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999
十多年前的一个秋天,我们两人去唐山市滦南县出差。从兰州到达唐山市,已是第三天下午5时左右,为了尽早赶到滦南县,一下火车就直奔车站广场旁的长途客车站。
那时出租车非常少,车站附近停着许多小三轮客运车和车的主人,旅客和行人倒见不了几个。我们向车站候车厅兼售票处走去的时候,明显感到客运车主人们的眼睛,像雷达般追踪着我们。
走进大厅到售票窗口买票,里面一位女售票员说去滦南县的车次已经发完。我们悻悻地退后几步商量怎么办,最后决定坐个体运营的车。那时,客运车主和旅店主欺诈旅客的屡屡发生,我们因为经常出差,也领教过几次不同地域不同行业不一样手法的讹人术,所以,出门一般不和这些人打交道。可眼下滦南县的事很紧迫,容不得我俩再犹豫。
走出车站,车主们见我们向他们那里看,就忽喇喇地拥上来,陌生的唐山话,陌生的人群将我们围在中间,只听 “坐我们的车吧!” “坐我们的车吧!”的嚷嚷声不绝于耳。我们也不敢懈怠,在这些晃动着的微笑的脸中间,作着“慎重”的选择。
在人群后面,一位看似憨厚老实的高个子中年汉子一付欲言又止的神态吸引了我们,我和同伴说就是他了,就径直向那人走去,并不理会身前身后拉胳臂拽衣袖的男人和女人的手,那些人也就散去。只剩下中年汉子和我们。问他去滦南县城多少钱?他伸出五根黑柱子般的手说50元。我们笑说国营票价才15元哪,20元还差不多!他说我这可是专车啊!逗得我们又笑了,一个破三轮算什么专车啊,既不安全又不舒适, 给20元算便宜你了。车主紧着摇头说不行不行。
见僵持不下,我们说不行就找别人,并做出要走的样子,车主见状赶忙说这么着吧,算35元,怎么样?我们没有再还价就点头认可了。可以心里还是有疑虑,生怕他节外生枝,半途生变,就尽可能用他能听得动的普通话反复说这可是全程价啊,除此之外,多一分钱也不多付。车主像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笑眯眯地满口答应,并领着我们向他的车走去。
这是辆后三轮柴油车,车头像单人摩托车,后车槽用铁皮焊成了方形车箱,远远地看,才涂的淡绿色漆泛着亮光。驾驶座上,一位皮肤黝黑的红衣女人拢着胳臂压在摩托车把上,扭过头冲着我们笑,嘴里的牙齿白得像塞了块月牙形的白瓷。中年男人将后车箱门打开,车厢两侧各安着一条长椅,我们两人上了车,在椅子最前端面对面坐下,男车主也跟上来坐在同事身旁。
车开始往前走,像艘颠簸的小船,将困意缠身的我颠得昏昏沉沉,不知不觉地睡去。不知过了多久,梦中感到颠簸平息了下来,睁开眼睛,见车已经停稳,从小车窗往外看,几棵老槐树满身染着夕阳金色,来路两侧是无尽的田野,扭头看前方是两排高大的砖瓦房,看来县城到了。抖擞一下精神,准备掏钱付给车主。 55元!冷不丁听到一声硬硬硬的声音摔过来。
什么?我困惑地抬起头,看见车主已和前面判若两人,脸黑的像块铁,两只眼睛冷冷地盯着我说35元是来路的价,20元是空车返程费。这种欺诈,是对道德和公平交易的欺辱,它像条鞭子捋在我俩身上,我尽量抑制着这种痛和愤怒,一字一顿地说,不是已经讲好全程价是35元了吗?不是说过多一分钱也不行吗?现在变着法子加钱毫无道理嘛!车主闻听后却凶神恶煞般地咆哮起来。我感到热血一下子涌上头顶,脑袋“嗡”一声,同事这时已经猛然站起来,指着车主的鼻尖,厉声地说:你这是欺诈!他没有料到如此激烈的回应,竟乱了手脚,嘴张着,眼睛望着我,不知说什么好。
这时,后车门被人打开,长方形的门框外,现出光照的土地,可是面无表情的女人马上驱散了温暖,像一股冬天的寒风堵在面前,她看也不看车主冷冷地说:你不要说咧,车是我开的,谈价也得由我来。然后冲着我们说如果觉得不合理,就按里程算,每里七角,一共100里。同事忿忿地说变卦算什么?我们只认35元,多一分钱都别想拿走。
不给钱就将你们拉回原处,女人虎着脸还是冷冷的腔调。车主似得了信号,“噌”地从座位上蹿起,一下子跳出车门,反手抓住车门想迅速将它关上。想将我们锁在车里?没门!我看到脚下有根撬杠,拿起来别住车门,然后我和同事两人也跳出了车。
在陌生的平原上,一路沉默不语的女人,突然爆发出连珠炮般的尖利的嘶喊声。许久。我拖着长途的风尘和疲惫,站在一个矮坡上,看着前面低处的女人,看着远处向这里不断聚拢来的人流——真像激粼粼流来的水呵,看着远处的平原麦浪和夕阳照亮的天空,一切都像飘拂在生命之外的与己无关的光影。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同事似乎也在眼前消失了,其实他可能就在身边,愤怒已使意识无暇顾及其他。而且,相信同事和我怀着同样的心境,不知拿这个女人怎么办,只是期待有警察现身。
