有了开火放炮的机会,就急忙插上一句:“这号人再让他在共产党里面混下去,天理不容!要说共产党会毁掉,就可能毁在这些人的手里!”说完,还以工人阶级的英勇气概,朝钱壮书记狠狠地瞪了一眼。
工作组代表上告后的第三天,季队长就主动找马进搞沟通,刚刚刮过胡子的脸孔,泛着青光,显得有些凶相。当然这有违他的本意,要是早知道今天上边不来人,没有集会,也没有那个重要宣布,他的胡子本来还可以晚几天刮。一刮就刮出一副容易使人误解的脸相来。其实他是奉上级之令,抱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宗旨,来挖掘共同语言的;同时他还怀揣杀手锏,可以先下马威,也可先礼后兵。在走进高得兴全村寥寥无几以茅结顶的房屋时,他决定采取下马威的战术。他觉得读多了书的人,容易变得蠢。他自己也是读书人出身,但是他懂得“世事洞尽皆学问”的道理。而这些从高等学府来的读书人,却好象是从外星球上来的新移民,对世事的了解,浅薄得使人吃惊;竟然会荒唐地以为:他季家驹是香臭不分,有逐臭之癖,好与蝇蛆为户,枉为堂堂书香门第后裔。他的耳不塞,鼻不堵,对戴洪发的情况,并未败落到闭耳塞听的境地。身为工作队一队之长,上负毛主席托付之工作重任,下承黎民百姓仰望之殷殷期待,凭什么,他要包庇戴洪发蒙混过关?非己之欲,势也!
因此,当他正在小饭店内,心不由己地与戴洪发耳热酒酣之机,收到惯于咄咄逼人的王小燕去公社越级上告的密报,他不由嗤嗤冷笑,心想这个黄毛丫头,自找墙头去撞吧,撞个眼青鼻肿,乃是世上一大好事!与人与己,都有益处。在她自己,在人生道路上早就应该争取这种机会,铁不打不成材,石不凿不成器。对他来讲,从此可免去种种噜嗦絮叨,省却诸多烦难解释。谁知那位老资格的秦团长,领导艺术和工作作风真是滚瓜圆熟到了极点,不仅不肯赐给那丫头一个头破血流的教训机会,反而用太极拳的推手功夫,借四两拨千斤之势,轻轻一拨,就把矛盾重新弹回到基层。幸好,他手中王牌在握,觉得时机已经成熟,到了使工学院这班书蠹头“拨开云雾见太阳”的时刻了。
“你们最近一直在等这份意见要求书吧?我给你们带来了。”他把两张揉折得皱皱巴巴的纸,脸带讥嘲地朝马进的桌子前一扔。
马进一看,竟是工作组为高金福精心准备的那份上告书,不由大惊失色。
“不是说,你们在发动群众吗!到底是发动群众还是操纵群众?把圈套做好了,诱使贫下中农往里边钻,我们的贫下中农同志,会那么傻吗?实话实说吧,高金福已经调到公社人武部任职去了。他是组织同志,不会轻易被党外人士牵着鼻子走。共产党有铁的纪律,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不是凭少数人背后捣鬼就破坏得了的!”