正在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位70多岁的老人,个不高,精瘦矍铄,一身淡蓝色劳动布服浆洗得干净挺括。老人的出现,使四周立刻寂静了下来,老人一定是让他们尊敬的人。他走到我面前,寻问事情原委,我讲述了整个经过。他的脸上渐渐现出愠色,扭身向女人走去,听不清说些什么,却见女人狠狠地做着撩摔的手势。
老人终于忍耐不住,抬高了嗓门,又急又快的唐山土话虽然听不懂,但知道是在斥责女人。女人也不甘示弱地吵闹的更厉害。老人站在那里忍耐了一会儿,忽然,两个手臂猛然抬起,在半空像摁东西一样往下用力地按了按,这次,地道的唐山方言威严而清晰:不要吵咧!不行去派出所解决。周围的人群爆发出一片喊好声。
不知怕引起更大的公愤还是害怕去派出所,女人的声音“嘎”然而止,显出一付慌张像,不知所措地开始向后退缩,还频频向两边的人群张望。这时,早已销声匿迹的车主,从人群里漂出来,像从繁茂的水草处现身于空阔的水面中央,和好地笑着说去派出所太麻烦咧,我们还要赶路呢,35元就35元吧。
我懒得多说,也不愿和那对男女接触,就掏出钱,央求老人将钱转交给他们。女人远远看见是张大额人民币,说找不开。老人就到一位卖冰棍的女孩处换成一把角票和一元两元的票,然后说眼力不济,大家跟着我一块数啊!好咧!人群发出一片应和声。
于是,老人将攥着钱的双手高高举起,人们纷纷向他聚拢,老人眯着双眼,神情专注地盯着钱,众人扬着脸凝视着他举起的手,老人搓一张钱,嘴里念一声数,人们跟着应合一声。
我的心早已弛缓了下来,四周的景象又重新清晰地回到心的世界,华北平原的夕阳恢复了亲切,圆圆的挂在前方金色的天幕上,辽阔的天空和滚滚的麦浪被灿烂的光照得金光流溢。老人的双手高高举着,四周的人们簇拥着他,凝视着那双苍劲的手,太阳光从西面向他们倾泻而来,使他们的四周仿佛镶上了光闪闪的金边。我突然想起雕塑,想起米开朗基罗手下创造的一组组恢宏瑰丽的雕塑群。眼前,质朴的人们和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不正由生活的手塑成一尊金字塔般的散发着纯朴的人格魅力的雕塑群吗?不敢擅自说它透着鬼斧神工般的伟力,不敢断言说质朴的生命在这个弘厚的金色平原上,用善良的品格立起了一组史诗般的雕塑,因为,它不是出自雕塑大师之手,不是用金银铜铁铸就的供人永远瞻仰的雕塑作品,它是生活的一刹那由鲜活的人们和他们的品质塑就的,我不可能将老人高举双手的神态和簇拥他身旁的人群仰望双手的样子还原下来,这一切只靠我笨拙的文字来叙述,我当然感到力不从心,但愿尊敬的读者能有比我更丰富的想象力来复原当时的风貌。现在,我能做的就是借用过去人们起誓时常说的一句话:向毛主席保证!这一切绝对是真实的!故事是真实的,平原和太阳是真实的,那种雕塑感也是真实的。
老人数完钱后说:是35元。众人证明似地说是35元。老人就将钱交给了女人,从女人手里接过发票,走到我跟前,将发票和剩余的钱一并交给了我,这时我才看清同事就在身边。他看老人的眼神,使我相信他和我一样,心绪在突如其来的事件中经过一番跌荡,依然处在高于平常的敏感状态,也许我们的感触一样,眼前的老人正在超脱事件本身,也许正是依托事件向我们展示一种中华民族品格中具有的优秀基因。我永记着,我那尊敬的老人!我永记着,我那生在异乡的父老乡亲!你们在我心中建立的雕塑,我将永志不忘。而那两个夫妻车主我早已原谅,他们只不过向我证明了一个哲理:生活是多侧面的,也许他们在别的事情上也算个善良的人。为此,我原谅了他们,牵挂着他们,在茫茫人海中我们偶然碰面,却碰出如此不同凡响的火星,接着我和那对夫妇在人生洪流的冲刷下分开,永不再碰面,碰面的是无数新的或让人记住或让人忘记的面孔。至今我还记得那件事,记得老人和许多极不清面孔的滦南人,全由他们而起,因为他们,使我平淡的人生收获了一座意想不到的雕塑,使我在生活挫折中依然怀着对人生、对生命的那份感激之情,使我在春风得意时不忘谨责自己。可以这样说,是那对夫妇给了我那座雕塑,和米开朗基罗的雕塑比起来,这组雕塑更为鲜活、生动,真实。
老人在我们的感谢声中走了,走向远方的麦田。红彤彤的太阳立在前方遥远的天幕,照着他在田埂上踽踽远行的身影,身影拖得很长,很远,周围麦浪如光,更远处,高远博大的天空金光流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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