“这怎么能说是背后捣鬼呢?是他要求我们帮助起草的,我们不过是按他的意思,代笔而已。”马进尽管还未闹清这突然发生的急剧变化,但还是对他的话,当机立断地加以必要反击。
“笑话,为人代笔?如果正是老乡们的意思,为什么我们至今看不到他们留下自己的签名?这件事情,可大,可小。重者,是搞阴谋活动对抗组织领导,破坏社教运动。轻者,是组织纪律性不强,对社教运动认识不清,立场不稳。从今天起,你这个组长给我停下来,反省检查,但是我不作公开宣布。组织上将视你对错误的认识程度,作下一步的处理决定。”季家驹此刻脸上的青光,显然并非完全是刮胡子留下的痕迹。
“这件事不是我个人的决定,而是我们小组的集体意见。我不觉得高金福他们暂时不签名,戴洪发就不存在问题,也不认为追查他的问题,就是破坏社教运动。要扭转全体组员的一致看法,你必须亲自下来做工作;我是说服不了他们。领导上可以撤消我的组长职务,可以把我送回学校,甚至可以向我院党委建议开除我的公职,但是,我仍然保留原有的看法。”马进已经恢复常态,开始冷静而坚决地加以抗争。
季家驹没有想到马进的态度会如此强硬,脸上的青光开始收敛。根据上面的关照,在没有收到工学院对工作团所发调查公函的答复以前,暂时只要稳住局势、不让马进这伙人干扰上级部署即可。而且这件事要是真搞大了,如果这些大学秀才们不服处理,闹到省里去,对薄公堂,唇枪舌剑,团里那些头头,恐怕既不是他们的对手,估计也不会有这种心愿。于是转换口气,收起桌子上的那两张纸:“马老师,以我个人看,也没有这麽严重。认识问题嘛,上下之间看问题角度不同,考虑的重点也不同。我也是读书人出身,读书人总喜欢直线式地看问题,对这种弱点缺陷,我有切肤之痛。不要以为,我就一点都不理解你们的想法,但是个人的想法,不能跟组织领导的想法唱对台戏,这是原则。我觉得你手下那些学生,看问题很幼稚。我们队一级领导,在好多问题上,只起承上启下的作用。对上级的指示和决定,不管理解还是不理解,都要无条件地服从,坚决做党的训服工具。知识分子喜欢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见解,自以为是,总觉得比组织还要高明。其实在组织面前,任你有天大的本领,组织只要用小指尖稍会捻一捻,你就变成粉末灰。这些情况,我在一九五七年见得多了。所以听说你们还想层层上告,直为你们手心出汗。开除公职,扫地出门,不是我们搞革命工作的本意。所以要讲究动机和效果的统一,你是教哲学的,应该比我懂。马老师,明人不必细说,我不想再多说了。后来这些话,就不算我们工作队的谈话,算咱俩个人交心。上面还考虑把你们调公社去集中整训几天,态度不端正的,留下来专门个别帮助。我对秦团长说了,这件事,我们下面能自行解决。胳膊肘不会朝外拐。我能理解你们,希望你们也能理解我。再过两天,团里就要下来宣布解脱戴洪发的决定。你要帮助做好底下人的工作,我觉得,这就是最好的反省检查。你说那稿子是应高金福要求代写的,我也可以向上反映一下。好自为之吧,马老师。”
季家驹看到马进沉思不语,不再抗辨反驳,觉得今天的沟通目的,已经基本达到,因此不等马进的表态,就用一种稳健的脚步,踩出门槛,扬长而去了。
形势的急转直下和季家驹的摊牌,与其说使马进这一组的人感到恐慌和紧张,不如说是沉闷、压抑和沮丧。他们觉得季家驹冗长的谈话里面,至少有一句话含有真理的成分,即他们的良知和判断,他们的精心考虑和筹划,他们的义愤和责任感,在那些打着组织旗号的强大势力面前,只要对方稍动一下手指头,就可立时变成一堆粉末。他们没有估计到:在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面对各种威逼利诱和权势压力,共产党员的变节叛卖,会比白色恐怖条件下,更加轻而易举。因为严格地讲,高金福向自己上级党组织领导缴械投降,坦白归顺,这“变节叛卖”四个字,原本就是不适用的。他们那么盲目忙乱地到处寻找这个关键人物,却被共产党严密的组织运作,封锁得严严实实,竟然不知道就在王小燕上告那天当晚,他就连人带铺盖,一起搬进了公社人武部。
王小燕尤其感到难过,心中沉重如铅,脸上暗淡无光。明明被欺骗愚弄,回来后却还在同伴面前沾沾自喜,为到手的虚假结果得意洋洋,实际上几乎是与对方合谋,麻痹自己人的警觉和斗志。失去了工人阶级最可靠同盟军贫下中农的支持,马老师和曲湘川似乎都有打退堂鼓的意思。王小燕现在只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通过她姑妈能与武叔叔很快取得联系上。可是信发了,却又一直没有回音。在农村打长途电话,又极其困难。处在这种内无斗志,外无援兵的情况下,王小燕第一次感受体验到了革命的艰难。现在,每逢与高远相遇时,她常常会在头脑里闪出躲避的念头。当然不过是念头而已,尚未付之行动。在高虹时面前,她也感觉到一种心理负担。因为当初她对高虹时是说得那么肯定,为了鼓励她在悲观绝望中,鼓起生活的勇气和信心,她只讲光明面,不讲黑暗面,把马老师在课堂上反复阐述的“一分为二”辨证法,丢之九霄云外。如今,她受到了辨证法的惩罚,以致在那么一个可怜巴巴视她为救星的“四类分子” 家属面前,竟有一点抬不起头来的感觉。
然而,王小燕并不是那种在压力面前轻易低头的人。她还想按曲湘川当初的提示,单枪匹马,继续拼斗下去。就在秦团长来西塘下大队宣布解脱戴洪发的那天晚上,村子里不时响起几声“汪汪”的狗吠,声音不算响,在静寂暗黑的石街村上空,却显得分外刺耳。她在床上翻来复去,突然想到:应该采用给工作团领导贴大字报的形式,在全公社范围造成轰动性效果,逼迫工作团采取镇压手段。然后,如果被关押起来,就举行绝食斗争。如果还有行动自由,就直接去省委找武叔叔。主意一定,却更加无法入睡。此时此刻,倒不是激情澎湃赶走了瞌睡虫,她经过了一次磨练,热血沸腾的成分已经降低,冷静的思考显著增加;她是在积极地调动脑细胞,开始酝酿大字报的腹稿。由于提高了脑力工作的强度,身子在竹板床上辗转翻侧的频率和声响,也就相应增加,终于吵醒了同房妇女队长孙秀美的女儿高惠娟。
“怎么样,想家了?还是想哪一个心上人?”农村里的姑娘家,并不个个都单纯淳朴;高惠娟的问题,明显带有挑逗的味道。换在平时,王小燕对这样一种拿她开心的打趣话,一定会不依不饶。可是这一刻,她却没有心思作答理。
第二天中午,王小燕的腹稿尚未能够形之笔端,有孤胆勇士独编独演的一出威武悲壮的活剧,正待揭开帏幕,上级有关部门却来了一个紧急通知:参加社教运动的苏南工学院师生,立即返校参加文化大革命运动。
工作组的成员,都对新的局势变化,感到有点意外;惟有马进和曲湘川却不属于这一意外之列。数天前马进收到复旦老同学的一封来信,信中最后一句话是:你的社教生涯也许马上就会中止,一个新的时代就要开始!曲湘川则和在校的某些志同道合之辈,一直保持紧密的联系。他似乎已经有所预感,一场比社教更为波澜壮阔的运动,就要席卷整个中国。
其它大队的工作队领导,都组织社员群众,为回校的大学师生,举行了隆重的告别大会。而西塘下大队却没有任何动静。工作队长季家驹和大队党支书戴洪发,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们不仅没有等到马进的检查书,却怀疑这伙人还在背后四下串联,物色寻找新生的“高金福”分子。如此一来,一了百了,不怕他们再兴风作浪找麻烦。
尽管有这些不愉快,季队长还是在大队部对面的小餐馆,设了一桌饭菜,无非鱼肉蛋禽加各类蔬菜,召集马进一组人马,一是权作慰劳,近三个月下来,因为农民家的饭食缺乏油水,以喝粥为主,“三同”人员个个显得形容枯槁,面目精瘦;二是作别饯行,农事繁忙,原谅不能兴师动众开社员大会欢送。酒是免了,因为席中只有林师傅善饮,不能为了迁就一个人的嗜好,造成一班人大吃大喝的名声。季队长握住茶杯,在提出以茶代酒的干杯动议之前,先发表简单致词:“今天这践行活动,由戴书记作东,我做代表,既代表西塘下大队党支部和全体社员群众,也代表咱工作队……”
谁知话未落音,坐在他对面的王小燕,却把也已经握住的茶杯,“砰”地朝桌面上一放,“不吃了,我一听见他的名字就恶心!”说毕,耸着两个显得消瘦的肩头,歪斜着两根硬绑绑的牛角辫子,双臂直楞楞地挺撑着膝盖。
季队长经不起这一突然袭击,断了话头,心中不由后悔自己用词不当。但是工作队没有财源,受人施舍,亮一下施舍人的招牌,显示一下施舍人的胸襟,也并不出格过分,不过是体现一下好合好散之本意。他只想到,读书人都是彬彬有礼的谦谦君子,没有作区别对待的思想准备,低估了出生於特定家庭的读书人,即令乳气未脱,亦会火气旺盛,气焰嚣张得使人六窍生烟。主持人的话头一断,席上的气氛就显得十分尴尬。当然也不排除个别人抱着幸灾乐祸乘机看好看的心情。
“何必呢,你也太傻了。这饭菜,也不会是姓戴的个人掏腰包!”还是何为民第一个想出了一句圆场话。热腾腾的肉香菜香,是极有诱惑力的,他对王小燕的偏激情绪,很不以为然。可是,王小燕对这位剃平顶头的同学的批评,并不买帐。如果同样的话,出自马老师或曲湘川之口,就不至于进一步煽起她的左倾狂热,可惜何为民的话虽然言之有理,发言者本人却不具备同等威望,因此就立即遭到王小燕的反击:
“这样的话,我们不也是在鱼肉农民了吗?不行,这饭就更不能吃!”
这一来,众人脸上的肌肉,都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还是马进急中生智,及时发挥了有效的停调作用,当之无愧地站好了最后一班岗。他扫视了一下桌面上的菜肴,利索地掏出钱包,拈出两张钞票:“这样,我们有始有终,保持晚节,每人交一块饭钱,三位同学的我替付了。”另外三位组员服从最后一次组长领导,也纷纷掏出钱包。
这种场面,是季家驹更加没有预料到的。就在这一刻,他对这个使他经常感到头痛的小集体,内心不由暗添了几分敬意。在散席之际,他硬是退回一半钱,坚持五毛钱一客就足够了,还找出餐馆负责人,提供有力旁证。
来时隆隆,去时悄悄。公社没有再派手扶拖拉机加挂斗,为革命师生运送铺盖行李。石街生产队的手扶拖拉机倒是已经到手,只是暂时还没有挂斗,驾驶员也正在培训之际。回城的路线不再经过公社集镇,而是步行四、五里路,去一个小轮船码头搭长途客班轮船回城。当头遍鸡鸣划破石板街黑乌乌的沉寂时,马进已经起床打点行李。灶头里的柴火,烧得“哔哔叭叭”乱发响。烟囱里冒出来的青烟,娓娓娜娜地升向天空,把恋慕夜空怨恨黎明到来的晨星,呛得眼皮一眨一眨的。那一勾残月,却管自冷扳着碜白的脸,把一肚皮怨艾,明摆在面孔上。高得兴不仅把这个早上的稀粥煮得特别稠,还破例在粥里放了面疙瘩。“路途耽搭的时间长,有了面疙瘩耐饥。”高得兴深谋远虑地宣布,完全忽视乘车比干活少消耗胃肠储存的常识。话刚落音,却听到有人“哒哒哒”地在前屋敲门。
“算是已赶早,人家还比你早。”高得兴嘴里嘟哝着去开门,发现进来的,却并不是马进回城的同路人,而是高长兴。
“高大叔,昨天已道过别了。你这麽早又赶来,真叫我过意不去。”马进迎上去,热情地握住了一只长满老茧的手掌。自从前两天,高长兴和高胜泉被正式列入与“四不清”相对立的“四清干部”行列后,马进就改口称高长兴为高大叔了。
“哦,昨天人多,有两件事情不便说。得兴是我老兄弟,他听着不碍事。金福专门捎讯拜托我,要我向你打招呼。他有胆跟戴洪发撑顶头船,却没那个量和公社钱书记对着干。那两天,上边用党员的帽子压得凶,他也难。就后悔不该把那原稿也交上去,当时只想表明他是支持工作组,不是因为个人有野心。我晓得这个人的心思,所以还请马组长多包涵。还有我那侄儿,不便来给你送行,这段时间连跟你打照面都觉得不方便。要我谢谢你这个老同学,不管怎么说,公社里给虹时娘办了离婚手续,总算同意他俩的婚姻了。那婆娘是个会当家的人,一只螃蟹配一个虾。我就有这一个亲侄子,也一直为他愁。这下也算安了我的心。马老师,乡亲们都是瞎子肚里点灯笼,心里亮堂得很。我不肯把那队长做下去,有一半也就是和他合不来。大伙都愁你俚斗不过他,要吃亏。这下好,还是走了好。”
说到这里,他转过身,对着高得兴说:“我跟胜泉讲了,你今天和惠娟一起挑担送马老师小王他俚,都记工,没二话说。”然后又回过脸对马进说:“胜泉要我对你说,要不是挡着大队里那几只眼,他今天还真想亲自送你俚上轮船站。唉,好人难做人,恶人磨世界!”高长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间,马进百感交集,竟不知道对这位头发已经花白的老队长,嘴里说什么好。眼睛里热辣辣的,被喉咙头一股滚动的热浪,冲得一阵一阵地,几乎要闹出笑话来。一只握着那满是老茧手掌的手,原本是想拉一拉,就松开的,这时候却好象变得抽不回了,反而连另一只手也被牵引住,落到了那可以感觉到硬硬骨头的肩膀上,轻轻地摇晃着,俩人都不说话,只是用眼睛相互交视着。下乡这麽多天,马进觉得跟老队长的心,从来没有象这当口,贴得这么近、这么紧……
这时,前屋响起了推门声;高得兴在迎进高长兴后,没有再把门关死。然后是一片杂乱的脚步声,“啪哒啪哒”地敲打进来。这会儿,是王小燕打头,身后跟着曲湘川,何为民,还有送行的高惠娟,朱坤兴,林和昌,宋培元。王小燕的神情,好象刚和人吵过架似的,眼眶脸盘,都红红的,双手捧着一小个黑布包袱,气急败坏一连声地叫进来:“马老师,你看怎么好?你看怎么好……”
马进朝那包袱张口处一瞥,原来是鸡蛋,黄黄的,估摸有十几个。“怎么回事?慢慢讲。”他眼睛盯着上气不接下气的王小燕问。
王小燕终算定住神,一五一十,开始解释起事情的始末经过来:“我和惠娟刚才走过土地庙前时,看到庙门的石阶上,黑糊糊的蹲着一个影子,看到我俩,就一下横到我跟前,差点没把我吓一跳。你猜是谁?是高阿根!硬把这鸡蛋往我手里塞,说是给我们路上抵饥。怎么也解释不通,怎么也推不掉。两手一松,扭头就走掉了。你说这急不急死人!”
“这也是他的一番心意,你俚就领了吧。”老队长缓缓地说。
“可是,大家都知道他是村里日子最难过的人,我们工作组的人,回城时怎么好拿他的东西呢!”王小燕的声音里,几乎带上了哭的声腔。
“这个高阿根,也真是!我早就准备好了。”得兴拿出一个小篮子,黄澄澄的,里面也是煮熟的鸡蛋。“
“带上吧,吃上这些鸡蛋,心里会变得实。”马进一脸肃穆地说道。这一刻,工学院的三个学生,都跟他们的老师一样,脸色变得非常地肃穆,非常地庄重。他们虽然都不言语,但是在这一时刻,似乎都能彼此理解得特别深,相互能够一眼看到对方沉甸甸的一颗心。这颗心,是什么时候、怎么变得沉重起来的呢?也许是因为,通过这短短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他们了解到了许多在书本上了解不到的东西,懂得了好多大学课堂里根本接触不到的知识道理。装的东西多了,于是一颗心的份量,也就跟原来不同了。特别是王小燕,此刻似乎正在竭力回想下乡时,乘在手扶拖拉机挂斗里的心境。两者前后是如此之不同,感慨之际,不由为从前的浅薄浮夸而自惭。
鞋帮上沾着被露水打湿的草屑,眉毛发尖,被乡村浓重的晨雾染得湿漉漉的,一行人挎着背包,担着行李,迎着胭脂红的晨曦和掠过稻田秧苗的清风,匆匆行进在江南水乡的田埂上。马进和朱坤兴落在最后。
“听说,你跟高虹时暗中会过了几次面?”马进把声音控制在前头人听不清的程度。朱坤兴脸赧地点了点头。
“一定要克制,回城以前不要再碰头。否则要出纰漏,今后想在一起,也办不成。”马进的语气极严肃。朱坤兴又是点了点头,稍过一会,加强性地回答说:“我知道了。”
“把这十斤粮票带给高阿根吧,谢谢他;也告诉他,坏人不会永远当道的。”
马进低微的声音一出口,飘飘忽忽地,一部分恰够传进朱坤兴的耳朵孔,其它的,就被一阵晨风吹散了,消失在空旷的田野里……
当热烘烘的太阳已经爬上半空的时候,当马进等一行呆在船舱里,正“嘟嘟”地朝城里进发时,一封苏南工学院人事处的回函,却送到了季队长的手里。“马进……1956年至1959年,就读于复旦大学哲学系……。”
“那右派分子也是在复旦毕业的,年份也差不多。”戴洪发反背着手,凑在季家驹身后,眼瞅着公函,低沉地插上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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